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随录卷八
发布时间:2025-06-19 15:11 浏览量:1
卷八
84,谭九
京城有一个开花铺的人叫谭九,一次奉父母之命到烟郊去探亲,骑驴出门,天已经是黄昏了。路上遇到一个老妇人,破衣烂衫,却骑着一匹白额马,鞍辔很华丽,正紧紧跟在他后面,问:“年轻人要到哪里去?”谭九把要去的地方告诉她,老妇人说:“这里离烟郊还有几十里,路上又有很多水塘,很不容易走。你不听见吗,风传来都城的钟声,已经夜深了。荒野冷清清的,能保险不遇到坏人吗?我家茅屋就在附近,何不留住一夜?明天一早上路,也比较放心。”谭九本来心里有些害怕,听了她的话,很感激她的好意。于是老妇人便骑马在前面带路。
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走了两里多路,隐隐看见林中亮着灯光。老妇人用鞭指着说:“到啦!”两人加鞭奔驰过去,原来是两间矮屋,土墙齐肩高。老妇人下马开门,把客人请了进去,只见房中空无所有,只有一盏灯挂在墙壁上,一个年轻妇女卧在炕上给孩子喂奶。老妇人叫道:“有客人来了,媳妇快起来吧。”年轻妇女慢慢起身,整了整鬓发,孩子呱呱哭起来。老妇人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烧饼给孩子,孩子才不哭了。谭九看那女子约二十岁,泪痕满脸,神色凄惨。老妇人说:“你起来烧茶,我把马送去便回来。”说完,就走出屋牵马去了。那女子折了柴禾就着灯点着,烧起了茶水,只见她穿红布短祆,绿布裤,蓝布短袜,以及后帮高鞋底是破的的红鞋,都破烂不堪,露出了一只手肘、一条小腿和两只后脚跟。谭九年纪轻,说话木讷,不敢问,只是心里同情她。一会儿,老妇人回来,说:“为了还马,让郎君一人冷落独坐。那边人家听说有客人来,也想要招待。我推辞说天太晚了,他们托我向你致意。”谭九连连称谢。老妇人说:“奔走了半天,想来客人也很饿了。媳妇准备饭菜吧,我出去喂一下驴子。”谭九说:“打扰你们,叫我怎么心安?驴料的费用,临走时一定多付。”老妇人摇摇手说:“不要说客气话,驴料又值几钱呢?”驴喂好后,媳妇端上了酒菜。陶碗瓦盆非常粗糙,折的稊草杆做筷子,用盆子代替酒壶,菜肴都是鱼肉,但是冷的,味道很不好。老妇人将灯移近,劝谭九饮酒,谭九推辞说不会吃酒,于是就吃饭。饭也是冰冷的,谭九勉强吃了一碗,媳妇便把饭菜端走了。大家一起坐谈,媳妇靠近灯替孩子捉虱子。谭九说:“听老太说话,好像不是京城人,娘子又穿的是旗装,请问你们是哪里人氏?”老妇人说:“确实像你郎君所说,我本家是凤阳的侯氏。因为灾荒流落到京都,替人家缝縫补补,勉强度日。后来嫁给这里的村民郝四,过了近三十年,他也成老头了。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嫁人,儿子是泥瓦匠.住在京城里。老头因年迈力衰,在村野酒店中当佣工,替人家提酒壶、洗碗盆。郎君明天会走过那个地方,看到一个满面皱纹的白胡子老头,耳朵后面长着个鸡蛋大的肉瘤,就是他了。媳妇余氏本是一家人家的婢女。主人就是巴参领,早已退休,他的年幼的儿子已袭了官职,刚才借马的人家就是他们家。谭九说:“看你老人家里也很清苦,何必这么酒菜丰盛地招待客人呢?”老妇人笑着说:“你忽然来茅舍作客,我们仓促之间哪能一下子备得起这么多酒菜?这也是凑巧逢上中元节,我们按例从巴参领家分到一份祭祀剩余的酒菜。我们正自愧罪过了,哪里敢说是丰盛招待呢?”
谭九坐久了,感到很疲倦,又不便提出就寝睡觉,便拿出烟枪来,靠近灯火吸烟。那媳妇老拿眼瞟着他,露出也想吸的神色。老妇人看出她的心思,忙拍了一下巴掌,说:“媳妇嘴馋,也想抽烟了,郎君肯给她过一下烟吗?”谭九把烟袋给媳妇。老妇人说:“近来窘困,有半年不见这东西了,哪里有烟具呢?”谭九便把烟具一起给了媳妇。媳妇吸烟吸得很惬意,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老妇人看了,点头说:“我老妇在世活了六十多岁,不知吸烟的味道,实在弄不懂有烟瘾的人为什么这么爱吸烟。”谭九说:“我也弄不懂,不过要么不会吸,只要会了就一刻也离不开了。宁可没饭吃,也不可没烟抽。”老妇人大笑起来。谭九说:“娘子既然这么爱吸烟,我以后一定买一副烟具和烟送给你。”老妇人点头称谢。
谭九出去小便,只见银河西斜,月落林梢,大约四更了。老妇人在屋里大声说道:“客人不时打呵欠,应该让他睡觉了。”谭九应声说:“还可再坐一会儿。”老妇人说:“不要太勉强,明天还要行路。我还有一事恳求,望你留意。”谭九问:“什么事?”老妇人怅惘地说:“明天你经过酒店,要是见到我那老头,麻烦你代为转告,催他赶快送几贯钱来,你只说家中吃着都用完了。”谭九说:“一定尽心办到。”老妇人又红着脸说:“家里贫穷,没有一床被子,这一夜太委屈郎君了。”谭九说:“借一块地方得一夜安适,已蒙您厚赐,哪还敢有过分愿望呢?”于是各人安寝。
谭疲劳极了,一上枕便沉睡过去。后来梦醒,发觉耳边草虫呜叫,眼前萤火闪耀。一下子惊得坐起来,原来竟躺在松柏树下,秋露打湿了衣裳,寒冷彻骨,那匹毛驴系在树根上,在不停地吃草。没有茅屋,老妇人与媳妇也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见古坟破败,倒塌在野草荆棘中。谭九不禁毛发直竖,急忙拉过毛驴骑上,“嘚、嘚、嘚”地直奔离去。
跑了三五里路,天边露出曙光,才稍微放下心来。到了烟郊,办完了事,又沿原来的路回来,在一家酒楼小休片刻。却见一个洗碗盏的老头,非常像侯氏老妇人所说的人,上去一问,果然就是郝四,心里感到更加惊异。便把郝四拉到僻静处,把昨夜遇到的事告诉他。郝四流着泪说:“据郎君所说,真是我死去的妻子、媳妇和孙子啊。妻子去世已两年,媳妇去年因为难产,同孩子一夜都死了。谁料又在九泉之下居住到了一起呢?”谭九也很悲伤,又问:“巴参领是什么人?”郝四说:“是某旗一个佐领的父亲,死了已十多年了。正北那长着乔木的地方,就是他的墓道。死去的媳妇,就是他家的婢女。咱们老夫妻两个,原来就是他的守墓人。往年下大雨,房屋都倒塌了,佐领无钱修造,我从此无容身之处。所以到这里来当佣工,马虎过日子活命。昨天是中元节,佐领来扫墓,还烧了纸船纸马等,只是不知我那老妻借马是为了什么事,要到哪里去。”谭九感慨叹息了好久,便打开钱袋取出五百文赠给郝四,叫他买些冥钱冥衣,不要使地下的阴魂挨饿受冻。郝四哭着拜谢了。谭九回家后,不想失信于鬼,连忙准备了两杆纸烟具,一包烟,再到那座坟旁,祝祷一番,烧化了。又去寻找巴參领的坟墓,果然就在往北几十步开外,松柏郁郁葱葱,还有一块断碑,上面的字迹还能辨别出来。
85,陆珪
