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月经前,情绪失控,不是她的错
发布时间:2025-07-12 19:29 浏览量:2
月经到来的前几天,吴琳常常觉得,有一群蚂蚁在啃食自己的身体。
严重的经前综合征,让她不得不寻求治疗,为了缓解情绪,医生为她开出的抗抑郁药组方。试药的痛苦,让她觉得“还不如不治”。此前只是经前焦虑,现在是“生不如死”。
5月某天,她站在办公室19楼的窗前,第一次产生了想跳下去的冲动。她感到强烈的后怕,第二天就去了北京六院。
吴琳今年49岁,是山东一家保险公司的高管,有个听话的女儿,还有旁人眼中稳定体面的家庭。她不明白,这病为什么偏偏找上她。
这三年,她跑了不少医院,换了六位医生,没人明确解释过,为何她经前的情绪问题会如此严重。
她在北京问过医生,是不是得了“经前期焦虑障碍”(Premenstrual Dysphoric Disorder,简称PMDD),对方只是含糊地说:“这个年纪,有这种症状很正常”。
PMS与PMDD的区别
“正常”的回答背后,意味着没多少人会认真问“为什么”“怎么办”。吴琳的“不纠结”背后,是一种广泛存在却长期被忽视的女性痛苦。
许多女性在月经来潮前,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情绪波动、乳房胀痛、焦虑、疲惫等身心反应。医学上称之为“经前综合征”(Premenstrual Syndrome,简称PMS)——这是一种在女性中极为常见的体验。
而PMDD(Premenstrual Dysphoric Disorder ),则是另一类更严重的经前期障碍。它被归为一种精神疾病,通常表现为极端的情绪失控,常伴随愤怒、绝望、易怒,甚至出现自伤或自杀念头。
直到2013年,PMDD 才首次被纳入《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归于抑郁障碍范畴。但即便如此,它至今未被世界卫生组织单独列出。
在整个医学体系中,这种疾病没有一个清晰的位置,也缺乏被正视的路径。
把自己丢了
几个月前,在网上讨论PMDD的评论区,吴琳看到有人写道,“经前连老公呼吸都觉得是错的”。
她盯着这话看了很久。不是因为觉得好笑,而是产生了一种确认——痛苦是真实的,还有很多人和她一样“倒霉”。
痛苦在三年前出现,最开始是经前失眠的症状。起初,吴琳只是几晚没睡好,她没太在意。正巧那段时间,单位调整,她被调到济南任职。这里离家只有两小时的车程,她只当换个居住环境。
但月经快来时,这段距离像被无限放大。她觉得“不适应”,开始整宿地失眠,烦躁、盗汗,莫名想哭,甚至想跟丈夫找个由头吵架。但来潮之后,这些情绪又悄然退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月经快来时,开始整宿地失眠
吴琳以为自己是更年期提前。她跑去省妇幼查激素——结果一切正常。医生没说什么,家里人却劝她别“没事找事”。她坐在人行道边哭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更怕自己再也“好”不起来。
雪上加霜的是,丈夫的抑郁症转成了双相情感障碍,在外喝酒和人动了手。吴琳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很害怕丈夫会给她惹上更大的麻烦。
生活的失序,让吴琳把公司当成最后的安全地。在那里,她还是有能力的领导,带着几十号人把原本吊车尾的分公司做进全省前十。只有情绪快绷不住时,她才会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哭一会儿。
想哭,也是李钰在经期前的症状。如果不是经前那次突然的情绪崩溃,李钰不会知道,人在想哭的时候游泳,是很容易呛水的。
《好东西》剧照
今年26岁的她,是生活在上海的自由职业者。工作性质的原因,她不需要每天坐班。这意味着每到那几天,她可以找机会,出门做点放松的事。
最近,她喜欢上了游泳。那天上午,她就隐约觉察到情绪不对,便很快起身去了游泳馆。人不多,水温正好。游了几个来回后,她体内那股想要窜出来的躁动,平复了不少。
但就因为在休息途中,习惯性地瞄了一眼手机微信群的工作消息,李钰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她就那样站着,穿着泳衣,对着储物柜哭了半小时。
