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娇》by茉莉大王

发布时间:2025-06-11 17:54  浏览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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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车粼粼,马潇潇。

比起她们江南地带以富庶扬名天下的盛州,这都城的繁华自有另外一番景象,道路宽阔,楼高宅深,就连路边行人都多了分天子脚下的悠闲。

以至于大白天的不去干活,全都聚在她家门口凑热闹!

原先的沈府已经连夜换了门头,破旧‘沈宅’二字换成了烫金黑底颇为气派的沉香木牌匾,光是瞧着便气度非凡,

“——仗势欺人呵!”

“有了太后的宠爱,简直目无王法。”

“谁说不是呢,光看这牌匾,这沉香木的……连皇帝陛下都没有此等奢贵罢?”

沈娇气冲冲地下了轿子,轿夫们为她驱散了前方围着的人群,总算招致一片不满的鄙夷声,而随着人群散开,沈娇也算是看清楚了前面的动静。

赵澜儿。

她还是戴了帷帽遮掩住容貌,在十月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单薄的素削的青绿错纱襦裙,被两个仆人搀扶着。虽说身形盈盈不堪风吹,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沈公子,如今澜儿登门向您磕头谢罪。望您海涵,往后不要再去找林大人麻烦了,林大人他夙夜忧虑,禁不起您这样苦苦相逼。”

说着就要下跪,这是身旁那丫鬟搀住了她,听声音像是有了哭腔,“姑娘,你前日被他撞了马车一病到今,这么冷的天又来磕头赔罪,如何受得起呢?”

主仆看着都是弱不禁风模样,偏生口齿清晰,分明是面对面与沈青说话,却也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此刻,围在她们沈府门前的大多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这里约莫有小半人是赵澜儿的仰慕者,另有一些则是都城里各家高门贵族里,被打发出来探听的小厮。

赵澜儿轻轻巧巧一句话,这些或是看戏或是找茬的人便已经坐不住了,小声议论都是好的,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门前的沈青开骂出声,“无耻歹徒!”

“必是见了赵大家此等美貌,动了贼心。”

“连林大人都不肯放过,可恨可怜林大人他一心为民,却斗不过此等恶徒。”

沈娇身旁不远处,一个身着锦衣绸缎的少年更是高呼:“沈青,你欺凌弱小,罄竹难书、简直无耻!速速滚回盛州去。别以为有了太后为你撑腰,便能无法无——哎哟哟哟,”

他被沈娇直直地踹了一脚,人也重重跌倒在地,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孔武有力的轿夫给提溜在沈娇身后,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拖向了前方。

沈青面色难看,正思量着如何回应,猝然见到沈娇怒气冲冲地过来,眉眼皆是一亮,又涌上些许担忧。

周围人见着了沈娇,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指点,不过这些嘈杂的不和谐音在沈娇她冷面转身直对众人时,却又诡异地戛然而止。

她今天穿了一袭深红色的石榴裙,因着要入宫见太后,轻点了妆容,头上插着一支太后送给她的点翠镶红宝石仿天极鸟的步摇,就这么冷眉冷眼地望着众人。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哪怕是被她冷然扫了一眼,都要忍不住立时屏住呼吸,妄图令她的目光少许停留,仿佛这是莫大的荣幸。

直到赵澜儿出尘纤弱的声音将他们拉回来——

“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性子一贯直率。然而拿无辜的人来折磨供你撒气,是否太不妥当了?”

她说的正是方才那个身着锦衣、高声斥骂沈青的人。

不过说来奇怪,与他华丽衣裳相对的,则是此人发黄的面色、粗糙的手掌,以及遮掩不住的慌乱神色。

“这人穿得可是蜀州去年产出的天蚕丝?”谢衷趴在马车窗户上眯眼看,“本王记得这丝绸金贵,在都城里只有本王并着那洛府里才有啊。”

当时他得了这缎子,刚好赵澜儿无意间提起,他自然是乐得全数奉与美人。

此男子并非是洛家的人,那他却又为何穿上了这样尊贵的衣服?

谢衷心里疑惑不已,总觉得事有蹊跷。

虽说他打定主意不扯进这桩事里,然而听说赵澜儿要来沈府后,还是耐不住性子想来悄悄地瞧上一眼。

却没料到赵澜儿会在人家门口,还惹出了这么大动静。

谢衷忧心忡忡:“这帮无知草民,只知道责怪沈姑娘,本王看,就该把他们都抓进牢里去,省得整日竟瞎说造谣。”

打发了人去逮林景珩过来,谢衷不悦的展开扇子给自己扇扇风,又嫌冷,‘啧’了声就要下车,“不成,沈姑娘她人单势弱,分明没做错,可别给这群刁民欺负了。”

恰好,沈娇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踹了这人一脚,娇蛮道:“把你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那男子自然是不太敢的,唯唯诺诺了几句说不出来,而赵澜儿身旁的婢女则高声问她,“沈姑娘,我家小姐不欲牵连到无辜之人,您有什么火气,冲着我们来便是了。”

这一幕可是铁板钉钉的仗势欺人了。

观者们均是不大乐意:“……这也太张狂了。”

“兄台,你莫怕!”

“沈姑娘,天子脚下,都城重地,你怎可当街打人呢?”

他们愈说愈烈,甚至不动声色的向前了几步,几乎要淹没沈娇,又纷纷让沈青一柄寒剑吓了回去。

“阿姐。”沈青低声说道,“你先回家去。”

这里,他来应对。

沈娇则是推了推他:“你才是要先回去,你对上这么个胡搅蛮缠装可怜的贱人,根本是有苦都说不出呢。”

底下锦衣男子趁着慌乱想跑,却又被沈府的仆人牢牢按在了地上,不禁哀哀叫唤起来。

他这么一叫便是群情激奋,沈娇却只是冷笑,“你方才起得头要阿青回盛州,还胆敢冒犯当今太后的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没人教我。”男子急得渗出了冷汗,“你快放了我!”

好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此刻,赵澜儿则对着她直直下跪,然而脊背挺立,分明是卑贱的姿态,偏偏说得是大义凛然:“沈姑娘,要打要骂只冲着我来,切勿牵连旁人。”

她这样为了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恰巧与沈娇那骄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便是一开始来凑热闹的闲人都不免气氛起来,七嘴八舌地讨伐着沈娇。

沈青厉声问道:“此人方才口出谎言,胆敢议论侮辱当今太后,赵大家难道你是要为他抗罪吗?”

