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严艺家:允许自己活出高于「幸存者」的人生
发布时间:2025-06-19 01:11 浏览量:3
近年来,「重新养育」已经从心理学领域的专业术语,成为大众文化热词。尤其是在对东亚原生家庭的「声讨」中,这一提法固然带来了新趋势 ——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积极主动的实践来修复童年创伤,学会关爱和疗愈自我。
正如心理学家皮特 · 沃克* 在其经典之作《不原谅也没关系》*(Complex PTSD:From Surviving to Thriving)中指出:「再抚育(Reparenting)是关系型疗愈的关键」,即便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养育者,即便童年曾经遭遇或深或浅的创伤,但我们仍然可以在成年后,通过与自己建立友善的关系,以自我支持、自我同情和保护的态度,帮助自己重建充满爱和支持的生活。
不过,「重新养育」从来不只停留在理论知识之中 —— 正如儿童心理学博士、心理科普博主,同时自身也践行「重养」的严艺家提醒的 —— 真正的疗愈需要回归身体。随着「心理热」和相关知识爆炸式涌现,出现了越来越多「以学代治」的「脑力父母」,而对智识和认知的过度倚重,反而可能落入另一种陷阱:忽视甚至切断了自身与身体感受之间的连接,「从未学会安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事实上,身体所在的每一份「最小单位」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真实归处。当固有创伤难以一键清空,当社会压力与不确定性依旧如影随形,解法或许就藏在那些「最小单位」的行动中:接纳自己偶尔的「不完美」;允许一些好关系慢慢进入自己的生活;从拥抱、运动或简单的触感中,重新唤起我们与身体之间的连接,夺回我们生而为人的「存在」和「安全感」。
以下是我们与严艺家关于「重新养育」的对话,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
Wellness好:当我们提起「重新把自己养一遍」,背后其实是意识到童年和成长经历中有一些不满、匮乏,甚至是伤害的印记;您曾提到并不存在「完美的原生家庭」,皮特 · 沃克在《不原谅也没关系》中也提及,且认为在大部分家庭里「足够好的父母」便已经很不错了。意识到「完美的原生家庭」并不存在,以及父母「无条件的爱」 可能同样不存在,这是不是「重新养育」的起点?
严艺家:我经常会想起很多年前,我刚做妈妈没多久的时候,市面上有一本畅销书叫作《无条件养育》,当时在国内很受欢迎,对我们这一代妈妈的影响还挺大的。这本书认为,不管怎样,父母都应该全力以赴给予孩子足够的包容与爱。可是后来,大家越来越发现这一套行不通。
其实,我们每个成年人在面对孩子的时候,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情感,甚至包括一些非常强烈的情感,比如,恨 —— 尽管大部分父母不一定会承认,但这是很可能会体验到的部分。哪怕我现在从事儿童心理研究的工作,在周末想做一些自己的事情,如果还得照顾孩子,其中难道没有「恨」的感受吗?其实也会有。甚至还会有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情绪,比如,嫉妒。有很多妈妈曾告诉我,她们在管教孩子的时候,有时真想揍一顿,但是没有下手,收住手的那一刻,当然是非常有力量的,但与此同时,她也可能感受到一种悲伤,因为自己可能从小是被揍大的,不曾被父母这样对待,而眼前的孩子能得到的比自己小时候要好得多。此时的感受必定五味杂陈。
所以在我看来,如果我们把养育关系,简单地和爱、快乐划上等号,是一种过于「简化」(英文有个词叫作 Reduction)的状态。需要看到养育关系,是一种内容丰富的混合体,就像我们每个人内在都有不同的面向一样。
后来去到国外,我发现无条件养育的概念,在其他文化之下并没有这么流行。我想,它之所以一段时间里在国内广受欢迎,似乎对应了心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反向形成」—— 很多时候,恰恰是因为我们拥有的实在太少,所以特别想要另一种相反的状态。「无条件养育」的迷思背后,可能就藏着这样一种愿望。
Wellness好:这让我想到,此前我们曾同张春交流母女关系议题,她提到一个植根于特定社会背景的事实,即很多母亲可能是被迫生育的。在父权制的结构中,一方面,她们是弱势群体,被传统母职叙事绑架;另一方面,压力和伤害也可能顺着链条传导到更弱势的小孩身上。所以当我们讨论养育关系的话题时,社会背景也很重要。
严艺家:很大程度上,能不能将养育者还原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可能是特别重要的一环。我记得当我成为妈妈后,加入某个微信群,我的名字就自动变成了「某某妈妈」。在我现在的工作中,面对一些来家庭治疗的家长,我会注意称呼,如果被称作「某某妈妈」「某某爸爸」,他们可能会非常愤怒,觉得自身作为具体的人的一部分丧失了。而当我们看到每一个养育者作为一个人本身的样子,反过来,这种「被看见」的体验,也会促使他们更能将孩子当作一个完整的人。