我的好友仁和人陆子瑜,名珪。年青时入游巴蜀,船停泊在巫山下面。正碰上同船的一个楚地客人病死,他的乡人为他料理棺材衣衾,为这事拖延时日,估计五天以后才可开船。陆珪生性好动,既厌小船狭窄,又受不了丧事的烦扰,竟弃了船陆行。走了两里路,脚底打起泡,不能再跋山涉水,便住在荒山中的一家驿站里,想要寻找代步的车马,但找不到。
一天,馆吏来对陆珪说:“我们这里是人烟稀少的偏僻村落,过客来来往往就只有这一家馆驿可住。如今有一位夔州参戎大人上任,行李家人都要搬住到这里来。你暂时先另外找一个地方住,等大人走后,你愿意来住不来住都任你,只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是在逐客。”陆珪没有办法,便搬到离馆西三里的一座破落小寺庙里去住。庙中只有一个和尚,年纪大约三十来岁,形貌怪异,为人又傲慢。陆珪千里之外异乡作客,也不敢骄傲自大,只以谦虚待人。不久,月亮升起。时当七月十五,炎热还没有消散,梧桐树叶骤然飘落,到处一片蟋蟀鸣叫。陆珪独自走在荒凉的石砌上,忽然听到乒乒乓乓乱敲寺门的声音,和尚连忙开门迎接,陆珪藏身偷看,原来是三五个下人,奉主人之命,来邀请和尚前往山楼,应赏玩月亮之约。和尚答应了,便关上门同他们一起走了。陆珪暗想这个和尚行踪早就觉得可疑,今天何不就跟他们到去的地方,看他们干什么事,也可以排遣旅途的烦闷。倘若能看到什么怪事,也可以作为以后与朋友花前月下相聚时的谈资。于是他就暗中跟着他们的足迹,转来转去走了几里路。山路越来越艰难,最后来到了一座山楼前。这山楼后靠悬崖峭壁,前临百丈深潭,石阶倾危,窗户毁坏。陆硅心想无法登攀,正好旁边有一棵古松,树枝盘曲,依靠在一块巨石上。陆硅便爬上松树,坐在大石上,平望楼中,样样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楼中燃烧一对大烛,陈列两桌筵席,有三个穿长袍高底鞋的男子,相貌都很奇伟,一个衣装艳丽的女子,漂亮极了。听到和尚来了,全一起跑过来迎接,说:“怎么这样迟才来啊?”和尚说:“早一点来当然更好,无奈寺里来了一个俗客,所以有点煞风景。”女子说:“袁法师,你知道吗?郦三妹不拘小节,竟遭到莫须有的诽谤之祸,她父亲训责太严厉,三妹娇生惯养的人,哭了一天,两眼都红肿了。今夜不知道还能来赴约否?假如失约,那么你袁法师真是大煞风景到底了。”一个白衣少年说:“不会,郦三娘只要知道袁法师来了,眼睛会马上消了红肿。她要是不来,那你正好入‘无双谱’呢。”女子又笑又骂说:“小鬼!嘴里的铁嚼子还没有脱掉,就敢在你老娘面前多嘴呀?”大家都大笑起来。袁法师说:“我也不敢多求,有一双够了。”女子微笑着说:“今天我可有病。”一个穿黄衣的身躯庞大的人说:“你有病,我可有一副药,一勺足以治好你的病。”女子害羞地低下头,满脸通红,不再回话。一个身穿黑衣留着长须的人拍拍女子肩膀,安慰她喊:“老夫我兴致也很浓,请让我给你换些新鲜话题,到那无穷美妙的地方去遨游。这些人说话都庸俗不雅,不值得同他们谈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难道不记得袁法师与你初见面的情景吗?鹿肉酒宴才一开始,他就大喜过望,快意过甚,大口大口直吞酒菜,到如今骨刺还恐怕卡在喉咙里呢。不料曾几何时,他竟也说话庸俗讨人憎厌了。他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匹小马?为什么同他吵嘴,不省省力气呢?你看月色多美,还不如痛痛快快醉饮为好。”大家都说:“熊公说话,真是持平之论。”女子也开心起来。大家纷纷入座,举杯欢饮,一片喧嚣嘈杂之声。
正在热闹争论之时,有奴仆进来传话:“郦三娘子到了!”一会儿,一个双鬟女子登上楼来,生得十分美艳,却满脸忧愁。她顾不得寒暄,便神色不安地向大家说:“你们还聚在这里寻欢作乐?那个东莱蛮子已经到这里来当官了。我们要说长寿也算长寿了,虽然如此,还有不足的地方。我如今方寸已乱了,请你们赶快从长计较。”大家骤然听到她的话,都大惊不安。独有穿黑衣的人嗤笑说:“蠢奴胆小怕事,定会首鼠两端,那就真的大事完了。我们既已预先秘密侦探敌情,东莱蛮子哪怕兵多如林,又何足畏俱?想过去我同袁法师在西山采药,遇到一个送饭的妇人分娩,我们两人都没有回避,而我们的法术竟也没有败坏。可见我们学道已成,虽遇危险也不会有灾难的。”那女子愁眉苦脸地摇头说:“我听说福来有基因,祸来有胎种。我们近年来狂欢作乐到了极点,哪能不物极必反呢?过去胡大师退隐时,再三劝戒我们‘欢乐不可依恃,欲望不可放纵。三年以后,东莱蛮子横行,破巢之下,恐怕不会有完卵了。’这些话犹在耳边回响,今天不就到了这个时候了吗?只可惜当时行色匆匆,没有来得及问个明白。蓦然遇到这一天到来,我们已是黔驴技穷。为什么只会空说大话,哪能有济于事呢?”袁法师说:“不要吵了。胡大师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五百里,何不一起去投靠他?”大家都点头同意。独有穿黑衣的人不想去,说:“胡大师清净淡泊,只晓得坐枯禅。我们只为了逃避未必会有的灾难,便轻易抛弃了已成的家业,这就好象丢弃了苏合香,却拾取屎壳螂的臭蛋一样。你袁法师向来足智多谋,今天怎么出如此低下之策? ”
正在纷纷议论不决之时,忽然听到树林中响起了一片鸣镝的声音。陆珪也大惊,暗中偷看,只见一百多条壮汉,护着一位将军前呼后拥而来。他们个个手拿弓,腰装箭,放开了猛犬,呼出大鹰。山楼中的人一下子四散逃光,那些壮汉驰马分头追逐,那些人一个个都应弦中箭。陆珪浑身发抖,吓得从大石上跌下来,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原来躺卧在小寺庙的石阶下面。陆珪十分惊疑,寻找那个和尚,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陆珪沿着原来的老路走过去,果然看见有山楼、盘松、大石,全同梦中所见一样。他留连徘徊,心总平静不下来。回来以后还是心惊肉跳,不敢再住在这里,便卷起行李回到了驿馆。馆吏笑着迎接他说:“你倒来得太巧了,参戎昨夜打猎,大获全胜,今天早上刚走。你又可以住在这里了。”陆珪问:“参戎是什么样的人?”馆吏说:“参戎姓瞿,山东莱州人,新科进士,以骁勇闻名,因立了军功,特授绥宁营的参戎。昨夜他上山打猎,打到一只熊,一只虎,一只猿,二只狐狸,三四只兔子,这些都不奇怪。最奇怪的,是又捉到一匹白马,非常神骏,说是野马,但是却清清楚楚按着马嚼子,它是怎么会装到马嘴里的,你学问渊博,能知道吗?”陆珪虽解不开这个谜团,但心里却明白昨夜所看到的,就都是这些野兽变成的妖精。穿黑衣的是熊,穿黄衣的是老虎。和尚称袁法师,就是猿。女的称郦三娘子,那么两个女子是狐狸。三五个奴仆,就是兔子。而那个白衣少年,女子嘲笑他马嚼子还没有脱掉。”无疑就是白马了。