语毕又沉沉望向在场众人,一字一顿说道:“还有你们,难道也敢对皇族不敬?”

此言一出,虽然坐实了他仗着太后宠爱的言辞,却是立时令在场众人都紧紧闭了嘴。

这群人根本不能讲理,沈青可以容忍他们对自己的污蔑,然而方才看着他们如此肆意讨伐沈娇,只恨不得抽.出剑来全部砍了。

都城不好,不如在盛州时和阿姐来的自在。

沈娇只是安慰地拍拍沈青的手掌,没有听话回去。

而身旁的襄金趁着观者缄默的时刻,果断出声喝问,“你这手粗糙不已,只有常年干粗活才有这样的老茧,又怎么买得起这一身不合你身的绫罗绸缎。而你方才提到咱们青哥罄竹难书,我倒要问你,你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么?你且说来!”

她伶牙俐齿,声音高昂而说得不疾不徐,一段话下来,众人的眼神变转移到了地上那个被制着的男子,不禁顺着襄金的话细细考察——

果真是疑窦丛生。

赵澜儿向前膝行两步,闻言已有了哭腔,“都怪妾身,一切皆是妾身的错,请沈姑娘不要这样为难旁人。罄竹难书意指一个人做恶……”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快步走来的茜玉利落地甩了一巴掌。

那是重重的一声脆响,打得她整个人都偏了一下,同时是茜玉不屑的质问,“我们姑娘在问贼人,哪有你一个娼妓说话的份儿?”

这一巴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襄金那边却不给此事发酵的余地,只是恶狠狠地抽了那人一鞭子,“说——!”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得顺着说来,“罄、竹难书说的是一个人作恶、作恶……居然,偷偷砍了别人家的竹子,又…输送无门……”

“噗嗤——”

“咳咳咳,此等解释倒也说得通。”

围着大多是赵澜儿的恩客,也全都识得字,听了这瞎编的说法均是忍不住一乐。

也暗暗考量着襄金方才的话。

茜玉适时指着他冷哼,“好啊你,我瞧你这大字不识却要装贵公子,特来我家门前,只怕是有人提前教了你,让你带头这么喊,给我们哥儿泼脏水!也带动这群不明真相的闲人来一同讨伐我们。”

倒也确然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纷纷不言语,然方才辱骂沈青的那股情绪却也荡然无存了。

“是啊。”赵澜儿捂着嘴静静说道,“此人在你家门前叫喊,又被你家的人拷问,如今全然是你们沈府的人自圆自说,此等手段,妾身……叹服!”

是啊。

那群人不禁再次议论开了,拍着脑袋,都觉得自己中了计!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此人确实是前来给沈府泼脏水,他们姐弟两得罪了那么多人,这又和赵大家有何关联,他们此次前来是为了赵大家讨公道,何必为了这桩无头案子分心呢!

沈娇磨了磨牙。

事到如今,为了沈青的名声,她只有再拷打这个人,让他吐出真相。

然而她却不禁有些焦灼:这帮乌龟王八羔子,哪怕知道了真相,届时被赵澜儿三言两语轻轻一带,还不是要装聋作哑……

就如同现在,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怕不是自己演得。”

“就是,不想他们姐弟两心机如此之深沉。”

“如此美丽的样貌,没想到却是个毒妇啊。”

那人立刻就挨了一脚,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我呸——!”

谢衷他再忍不住了,没等身后林景珩匆忙而来,他便快步去往沈府门口,拿扇骨挑起地上那男人的衣裳,连声说道:“都给本王瞧清楚了,这人穿得可是天蚕丝制成的衣裳,你们这群乡下人不懂,本王可懂!这天蚕丝只有城东洛家去年得了一匹,本王得了两匹——全赠给了赵大家。”

他怒气冲冲挡在了沈娇身前,指着观者们骂道:“你们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让驴踢了,沈姑娘手里可没有天蚕丝缎子,这龟孙要么是受了洛家的指使,要么……咳!”

他不好意思说出赵澜儿大名,而门前一直冷眼旁观着的吴娘子却冷冷补道:“要么,是受了赵澜儿的指示,挑起诸位对我们沈家这对可怜的孤儿憎恶,还意图辱骂皇族,让大伙儿群情激奋之下,背上不敬皇族的罪名。”

赵澜儿万万没想到,谢衷居然会冲出来。

她是拿出了自己这边贵重的华服,找了不相干的人,让他装成说话有威严的贵族公子,如此一来也好一呼百应。

众人不会在乎粗布白身的想法,却会将贵族一句戏言奉为金科玉律。

如今这个大娘又直指要害,赵澜儿心理明白。

只要是烧不到自己身上,这群在场的人便可凭着喜好支持她,若是领悟过来他们居然被赵澜儿她当枪使了,只怕是……

要遭。

茜玉当即吩咐人,“快去,将洛家的人找来,我们当场对峙。”

若是不借着此事一口咬死那贱人,她们沈家的人只怕是还要吃亏。

“不……”赵澜儿无助地扯了扯谢衷的衣角,“妾身想起来了,上个月妾身确实是丢了匹缎子,王爷,一切都是妾的不好,万不可再去牵连了洛家的人。”

她面色惨败,泪盈于睫,就这么仰着头望向他,直把谢衷看得浑身不自在。

谢衷又不笨,哪怕是和赵澜儿再有交情,此刻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方才确然是听了有人辱骂沈姑娘而怒从心头起,可如今嘛。

赵大家这样,亦是……可怜。

焦头烂额时,他倏地一激灵,连忙挣开了赵澜儿往外快步走去,额间居然有了滴滴冷汗,嘿嘿了两声拍拍匆忙赶来的林景珩的肩膀,“林帝师!你可算是来了,这个……此事全然交予你了,一定要给沈姑娘和赵姑娘一个好的交代啊,啊——本王家里有事,先行告退。”

没走两步,他又返身回来,拿扇子指指点点恐吓道:“本王虽是走了,却也不是不管。若是再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沈姑娘,本王定要他好看!”