很多时候,所谓「与原生家庭和解」,并不是热泪盈眶地说,我爸妈其实真的好爱我;而只是看见,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有个朋友曾和我分享,她的母亲在过去的年代相当离经叛道,这常常让她感到十分羞耻。我当时同她开玩笑,「如果换一个文化环境,妈妈可能是位特别先锋、活出自己的精彩女性。」这位朋友隔了很久告诉我,这一回应帮助她放下了很多心结,她曾经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一个非常糟糕、不完美的妈妈,方才意识到妈妈在她所在的年代,并不像今天的人们拥有这么多的选择。
Wellness好:不同人在重新养育自己时面临不同问题,有些是曾经遭遇过情感忽视或物质匮乏,严重些的可能遭遇过言语和肢体暴力,甚至留下了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而更多的人可能是在东亚家庭的打压或否定式教育模式下成长,成年后也容易陷入「不够好」的外部评价和自我苛责的困扰……对于这些面临不同问题的人,「重新养育」自己是否有一些相通的方法?
严艺家:首先,这些年我们经常谈论「重新养育」的话题,这是特别好的事情。其次,在这个话题的讨论中,早期大家可能更多地聚焦于从知识层面来认识问题,希望通过认知的改变来解决问题。前几天,我特意写了一篇文章来讨论「为什么管教孩子时,打手心也不可取」。很多时候大家认为,相比于其他更严重的肢体暴力,打手心的强度更低,似乎只是象征层面的惩戒。但是,在心智层面上,这种行为依旧是在告诉孩子:你的身体由不得自己说了算。这就是我反对打手心的原因。
今天很多年轻一代家长会告诉孩子,衣服遮盖的地方未经允许不能给其他人碰,会更强调孩子身体的自主权。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我的身体从来不由自己主宰,这种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从小到大穿的校服、被要求剪短发,包括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时期,生孩子、生多生少也由不得自己,我们的身体始终不由自己说了算。在我看来,这正是相当具有「东亚特色」的共同心理创伤的根基。
我的身体究竟是谁的?谁可以主宰我的身体?我是如何体会我的身体的?如果今天我一点儿都不冷,爸妈能否允许我不去多加一件衣服?看起来这也许是很小的事情,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正是在这反复体验的过程中,不断区分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边界。
因此在我看来,当一个成年人在尝试重新养育自己的时候,认知层面的重塑固然重要,但近年来我越来越认为,更重要的是恢复身体自主权 —— 这是我们每个人能做的最小单位的自我修复。
Wellness好:您刚刚提到,很多养育者本身的成长环境中,外部的权力关系对身体的剥夺和控制很严重,这实在是件令人感慨的事情!
严艺家:前两天,我看到一条新闻,关于国内公立医院要开始大规模推行无痛分娩,我觉得这真是个特别好的消息。对于女性来说,在她初为人母的时候,疼痛这件事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对于后期的养育也会造成很大影响。我们在东亚文化下长大,成长过程中会不断遇到各种事情,让我们觉得身体承受痛苦是应该的、没关系的。但随着文明社会的进步,我们会逐渐意识到有些苦可以不用吃。
现在基本上主流的创伤治疗观点都在谈论身体。过去,我们常常认为,好像认知改变了,创伤一定就好了。但是很多一线工作的心理治疗师发现,如果只谈论头脑和认知,而忽视身体,很可能还是僵住的,依然受到很多创伤记忆的困扰。当我们说「重新把自己养育一遍」,有时是重新获得一个机会去认识自己,但真正的养育,从来不只是脑子的事情。
Wellness好:这让我想到您之前作序推荐的一本新书《重燃:治愈抑郁与心理创伤的新图谱》*,最后一章「脑力依赖者的虚假火花」专门提到了「脑力父母」的概念,有很多非常聪明的,甚至卓有成就的人,长期过度依赖自己的思维和智力活动,而忽视或切断了自己具体的身体感受,「从未学会真正安住在自己的身体里」。今天的「心理热」和「重养自己」的风潮,很大程度上有赖于知识大爆炸的背景,但如果只强调智识和认知,可能也会陷入一些误区和陷阱。