禽兽精怪同人有什么关系,竟至使陆珪做此幻梦呢?天下事真是不可思议。这件事陆硅逢人就讲,我听得最熟了。
86,地震
老一辈的人都传说雍正庚戌那年,京城发生地震的前一天,有个西域人,怀抱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进茶店,刚走到门口,小孩就抱住大人的头颈,哭着不肯进去。大人奇怪地说:“难道是小孩怕这店里人多吗?”便又抱着他到其他店,一到店门口小孩就又哭了,换了好多地方都这样。这个人觉得很异常,说:“你平常不是很喜欢进茶店吃糖果吗,今天怎么这样啦?”小孩说.“我看见今天各家店里卖茶的人和吃茶的人,脖子上都带着铁枷锁,所以不想进去。还有今天街上来来往往走的人,怎么很多都带着枷锁呀?”大人笑这小孩瞎说。后来路上遇到一个老相识,问这个西域人到哪里去,这个西域人把怪事告诉了他,老相识大笑而去。小孩笑这个人说:“他身上也带着枷锁,还笑话人呢?”西域人回到家后,逢到认识的人,就把怪事告诉给他们。有的说小孩眼睛明亮,看到怪事必有原因,大家小心防备就是了。小孩有两个堂兄,小孩也惊奇他们身上都带有枷锁。第二天发生大地震,住房倒毁数不胜数。凡是小孩不肯进的店,都遭毁坏,竟没有一个幸免于难的。两个堂兄也被压在墙下面,寻找那个路遇的相识,他也埋在屋下面了。灾劫不可逃,大抵都是如此。
87,白萍
延平有一个读书人叫林澹人,生得眉清目秀,像个美貌女子,见到他的人无不啧啧称赞,注目不舍。闽中风俗好男色,林澹人独能自守其身如处,浑身肌肤从来不轻易显露给人看。但他十九岁还未娶妻。因科举考试的日子渐近,他借居在城北一家余氏废园。园中乔木茂盛,门前有一条溪流,地方幽静冷僻,人迹不至。
正当盛夏炎热,林澹人傍晚放下书本,到溪边散步,他喜爱溪水的清凉明净,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洗脚。忽然听到水旁传来女子嗤嗤的笑声。林澹人吃惊地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很年纪的女子,美艳无比,从对岸踏水而来,一点都没有被水沾湿。林澹人大声呵斥:“什么妖精,竟敢靠近人?”女子微笑着说:“恐怕世上没有像我这样的妖精吧。”林澹人揩脚穿鞋,走上来把女子逼到树下,细细端详她。女子坐在石头上,笑着说:“我是妖精,你怎么敢靠近我,不怕我吃掉你吗?”林澹人说:“你若不是妖精,为什么能在水上行走,衣裳鞋子也不沾湿。”女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圣人水上行走不会沾湿;凡人霜边行走也会留下痕迹’【出自淮南子】。我哪怕是躺卧在水上一年,又有什么不可以。”林澹人说:“踏浪无痕的轻功当然无处不有,不值得争论。奇怪的是,这里地方荒僻,人迹稀少,我一个未婚男子,一人独居,你毫无顾忌地跑到我住的地方来,是何缘故?”女子应声回答:“我喜欢游玩,来不及事先禀报就来了,自然让你有所怀疑。虽说如此,我竟不能遇上个聪明人,也是我的大不幸,即便是水晶镜片,若蒙上了灰尘,无怪模糊不清了。想到这些,真叫人伤心。你不是明事理的人,那就请各人干各事,不要再问了。”说完,似乎要伤心得要掉下泪来,好若受不了内心的悲苦似的。林澹人很可怜她,想邀请她进书斋,又怕她不是人类,很犹豫不决的样子。女子又嫣然微笑说:“你这人真是嘴似百舌鸟,胆子却小如鼠,不怕惹我这个小女子笑笑话么?”林澹人很不好意思,两人便并肩而行。
刚走到园门的小木桥前,就遇到书僮来说:“洗浴水都冷了,郎君到哪里去了,这么久还不不回来呢?”女子躲在林澹人身后,偷偷溜进书斋,“格格”不停地笑。林澹人也偷偷暗笑,对书僮说:“我自己洗,你也不必再过来。我很疲倦,今天要早睡。”书僮疑惑地走了。林澹人把几重门牢牢关紧,进入内室,对女子笑着说:“你倒也真灵活敏捷,一定是个久惯于谈情说爱的人了。”女子斜他一眼说:“我明明是含苞待放,你怎么随便把我比作鲜艳缤纷呢?又哪像你长得眉清目秀,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甘心做女子队伍中的人,要是遇上个俞大夫【冯梦龙《情史》中一个好男色的人物】,后庭花不知要添多少呢?真该为你向朝廷请求竖一块碑。”林澹人本为人腼腆,心里明达,嘴上笨拙,忽然进入温柔风流之乡,面红口吃,敌不过女子的能言善辩。那女了放下窗帘,关上门,收起书,点上灯,同林澹人相对面坐。翻看诗文,寻找笔砚,一刻也不安静。看见棋盘,马上就拿过来同林澹人对下。一局棋刚布好,她又用手把棋子抹乱,说:“这太花脑筋了,一点也不开心,纵使能留下几局高妙的好棋,又有什么用?”于是两人便促膝谈心,说说笑笑。女子问林澹人:“你会饮酒吗?”林澹人回答说:“酒量很小。女子拿扇子轻轻敲他的肩膀说:“酒量小,那就是会饮啦。”连忙打开纱厨,拿出一瓶酒一盒菜,都是山珍海味。林澹人奇怪地问这酒菜从哪里弄来的?”女子说:“我预先储放在这里好久了。你但管饮酒吃菜就是了,何必多问?”林澹人心知很怪异,然而面对这么一个佳人,却一点也不軎怕。两人对饮细谈起来。
女子自述道:“我姓余,字白萍。这园宅的房主就是我原来的主人。主人全家迁进城里,我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年纪已十七岁了。父母、兄弟、姐妹都四处漂泊,各人踪迹不定。我正愁自己一人孤苦伶仃,幸而遇见了你。如蒙见爱,我愿当你的小妾。”林澹人高兴地说:“我也尚未成家,能同你结为伉俪,又何乐而不为?”女子笑容满脸,饮酒之间,两人十分亲昵欢乐。林澹人本来不会饮酒,饮了一点已经醉了,两人便一同上床。枕席之间,颠鸾倒凤。林澹人虽已十九岁,那里却很小。女子嘲笑说:“你幸而没有娶妻,就是娶了,也不能保证你们闺房夫妻恩爱。”林澹人十分羞惭,女子说:“不要紧,我可以马上替你想办法。”于是点灯起来,从荷包里拈出一小撮药粉,和着唾液搓成团子,变成一粒红药丸,叫林澹人吃了下去,然后又钻进被窝躺下。林澹人直觉得药丸进入腹中,一霎时间那里发热如火,困倦得睡着了。到四更时又醒转,只奇怪地觉得大腿之间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用手一摸,原来那里猛然长大,与平时完全不同,粗大盈握,长有一尺。林澹人分外吃惊,告诉女子。女子抚摸着他那里笑着说:“以小换大,你几世修能得到此福份啊?”林澹人也笑着说:“妙虽然妙了,总不免太难看吧?”女子说:“就因为它难看,才更加显出你的美好,又抱怨什么呢!”于是两人作爱尽欢而罢。