语毕,扬长而去。

林景珩是被官中被人请了过来,骤然见着沈娇她被众人团团围住,眼底似乎还有些许发红时,后脑处似乎被人打了记闷棍。

疼得要僵立在原地。

直到被谢衷这么一拍,他才算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压抑下了心底密密麻麻的疼,缓步向她走去。

沈娇受委屈了。

她怎么可以受委屈。

沈娇也在看他。

却不是以求助、委屈的眼神。

此刻,她的脸上甚至带了些许嘲讽,漫不经心地侧头和茜玉小声说着,“看吧,来给赵澜儿撑腰了。”

她倒要看看,如今林景珩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要如何敢同她叫板。

只是一直隐在胸中的怒火快要抑制不住,沈娇甚至冷冷地想着:

今天,她要杀了这对贱人。

她是沈娇,她可以。

这个想法在胸中一转而过,原本只是负气的一个小小念头,却忍不住如同滚雪球般愈发壮大,往日种种不堪闪现在眼前,让她心中烈火燎原,脑海里纷繁嘈杂的情绪最终融合成了一句话:杀了他们。

现如今的她尊贵无比,为何不能杀了他们。

因为……林景珩是新朝的功臣。

沈青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柔和问她,“阿姐?”

为了在朝代更迭中保全身边人,她却不能杀林景珩。

以往父亲说的人生常不如意,一定要学会取舍、忍耐,大抵就是这样的滋味了。

沈娇闭了闭眼睛,强压下忽而闪过的憎恶之情,向后一步偏了身子靠在沈青的身侧。

她微微噘嘴,安慰满脸担忧的沈青,“我没事。”

此刻的林景珩已经上前,恭敬地冲她欠身:“沈姑娘。”

他站在赵澜儿身旁,却一眼都没有看向他那跪在地上的心上人,只是仰头望向台阶上的沈娇,仿佛真的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人。

沈娇冲他微微一笑,“林大人,来得可巧啊。”

偏要在她揭露出赵澜儿做坏事的时候过来了,再信了是什么赶巧,她简直都要骂自己蠢了。

林景珩一来,这儿的嘈杂声便自行地衰减了下去,他为官三年,却已是声名显赫,虽然官职卑微,然而年纪轻轻任了小皇帝的帝师,近几年又凭一己之力变革了考察制,树敌多、威望也多。

赵澜儿也柔声叫了声,“林大人,您终于来了。”

林景珩像是没听见。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沈娇,看着她眼尾的红痕,看着她厌恶的眼神,看着她高高扬起的下巴,看着她脖颈处那隐约透出的青色血管。

被烫着似的,林景珩垂下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沈姑娘,你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沈娇骤然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居然连装都不装了,可见是心疼到了极点。

赵澜儿默默松了口气,克制住心中泛起的点点温柔波澜,只是终于能够从容一些了。

“当日赵澜儿撞了沈青的马车,她的刁仆反一口咬定了沈公子,险些冤枉了你们。”不是没见到沈娇难看的脸色,林景珩只是不疾不徐地说下去,他口吻宽厚,令人信服,“我当日做出裁决让赵澜儿登门磕头赔罪,旁人却是不知前因后果。见着如此模样,只怕是会遭有心人的利用。”

一言掀起滔天骇浪,林景珩恍然不觉,只转身温和地冲在场众人欠了欠身,“是林某人裁决赵澜儿前来磕头赔罪,并非沈姑娘有意相逼,诸位切不可胡乱猜测。”

他话音刚落,茜玉便疑惑问道,“是谁让赵澜儿跪在门口的?”

吴娘子冷哼了一声,“我们青哥本想请她进去,也不必磕头,只要她一句歉意便可。不想此人却坚持要跪在门口,跪了半天只是磨磨唧唧,等人来足了才开始演戏!”

说完又让小厮将地上那男子架起来,厉声喝问,“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赵澜儿抿紧了嘴唇,焦灼而无奈地与那男子对望一眼。

在林景珩面前,她什么话都不敢说,心知那帮围着的人已然是明白了过来,也知道现在起来的那些窃窃私语,却全是在议论她赵澜儿,对一开始痛斥的沈家姐弟反而是多加赞誉。

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

她失神地跪在地上,那个一身红衣的沈娇却能高高在上,望向林大人的目光里甚至有颇有轻蔑。

所有人都在护着她,她不需要耍任何心机手段,自然而然便能得到这一切。

赵澜儿的指甲深深掐进了土里,感到胃部一阵扭曲,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眼前一阵眩晕,眼泪不需多加伪装便大颗地往下掉。

美人暗垂泪,加之她身边的丫鬟亦在痛哭道,“我们小姐是真的不知,只想着要好好给沈公子赔罪,只是不敢进他家门……”

“不敢进家门,却敢三番两次地暗示我们姑娘仗势欺人。”吴娘子掀起个冷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赔罪,却又煽动了这么些人前来替你讨回公道。若不是林大人赶来替我们辩解,今日往后,我们沈家的人在都城,岂不是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了?”

襄金则补了一句,“有句话要还给你‘此等心机手段,我们盛州来的人没见过,当真是叹服!’。”

赵大家虽然沦落风尘,却也是都城里扬名且风光的人物,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

若是在平日,她被人这样欺负,那些高门贵族只怕即刻就要为她出头。

然,现如今的他们本是气势汹汹的前来替她撑腰,此刻却又纷纷哑口无言。

他们只沉默的看着,还有甚者已经悄悄地走远了些,避免和赵澜儿离得太近。

沈娇忍不住勾起了个幸灾乐祸的笑。

先不管林景珩他怎地忽而不护着赵澜儿了,但见着这贱人吃瘪,她就是高兴。

打她的主意也就罢了,三番五次的纠缠着沈青不放,她必要好好教训教训。

她毫不掩饰此刻的开心,眉眼又恢复了往日间的灵动,一扫方才的郁意,重新变回了那个骄傲的、美丽的沈娇。

本该如此的。

林景珩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淡笑,就在此刻,那被人架起的托儿忽然高声说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我仰慕赵大家许久,偷了她的东西,听说她被这沈青欺负了,又前来替她讨回公道。”

这句话可不通顺,然而不等沈娇的人再细问,那男子居然发狠挣脱了束缚,直直往墙边冲去,做出要自我了断的样子,骇得在场之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他被拦了下来,却是有些神智癫狂了,让林景珩下令先压回官中,再仔细盘问。

赵澜儿似乎被吓住了,只是半躺在丫鬟的怀里,不断抚着胸口,求助似的呢喃,“妾身实在不知身边竟有这样的人,林大人……还要烦请你细细盘查,还妾身一个公道啊。”

茜玉翻了个白眼:“一个大字不识干粗活的外男,居然也能偷走赵大家的东西,说出来狗都不信。”

旁人虽然心知肚明,却只是装作没听见,全都看向了林景珩。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知道这出闹剧要如何收场。

林景珩却是看向了沈娇,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温和语气,“沈姑娘,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他看见沈娇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圈,心知她在耍心眼,忍不住便微微笑了下, “是林某思虑不周,以至如此,林某……”