哭够了,她重新下水,想把那点情绪冲掉。但已经不在状态的她,很快乱了节奏,才游出几米,水就灌进了鼻腔。
情绪打乱了节奏
这条与李钰不直接相关的信息,直接打开了她内耗旋涡的阀门。
放在平常,李钰可能划走就忘了。但那天,她开始反复琢磨,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是不是无意间让别人为难了。她失控的情绪,开始迫切地寻求一切可以将李钰的行为,与这一条工作消息相联系的证据。
这些与李钰平常的样子,相差甚远。在同事眼里,李钰是一个非常专业、理性克制又富有同情心和理解力的人,同事和领导都很信任她,重要项目里大多都有她的参与。
但一到经前,情绪的突然崩溃就会让她躲在房间里,消失在办公室和工作群的讨论中。
“崩溃到无法理解自己”,李钰经历过很多次。
有时候会 “崩溃到无法理解自己”
对于一个向来避免冲突、习惯体察他人反应的人来说,这一症状恰好抓住了李钰的软肋。
在那几天,她几乎丧失了基本的社会功能,甚至只是“找领导签字这样的小事”,她都焦虑得打不开微信对话框。
当这样的情绪填满她的思考时,她常想要就此消失,“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
因为月经向来不准时,她无法为这份虚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情绪”,总是在经前趁虚而入,利用她对工作的投入,让她执念于细枝末节,困在自我怀疑里。它也会借她的善良与同理心,在她遭遇伴侣的言语暴力崩溃大哭后,去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太情绪化”了。
真的是因为自己的问题吗?
诊断和治疗之难
“在临床中,凡是缺乏清晰机制和研究支撑的病,患者都会下意识地归因于自己”,六层楼向南风窗解释说。
六层楼是医学科普博主,前北京三甲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已经做了十年的女性健康科普工作。在疫情期间,他收到大量关于经前情绪困扰的私信后,才开始深入了解PMS,而PMDD这一被归入抑郁障碍范畴的诊断,则是他在近两年才逐步接触和理解的。
六层楼告诉南风窗,在许多来信里,求助者的描述都极其模糊。“即便感受到痛苦,但缺乏相应语言,很多人不知道如何让他人明白自己的感受。”“她们往往只是想弄清楚:这是普遍现象,还是自己的问题?是无药可治,还是可以缓解?”
在“PMDD”“PMS”这些概念尚未普及的情况,这些体验通常被归因为“情绪敏感”“压力大”,并逐渐演变为自责和自我否定。
《生理大叔和他的女儿》剧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钰都不愿承认那个在经前情绪崩溃、焦躁不安的人,是自己的一部分。
她尝试做过心理咨询,但医生只能从“情绪积压”解释她的状态,帮不上她抵御那些突如其来的崩溃时刻。她也借着私人关系,向熟识的妇科医生请教,对方只是摇头,说“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让她吃点逍遥丸试试。
快接近更年期的吴琳因为无法确诊陷入了更复杂的治疗之中。
最开始是吴琳的弟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于是替她约了省精神卫生中心的专家号。结果显示,吴琳重度焦虑,中度抑郁。她开始配合医生吃药,前提是药物能立刻见效。
几个月,医生换了三个。同事说中药能缓解焦虑,她也试。中西药一起吃,结果因为药物性肝损伤住了院。在多次治疗当中,没有一个医生确定她的病症和月经有什么关系。
药物也没有让情况变好 / 图源:pexels
情况越变越糟糕,吴琳却没法停下来。出院后,她换了新的医生,随身携带的药盒里塞满了药丸。她说不上哪种管用,只记得那之后有过一年半的“好日子”。
但病情在一年半之后又凶猛地“杀回来”,情绪上的崩溃,不再只限于经前,而是延伸到了月经之后。
无法忽视的事实是,PMDD作为一种横跨妇科、内分泌、精神心理等多个学科的综合性疾病,在当前医疗体系中各科室分工明确、协作稀少的机制下,缺乏统一的诊疗路径和干预指南,其诊断和治疗面临多重困境,“即便患者知道自己是病了,要去找医生,很可能也治不好”,六层楼说。