从此以后女子没有一夜不来,两人亲密无间,然而总觉得书僮在身边碍事。女子同林澹人商量说:“我看书僮为人也很聪明,又是你的心腹,何不干脆向他明说。”林澹人便把书僮叫过来,让他拜见女子,把秘密告诉他,警告他不要泄露。书僮连连称是而退。从此两人不再回避书僮,就连白天也在书斋中。不久,林澹人进城赴考,一个多月后才回来。女子设宴接风,两人相处更欢。只是林澹人拿出科场考文给她看,都写得不得意,心里很悒郁,女子说:“不要担心,科举场中向来是不论文章高低的。你祖上积德,必定高中。”到了发榜日子,林澹人果然高中第九名,声名大噪。
有一个友人苻生,是前太守的孙子,少年美貌,是浊世中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从小就同林澹人结为好朋友,如今更既是同年,又是同冂。他生性倜傥不羁,中举以后更加豪兴大发,送柬帖来邀请林澹人痛饮。林推辞不去,苻生亲自到余园,强迫林澹人上车赴宴。宴席座上有五人,都是旧相识的新中举人。酒饮到半夜,大家才各自散去。林澹人被强留下来不得归。苻生醉中对林澹人说:“仁兄平时守身如玉,每在朋友家中下榻住宿,都从不脱衣。如今你中了举人,马上要做官了,哪能再作这副儿女姿态呢?今夜我同仁兄同床睡觉谈心,行吗?”林澹人提出分床睡。苻生说:“匆忙中家里没有来及备床。”随即指使两个僮仆上来,硬给他脱衣。林澹人吃醉酒,头晕眼花,极力阴止,竟抵挡不住。裤子脱了下来,忽然露出粗大的那里。苻生看了,惊骇地说:“这难道是你原来长的吗?怎么你一中举,顿时变成这样,叫人刮目相看。”林澹人羞得无地自容,无言以对。苻生也觉得很不雅观,把衣服给他穿上。苻生退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好久,才叫两个僮仆退下,关上门,上来盘问。林澹人满面通红,一言不发。苻生严肃地说:“你我从小就是至交,我怎么敢败坏你的好事呢?但如果你不以诚相告,我就要传告所有的同年,让他们全都把你当作下体粗大的薛敖曹【武则天的男宠之一】来嘲笑了。”林澹人更加急了,只好把实情告诉他,还叮嘱说千万不要他人说。苻生惊愕地说:“这是仁兄一人独居中了邪气,死期不远了!要想逃脱灾难,没有其他办法,只有想法早娶,才可以消除祸患。我内人有一个妹妹,十八岁,性情贤慧,又生得美丽。仁兄如不嫌弃,就让我来做大媒。”林澹人本已没有父母伯叔,也没有兄弟,各种事都可自己作主。何况他早就听说苻生内人的妹妹十分美貌,出身大族,家产殷富,便同意了。第二天早,苻生就进房告诉妻子。妻子大喜,马上回娘家告诉父母。她的父亲向来就器重林澹人,当场婚事一言而定。林澹人从此不再去余园。他选择吉日把彩礼送过来。到新婚之夜,新娘子果然美丽非凡。只是林澹人的那里过大,有碍于闺房之乐。
婚后三天,女家来馈送食物,宴会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的亲戚。忽然有一个女子飘然而入,众亲戚都吃惊地站起来看她,只见她艳丽绝伦,但谁也不认识。大家连忙叫主人过来,林澹人进来一看,原来是余白萍。林澹人惊惧害怕得直往后退,说不出一句话。白萍恼怒地训斥林澹人说:“你真是个薄情郎!我究竟哪里有负于你,你竟不顾我的情意把我抛弃?”林澹人低头无言以对。吵嚷之中,苻生突然来到,一见白萍,惊叹为仙女。就在这时,白萍忽然不见了,众亲戚个个惊骇震愕,聚在一起猜疑议论,都不知道这桩妖事的缘由。只有苻生心里明白,还为白萍的美貌心迷神醉,惊叹不已。
过了半个来月,林澹人到友人家饮酒。深夜,从城北回家,觉得后面有人跟行,疑心是巡逻的兵卒,回头看了好久,那两人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两个丫环。两人拉住林澹人的衣袖,邀请他说:“小娘子吩咐我们来请郎君,请千万不要拒绝。”林澹人推辞不掉,没有办法,只好跟丫环走。这一天正是农历十五,月光皎洁,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走了约三四里路,渐渐靠近了余园。林澹人心中内疚,停步不肯再走。两个丫环硬拉住他,又走了几步,看见白萍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紧蹙双眉,无限怨恨地掩面流泪,两个丫环把林澹人按跪在白萍面前,说:“我们把薄情郎找来了。”林澹人叩头自责说:“我已经知道错了,但你就独不念当初我们俩在书斋中的恩爱之情吗?”白萍嘲笑说:“你的记忆力倒也很强呀,还能想起过去!我早把这份情意付之流水了!你如此狠心,就连那负心汉王魁、李益【1】都比不上你。最可恨的,是你好坏不分,致使我清白之身被你玷污。想起来就叫人痛心彻骨,含恨不是一朝一夕了。今天你亲自到这里来,还不是像一条于枯车辙里等死的鲋鱼,纵使摇尾乞怜,又有何用?应当给你施加蒲草鞭抽打的耻辱,以惩戒那班轻狂之徒。自然我不会把你打死,是因为你以后有朝一日会飞黄腾达,那也不过是你祖上积了阴德的报应而已。”于是便叫两个丫环剥下林澹人的衣裳,折柳枝鞭打了几十下,又拿溪沙敷在他的阴部,把他丢在大石上,然后离去。林澹人受此羞辱时,全身好象中了梦魇,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第二天黎明,林澹人才能动弹。便泱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把情况悄悄告诉苻生。苻生听后,汗流浃背,从此终身再不敢到余园。林澹人从此也觉得下身阴部寒冷如冰,那里于缩得像个僵蚕,任凭怎样医治也无用,已经病痿了。新娘子失掉枕席之欢,也有了外遇。林澹人只是靠少年英俊聪颖,祖上积德未衰,才金榜高中,一直当到清要的高官,过继了苻生的一子为义子。李芰裳给我讲述了这些事,还不是很具体,后来赖冠千又详细地告诉了我。
【1,王魁见明传奇《焚香记》,名妓敫桂英周济秀才王魁,且许以终身;二人在海神庙设誓,互不负心。王魁入京,中试后另娶宰相韩均之女,遗书桂英休弃之。桂英愤而诉于海神庙,自缢身死。其鬼魂至韩相府,值王魁夜读,敫与相见,王不知其死,斥逐之,且欲加害,桂英乃活捉王魁而去;
李益见唐传奇《霍小玉传》,艺妓霍小玉与名门进士李益相爱。立下永不相负的盟约,霍小玉遂和李益两年日夜相从。之后李益授郑县主簿,离别之时,小玉向李益请求八年相爱之期,李益再申誓言,并答应八月来娶。李益归家觐亲,其母为他订下甲族卢氏之女的婚约,李益惮母亲严威,遂与小玉断绝书信及往来。小玉日夜悬想,多方赂遗亲知,打探李益消息,资财用尽。终有一黄衫豪客携李益至小玉家,小玉历数自己的不幸和对方的负心,长恸数声而绝。后李益因小玉冤魂作祟,三娶皆不谐,终生不得安宁。】
88,刘大宾
刘大宾,是河州副总戎周公的贴身随从。官署中有一间大书房,花木杂乱丛生,官舍空旷,经常能见到鬼。刘大宾同一个辕门官白把总很要好,有一次深夜吃醉了酒,便来找白把总闲谈,绕过大堂,一片黑暗,没有灯火。刘大宾一边走一边叫:“白二哥怎么睡得这么早啊?”忽然从大堂右边的大旗下有人应声说:“白老爷被蚊子叮得吃不消,到大书房去睡了。”刘大宾便背负着手,哼着小调,慢吞吞往大书房走去。
