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摩托上

彭定华

暖暖的阳光斜斜地从堂屋门口射进来，亮闪闪的一片，旁边的摩托渡上了一层光泽。这是一辆半旧的电动摩托，油亮的深绿色暗淡了许多，饱经风霜的样子，只是依旧彰显生活气息。车把上系着一条红绸布，蓝色毛巾搭在坐垫上，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让人很容易产生幻想：嗡的一声，摩托车驶出屋门，沿着大路向前，眨眼间背影消失了。

曾经，的确有这样一个背影极具魔力，吸引我站到庭院看他消失在树的那头，然后我在树的这头等他回家。他把摩托推进堂屋，便开始大声播报当地的“新闻事件”，张三准备做屋了，李四的孩子读书成绩优秀，王五的媳妇怎么孝敬父母，赵六做生意赚发了，等等。他嗓门特大，激情洋溢，唾沫飞溅，往往还会添加手势辅助，不时卷卷袖子，调整一下声音分贝大小。如若庭院有凉风或阳光，他干脆端把椅子坐着，翘着二郎腿。妹妹及时递来一杯清茶，他润润喉咙，便滔滔不绝，有长江水奔流之势，历史的积累加上骑摩托得来的各种消息，让他的谈资日渐丰富，成了一部活生生的社会百科书。他的记忆力是超群的，有例为证，重要人物去世时间能精确到分；儿时在天安门见过毛主席，还能说出当时情景，包括怎么挥手，说了什么，表情咋样；他看人物传记能过目不忘等。

别人说他是个能人，客气地喊彭爹或贵老子，他今生成了我的父亲，甘心情愿当我们的保护神。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感觉父亲开始衰老了，或许在退休后，或许在母亲辞世后，或许在他遇过烦心事后。几年前的一天，父亲说脚力不行了，要买个电动摩托。我们都反对，觉得七十来岁的人反应慢了点，怕出安全事故。他很坚决买了回来，不一会儿霸蛮骑着上路了。没多久，他尝到了以车代步的甜头，去走亲会友、购买物资、转悠溜达，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外跑，脸上挂满笑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甚至还可以哼几曲蒋大为、阎维文等老一辈歌唱家的经典之歌。

父亲对他的坐骑怜惜有加，经常用蓝毛巾擦拭，每一个地方都不放过，还会把上面的脚垫拿下来刷洗晾干。跑得多，养护摩托的时间也就多，不过，他不厌其烦，为自己跑，更多时候是在为别人奔跑。我们组有一户人家，家庭困难，男主人离异带着儿子生活，其妻早已再婚，命运偏偏捉弄可怜人，他不幸英年早逝，儿子就这样成了孤儿。父亲长吁短叹，心里很难受，决定帮忙申请孤儿补助，好让孩子的生活能有点保障。为了这事，他骑着电动摩托来回跑了好几趟。先是去村委会、镇上打听，了解申请的具体流程，然后写申请报告，父亲还帮忙联系了村里和镇上的相关负责人，一遍遍地递材料、问进度。为了等一个签字或者盖章，他可以等上大半天。看着父亲忙累的样子，我有点抱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他干的是善事，是好事，怎么怪他呢？直到补助款打到了补助对象的银行卡上，他才舒了一口气。

摩托车载满的不仅是父亲关爱他人的故事，还有对我们深切的父爱。父亲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家人的爱，每当他知道我们要回家前，就一次又一次追问什么时候到，开始忙前忙后地准备，最常做的就是骑上那辆电动摩托去镇上的集市买菜。他早早起床，把家里东西弄出一片响声，故意大声咳嗽，提醒妹妹也要早起准备。他说，赶早能买到最新鲜的菜，做出来的饭菜味道会更好。其实，父亲也细心，会挑我们爱吃的菜，顺变给孩子们捎点水果、零食。返家时，嗡的一声，把摩托车停在地坪，大嗓门吩咐：“四毛，快来提东西，快去放好！”四毛是我妹妹，她急匆匆赶来，也笑着抱怨道：“爸爸你这么急干什么，还没吃早饭咧。”父亲才意识到还是早上，我们回家要等几个钟头呢。唉，这个老头也真的急躁。等候的时间有点漫长，他把摩托推进堂屋，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看那永远看不厌的《三国演义》，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不时望望门口。把儿孙一个个盼回家，围坐一起，他又开始了侃大山，重播他那“激情燃烧的岁月”见闻，我们便是附和鼓掌的听众。

岁月不尽是晴空静好，也有阴霾笼罩。村里有座老庙，年久失修，屋顶漏雨，墙也裂了。村民都觉得这是村里的根和魂，不能就这么倒了，可修庙需要不少钱，大家一时凑不齐。父亲知道后说：“这事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分头联系捐助。”那时，父亲已经病了，别人本不愿意让他操心，不过，凭着他在地方的威望，认为有他一定可以办成，也就都默许了。他又骑着心爱的电动摩托，东跑西跑，走遍了附近的村子，联系了不少热心人，还自己带头捐了一千块钱。

那天傍晚，父亲联系完几户捐款的人，骑着电动摩托回家。快到家门口时，突然一辆小车快速拐弯，没注意到父亲，把他刮到了车轮边，电动摩托甩出很远，父亲脸上、手上擦伤了，鲜血淋漓，胳膊和腰严重扭伤。经急救车送去医院，所幸没伤到骨头。小车司机吓坏了，陪着做完检查，连连道歉，当晚买来水果和牛奶，承诺赔偿损失。父亲却摆摆手说：“没事，就是点皮外伤，年轻人也不容易。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唉，他的善良和仁慈真是本性难改，让人无奈，也无语。

父亲这么宽容别人，可病魔太无情，就在寺庙即将竣工时，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有人说他肯定在泉下为神，谁知道呢？我只知道那辆修理后的电动摩托此刻更沧桑了，仿佛一个时光机诉说着父亲的故事。岁月如流水，往事如轻烟，可有些东西在脑中生根、沉淀、停滞了。父亲的热心、无私、善良、宽容等人性闪光点，就和这辆摩托上的阳光一样，熠熠生辉，暖流泉涌。

编辑：杨 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刘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