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学:唐传奇名篇解读(一)

发布时间:2025-06-11 07:20  浏览量:2

笔者在翻阅唐传奇作品时,常有惊喜之感,遂随手对其中部分唐传奇进行或长或短的分析解读,若有影响《聊斋志异》之处则顺便缕析之。时间久了,居然累积甚多,今对其进行整理,分几次刊出以飨读者,并向业内专家请教。

《唐五代传奇集》

其中所选取的唐传奇多为一般读者所不太熟悉的篇目,以使更多唐传奇佳作进入研究视野。至于最有名的那些篇章,有一些本书虽没有单独论及,但在行文中时有提到。

又按:唐传奇鉴赏一类辞典本早已面世,本解读不同之处在于写得比较简短,多从阅读作品本身的感受进行分析,美其名曰“短平快”,没有太多引经据典,短处也在此。

此外,由于笔者有意将唐传奇与《聊斋志异》进行贯通研究,而《聊斋志异》以神怪题材为主,我在进行唐传奇的解读时也多偏向选取这一类题材,因而对《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以写现实题材为主的篇目就没有过多分析。是为序。

一、《杜子春》的风格是惊悚

唐传奇名篇《杜子春》的风格是惊悚。一开篇老人见杜子春落魄,主动提出帮他不说,还嫌他要的太少,一下子给了他三百万,然后一千方,三千万。买给了杜子春的心后,方有杜子春替老人守丹炉的主体故事。 主体故事一样很惊悚,属于道教幻修道考验模式,杜子春经历了生死考验而不为所动,中间又把佛教的投胎转世情节组织进去,杜子着转世为女人,却在孩子被丈夫摔死时失口叫出声来。守丹炉遂告失败。 所以,本篇故事实在发挥了唐传奇惯于让人惊叹的本色,相形之下,缺乏一点基于真实生活的可信度。

但这个故事若与《党氏女》联读,是可以分析出一些意味的。《党氏女》中蔺如宾害死王兰,取其钱财,却只得到后者投胎转世为其儿子,耗尽其家产、令其伤心一场的报应,并没有遵循欠命偿命的逻辑。

《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增订本

我们中国人对这个故事还会有疑惑:做父母的疼爱乃至溺爱子女,难道都是因为前世欠他们的吗? 相比之下,《杜子春》就更近情理一点:即使是男人也会因疼爱孩子而忘记禁口不言的戒令,失声而叫,若扩而言之,它仿佛是说,杜子春宁愿不做神仙,也要守住一份真爱。这倒是合乎现代人口味的,从而在它那令人惊悚的外表下,露出了人情味,也就可以让人接受了。

此外,小说说杜子春能忍耐而被罚为女人,后文又说杜子春心中还有爱,能为世界所容纳,都是有哲理的。

二、薛伟化鱼对《聊斋志异》的启迪

《续玄怪录》之《薛伟》也是比较知名的故事,薛伟在梦中化身为鱼,被渔人钓得后卖与同事,同事欲烹之,亦人亦鱼的薛伟高声喊叫,可惜同事听不到;厨师手起刀落、鱼头被斫之际,薛伟醒来,寻得同事,验证刚才发生的一切经过与情景属实无误,同事愕然,遂终身不复食鱼。

《玄怪录 续玄怪录》

该篇属于梦中游历的主题,只不过不是游地府,而是游水域而薛伟化为鱼,而奇特的是这尾鱼又被现实中人所获得,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是真而幻、似幻又真,令人迷离恍惚:是薛伟的魂真的附于这尾鱼身上了吗?

这篇小说对于后代的影响应该是很多的。例如人而鱼的心理描写:“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见赵干垂钩,其饵芳香,心亦知戒,不觉近口。”

孟琳认为:“在人化为异类的情况下,人的思想情感灌注于异类的身体,这就形成了《薛伟》中‘鱼眼看一世界’的独特视角,而月.薛伟同时具有人和鱼的双重心理和性情,时人时鱼,时时搏斗。这是极具匠意的叙事笔墨,从叙事学上看,在一古代小说中堪称经典。”[1]

在《聊斋志异》之《三生》中,写行为多污点的刘某死后被罚为狗的心理:“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

又如灵魂离体经受苦楚的叙事模式,在《聊斋志异》之《邑人》中变成了常做坏事的某乡人的灵魂被两人塞入一大片猪肉中,每有人来买一刀肉,该乡人就疼痛一次,直到屠户的肉卖完,乡人才获得自由,灵魂返题而醒。