“不用!”沈娇看都没看她,像个刚刚斗胜了的小孔雀,只是指着赵澜儿问他,“她使计害我,我要她在我家门口跪足一天,不算过分吧。”

“……稍稍,有些过了罢。”

“老兄你还是闭嘴吧,险些被你这赵大家当枪使了,怎生不长记性。”

林景珩抿唇,第一次看了看跪在身侧正瑟瑟发抖的赵澜儿。

赵澜儿亦是抬眼望着他,眼睛已经哭肿,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轻轻叹了一口气,林景珩说,“自是不为过的。”

“那就好。”沈娇拍拍手,心知林景珩此刻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了,却只能顺着她的话来满足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笑眯眯道:“不过让她跪在我家门口却是脏了我的门楣,烦请赵大家你挪个地儿,去我家后门跪着吧,省得我看了心烦。”

她分明是正在欺负人,然而说得光明磊落又理所当然,仿佛是汇聚了天边耀眼的彩霞,不可逼视,更无可亵渎。

本来众人心里还泛起了些许嘀咕,只是一见她这样,心中那点不快,却又悄然散去了。

——林大人都说可以了,他们还多言什么。

撂下这句话,沈娇已经高高兴兴地挽着吴娘子的手进门了,她看都不看身后这一堆人,只是快活地和身边人说话,仿佛身后那群只是无关紧要、可以随时抛却在脑后的闲人。

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林景珩深沉的目光。

赵澜儿捂着脸被沈府的仆人们赶去了后门处,她身旁两个丫鬟更是哭天抢地,跟过来的本来还有几个面露不忍的公子,刚要出声安慰她,远处便有一个悍妇凶猛的立于一旁,喝问他们,“赵澜儿罪有应得,旁人不得干扰!”

说着,居然还两个小厮举着个木牌立在旁边,定睛一看,那木牌上贴了一张官府的告示纸,将赵澜儿她撞了沈青的马车、刁仆反而污蔑沈青、自己又不思悔改的罪过写了个清清楚楚,并盖上了林景珩和……太后的印章。

太后都搬出来了……这谁敢有置喙?

一整天,这条后门的街上具是人来人往,不少人本有好奇,亦是怜爱赵澜儿一个弱女子瑟瑟发抖地跪着,只是他们凑近一看,念出了木牌上的告示,又看清楚这居然是林景珩林大人亲自盖下的私印之后,那股怜爱便转瞬消逝的无影无踪。

还颇有唾弃地打量着赵澜儿,啧啧感慨。

寒风凛冽,唾声扎心,赵澜儿只不过跪了一夜,终是体力不支以至晕了过去,消息传进家里时候,沈娇正在颇有兴致地让沈青教她使剑。

她没什么力气,不过是耍花招,但舞起剑来也是颇有模样,另有一股飒然之气,直到不小心伤了自己的一根小手指,沈青便即刻如临大敌地丢了剑,抱怨她不爱惜自己。

姐弟两正拌着嘴,听闻了这个消息后,沈青便皱眉摆摆手,“让她走吧。”

沈娇却不乐意了,“灌她一嘴的参汤,叫她起来给我接着跪!”

这才只是开始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更是打定主意要折腾死这对贱人。

却被沈青揉了揉头顶,叹气劝道,“阿姐,你这么做,可是将你悍妇的名声传出去了。”

“那就传呀,我怕什么。”沈娇一脸不屑,“怕你阿姐嫁不出去?放心,我若是嫁不出去就一辈子赖在家里,到时候你也娶不到媳妇儿。”

不过话说回来,她是不会嫁不出去的。

陆清显人都傻了,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要在合适的时机请太后为她赐婚,她就能顺顺当当的嫁给这人,虽说有些对不住这傻子,但……管那么多呢,对他好点就是了。

沈娇开开心心地盘算着这些,拿过茜玉递来的毛巾,仔细擦干净手和脸。

她没注意到,沈青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快拿参汤过来……不对,给我拿碗温水过来,往里面加半碗的盐!”沈娇已经离开了,在路上打着坏主意,“我要亲自给这个弱不禁风的赵大家灌下去!”

最好是能让林景珩亲眼看看,只是她根本不想再见到那张脸,看了就不痛快,还是先算了。

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后门,沈娇掐着腰喊,“赵澜儿呢?晕过去了?本姑娘来给她亲自灌一碗参汤,我让她……”

话说一半,就被迎面而来的谢衷打断,“沈姑娘,沈姑娘可还好啊?”

他赔着笑,热切地凑到沈娇身旁,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沈姑娘犹如仙人之姿,声若音律,凌波……诶?”

大门‘砰’得一声关了。

沈娇翻着白眼往回走,她刚才看清楚了——那赵澜儿可是被谢衷带来的仆妇小心地搀扶着呢。

不过说到底,昨天是谢衷他跑出来替自己解了围,既然他今天冲着赵澜儿来的,沈娇也不能不卖这个人情。

打发了丫鬟告诉谢衷赶紧把赵澜儿带走之后,沈娇便有些不痛快,高声让人去取了出门的衣服来,准备去陆府看看。

陆府那个才是她的小宝贝,她得看紧了。

可惜,今日她后门被人截了,前门里却又堵着一个——

林景珩。

今日天气冷的厉害,林大人他身着官服,大约是刚下了朝才到她家门口,恰巧碰见沈娇开了门,亦是一怔。

他瞧见沈娇换了白毛滚边的比甲,一张巴掌脸就隐在了绒绒的毛子里,衬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更加清润。

沈娇的心情很是不错,眉眼弯弯的正和丫鬟笑闹着预备出门。

林景珩看一眼不远处沈娇那华贵的马车,自然而然问她,“去哪儿?”