这时月光皎洁,万籁无声。他隐隐看见花台旁边,有一个红衣女子倚靠着栏杆站在那里。刘大宾心里暗想:“夜深了,这个女子为什么到这里来?着她体态衣装,一定是杏花。”杏花是周公儿媳的婢女,很有几分姿色,刘大宾平时最注意她了。于是他趁酒醉兴浓,就想要上去搂抱她。走到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一下子着见她脸白如粉,眼睛血红,舌头从嘴里拖出有三寸来长。刘大宾吓得发狂大叫,拼命直敲书房。值夜的人全惊醒,围上来询问,都听到鬼哭声渐渐出了院外,个个吓得毛骨悚然。刘大宾向大家详细诉说事情的经过,白把总也来了,听了后惊讶地说:“我今夜依旧睡在大堂斜房,而且二更时大堂就一片寂静,大旗下又哪里有什么人?想来也是鬼干的。”刘大宾从此就生了癫狂病,白天说鬼话,谁都不懂,周公用符印来治他也没有用。只见他从此驼背似地弓缩着身子走路,好像背上负有重物。每看见杏花,就又喜又悲地追逐她。杏花也不禁凄哀伤心,掉下泪来,周公感到很奇怪,便命令两人不得再见面。杏花从此失神发呆,有时停下手中的活自言自语,有时放下饭碗暗有悲伤,好几次投环自尽,都被旁人发觉。
有一天,周公出去巡查所属防戍之地,手下人没注意防备,刘大宾便在深夜偷偷进入住宅,一直到睡房中,解下带子去勒杏花的头。等到家中人发觉来救,杏花已经气绝。刘大宾的疯癫病不久就痊愈,心中却一片茫然,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勒死杏花的事。内心十分债恨哀痛,又天天受到杏花父母的窘辱,也自尽而死。
89,庄劚松
吉州人庄寿年,号劚松。乾隆初年,以贡生进入国子监,寓居在城北的一座荒芜园宅中。刚来的时候,茂草繁盛,苔藓掩没台阶,十分荒凉。庄寿年剪荆棘,修路径,住进一间轩屋中。没有多久,考期已临,他准备一番进了考场。庄寿年虽是名流,但所学与所考不合,他已经历了半辈子的坎坷磨难,这次又失利落选,郁愤成疾。病卧床榻,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拥仆蠢呆愚钝,庄寿年也无钱再雇用,幸而有一个相好的同学丘生,也同庄寿年一样失意不乐,他可伶庄寿年老病他乡,便带了书僮与行李过来同庄寿年一块居住。两人朝夕相处倒也颇慰寂寞。
丘生本是少年,每天晚上拥衾睡觉,不免会想入非非。时正当仲春二月,池畔青草又长得一片茂盛,园中鲜花半开。薄暮时分,丘生在轩房的东边独自散步,忽见一个女子,年纪约十六岁,翠绿裙子,大红衣裳,艳丽绝伦,向丘生嫣然一笑,千娇百媚。丘生目迷神痴,立定看她,呆如木鸡,他只疑心是邻家女子,不敢轻佻。那女子很快越过墙头消失了。丘生回到轩房,对庄寿年说:“人都说京城里的女子装束又丑又怪,既没有旗人的大方风度,又没有南方人的婀娜风姿。然而我今天所见的女子,却真有好似仙女的,装束打扮都叫人意想不到。从今而后我才知道他人之言实不足信。”庄寿年说:“不。你看到好的女子,都不是本地人。比如今科乡试榜中,中选试卷值得一读的就很少,查查实情,顺天府籍贯的又有几个呢?”丘生大笑起来。
夜里,丘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朦朦胧胧之中,那女子忽然又翩然而来。丘生如痴如醉,两人作欢起来,发出猥亵淫乐的声音。庄寿年从梦中惊醒,侧耳细听,不禁自己也精遗满床。第二天早上他起不了床,而丘生起床更迟,早饭食量大减,不停打呵欠。庄寿年盘问他夜间发生什么事,丘生隐藏秘密不肯说。庄寿年十分疑心,到晚上假装睡觉,暗中偷看。一更以后,猥亵之声又响起来,枕边淫语,声声传入庄寿年的耳中,他又不觉精泄。丘生也越来越显得疲惫不堪。庄寿年盘问他,丘生仍不肯吐露实情。庄寿年严肃地说:“我们两人都是他乡作客,家中人牵挂,难道不该很着急吗?为什么你身在千里他乡作客,把有用之身坏在狐鬼手中呢?你年轻还不怎么有害。我老了,怎么吃得消仅有的一点涸精为了你那淫靡之音夜夜遗泄呢?”丘生十分惭愧,感谢说:“你说的话是良药,我哪敢不听从?如果她再来,我一定与她彻底断绝。这天夜里那女子果没有来,丘生在庄寿年面前夸耀了一番,庄寿年也心里很高兴。
正好有一个同在国子监的刘监生,涪州人,精通医术,偶尔来探访庄寿年,吃惊地说:“你为什么病得这么厉害呀?”诊断一番后,惊异了好久才说:“你年纪已快六十岁了,哪里会有遗精的毛病呢?难道是被妖狐鬼魅所害吗?”庄寿年很佩服他诊断如神,便把丘生的事告诉了他。一会儿丘生来了,刘生也给他作了诊断,担忧地说:“这是妖狐作怪,不是鬼魅。无药可医。城南有一个穆萨嘛,可以请他来驱捉妖狐。”庄生问道:“穆萨嘛是什么人?”刘生说:“他是镶白旗蒙古人,叫做羽林乞萨嘛,翻译过就是巫师的意思。”庄寿年恭敬答应,就叫丘生的僮仆去邀请穆萨嘛。穆萨嘛正受官家差使,约好三天以后才能来,庄寿年只好翘首盼望。
到了深夜,那女子又来了,责备丘生说:“你为什么相信刘监生的话,叫人召穆萨嘛呢?我难道惧怕穆萨嘛吗?”丘生说:“召穆萨嘛的事,是庄寿年谋划的,我可没有参与其事。”女子十分愤怒,用两手捧住丘生的两,嘴对着嘴说:“我要是死了,你又岂能独生!便用舌头顶开丘生的嘴唇吸起来,只听见“飕飕飕”的声音,吸气像汲水,丘生心里一片空茫,虚飘飘的无所凭依。女子更加用力吸气,丘生只觉得丹田中痛如刀割,五脏欲裂。庄寿年听到丘生帐子里摇摇晃晃的声音,连连大喊“丘兄“,没有回应。心知有怪事,急忙叫起两个僮仆,点灯照见丘生已经昏迷气绝,赤身露体僵卧在床。闹嚷嚷抢救了好一会儿,丘生才醒过来,抓住庄寿年的手一边哭一边说:“我恐怕就要做客死他乡的饿鬼了。”庄寿年大怒,对天大声谩骂,招呼丘生过来同榻共睡。
三天以后,庄寿年又派人去请穆萨嘛,穆萨嘛果然如期而至。邻人纷纷来观看,围成了一堵墙。穆萨嘛头戴金盔,腰系金铃,手拿鼓“咚咚”直敲,嘴里念着神咒,绕着园子跑。到了园子后面的一座废楼跟前,他瞪跟仰望,马上放下鼓,拿起一股铁叉,飞步登上楼梯好像在追逐什么。到了墻角,他用铁叉使劲叉过去,只听到一阵哰哰哰的叫声,就像一条狗被鞭打时发出的声音一样。穆萨嘛架上铁锅烧起来,把叉到的东西丢到锅里烹煮,大家都看出原来是一只黑狐,大如狗獾,肠子拖出而死。穆萨嘛烤肉烧皮,又把心烧了,研成粉末,叫丘生和庄寿年吃下去,然后就走了。从此狐怪绝迹,两人的病也很快好了。他们都登门向穆萨嘛赠礼致谢,穆萨嘛不肯受礼,两人同他订朋友之交而别。后来丘生在丁丑那年中举,授了柘城的县尹。庄寿年以教习之官任满,回到家乡教书,这件事是庄寿年自己说的。
90,额都司
