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葬礼(上)

发布时间:2025-06-11 14:14  浏览量:2

爷爷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享年91岁,生前他不爱热闹,走的时候却选择了端午节,以至于那些久居城里,趁放假回村的老少乡亲们,都来我们家吃席,参加了爷爷的葬礼。更不凑巧的是,那三天假期里,总是阴雨绵绵,湿冷交加,或许是上天都在哭哭戚戚的送别这位老人在人间的最后一程吧!

该怎么形容爷爷的这一生呢?用"生不逢时和造化弄人"这两个词汇来浓缩他这一世所有的求而不得吧!他的性格特质里刻满了要强、固执还有严苛!因此,注定了他是一个不容易快乐的人,且连带着他身边的人,时刻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爷爷出生于民国时期的一个贫下中农家庭,兄弟姐妹七个,因食不果腹,其父不得不将6岁他抱给了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妇抚养。养父是做木匠活计的贫农、性格粗糙暴躁,稍不顺意,便用手上的刨子给人头上一记,养母也不是会心疼孩子的女人,况且,在当年那种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里,丈夫是天,无论他怎么动手,妻儿都只有受着的份……

所以,幼年时的爷爷除了去帮地主家放牛割草外,在家就得跟着养父学木工,过程是极其痛苦而煎熬的,因为离原生家庭路途遥远,他只好断了撂挑子跑路的念想,更何况,即便是真回到了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八九张嘴等着吃饭,或许,最后也会被饿死。留在这个木匠身边,虽然非打即骂,但至少还能凑合着吃一口饱饭,不用和兄弟姐妹们争抢。

就这样,爷爷的心慢慢在木匠家定了下来,在养父那些刨子的教育下,他刨木头的技艺日渐娴熟,可他骨子里却瞧不上当木匠,他渴望读书识字、进学堂!显然,要让老木匠乐意送他去村小念书,那无疑是痴心妄想。于是,爷爷总会趁着去山上放牛的机会,悄悄站在简陋的教室外面偷听、偷写、偷记,等回到家里自个儿再暗自琢磨,有时,因为思索太过投入,手上走神刨歪了,难免会挨上几刨子……

有一次,因为"听课"太专注,拴在一旁的牛儿去到了别人的庄稼地里饱餐了一顿,这一顿也让爷爷被养父当众狠狠教训了一顿!最后还是学堂里那位教书先生站出来制止并说了好话,苦口婆心的劝木匠送孩子去村小读书,说这孩子有学习的天赋,有好几次,教室里的娃回答不上的算术题,在窗外偷学的他竟然很快说出了正确答案。

也不知心肠硬如磐石的木匠怎么就点头同意了爷爷上学的事,反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坐在凳子上安心听老师上课,不用再每天握着沉重的刨子划拉着那一堆木头,这一刻,年少的爷爷心里是无比欢欣鼓舞的,这无疑是养父对他莫大的恩赐,他也将不再记恨养父每天砸在他身上的那些数不清的刨子。此刻,他对知识的渴望,像一个迷失在沙漠里的脱水者,终于找到了一汪清泉,欲用洪荒之力,尽数将它们吸纳。

教书先生的话没错,少时的爷爷在数学方面真的有演算天分,他从一开始的三年级为跳板,接着跨入了五年级,再后来跳级到七年级……虽然当时的教学大纲和我们今天的学习内容大相径庭,但不可否认爷爷当年对待学习的刻苦钻研精神,因为,他知道养父家是没有多少闲钱来供他一年接一年的上学,他只能逼自己超前学,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学到最多的知识,也许就在下一秒,养父一句“没钱了,不准去!”自己就突然辍学了。

果然,后来的八年级还未读完,村里的教室就没了,搬去了隔壁村,也就意味着爷爷此生都将不再有机会走进课堂,他又重新拿起了刨子,在养父挑剔的注视下,机械的重复着刨木头的动作,稍有不慎,又是雨点般的刨子落在他单薄的身板上。

他心里是不甘的,他渴求着用知识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拼了命的学习,举一反三游刃有余,就在他以为看见了希望的曙光那一刻,命运又将他打回了原型,他憎恨自己将成为一个木匠,他试图罢工对抗,但老木匠瞬间即化作一个"老铁匠"对身单力薄的他拳脚相向,末了,母亲在身旁安慰一句:咋就一点都不懂事哩!听爹的话,学门手艺才有饭吃。

再后来,爷爷经历过吃草根、啃树皮的饥荒岁月,也目睹了好多人吃泥巴填肚子,最后屙不出来而命丧黄泉,历史的苦难他们这一辈人一点也没有少吃,很快,时间又推进到了人民公社集体挣工分时期,此时的爷爷,已被生活磨砺成一个高大结实的壮小伙,身上不但有使不完的力气,脑子里更装满了异于常人的运算能力。

那些每天和他一起出工的同伴,没一个能胜过他,爷爷做事麻利且一丝不苟,所以,无论是干活的速度还是质量,他们都只能甘拜下风,爷爷挣的工分永远是最多的那一个。因此,大家都不愿意和爷爷一起劳动,压迫感太重,他永远是最出彩的那一个,在他的衬托下,剩下的人就像笑话。偏偏爷爷又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喜欢对别人的不足之处指指点点,偶尔还冷嘲热讽,久而久之,很多人对他便心生怨怼,却又敢怒不敢言,谁让这个大小伙真的强得可怕呢!挣工分没人是他的对手。

虽然爷爷农活干得漂亮,却少有人待见他,但是,这也并不妨碍后来他被提拔为村里的会计,只因他打得一手流利的好算盘,他的这一项技能又得益于他当年那短暂的上学经历。干活是把好手,扒拉算盘又是能手,至此,爷爷在青年时期已成功打败了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性劳动力,至于那百分之一,还是他的情商堪忧啊!