他看见,沈娇原本灵气四溢的眼神即刻间冷了下去,在原地略带厌烦的踟躇片刻,便把头颅一昂不去看他,自顾自带着丫鬟走向车里。

林景珩微微叹了口气。

“沈姑娘!”赵玔热切地喊她,“昨夜里有个盛州来的学生,送了我们大人一点见面礼。”

他脸皮厚,也不顾沈娇那边冷淡的神色,只是三两步凑上去,将怀中的食盒献宝似的打开来给她看,“沈姑娘你看,是盛州那边的妹妹果。”

妹妹果是盛州地界那边的特产,这果子清香甜美,每年只有一两月的结果期,也不知怎的这树在别处就活不了,只能种在盛州。

沈娇加起来总有七八年没吃到幼年喜爱的食物了,随着食盒一开,目光便舍不得移走,连嘴里都霎那间充盈着妹妹果的香甜味。

赵玔连忙把食盒递给旁边的襄金,笑眯眯说道,“小的骗了你,其实这果子是我们大人亲自托人去盛州带来的,他为此……”

“赵玔。”林景珩温和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

沈娇只是低着头,她也没看林景珩,鼻子里能闻见妹妹果的清香,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些许酸涩。

她想起上辈子赵玔死得惨状,那可真是死不瞑目。赵澜儿说他有异心,林景珩便把要把他打发走,他跑来沈娇这边哭了半天,临走时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死前还把存着的一点体己都给了襄金,跟了这狼心狗肺的林景珩,半点好处都捞不着,死后阖府上下,都说他是因为不肯替沈娇传话给林景珩,以至被沈娇活活逼死。

“沈姑娘?”赵玔讨好的向她笑笑,“瞧我们大人对你一片心意,您就收了吧。”

沈娇示意襄金把东西拿走,她矜持地点点头,终于肯转身直视着林景珩,转瞬间便换了甜甜蜜蜜的嘴脸问他,“林大人待我这么好,我却还想问你要一件东西,可不可以呀?”

她是这么浅薄又天真,肤浅的恶毒浮现在她的脸上,却宛如晨间娇艳鲜花上的一层薄薄白霜。

看着冷厉,实则脆弱无比。

林景珩只是冲她欠身,“沈姑娘,此地多有不便。”

这还是人来人往的门前,不是可以说话的地方。

沈娇吩咐让马车多等一会儿,便步伐轻快的回了府,她没理会身后跟着的林景珩,将他带到前厅的偏房后,就让旁人全都退下。

笑意在此刻彻底冰结,沈娇草草让林景珩坐在下首,自己则是离得远了些,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她想把赵玔要过来,这个小机灵对她和她身边人都很好,上辈子如果不是自身难保了,她也是想从赵澜儿手里救下这人的。

林景珩只是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他自从和沈娇单独相处之后,整个人就恍惚了下来,虽说平日里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此刻的沉默却显得不大合时宜。

二人默然相对,沈娇烦闷地揉揉眉心,“林大人——”

“沈姑娘。”

一声不耐,一声温润,却恰巧重叠在了一起。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样默契的时刻,沈娇当年爱极了他那闷闷的性子,经常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偷看他,被逮到后也不害羞,笑嘻嘻地喊他一声:“林大人。”

对方则会无奈的与她重合,“沈姑娘。”

想起来,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们俱是一怔,林景珩缓缓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露出个难言的表情,像是在经历极大的痛苦,却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沈姑娘。”林景珩含笑问她,“你方才,想问我要什么东西?”

如果沈娇想要的东西,他都能给她的话,那么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大约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那个画面。

沈娇与他相对而坐,长久的沉默以后,他无奈地开口,要求沈娇住到属于妾室的偏院里去。

沈娇则是毫不在意的饮下一杯茶,笑着跟他说,“可是我怀孕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极凶极恶的闷棍便打在他的身上。

她轻快的、恶毒的说:“不过没关系,不碍事。我方才喝得是一碗打胎药,可以搬去那又冷又破的偏院了。林大人,这样你就不用为难了。”

不会出现的。

林景珩静静地想,无非是由爱生怖,他只是最近太过疲累,产生了这些可笑的幻觉而已。

沈娇摸了下鼻尖,听着林景珩温和的语调,猝不及防地咬了下嘴唇。

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林景珩,一门心思的恨他,却又不能杀他。想着能避则避吧,又总是不甘心。

索性不想了,想到他的时候就咒他一声,如此便够了。

她还要当太后呢,哪儿来多余的心思来分给这个贱人。

沈娇抬头直视着林景珩,面无表情说道,“我瞧着赵玔为人机灵,恰巧我缺个熟悉都城的小厮,你把他给我。”

说完又快速添了一句,“把他给我,我就不去找赵澜儿的麻烦。”

带着点微微得意,沈娇重复了一遍,“你登门而来就是为此吧,只要把赵玔给我,我可以放了赵澜儿。”

她其实已经把这个面子卖给了谢衷,然而此刻林景珩却是不知道。

幸好幸好,她也忒聪明了,一件差事却能分作两个人情卖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景珩没有说话,他的眉头深深皱起,连抓住桌角的指尖都因为用力收紧而泛白。

沈娇不屑地撇嘴。

原来,被戳着软肋的林景珩,脸色也会这样难看啊。

林景珩闭眼微微摇头,“沈姑娘,我并非为赵澜儿而来。”

再睁眼时,又变回了那个克制有礼的林景珩,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态全然不存在,客客气气问她,“请问沈姑娘为何想要赵玔?他虽机灵,做事却不够细致,恐怕不能妥帖照顾你。”

沈娇坐着的椅子略高了些,脚尖绷起来也碰不到地面。

她随意地晃了晃腿,既然决心要救出赵玔,便不得不拿出认真的态度说道:“我是替襄金要的,这丫头喜欢他又不敢说。林大人,就算不为了赵澜儿,也请您高抬贵手成全成全吧,嗯?”

她这番话说得不大合礼数,鲜少有人操心奴仆的婚事,况且她这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如此坦然的说着下人的私情,未免……

林景珩轻咳了两声,却是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

未免有些可爱。她本就是这样不受礼法拘束的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慢慢应了声,“好。”

嗯?

他应承得痛快,沈娇反而起了点狐疑,眯着眼打量他,瞧见他这暗自愉快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就像是每次被沈娇直白示爱后,那宠溺而暗含三分严肃的模样。

……沈娇骤然睁大了眼睛。

她记起来了,都城这边的风俗大抵是主人家结亲,也会顺带给自己身边的小厮和丫鬟们结下婚事,虽说也不勉强,却极少有例外的。

林景珩不会以为自己在暗示,她是想嫁给他,所以先试探着让襄金和赵玔在一起吧?!