有一个参领德公,是世家贵胄子弟。夫人傅察氏,是额都司的姐姐,生下一子二女。起初住在灵椿坊,后来迁居到城南的泡子河。庭院幽深,宅门壮丽,为当地第一大园宅。但常闹鬼怪,家中人一到黄昏以后,一个人不敢独行。厩中养了十几匹马,照例每夜都要惊动两次。德公的儿子刚娶媳妇,也是世家女子,年刚十八岁。结婚没过一月,忽然得了癲痫病,哭笑无常,有时裸体赤脚奔跑,连奴婢也不回避。每到夜晚,她就闭上门,对着角落,埋头翻弄一只衣箱,两只手常忙来忙去,不知在于什么。到了半夜,她总是把一张纸包裹了放进衣箱,封上锁,做上记号,十分诡秘。女婢有时暗中偷看,她就要破口大骂,在地上打滚,撒娇啼哭。德公儿子感到羞耻,然而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过了半年多时间。
有一次逢到额都司受召见来京都,住在大厅的东院,院外面就靠近马厩。来住的那天,德公为他设宴接风,酒饮半酣,德公便说:“舍下鬼怪很多,你晚上一人独睡,不害怕吗?”额都司说:“我们这种当武将的,都是亡命之徒,死都不逃避,哪里还怕鬼呢?”两人都大笑起来。到了半夜宴散,各自回住房。额都司十分劳累,又吃醉了酒,一夜沉睡,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德公见他一夜无事,倒也很放心。就这样过了三夜。
第四夜,额都司刚睡到床上,就听到屋顶隔板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额都司害怕得心跳起来,便起身点亮蜡烛,坐在床上倾听,好长时间后才寂静无声。他就不再熄灭蜡烛,拉过被子躺下。一顿饭的功夫,声音又大作。他仰望顶板,好像有人踏在板上行走,渐渐走到了东北角,声音忽然停止。只见屋角一块顶板直动,接着板被揭开,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垂落下来,形状像马尾巴,有一尺来长。因为离灯远,恍恍惚惚看不清楚。额都司浑身毛发直竖,胆壮不起来,只有瞪大眼睛看而已。不一会儿,那黑东西越来越长,黑色没有了,接着出现白色,白得像粉;白色才露出三四指宽,额都司突然看见两只眼睛,大如榧子,他这才知道是一个人的脑袋。心里恐惧万分,要想喊人,忽然转念一想:“人怎能怕鬼?况且我先曾夸下海口,大家都听到,忽然表现出胆小软弱,还有何面目见人?”于是他心里镇定下来,看那脑袋。这时脑袋已露出半个面孔,渐渐又露出了鼻子、嘴巴。两只眼睛绿幽幽的,直看着蜡烛光,烛光渐渐收敛,暗淡如豆,额都司昏昏沉沉如中了梦魇,手脚不能动弹。那个怪物忽然飞落下来,旋风般敲窗而出,灯光又骤然明亮起来。额都司猛然如从梦中醒来,只听见院子前面厩中的马匹惊叫,窗户又如原来一样关闭,这时谯楼响起了三更钟声。额都司预料那怪物一定还会回来,连忙把灯移近床,抽出刀放在枕边,穿上衣靴躺卧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合眼入睡。到五更时,墙外厩马又惊叫起来,竹林树林呼啸生风,那个怪物又进到房来。烛火马上又暗淡无光,怪物真向卧榻扑过来,额都司大叫一声,举刀砍过去,只听“霍”的一声,响如裂帛,案桌翻倒,灯火熄灭。接着屋上一阵“逢逢逢”的声音,过了一刻钟才停息。额都司疲惫极了,昏然沉睡过去。
第二天,额都司把德公拉到僻静处,详细讲叙了夜间发生的事。于是劝他搬家,躲避怪物作祟,还说:“外甥媳妇的病,说不定也是这闹鬼的凶宅造成的。”德公说:“我也早受不了了,只是苦于找不到吉利的住宅。”额都司说:“哪一家住宅不都比这地方吉利?我的朋友萨都统的住所,现在就正在寻找买主,你可以去看看。”德公便用三千两银子买了下来。
到迁居的时候,新媳妇大哭,不肯去。德公儿子拿剑恐吓她,她赤脚蓬头乱跑。侍婢给她穿上鞋袜,塞进车中。住进了新居,上上下下都安然无事,鸡犬不惊,厩马夜里也很安静,新媳妇病也顿时痊愈。侍婢打开她的衣箱,从纸包中拿出一条五彩线绳,长有四五尺,像箭杆一样,不知何用。问她,她也茫然不知。众姐妹告诉她以前疯癲发狂的情景,她羞涩得无地自容。额都司后来官当到副总戎。德公原住的那座园宅后来连换了好八家房主,都不得安宁,如今已废为菜园了。
91,孝女
京城崇文门外的花院市,有数千家居民,都是以制造蓪草堆花的工艺为生。有一个少女奉养老父亲住在花院市,也靠此谋生。老父患有哮喘病,年年到时发病。这一年发得更厉害,躺卧在床,呻吟不起,医生来看也治不好。少女废寝忘食,明里安慰老父,暗中独自忧伤。正好有一个邻家老婆婆聚集了一班妇女,要往丫髻山去烧香。少女便私下去打听:“为什么要进山烧香呢?”老婆婆说:“有的是因为经常生病,有的是因为不生子女,各人都求各自的心愿。山顶娘娘最灵验,无求不应。”少女问:“这里离丫髻山有多少里?”孙老婆婆说:“一百多里。”少女说:“一里有多长?”老婆婆说:“三百六十步。”少女牢记在心。到晚上等老父安睡,她便暗中来到院子里,手持一炷香,默记里数,绕院边走边拜。默默祝祷我一女子身体稚弱,父亲病重,家中更无一人,不能来朝山进香。现在我就在这里计算里数,恭恭敬敬一步一拜,就如同亲身来到宝山,亲自拜望圣像,保佑我老父大病痊愈,长寿康健。我立愿从此绣佛像,吃长斋,终身顶礼拜佛。就这样,她有空就来院中行步跪拜,日夜不停,这样过了半个多月。
传说丫髻山上供奉的是山顶碧霞元君之神,灵感应验闻名于京畿一带。上自帝宫后妃、朝中大臣及王公贵族,下至老百姓,每逢四月,都要来朝山进香,參加赛会,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五更鸡叫的时候就进大殿烧香的,叫做“上头香”。头香一定是皇宫的宫使及大太监烧的,其他人没有一个敢抢烧。当时有个姓魏的大太监,奉了皇太后的懿旨,来烧头香。刚打开殿门,就看到有香插在炉中,香火烧得很旺。魏太监大怒,训斥庙主说:“老佛爷的香还没有烧,怎么叫他人先烧了头香?”庙主惶恐万分地说:“您魏爷不来,这大殿哪个敢开,实在弄不懂这香火是从哪里来的。”魏公暗想:“刚来时,大殿才开门锁,看到炉中香灰还没一寸厚。这事实在奇怪可怕。明天再早一点来,看是怎么回事。”便赶忙嘱咐庙主说:“既往就不追究了,你要特别小心谨慎,明天早上我当来上头香。”说完就走了。
庙主害怕开罪,便同庙徒们整夜值班巡察。才四更,魏太监就来了。以进殿门,见炉中香火燃烧,有一个女子正拜倒在地。大家都大吃一惊。那女子听到人声,惊慌而起,忽然不见了。众人以为是鬼。魏公说:“难道在神佛面前,鬼敢公然出现吗?一定有原因,我有办法来对付。”于是便上了二香。到山门下面,坐在交椅上,把香客们都召聚来,告诉了情况,并详细叙述了女子的年纪、容貌、衣装。香客们都很惊讶,只是奇怪。终于有一个老婆婆听了魏太监的话后,沉思着说:“据魏爷所见,莫非就是我家邻居的女子吧?为何您讲的一件件都同她相符合呢?”魏公说:“是什么邻女,能够这样变化?”老婆婆说:“她住在花院市,本是个孝女。”魏太监拍着大腿说:“这就不奇怪了!”