眼看着身边的适婚小伙家里都张罗着找媒人说亲,管他是本公社还是外村的,人家至少八字都有一撇了,单单个人条件出众的爷爷还无人问津,他不慌也不忙,他心气高着呢!对于本村的姑娘,他是傲视群芳的,哪家的姑娘干活咋样,他是悄悄看在眼里、不屑在心里的,没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没一个姑娘能符合他的准入门槛。

有一次,爷爷和村里人一起赶路去交公粮,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他一眼就相中了隔壁村的一位姑娘,皮肤白皙,眉眼端方,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亭亭的双肩上,衬得她的脖颈是那样修长。只是这匆匆的一眼,让爷爷回到家后魂不守舍了好些时日,此刻的他,也不管那姑娘农活干得怎样?公分能挣多少了,在心动面前,一切的标准门槛形同虚设,瞬间烟消云散。

一天饭间,父母突然说起了村里谁谁谁又说成了媳妇,左邻右舍的大小子都打发媒人去物色对象了,就自家孩子不心慌。他们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位愣头青,只要一回想起当日那姑娘的模样,心脏就抑制不住的狂跳。爷爷终于还是开口向父母坦白了他的相思,他怕自己再隐瞒下去,她会被别人捷足先登,然而,终究还是成了一眼万年的遗憾。

几日后,媒人带回来的消息是,那女子已许了人家。顿时,爷爷只觉晴天霹雳,焉成了霜打的茄子,走在路上,仿佛大家都在看他单相思的笑话,但他并未灰心,他悄悄去找她,他激动而笨拙的表白。姑娘红着脸,埋着头,为难的说出了婉拒的话。

眼前的爱而不得,几乎让爷爷万念俱灰,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那天,媒人上门说亲过后,姑娘家原是对他很满意的,但坏就坏在她们家暗中差人来村里做背调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平日里对爷爷怀恨在心的那波人,他们正愁没地方出那口恶气,此时,正是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大好时机。

所以,她们家很快就回话搪塞了媒人,其实当时姑娘还是自由之身,她对爷爷也是有几分好感的,但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好黯然妥协。没办法,那年月姑娘选婆家,公婆两人的德性也要纳入考量范围,老木匠的火爆脾气是远近皆知的,老婆子也是个逆来顺受的,恰好又养了一个好为人师的儿子,以上种种注定了爷爷此生的姻缘得不到圆满。

没过多久,爷爷的心上人出嫁了。那天,他落魄的坐在村口小土坡的大石头上,失神的眺望着蜿蜒山路上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那顶大红色的八抬大轿里,正坐着他心爱的姑娘,她嫁进了他们村,嫁给了村尾的谭家老五,那个干活墨迹,刨土最慢的家伙,他凭啥!他挣的工分每次都是最少的。

感情上的失意对爷爷打击不小,自那以后,他变得郁郁寡欢,也懒得"指点"别人干活,闷着头自顾自的干,常常一个人遥遥领先一大截,同伴们仍旧不紧不慢的吊车尾,他们特别理解爷爷心里的郁结,皆是拜他们所赐,大家都偷着乐,唯独他最苦。

这样颓丧的日子直到媒人再次登门才逐渐好转。女方是村东头那边的蒲姓女子,为人本分勤快,家境尚可,就是没上过学识字。木匠觉得这事能成,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能下地、能生孩子,别的还图啥?他自然不能体会儿子的心思,听村里那些婆姨闲谈,他的那位白月光不单模样俊俏,而且还上过学,会认字,更写得一手好字。如今,自己竟要和一个文盲姑娘相亲,如果自个儿也是一个白丁就从了,偏自家又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主……唉!怎一个意难平!

老木匠夫妇一时还真拿这倔驴没办法了,娃这身形也不能再对他动粗了,他这把老骨头还是留着力气刨木头吧!这事忽然就陷入了僵局,打这之后,再没有媒婆上门来过,别家的喜事倒是一茬接一茬,大家伙儿仿佛普村同庆,只爷爷一家愁云惨淡。

又过了一年,听说白夜光给谭老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爷爷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时至今日,每当他一闭上眼,脑子里还能浮现起初见时的定格画面,从前,不知情滋味,笃定老天会偏爱任性的孩子,自从遇见她,才懂得盲目自信的惩罚,如今,挑剔是因为,谁都不如你,那就随意吧!反正谁都不是你。

很难评说,爷爷后来和奶奶的结合,也许是他对命运落差的一种自暴自弃,亦或是他看清现实的一种乖乖就范。人性是纯粹而复杂的,它既可以纯粹的恩爱,又能以爱之名夹杂着无尽的伤害。奶奶的确不是爷爷的良配,爷爷更不该将他对宿命的不满尽数发泄在无辜的奶奶身上。

奶奶个子小小的,瘦瘦的,很腼腆,爷爷如果快步疾走,甚至都能把她闯倒的那种,她应该有过一刹那的窃喜,早就听闻他是工分界的天花板,而且又是村里的会计,自己这副小身板跟了这样劳动力,余生铁定是有福了。因此 奶奶的娘家人无不摇头叹息的庆幸,这蒲二妹的命可真好!目不识丁,连自家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能被会计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