沈娇郁闷地转过头,她能察觉出林景珩忽而变得快活了起来,忍不住出声讽刺道,“你是知道那赵澜儿已经被谢衷带走了吧,她不过跪了一夜,你就巴巴的托人去拿妹妹果来求我……”

一声可称严厉的“沈娇”,打断了她突如其来的讥讽。

林景珩平日里温和可亲,然而一旦坐镇官中裁决案子,便会化为一个断情绝义的工具,只认法理,不认私情,只消喊出犯人的名字,便能让那人瑟瑟发抖惧怕不已。

方才他语气大约就是在喊犯人,就连沈娇都忍不住一哆嗦,自动切断了剩下的那些话。

心里还没涌上委屈,眼泪就在眼眶中打着转,她为此恼怒不已,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景珩紧抿着嘴唇,下意识要起身靠她近一些安慰,察觉到她那凶恶的眼神,又有些无奈地坐在原本位置上。

“我与赵澜儿,没有半分私情。”他慢慢说道,“你以后不可胡言乱语,知道吗?”

沈娇则是极轻的‘哈’了一声。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反而产生了些许鄙夷。

如此面不改色的说着谎话,连真正心爱的人都不敢承认,这对奸夫淫夫也真是如出一辙的虚伪、无耻。

沈娇明显是不信,林景珩一时间对她倒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定了定神,刚想说出来意,沈娇便跳下了椅子,高声道:“送客!”

小坏蛋,一把想要的拿到手,便不再肯听他说话了。

她溜得飞快,倒是把客人留在了房里,直到吴娘子客气地来请林景珩回去,这位寡言少语的林大人才慢慢起身,自昏暗的阴影里走出。

艳阳高照,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将一头雾水且不大情愿的赵玔强行留下,林景珩回到了宅邸里,一进书房便推开了窗户,默默看着屋后正在被修剪着的桃枝。

那花匠是个和善的壮年仆人,正拿着修剪花枝的工具,专心致志的修剪着残枝。

‘喀嚓’‘喀嚓’

看着这样的景象,林景珩似乎能让烦乱的心绪暂且安宁下来。

无意识地,他用指节敲了敲窗边,这声响似乎是惊了那花匠,两人短短对望一眼,林景珩便面无表情的关了窗户。

沈二去了陆府。

花匠收拾起了工具,不敢再打扰林大人,径自出府上街去了。

尾花巷距沈府不近,马车行得亦是不快,沈娇在车里打了个小盹,沿途见着了个新开的饭馆觉出肚子饿,还进去用了午膳。

而后打包带走了几样食物,想着那病秧子今天大概能下地,准备用食物收买收买他。

今天虽说见了林景珩有些晦气,但一想到赵玔那小子,今后不必再被赵澜儿不动声色的磋磨,她心底便有些高兴,几乎是哼着小曲儿进了陆府。

茜玉吃力的拿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微微抱怨道,“姑娘,你想报恩,以后每日差遣别人送些吃的用的,也做到咱们一份心了,何必亲自跑来呢。”

她自小跟着沈娇,对沈娇的心思几乎是了若指掌。可这件事却着实是让她想不通。

沈娇对陆清显并没有半分心思——她前些时间对林大人,那才是个正经有心思的模样。

沈娇帮着茜玉分担了些重量,笑眯眯道,“自然是我看上了陆清显啊。”

茜玉重重叹了口气,没精打采道:“您不说就算了,只是没想到我们姑娘居然也有能藏起来的小算盘咯。”

沈娇要想一会儿才能觉出,“你这丫头,是在骂我蠢?”

茜玉嘻嘻一笑。

她家姑娘吧……倒也不算蠢,只是和聪明二字沾不上边,小时候学算账,连二位数的账目都算不明白,若是没有沈青护着,早不知道被那帮坏亲戚算计过多少回了。

打闹间,她们来到了陆府的后院,略过那些问好的仆人,沈娇径自打开了陆清显的房门。

随后东找找,西看看。

奇了怪了。

“陆清显他人呢?”沈娇高声问道,“小病秧子昨天还下不来床,今天怎么就没了?”

仆人们也说不上来这小病秧子去了哪里,只道是陆清显他许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连房门也不大让别人进。

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却不见了,沈娇尤为揪心,急得立刻让这几人分头去府里找,自己和茜玉一起搜寻。

——这可是她给自己找的保障,在她顺利嫁了之前,陆清显万万不能有事情。

秋风凛冽,已经隐约有了冬季的先兆,沈娇穿着的白毛比甲禁不起朔风吹拂,她来时也没想着带衣裳,此时已经觉着有些冷了,却仍是坚持找寻。

陆府太大,找的人却只有那么几个,半个时辰后沈娇与茜玉亦分开,她上了宅子西苑右角,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高声喊道:“陆清显?”

嗓子都略有作哑,沈娇喘喘气,又喊了声:“……小病秧子。”

这里是一片青翠的竹林,据说整个陆府原先是个宫里人避暑的行宫,后来因为出了点不好的事情,皇族人也不大愿意再来避暑,便将它赐给了大臣们居住。

长久以来,这宅子里都有闹鬼的传言,虽说如今是大白天的,但是身居茫茫竹林里,入眼处都是一片碧浪,沈娇一人的喊声显得寂寂悠然,越往里走,周身似乎便愈发的安静。

沈娇迟疑的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去,预备找茜玉跟她一同过来。

她觉得这个地方让她有点害怕。

只是在她转身之时,身侧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像是什么小动物发出的动静。

沈娇拍拍自己的脑袋,压下那股头皮发麻的感觉,淡然的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林子里大多都是绿色,如此便显出那一袭白衣似乎有些刺目。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沈娇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方才那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是由他发出。

而且他此刻纵然是听见了沈娇慢慢走来、碾碎脚底松脆竹叶的噼啪声响,亦是没有半点反应。

确定了此人有影子之后,沈娇才硬着头皮喊他:“陆清显。”

叫了一声后,接下来便顺畅了些,她自然而然地绕到了陆清显跟前问他:“你在这干嘛?”

随后捂着嘴唇,小小尖叫一声。

他前面衣衫几乎被鲜血染透了,可是自己却恍然不察,见着沈娇来了也没什么反应,而是继续慢慢地撕裂手里的野兔,面无表情问她,“吃吗?”

……

沈娇没忍住,抓着他的衣袖,不自觉地勒令他:“你放开!”