魏太监赶忙驰马回宫,向皇太后复了命。然后秘密访到女子住处,就去见她,果然就是在寺庙大殿上所见的女子。向女子询问,女子全以实情相告,说:“我虽然没出门,恍恍惚惚就像身历其境。老父亲的病得到痊愈,也是菩萨显了灵。”魏太监感叹说:“至诚可以感动神灵,真是纯孝之情。”便认她为义女,待如亲生的女儿,她的老父又安享了三十年温饱日子,活了一百岁才去世。后来女子嫁给大兴张氏家,嫁妆丰盛,价值在几千两银子以上,都是魏太监一人为她置办的。女婿家也因此世代为富商。
92,请仙
我闲暇时曾经阅读《太平广记》及各种志怪小说,其中所记载的怪异事情数不胜数。又常听人讲这类怪事,也都凿凿有据。心里又信又疑。怀疑无其事吧,那么古人且不说了,就是今人说这些事的也多是朴直诚实谨慎之士,岂会说骗人的话?相信有其事吧,那么我活了四十年了,为什么又没有亲眼看见过一次呢?我只记得我跟随父亲在宜君做官时,我祖父代理乌兰县官职,我父母奉侍祖母留住在宜君官署中,正好县尹张公推荐一个变戏法的人来表演,看他的戏法,也很平常。我父亲因为张县尹的面子,封了二两银子送给他。变戏法人不肯收下,说:“今天变戏法,围看的人有百来号人,而没有一个人啧啧称赞,可见我所学到的本事不足以惊动世人耳目了,哪里敢妄求厚赏呢?虽然如此,我从小遇见一异人,传给我降仙的法术,今天夜里我来表演,或可博老太太一笑。”我父亲同意了,便赐给他酒食。
黄昏时分,这个术士选择了园中三间破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子破的补好,墙壁剥落的粉刷好,凡是有缝隙空洞的地方,哪怕只有针眼大,也一定要堵塞得严严实实,又张挂起帷幔,遮蔽好窗户。掌灯时分,又在西面墙壁上画一门,像一个上尖下方的圭形土洞。门前放上一张矮脚几,几上放一只香炉,点起紫降香,不使烟火熄灭。此外别无他物。选了两个十五岁的秀气聪明的孩童,扎起发髻,赤着脚,起名字叫“清风”、“明月”,叫他背对背立在矮脚几前。我祖母带领姑母、母亲以及一班姐妹,垂下竹帘,坐在东房间,我父亲带领我们兄弟分坐在竹帘两边。那班僮仆们,有些叫他们观看,有的叫他们不能观看,全听从术士的命令。
三更时分,术士把点燃的香插上香炉,用烛焚烧了符篆,叫两个童子低伏下身子,从胯下倒看矮脚几前画的门洞,问:“看见什么啦?”童子回答说:“门打开了!”术士便含了一口水向墙壁上喷去,又连忙问:“怎么样?”童子回答说“里面在梳头了,在搽脸了”,然后又说:“在换鞋了,在穿衣了”。术士说:“那么可以出来了。”又含水喷了三下,蓦然看见一个女子立在矮脚几后,五尺多高身材,穿大红衫,下着白裙,眉清目秀,脸带微笑;一副羞涩之态。术士嘱咐她:“太太在这里,你可为她行礼。”女子便敛衽再拜。术士说:“太太最为尊贵,怎么不行全礼,只作了一福就完事了吗?”女子只用红袖掩口,微笑不动。术士也笑着说:“这是见到生人怕羞了。”便叫童子上前,抓住她的袖子要从矮脚几后拉出来。童子用力拉,女子用力抵挡,相持了好久。术显出着急的样子,制止童子说:““她是修仙之人,生性朴野,你先放手,我自有办法。”童子便放了手,女子依旧回到原来的地方。
术士又含水向墙壁喷了一口,忽然又有一个女子走出来,两鬓垂着童发,比前面那女子年龄更轻,相貌十分娟秀。穿一领淡青的衣衫,腰围一件树叶做的围裙,一尺多长,赤着双脚,手和脚的指甲都有四五寸长。同红衣女子并肩站在矮脚几后,笑着侧视红衣女子。术士说:“你姐姐长久离群幽居,习惯于朴野的生活,见到太太不知道应有的礼节。你是最懂礼节的,可以带她行礼,不失了礼仪,以至加重了我的罪过。”青衣女子便推着红衣女子,绕过矮脚几走出来,按着红衣女子的头,叫她下跪。举止神态那么柔美妩媚,人们都看得痴呆了。诡拜完毕,二人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术士又含水喷了一口,二女子便消失了。我父亲以为他的法术很神奇,给了他丰厚的酬谢。
后来人们详细询问两个童子:“拉她的衣袖的时候,觉得她是人呢,还是不是人呢?”童子说:“不知道她是不是人,但抓住她的手臂就像抓住棉絮一样,她气力微弱,只拉了四五下,她已汗出淋淋,不胜气喘吁吁了。如不是术士叫我们放手,再拉两三下,就可以把她拉到太太跟前了。”我当时十四岁,至今还记得分明,每次讲给人家听,没有一个人能猜出其中奥妙。有人说这是障眼法,不足为奇。然而障眼法也不过是障人眼目而已,不可能拉住她真实的身体的。这真叫人困惑不解。
94,某太医
有一个太医,大兴人,不知姓名,天夭穿轻裘,骑壮马,奔走钻营于京城王公贵卿之家,借以发财致富。来请他看病的人纷纷在门口盼望等待,可是他不到天晚不到病人家,一点也不顾病人是怎样望眼欲穿。每看一病,开一药方,不论有效还是无效,照例都要先给一千钱,否则就不来看病。每夭傍晚回来,连人带马都是满载而归。要是有人责怪他来迟了,他便脸上变色说:“我刚从某王、某公主、某大臣府宅中回来。”只要不是显赫一时的要人。他是不会挂在嘴上的。人们对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听任他算了。
一天他为人看病归来,一个人独睡在房中,梦见一人,好像是很熟识的,却忘记了姓名,拿了一张纸给他说:“时候到了,你所欠的债应当偿还了。”太医取过纸,反来复去细看,上面空空没有一字,正在疑惑之间,那人已忽然不见。太医一惊之下醒过来,听到正打三更,家人来敲门,报告说夫人已生下一子。太医顿时浑身毛发直竖,心想这儿子一定是来讨债的,只不知道究竟欠了多少债。
儿子长大后,忤逆不孝,把父母当成仇人,花钱财如粪土。每天向母亲要一百文钱,转眼之间便花光。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家业渐渐败落。母亲有时稍微吝啬一点,儿子便横眉怒目,简直要动武。母亲害怕,又把钱给他,不敢当面斥责他,暗中告诉太医。太医只是闭了眼睛摇头说:“不要再说了,这个儿子使我心寒胆裂!”于是便把梦中所见告诉妻子,妻子大惊说:“有字的债券,还可以量力偿还,假如是无字的债券,谁知欠债是多少啊?哪还有还尽的日子!只怪你这个老不死的以药杀人,不知多少,新鬼喊冤、旧鬼痛哭,这个儿子一定是这些鬼的头领。他奉了阴间阎王的命令,含恨而来,哪个敢同他斗啊?”说完,大哭说:“你这老不死的草菅人命,心毒手狠,以至于得到这种报应。连累老娘也到这种地步,你这老不死的倒也罢了,怎就不想想老娘有何罪?”小妾在旁边安慰她说:“大儿虽然是不肖之子,小儿不就要长大成人了,何必为此争吵呢?”妻子朝她吐了一口口水说:“呸!你是痴心妄想,还在想入非非啊?天老爷对这老不死的报应,一点也不差错,便纵有一百个儿子,也都是一路货,老天难道还会以德报怨吗?”太医沉默着,无话可说,只是长叹而已。
又过了十多年,一夜太医又梦见原来那人来了,说:“欠债已还清,可以把债券还给你。但是还欠一条人命,现须去见阎罗王。”太医醒来,生了大病,自己知道治不好了,便把梦中听到的话告诉妻子,嘱托她办理后事。过了两天,他的儿子暴病而死,太医哭着说:“时候到了!”半夜果然也死了。小儿子也同样忤逆不孝,从此这家人穷困落魄,饥寒交迫到今天还是这样。
闲斋氏说:“庸医害死人,应当获此报应。只是一人的欠债容易偿还,许多人的命就难以偿还了,轮回报应,墮入地狱,还有穷尽的时候吗?那些没有治活病人的本事,却假以探脉诊病获取钱财的医生,看到这种惨酷的报应,不知是否肯稍稍收敛一下自己毒辣的罪恶之手呢?”