《唐宋传奇品读辞典》

不难看出,《邑人》是直接从《薛伟》脱胎而出的。不同的是,《薛伟》纯是搜奇猎异,似乎有些微劝素食之意,但不明显,而《邑人》责有明显的道德劝诫色彩,正应了笔者的话:蒲松龄是苦口婆心的道德教化家,变着花样来劝善惩恶。

三、《苏州客》之贪心即将发作的龙母

《续玄怪录》之《苏州客》是一篇有趣的写龙族的小文章。原来洛阳渭桥下龙子偷了罽宾国的镇国宝碗,被罽宾国守碗的龙上诉天庭,偷碗的龙子逃在苏州,托了流浪苏州的洛阳人刘贯词把碗带回家。

为了使刘贯词免遭母亲吞食,龙子在书信中请求母亲让龙妹一起出见贯词。果然,龙母两次对刘贯词起了吞食的念头,因龙妹的劝阻,才放刘贯词安全离开。后来刘贯词依龙妹的指示,把宝碗高价卖给了识宝胡人而致富。

应该说,该文中龙子、龙母都是深明大义的龙妹的陪衬,龙子是事件的导火线,他偷了碗,才有刘贯词送碗之事;龙母不顾刘贯词送碗之恩,居然动念要吃掉他,两次眼睛发红地看着他,第二次甚至口水都流了下来,场面令人骇怕。在这样的情形下,龙妹对母亲的劝阻才使其恢复理智,最终没有吃掉龙族的恩人刘贯词。

《全唐五代小说》

在文言小说中,龙族是水中的灵长类,是懂礼义、知廉耻的,但毕竟和人一样,也会犯错,这样写来就很有趣。

《柳毅传》中钱塘湖龙王企图强迫柳毅娶自己的侄女龙女为妻,柳毅一番不畏强暴的义正言辞后,钱塘湖龙王就翻然悔过,向柳毅表示知错改过,令人佩服。

《苏州客》中的龙母则是另一种类型,她想吃掉凡人刘贯词,不顾恩义,虽然被自己的女儿劝阻住,但其可怕的贪念已表露无疑;小说也没有写她后来有什么反省,那么以她来衬托其女儿对刘贯词的保护,就写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具有人类知恩必报的性情的龙女形象,可与《柳毅传》中的龙女媲美。

现代人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续写后来龙女与刘贯词的爱情佳话的故事。不过也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苏州客》的思路可能就是想避开这样的套路,而具有自己的新意。回看龙母形象,我们可以说这有点像人类中某些人在年老昏聩时贪欲十足、劣根性流露的状态,小说两次写到她眼睛发红地看着刘贯词,令人发笑,相比之下,倒是觉得龙妹的形象描写不够鲜明了。

由于开头还写到了偷碗的龙子,所以不妨说,本文是一篇描写龙族的小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该篇的模式与《柳毅传》有相同之处,即凡人为龙族传书信而致富。

四、李靖成为名将的原因

李靖打猎迷路,求宿于龙宫(后方知),适遇天命龙宫行雨,而龙子不在。龙夫人求李靖代为行雨,李靖为报答所宿村庄,多滴了十九滴雨水,致使村庄人皆被淹死,龙夫人也受到上天责罚。但龙夫人仍旧报答李靖,让其在两奴中挑选一个或两个都挑选为己奴,李靖只挑了外表勇武的,后遂为唐代名将。

《全唐五代笔记》

本文是对李靖何以成为有唐名将的一种诠释,无非是神话其人。从模式上讲,是误入仙境与凡人遇龙的结合。凡人遇龙的模式我们在《柳毅传》《苏州客》已有所了解,本文的新意是用该模式解释李靖为何成为名将,而前两文写的是柳毅传书而富贵双收及刘贯词因为龙子送碗而致富。经过模式抽绎,我们才明白这些小说关心的还是名利、地位、权势。但它们还是有艺术真实性的。

本篇真正的逻辑不过是成者为王败者寇,因为当龙夫人在忧虑两个儿子外出,无人可行雨时,身边的丫环提醒说在此借宿的客人(即李靖)貌非常人,可请其代为行雨,方有后来之事。说李靖貌非常人,无非因为他作为唐初名将乃既成事实,借用而己。

不遵天命,将雨下多导致淹水与天谴的情节在《西游记》得到了继承,事见第九回,涉及到取经缘起。本篇题名《李靖》,见于《太平广记》卷第418。

明嘉靖四十五年谈恺刻本《太平广记》

五、厕神郭登现身

《钱方义》写的是厕神郭登现身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应该改名叫《厕神郭登》。 连厕所也有神掌管,这种思维很有趣。