那是一只黄褐杂毛的兔子,大概是刚刚被陆清显抓住,瞧着还有热气。

随后被陆清显不在意的丢开。

浓烈的血腥味后知后觉的充斥在沈娇的鼻腔里,她忍住要呕吐的冲动,只是单手揪着陆清显的衣袖往回走,“你是饿了吗?回去,我给你带了吃的。”

陆清显傻得似乎要更严重一些,沈娇觉得他现在就好像是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没人看着了就会随处乱跑,饿了就空手抓野兔,若不是恰巧被自己看见了,他刚刚怕是要将生肉往嘴里送。

只是,他也出乎意料的温驯,不会反驳沈娇的话,被她乖乖的牵回了后院,闻见沈娇带来的食物味道,侧了下脑袋。

沈娇与他对面而坐,又给了他一双筷子,说了让他可以随便吃饭之后,他才露出个高兴的表情,慢慢的将饭菜一扫而空。

他身上强烈的血腥味还是让沈娇略有些不舒服,不等陆清显吃完,便快步走向窗前换换气,同时喊了宅院里的丫鬟来替他洗浴更衣。

陆府中其余人对陆清显突然变成傻子一事,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想来这也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光景,陆清显便由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变成了软禁在府里的阶下囚,所有的血亲都纷纷离世,他又生了那么一场大病,还能坚持活着都实属不易。

沈娇招来府里的嬷嬷告诉她:“从今天开始,喜春楼每天都会给你们送饭,你们缺了什么,现写个清单来让茜玉拿回去。我府中的吴娘子也会给你们送上。”

如今府里只剩下七个仆人,自从陆府败落之后,每日都惶然无比,现如今看沈娇比看父母还要亲,那个嬷嬷垂泪道,“老身斗胆,想请姑娘为我们大公子请个郎中来仔细瞧瞧,他才……才这样没两天,说不准还能好过来呢?”

沈娇略有迟疑,随后点点头。

她觉得这陆清显是好不了了,本来便体弱多病,在她上辈子时不过撑了两三年便离世了。

身子骨都要败坏,变成了傻子这回事反而不大要紧。只是沈娇心里有盘算,要利用这人的身世来为自己谋取利益,心里亦是不自觉就有了隐约的亏欠感,因此爽朗应下,“我明日再来,男子进不来陆府,我寻个女郎中便是。”

老嬷嬷感激涕零,正和她说着话,陆清显房中那个要替他换衣的小丫鬟便抽抽搭搭的过来了,她脖颈到侧脸处有显而易见的红痕,畏惧着看向沈娇,“大公子他性情大变,奴婢刚刚只是碰了下他的衣角,便被打了出来……”

陆府里干净衣服倒是不少,可是陆清显他穿着一身血污衣衫,自己不知道主动换下,还不许别人给他换。

沈娇头疼道,“那再加几人,给他按住再换了。”

再加了三个人,陆清显还是不乐意。

甚至在沈娇无奈进房后,他便飞快地走了过来,指着那群刚刚意图帮他换衣服的丫鬟们,对沈娇说道,“坏人。”

沈娇:“……”

“她们不是坏人。”沈娇镇定地安抚他,“你穿着这衣服不嫌难受吗,她们是来帮你换衣服的,听话。”

她鲜少有这么温柔的口吻,茜玉在一旁起了点鸡皮疙瘩,眼神古怪的看着她家姑娘。

陆清显则是眨了下眼睛。

他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纵使沈娇一直是有意无意的忽略这点,还是会在某一时刻被这张脸猝不及防的击中。

她低咳了两声,不自觉的将语气又放软了些。

大概是发烧时见过她两次,便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好人。

陆清显此刻只是依赖的看着她,然而在沈娇再次提出要仆人们帮他换衣服时,便又换了个拒绝的神色,到最后看着甚至是有些可怜。

雪白的衣裳,血液已经开始凝结成固体,僵硬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在这种寒风销骨的日子里,嬷嬷急得掉眼泪,“大公子的风寒才好没两日,这要是再冻出病来,又如何能捱过去呢?”

暗室里,傅明和林景珩对坐,二人正在专心致志的下着棋,几声清脆的落子声后,老者先行开口:“沈二是否觉出了什么。”

林景珩紧了紧袖口,温和的回应:“她并不聪慧。学生以性命担保,沈姑娘与对此事绝不知晓半分。”

“如你所言,沈二是蠢。可是沈青不蠢,太后不蠢,近来与她本家暗中牵连的齐国公,更是老奸巨猾。”那人回道,“沈二这种蠢人,实在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一把刀了,且这把刀,你曾使得,其余人更能使得。”

室内不曾点灯,昏黄的斜阳打进来,光线落在林景珩的侧脸处。

他一半身处阴影,一半被夕光照亮。

“话说到这……”

林景珩骤然抬头,打断了老者的话:“公子那边,是什么意思?”

他这言行算作失礼,然而对面那老头只是不在意地笑笑,“珩儿,你应以大计为重,若是你想护住那沈二,便不该来折我的话头。”

不给林景珩回话的机会,老头自顾自说道:“公子不曾多言,今日与闻州领军会面一事被那沈二搅和了,他心里如何作想我并不得知。然而若那沈二继续执意如此,无论她身后的人是谁,她都不会捞着甚好下场。公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你知道怜惜,他可不会怜惜。”

林景珩深深吐出一口气,“多谢老师指点。”

一盘棋子下到了尾声。

傅明淡淡说道:“既然已经打扰了公子,沈娇再想抽身便已是不能了。你要尽快理清楚其中干系,把沈娇背后的人找出来,给堂中一个交代,之后如何处置她……老夫便也受累,替你周旋一二罢。”

“……是。”

天色向晚,身子也更觉出凉意,沈娇却还是不能止住脸颊升温的趋势。

她给陆清显换了衣服,这事儿她做得规规矩矩,对方也是规规矩矩任由她摆弄,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为了不叫陆清显再次发寒病死,沈娇尽力说服自己,这也没什么。

况且,以后要和这人结亲,少不了……不对,这人是个傻子,哪怕结亲了他们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

想到了这里,沈娇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趁着现在有机会,赶紧看个够。

“你在看什么?”

陆清显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像是莹润的玉石依次落入瓷盘中,不过此刻炸在沈娇的头顶,却宛如春雷一般轰然作响。

对啊,沈娇匪夷所思问自己: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淡然地帮他穿好衣服,又系了腰带,那光洁如玉、紧实有力的躯体终于被衣物完全覆盖,沈娇松了口气,“穿好了。”

她抬头,那小傻子对她露出一个笑。

牙齿白白亮亮的,脸颊上居然有个梨涡,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沈娇一张俏脸。

他正在专注的、喜爱的看着她。

沈娇飞速远离了些许,“我明天再来看你。”

一直走到了陆府门前,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姑娘,此举并不妥当。”茜玉闷声提醒她,“您个未出阁的小姐,下次万万不能如此了。”

“哦。”沈娇听话的点点头,“那若是我出阁了,此举就妥当了?”