95,朱佩茝
宜君的塘汛兵朱佩茝有一个甥女,是农家妇女,住在焦家坪。出嫁了半年才来月经,梦中见到一人,满脸胡须,青面孔,瘦长身,头戴赤巾,来同她交欢。一连三夜,农家妇便怀了孕。腹中经常蠕动,一动便痛得要昏过去,大声喊叫。她的婆婆以隔壁住着青年妇女为由叫她忍受,不要喊叫,她难以顺从。以至两人争吵起来。邻家老太婆听到后,过来相劝,一看见农家妇,大惊说:“你媳妇怀的可是妖胎,现快做好准备,等待落胎,不要再吵闹,弄得她不安静。”婆婆这才十分害怕起来,叫农家妇的丈夫去告诉亲家。农家妇的母亲便亲自来守候她。到临盆时,产妇翻来覆去大声号叫,周围邻居都塞起耳朵跑开了。好久,生下一个怪物,人头蛇身,头发赤红,有三尺来长,面如白粉,从头到尾有八尺长,看见人就笑。大家都惊怕奔逃,没有一个敢进房间。每次喂奶,农家妇都惊怕得昏绝过去。
正好一次朱佩茝来看望甥女,刚一进门,就遇到他妹妹连连摇手,叫他止步。然后拉进草堂,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他。朱佩说:“既然是个沃怪,为何不杀掉他?”妹说:“他整天盘居在我女儿身边,投鼠也要忌器啊。”朱佩茝试着先去看看,只见那怪物正蟠屈身子,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朱佩茝偷偷解下佩刀,猛然冲上去,抓住怪物的头发,把他拖出房间。怪物惊醒过来,瞪眼张口,发出“格格格”的声音,好像敲打石头一样,身子卷曲起来缠住了朱佩茝的左腿。大家远远站着,发出呼喊,朱佩茝的刀已落下,蓝色的血四溅,沾满衣服,腥气刺鼻。朱佩茝又剥下了皮,卷起来,说:“我正要用这张皮来蒙三弦呢。”两家人都深深感谢他,那农家妇今还活得好好的。
96,纸钱
我有一个当护军的朋友景君禄,住在近城北的地方。一晚,他同他的朋友富海回家,路经灵官庙,已经三更。忽然看见两只粉蝶翩翩飞舞,离地二尺多高。时当隆冬,又是深夜,哪能有粉蝶呢?走上去一看,原来是两张纸钱。这时并没有风,两张纸钱相距一尺,相对飞舞盘旋不停,两人感到十分奇怪。正好有一人骑马自西面而来,那马耸起两耳,喷着响鼻,连连用鞭抽打,也不肯前进。骑马人高声问两人在干什么,景君禄指着飞舞的纸钱,叫他自己看。一个打更的老卒经过,告诫他们说:“各走各的路,何必多管闲事。就是在这一小块地上,已经有两人倒下死掉了。”骑马的人很害怕,打马飞驰而去。景君禄和富海都是少年之辈,喜好多事,便一直追随飞舞的纸钱,来到一家人家的矮墙,纸钱很快飞进了一只狗洞中才飘散。这一年,富海就死了,又过了两年,景君禄也死了。
97,三李明
光山人李明家里素来贫穷,靠打工舂米糊口。当地有个监生锺秀,外出遇雨,到李明的屋檐下避雨,李明邀请他进屋,备下酒菜同他共饮交谈。锺秀非常高兴,两人便在舂米房中定下朋友之交。从此经常往来,相互作客。有一天邻居家失火,锺秀家也遭了殃。李明飞奔而来,冒着浓烟,冲进烈火抢救,胡子眉毛都烧掉了。锺秀终于没有被烧死,两人私交更深了。
正好锺秀要往南昌总戎幕下做事,便拉了李明一同前往。乘船南下,路上忽然遇上飓风,船被打翻,人都掉到水中。锺秀被一个山西客人所救,正好这个山西客人也到南昌做生意,于是两人便同乘一船。锺秀非常感激他,问起客人姓名,却也叫李明。前一个李明竟连尸体也找不到了。锺秀早晚都伤心哀哭,如丧父母一般。到了湖口,山西客人遇到家乡人,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赶忙掉船回家,对锺秀说:“我心中已乱,顾不到为尔办事,现我送给你八两银子,从此分别。”锺秀竭力推拒,那山西客人的船已经扬帆远去了。
锺秀呆立痛哭,生了病,寓居在一座小寺庙里,躺卧了半个月。和尚讨嫌他,整天絮絮叨叨不休。邻近有一个老人听到了,痛恨和尚冷酷无情,气忿忿地来到寺庙里,对锺秀说:“你何必沾污了这里的清净之地,想盼谁来发慈悲之心呢?”于是带领僮仆来捆好行李,把锺秀抬到自己家里,为他请医生吃药治病,十天后病痊愈。锺秀磕头感谢说:“您老对待我这个小子,真可以说是再生父母了.请问您的姓名,我要铭记在心,将来报答您老人家。”老人严肃地说:“我是可怜你失路遭难,所以伸手帮尔,岂望你报答?至于我的贱名,不妨告诉你,我叫李明,七十二岁了。”锺秀十分惊异。老人问他打算何往,并教他说:“何不去找塘汛呢?'锺秀觉得不错,便到塘汛处告诉了情况。塘汛兵一听他是总戎的幕友,马上飞马报告上司,锺秀才坐上驿车来到南昌,他向总戎叙述了自己的遭遇,总戎也十分惊叹,以为是件奇事。锺秀后来成为大富。
闲斋氏说:“三个同名同姓的李明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三个李明对锺秀都有再生之恩。三个李明都有恩于锺秀又不足为奇,奇就奇在没听说锺秀发迹后去报答三个李明,而安心享受大富大贵。”
卷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