红楼梦前80回里的“乱入之文”,文笔拖沓重复,绝非曹公原笔

发布时间:2025-06-05 14:04  浏览量:2

红楼梦除了80回后普遍认为不是雪芹原作以外,前80回中也有不少文字的创作者存在争议,例如第67回,就因为其用语习惯、叙事习惯有别于其他回目,而被许多学者认为并非曹雪芹的原笔。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以往是不太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推测的。直到最近一次细读文本,才恍然感觉到雪芹原汁原味的文字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功力,不得不承认,以往学者的这个推测,恐怕大概率确有其事。

第67回上承“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情节,进行了不少关于湘莲出家事件的补写。这个情节和书中第32回至35回对于金钏之死的描写有许多相似之处,但细节上的功力见真章,这段湘莲出家的情节处理比照金钏之死,可谓是差了好几条街。

不过,恰好通过这一对比,我们可以十分直观地感受一下曹公那出神入化的情节架构和文字掌控能力。

金钏之死是红楼梦前期一个重要的恶性事件,曹雪芹在第32回直接借婆子之口告诉袭人金钏的死讯以后,又在随后的几回书中通过多次补叙和间接描写,着力塑造了王夫人、宝钗、宝玉、贾政、贾环等人的形象,也深刻地剖析了金钏之死反映出的社会现实。

这期间,曹公妙笔所到之处,几乎处处未写金钏,却又处处在写金钏;处处似在补写金钏,却又丝毫不耽搁塑造其他角色和推动情节,可以说是一支笔作百支笔用,可谓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以贾环与贾政的这一段补写对话为例,我们可以简单地感受一下曹雪芹在贾环这两段加起来也不过140字左右的话中埋了多少信息:

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第33回

贾环的这两句话都藏了作者的大量信息和暗示。首先,从这段话当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金钏的尸首被打捞上来时,应该已经死去多时,已经是泡涨了的状态,死状极为惨烈。

如果能联系此前婆子口中的“她家人还乱着要救活”等语,我们还能得出更为深刻的结论。面对这具已经泡涨的尸首,金钏家人的抢救显得毫无道理,几乎有些荒谬。金钏家人的这种不合情理的行为,恰恰能够刻画出这一家人深厚的感情,而金钏惨死的悲剧感也正因为此而被衬托得更为凄惨。

此外,金钏的死因也可以从这段很短的叙述中窥见一二。金钏被撵出王夫人处回到家中后,这个导致她被撵出的“罪名”就在舆论当中逐渐发酵夸大,她本来只是和宝玉讲了一些过分的话,传着传着就变成宝玉对她强奸未遂这类“黄谣”。这种耻辱对于那个时代一个心高气傲又风流灵巧的丫鬟来说不啻灭顶之灾。叠加上前途的幻灭、对家人的愧疚,金钏的投井可以说是必然的。

以上这些信息都是独属于这一段的信息量,甚至由于曹雪芹特意把这些内容留到这段补叙之中来写,增强了整个情节的悬念感和戏剧冲击感,使金钏投井这个本来并不复杂的情节变得跌宕起伏。

至于这段补叙的其他角色塑造上的效果和推动情节的作用,也更不必细说了。这段对话中,贾环的挑拨是非的形象、贾政的正直却无能的形象,都被很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来,而从情节上看,这段“小动唇舌”,则正是下文宝玉“大受笞楚”的直接导火索。

可以说,这段贾环告密的情节,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结构精巧,信息量丰富,非常具有曹公的典型的惜字如金、一支笔作百支笔用的风格。

而反观67回湘莲出家的情节补写,则显得乏力很多。

第66回结尾,尤三姐自尽,湘莲悲痛万分,恍惚之间到了一个庙前,被跛足道人几句话便打破迷关,他便跟着跛足道人飘然而去了。

到第67回,作者一方面需要交割湘莲的一些未尽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大抵也是想要效仿前文的写作习惯,所以在薛姨妈、薛蟠、吃饭的伙计、兴儿等处,都重新提到了湘莲出家这件稀奇事。这其中其实大多数时候情节、人物形象也算是对隼,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我们来看第一段补写: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

这一段薛姨妈的叙述和宝钗的反应,其实并不突兀,也算是塑造了薛姨妈的“慈”和宝钗的“无情”的形象。然而如果你已经被曹公前文字字珠玑的风格养刁了,就会感觉到这段话总归“差口气儿”。

首先,薛姨妈这段话中,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却全是读者已经知道的信息,便已显得啰嗦。其次,她的反应,即认为这是“真正奇怪的事”,也同样是我们不会惊讶的,是一般人都会有的反应。这二者堆叠起来,薛姨妈这段话可以说信息量几乎为零。

反倒是后文宝钗的话,算是有些意思。宝钗听说尤三姐和柳湘莲的爱情悲剧后,并没有任何的感情流露,而是一直在自己的逻辑体系中,认为薛蟠请伙计吃饭是当下比较重要的事情。

作者的确成功地通过宝钗“并不在意”的这种反常的反应,塑造出她的如冰雕雪筑一般的理智冷静。而她的话后半段,也算是引出了薛蟠请伙计吃饭这个新的情节(太长了,本文未引用)。

但是,这段话的作用也就仅止于此了。既没有对湘莲出家的事提出新的视角,也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

紧接着薛蟠这个湘莲的义兄弟,又对此事进行了新一轮的补充。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里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怎么就一时糊涂,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特意将这一段完整地粘贴在此处,读者可以将此处的信息密度与上文贾环与贾政的对话比照一下(一笑)。

正如大家能够感受到的,这段叙写又是一段极为冗长、信息量极低的补写。薛蟠听说湘莲出家后的情状是“眼中尚有泪痕”、听说他出家后带着小厮各处寻找,这些的确能够丰满薛蟠的形象,突出他虽然顽劣无能,却重情重义的性格特征。

但同时,又一次与上文类似,这一段的全部结构、内容作用也仅止于渲染了薛蟠的形象。湘莲出家、道人本是神仙不可能被薛蟠的小厮找到,这些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信息,甚至第一回甄士隐出家时,类似的情节已经有叙述。如果换了曹雪芹本尊,估计用几十字就能将整个一段的信息讲完,而这一段却足足有近300字。

然而,这位补写67回的作者似乎还嫌这两段补写不够长,后文薛蟠宴请几位伙计的时候,他又加了一段更加没有信息量的补写:

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起了身的。那柳二爷竟别提起,真是天下头一件奇事。什么是柳二爷,如今不知那里做柳道爷去了。”……(后文省略4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