茜玉一时语塞,最后有些气恼:“您这是闹我玩呢。”

沈娇哈哈笑了声,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小乖乖,女孩未出阁前便这不能那不能,出阁后这些规矩反而更严了。照这样说,我几时才能挣脱这些专给女孩的规矩啊。”

“话虽如此……”茜玉吞吞吐吐,她知道自己又被沈娇那奇妙的想法给绕进去了,便坚定的摇摇头,“您又在胡搅蛮缠,我不跟您说了。”

很多事情,沈娇自己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臂如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今天见了一个男子美丽悦目的身.体,却并不觉着有任何羞涩或是罪恶。

这和世俗礼法不合,但又怎么样呢,当年她嫁给林景珩之前郑重地要他保证,这辈子不许有任何其他的女人时,也是被其他人在背后议论得不成样子。

婚后那两年,林景珩信守承诺,别说纳妾了,连个丫鬟都没有,身旁跟着的只是一堆小厮。其他人心里羡慕,嘴上却把沈娇说成了天底下第一妒妇,把沈娇气得要命,每每都要林景珩哄半天才能消气。

直到,赵澜儿进了门。

那些在背地里议论沈娇的妇人、小姐们,却又同情起她了。

往日她们以三纲五常来攻讦沈娇,盼着她得到报应,在沈娇真的被丈夫抛弃、骄傲被碾碎之时,这群人却又纷纷伤怀了起来。

沈娇懒得理她们那些扭曲的心思,只是此后就悟了:狗屁伦理纲常。

照她看,整个都城连同大楚的人全都在装,装得贤良淑德,装得满不在意,实际上贪婪、嫉妒、好色这些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她才不要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

主仆二人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接着轻轻快快踏出了陆府大门。

一双眼睛隐在围墙处,目睹她们走出陆府以后,在原地等了片刻,才悄悄回去了后院。

回去的路上,沈娇慢慢想着:是不是得把婚事提一提了?

目前最大的阻碍还是在陆清显他的身份这里,如今陆清显是罪臣之子,理应等候发落,照太后的口风大约是想要他去流放、或者充做奴籍,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沈娇的计划十分不利。

太后对她宠爱,反而更不会让她嫁给陆清显,她得想个法子,给陆清显一个好的身份,才能顺理成章的和太后提赐婚。

此事得放在心上,并需要尽快办理。如今沈娇有些害怕,总觉得那小傻子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给作死了,那她也能跟着活活气死。

车轮的咕噜噜声音在此刻停了下来,沈娇伸着懒腰往家里走,随口问了句管家,“阿青呢?”

“回姑娘,青哥儿一早去了冬哥儿家里,今晚也不回来。”

沈娇的步子停了停。

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往里走。

小冬哥她记得,当年和她家是邻居,小时候长得憨憨厚厚是个小胖墩,随着家里父亲升官来到都城两三年后,竟长成了个身姿挺拔的壮实青年,走的是武将的路子,在都城中结识了不少武将出身的朋友,又一一引荐给沈青。

其中有个忠武侯家的嫡长女和沈青走得分外近,这个姑娘可了不得,后来以女子之身带兵打仗屡建奇功,她和沈青意气相投,难得没有计较沈青当时被赵澜儿败坏了的名声。

两人虽然没有在一起,沈娇却也高兴沈青他能有这么个好朋友,帮他引荐,又打通门路带他去边疆守卫百姓。

可……

后来,沈青死在了战场上。

她不想要沈青死。

沈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能救下赵玔,能救下襄金茜玉这些人,可是对沈青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就算避开了林景珩这个贱人的算计,可是战场什么变故没有?

近几年的大楚国力衰减,南边和北边都没什么太平日子,都城里王权更迭倒是干脆利落,楚国休养生息兵肥马壮却还需要几年,荡平边疆收服失地更是遥遥无期,沈青他确实是聪明又有天赋,只是他个人宛如蝼蚁,又如何能与一国之力相抗衡?

在秋冬轮替的夜里,沈娇再次起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宿命之感。

她觉得很不痛快,她想自私的把沈青叫回来,她想彻底断了沈青的从军路。

她想折断沈青的翅膀,将他困在这都城的囚牢里,这样,沈青才不会因为飞得过高而重重跌落。

她知道,只要她想,沈青会依她的。

“姑娘?”襄金悄声喊她,“夜深露重,还不回去睡呢。”

“襄金。”沈娇看着她,慢慢说道,“你去找沈青,告诉他,”

襄金等了半晌没得着回应,催了她一声,“嗯?我听着呢。”

“夜深露重。”沈娇一字一顿说道,“你带一件厚实些的斗篷去让他披上。”

她转身便走。

一路上踢着小石子儿,沈娇闷闷回了揽娇院。

她有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只是还不想睡下,转而出神的盯着自己房内的玛瑙镶青瓷瓶,怔怔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许多事情她可以改变,还有许多事情,她却不能够完全掌控。

但只要她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上辈子的事情重演。

想得出神,襄金已经送完了披风回来,外面冷,她身上也带着股寒意。

一进门便和沈娇说道,“姑娘,林大人审问那个穿着天蚕丝衣服的男子,已有结果了。”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说是那人是因为痴恋赵澜儿,偷走了她的料子制成衣服穿着。他又听说赵澜儿要给咱们磕头赔罪,气不过才特意来抹黑我们家。”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人是被赵澜儿授意的,林景珩审出了这么个结果,分明是有意包庇。

襄金原先一直觉着林大人他为人很好,直到今天,她可算是知道为何她家小姐态度会变得如此极端。

“嗯。”沈娇正在卸妆,打了个哈欠,“他要保赵澜儿,就一定会给出这种答案,咱们也不必费心。不值当。对了,去把我行李里那漆花木雕蛇的盒子拿来。”

襄金依言拿来,又喊沈娇早些睡,被打发出去后沈娇才慢慢打开了这盒子。

外表是闪耀人眼、气派无比的黄金镇纸,四壁盘龙有王者之气,以前沈娇和沈青都怕这东西太过张扬,大概只有皇帝才配上用。恐会惹人话柄,从不轻易将它拿出示人。

原来,母亲早已示意过这点。

这是所有人都在记挂着的传国玉玺,上一任皇帝就因为弄丢了玉玺,此后二十来年都坐不稳位置,光是各地的封王借此起兵发难的就有两个,民间亦是流传着:‘玉玺在,帝王正’的传言。

这是沈娇第二个底气——嫁给陆清显博得太后的封名只是其一,而手握传国玉玺,她就有了在新朝的立身之本。

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