严艺家:我有时候会和来访的爸爸、妈妈讲,看了很多书,还不如去动物园的灵长类动物区待一下午,看看母猩猩是怎样养育孩子的。很多时候,沉浸在知识中,会让我们对一些直觉式的反应表现出蔑视。比如,很多新手妈妈会提问:孩子哭了,我要不要抱抱他?其实这正是一个特别直觉性的场景。即便是大人在哭,也当然希望有人能来安慰自己。但很多人可能会说不能抱,不然孩子的独立性会受到影响。我想有时候,读了很多书,反而让我们戴上一种智识的滤镜,去看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今天的社交媒体,充斥着形形色色关于亲子关系、恋爱关系等人际关系的解读和攻略,但在真实场景中有很多自发的、直觉性的东西,这些可能反而被知识吞没了。
我可以分享一段自己最近通过身体来「重新养育自己」的体验 —— 在过去半年里,我开始尝试跳探戈舞。探戈非常强调两个人的互动性,舞伴之间彼此很亲密,每时每刻都要跟随对方的节奏进行调频。我的探戈老师是一位女士,用了很多方式来帮助我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拥抱。她先是说,你想象抱着我。当我抱着她,她说,想象你整个人进入我。于是我抱得更紧一些。接着她说,现在再想象你像一只八爪鱼,紧紧缠绕我,不要害怕,你并不可怕,所以不用担心把我弄痛。最后,她邀请我想象:在你的孩子还小的时候,你是怎么拥抱他们的?
我们在紧紧拥抱的情况下,跳了一段舞蹈。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我们真的紧紧拥抱彼此的时候,我知道你的意图是什么,你也知道我的意图是什么。那一刻,我觉得简直太妙了!或许就是那么短短一两分钟,我真正地从身体层面体验到、感受到 —— 究竟什么是亲密关系,什么是真正地和一个人离得很近。
我很难用语言和头脑里的东西来描绘,当时我和她拥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但在这个过程中,给我的内心触动,不亚于接受一场对话式的心理治疗。
Wellness好:这个故事太令人感动了!这种身体感受上的探索,是近期才开始发生的吗?
严艺家:在我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就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开始健身起来。现在回头去看,这种无意识的选择,可能正是因为生育的过程中,我体验了很多身体不受控的感受,无意识地和自己小时候的体验相连;虽然那时候没有「重新养育自己」的概念,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一些更有力量、更有掌控感的感受。在我当前的儿童和家庭心理治疗的工作中,也会越来越多地看到,只在言语层面开展工作是「白搭」,身体层面的自我滋养是很重要的。
在通过恢复与自己身体的连接来「重新养育自己」时,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一样。有的人可能选择跳舞、举铁,有的喜欢打坐冥想、瑜伽,有些人喜欢园艺,享受手指触碰绿植的感觉。在我看来,不必拘泥于形式本身。
Wellness好:对很多在东亚式家庭氛围下长大的人来说,长久以来可能深陷于认为自己「不够好」的自我苛责,而要不断追求一个「更好的自己」。一方面,成长历程中可能在这种完美主义、高标准的追求中获益,比如考高分、讨好家长、获得外部认可,但另一方面也可能带来了更多自我剥削和内耗。我想替这些人问问,怎样在「重新养育」中学会自我关怀?
严艺家:我很同意你说的,要看到过去那一部分带给了你什么,这一部分是很重要的。困难的不是如何与过去和解,而是允许自己活出一个高于过去的「幸存模式」的生活。我们可能有一部分宜人性、完美主义的东西,这些曾经帮助我们应对当时的成长环境,它们依旧可能出现在今天的生活中,但在此之外,我们能否允许自己拥有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当我们提到「讨好型人格」「完美主义」的时候,如果想要立刻转变,下一秒谁都不讨好了、凡事都不完美主义了,这很不现实,甚至不健康……但是,当我们在觉察到自己存在「讨好」「完美主义」的情形下,能否允许自己稍微有一些其他可能性呢?也许我们总体上还是个完美主义者,但在某些事情上不必那么完美,这便是一个「做加法」的尝试,而不是急于「做减法」。
我常对小伙伴说,当你活出「More than just a survivor」(并不止于幸存者)的角色时,其实就是在活出你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活出来的那部分自我。这并非和他们切割。我们每一代人,都是在上一代的基础上进行一些突破。
Wellness好:一些曾经遭遇原生家庭创伤的「幸存者」,常常提到成年后自己组建的新家庭带来的治愈,比如遇到了合适的伴侣,或是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顺便把自己重新养了一遍。「重养」的过程中,比起一己之力,主动去获取和建立具有滋养性的情感连接和社会支持也很重要。但有时候,遇到合适的人似乎需要一些运气和机缘;另外,对于一些人来说,由于过去遭受的创伤和形成的思维定式,可能使其在人际交往中常常遇到障碍。这种情况下,有哪些办法可以帮助我们重建支持体系?