那么厕神管什么事呢?小说也没交待(显然不是掏厕所),只是写钱方义因为福大运大,正义满身,遭遇厕神有所求,尽管这样,他还是闷绝欲倒,幸亏郭登交待他速服某些药物,并用麝香塞住鼻子——难道是因为厕神满身臭气吗?这种描写因此有点意思。

郭登后来又一次求钱方义办事。第一次所求是写金字《金刚经》一卷,而钱请人写了三卷,使郭登升级为高级官僚,显然不再管理厕所了;第二次他又来找钱方义,要代为念《金刚经》七遍,为的是提高自己的饮食待遇,结果钱请僧众代为念了四十九遍,使郭享受了天厨的待遇。

这里涉及到道教的“行厨”概念,原来各级各类鬼神都有和其级别适应的专门配置的饮食待遇,如西王母降临到汉武帝宫殿时就自带了厨师,以天上美食款待汉武帝,影响所及,贾宝玉梦游太虐幻境,也受到饮千红一窟酒、万艳同杯茶的招待,这反映了中国人重饮食的习惯甚至延伸到了道教中。

本篇当然属于佛教《金刚经》灵验记的题材,但也和道教书写结合起来了。另外,它告诉我们冥界差人都是福薄之辈,经常忍饿挨饿,我们若能常常记得以食物祭祀他们,会受到他们的保护。不妨一试。

清康熙帝临董其昌书《金刚经》

附带提及,《纂异记》里有《荥阳氏》一篇,写荥阳前县令的子女二人被继母害死后被埋在某寺庙中,后来寺庙里的僧人在其埋骸骨上修建了厕所,致使兄妹二人的鬼魂分别成为厕神的姬仆(兼姬妾与奴婢的双重身份)和役夫(即仆人),可见厕神还是有一定的法力的,致使在其“势力范围”内的鬼魂都受到其驱遣。只是不知道这个厕神是不是郭登。

六、延迟投胎:《李沈》与《圆观》

《玄怪录》之《李沈》的模式与《甘泽谣·圆观》有相似处,两篇中都有一人本该早已投胎转世,却都迟了几年,在嘱托好某人在自己出生之后去相见之后,才前去投胎。但后者是用来写高僧圆观预知后世的能力,以及与李源两世不绝的友谊,其中圆观前后世的道行都比较高。

相形之下,《李沈》中去投胎的李擢是一冥官,因怕投胎后忘记前生事,嘱托李沈将来去唤醒自己后才去投胎,并让李沈因此而发了一笔财,而且听李擢的告诫免遭短命之祸。

《唐宋传奇集》,北新书局1928年版。

《李沈》描写的阴间官吏预知人问祸福的道理,充满神秘而令人敬畏的色彩,结尾处作者议论说:“以沈食禄而诛,不食而免,其命乎?足以警贪禄位,而不知其命者也。”与同出于《玄怪录》中的《吴全素》之结尾“乃知命当有成,弃之不可。时苟未会,躁亦何为?举此端,足可以诫其知进而不知退者。”又一样充满哲理,应是牛儒孺经历了太多祸福相倚的人生官场的起伏后发自内心的总结。

总的来说,《圆观》应属单纯明白的地写前生后世的小说,所以作者袁郊设置了一位高》僧来点明世人,以强调其佛教色彩。而《李沈》则更多人生哲理的警示,联系到以上所说的《吴全素》等《玄怪录》其它篇目来看,它们往往寄托了作者作为一个官场中人的人生体验,虽亦不无神秘色彩,却和普通人的人生感悟更契合。

有趣的是,就现代人所知的观念,人是灵魂投胎后其母亲才可能怀孕的,《李沈》篇稍加变化,写李擢来生之胎成形五年,其灵魂却迟迟不入母胎,由此产生怀胎五年的超常事情,是作者的一种奇妙设计。

另外,本篇还强调了记住前世的重要性,能记住前世的人当然能悟知佛家道理,是所谓有“宿慧”的人。所以还是有对佛教思想的传播与运用的功效

又,本文开头比较的两篇作品可以用“延迟投胎的时间”来概括,这也是一种有趣的话题。至于说如何延迟,当然有个人待修为了。但显然,延迟投胎是有某种目的的,也是有某种好处的。至于苦了来世的母亲就不管了。

《唐代小说史》

也因此可以总结说,传奇小说写的就是例外,是对常规的突破。结合以人情人性写妖怪来看,都是一种好技法。

注释:

[1] 李剑国主编,《唐宋传奇品读辞典》,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6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