严艺家:你刚提到了「运气」,或许一部分是的,但还有一部分,我认为不是「运气」。这些通过建立新关系治愈自己的人,我相信在其成长过程中,除了创伤式体验,可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能让他留存一些好的体验。于是当你遇到好的关系体验的那一刻,你没有选择去远离、推开或是破坏它。
很多时候,虽然我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深受原生家庭的「荼毒」,但每一个喊着要「重新养育自己」的人,很少能意识到自己身上其实具有「破坏性」的部分。网络上有一句话,「健康的恋爱属实很好,但不健康的恋爱实在令人陶醉」,的确有一些人,即使获得了一段新的不虐待的良性关系,但可能感到没劲、无聊。从心理创伤的角度看,这种情况是完全存在的。
再比如,我作为心理科普博主,在网络上分享的内容,有些人会感到被治愈,而另一些人会觉得愤怒,甚至发起攻击。我还曾经做过一条关于「重新养育」的科普视频,专门聊了「再喂养综合症」,讲的是如果一个饿了很久的人,遇到很有营养的东西,可能吃不进去,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肠胃来接收营养。要把握住「好关系」降临时的「运气」,需要你的「心理肠胃」,原本就有一些「益生菌」的储备,让你能允许那些好东西进来,能消化和代谢。
如果有一些伙伴就是擅长「破坏关系」,好像一切都行不通。有一个相对温和的方式,就是从一些较小剂量的「营养品」开始吃起来。比如,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进入深度的亲密关系,可以允许自己先从一些社群关系开始。比如你喜欢攀岩,可能每个礼拜会和一群岩友见面,和他们待在一起感到放松。这便是你能吃下去的小剂量的好东西,它会逐渐变大,到了第二年你可能有两个社群,第三年你开始有长期朋友,第四年你发现自己可以接受一个真的很爱你的人。
Wellness好: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安全感」。对于曾经遭遇创伤的人来说,「不安全感」是逃不过去的话题。重新养育自己一遍,需要我们重建「安全感」,但在经济下行周期、生活压力很大的今天,这一点似乎总是「知易行难」,能否提供一些建议?
严艺家:我觉得,又回到了之前说的「身体存在」话题。首先,「不安全感」未必是个坏东西。现在的大环境下,如果谁说生活在这个世界,每天都觉得很安全,我觉得很可能是他的「现实检验功能」出了问题。想象一下,当我走在伦敦街头,当然得有一些不安全感,牢牢护住我的手机,不然,我可能每个月都要丢手机。所以,不要把「不安全感」视为洪水猛兽,不要去过度「病理化」它,有时「不安全感」是必要的。
其次,我们今天经常提到现代人的「存在主义危机」。人的存在(Being)本身很抽象,但又很重要 —— 当我们在害怕的时候,能不能体验到我的脚是稳稳踩在大地上的,我们能不能感受到,我的身体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不存在」是每一个婴儿最基础的担忧来源;你看,所有的婴儿一害怕就开始大哭,就会把手放在嘴里 —— 因为吃手的时候,他会感到自己的存在,会知道自己的手脚并没有飞走,我没有去到外太空,我是存在于地球上的。成年人不一定是通过吃手的方式来安抚自己,但我们也有其他的方式,比如喝奶茶;很多时候,在无意识中,我们通过吸吮的行为,去确认自己在世界上还存在着。
当然,可能有一些比喝奶茶更健康的、成本更低的「存在」方式,这对每个人来说很不一样。有的小孩兜里揣一个指尖陀螺,有的大人可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刷一会手机,这些其实都是寻找自己怎样存在的证明。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最小单位的、在我们感到特别不安全的时候、可以去探索的事情。
Wellness好:「最小单位」这个说法令人很受启发,最小单位的「存在」的证明,最小单位「生而为人」的感受,很开心我们的对话最后在存在主义式的哲学讨论中结束,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