来自南方医科大学的精神心理科医生吕志红指出,PMDD的诊断常常因“共病”而复杂化。许多女性在经前情绪剧烈波动的同时,非经期也存在持续的抑郁或焦虑。这让医生难以判断症状是否属于PMDD,还是属于更广义的情绪障碍。
《摩登家庭》剧照
吕志红告诉南风窗:“我们主要采用DSM-5(《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或ICD-11(《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版)的诊断标准,具有一定的操作难度”,她表示,医生通常建议患者填写量表、记录周期性症状变化,但很多人,特别是共病或症状严重者,很难准确追踪自身状态,这导致确诊变得更加不确定。
目前,精神科常用的仍是SSRI类抗抑郁药,如帕罗西汀、氟西汀等。但这些药物本为抑郁症开发,并非专门针对PMDD。“它们在PMDD中的有效率不高,研究显示,能获得明显改善的患者可能不到一半”,吕志红说,“而抑郁症患者的药物响应效果通常更好”。
如果药物效果不佳,她会建议患者前往妇科继续评估。因为精神科较少涉及激素干预,相关治疗如黄体酮等药物仍属妇科范畴。
在江苏一家三甲医院工作的妇产科医生周岩表示,临床上常建议通过短效避孕药调节激素水平。医生通常不会主动提及“经前综合征”或“PMDD”,而是根据患者主诉给予对症处理:头痛用止痛药,失眠用助眠药,情绪波动则建议休息,适当运动。
身体不适或 情绪波动则建议休息 /《爱回家开心速递》剧照
周岩说,与子宫肌瘤、卵巢囊肿等常规妇科病不同,经前综合征难以量化,短期内“不会造成严重后果”,也不具备“立竿见影”的治疗反馈。在资源紧张、绩效导向的体系中,这类慢性、主观、不明确的情绪问题常被边缘化。
吴琳也尝试过激素治疗。后来病情反复发作甚至更严重之后,医生建议吴琳试用短效避孕药调节激素。可是她的乳腺结节太多,级别较高,避孕药会加重结节的程度,她迟迟不敢吃。她焦急,又怕出错。方法全试过了,但每条路都没带她走出去。
观念在进步
对于PMDD的认知和诊断,更深层的难题在于社会普遍的认知滞后。
六层楼告诉南风窗,目前公众对一些女性疾病,“缺乏基础认知,更缺乏一个可以公开谈论的空间”。
长期以来,女性的情绪常被归因于激素波动,“情绪化”则被轻描淡写为“女人本来就这样”。这种刻板印象,使得PMS和PMDD等相关疾病难以被当作严肃的医学问题加以研究。
这些观念有时候会困扰李钰。她常常在心里反问:为什么说到女性的情绪波动,就是女性容易激素作怪?如果说睾酮素影响攻击性和性冲动,那男性难道不也是“被激素支配着一生”吗?
《黎明的一切》剧照
李钰能这样想,和她的工作与兴趣脱不开关系。她常常接触性别,明白有些情绪并非矫情,而是长期被忽视的生活经验。那片让她对女性痛苦感知更早、更深的意识世界,也在关键时刻,为她筑起了保护网。
在周岩看来,理论上所有女性都有可能受到激素波动的影响,“对更多人来说,这就是‘矫情’。忍一忍就过去了。”但真正能觉察并表达这些体验的,往往是经济状况较好、信息获取能力强、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群。
六层楼在科普PMDD时,常遭遇两种批评:一方面,有男性指责他“夸大女性痛苦”“制造概念,强调女性特殊性”;另一方面,也有女性质疑他“弱化女性”“加深脆弱刻板印象”。但他始终坚持,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病症,必须被严肃对待。
在他看来,这种“适度关注”并非为了制造对立,而是在填补长期以来对女性健康研究的空白。
适度关注是为了 填补长期以来对女性健康研究的空白 / 《爱你》剧照
观念的改变能带来进步的出现。近几年,网上围绕PMDD的讨论渐渐多了起来。李钰开始有机会靠近自己的困扰,也慢慢明白,这是激素在作祟。
这对她来说意义重大。过去,她也试过描述那些混乱的情绪,但往往词不达意。现在,她只需要转发一篇文章,就足以让对方明白七八分。
更让她安心的是,她工作上的合作方大多是同龄女性,背景相似,感受相通。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可以直接说:“这不是我情绪不好,这是一种病。”
在心理层面,她的处理方式则称得上勇敢——这份情绪波动,让她第一次如此靠近母亲曾经历的更年期痛苦。
当了解了这一疾病后,李钰便不愿再推开这种靠近。
这种情绪波动, 是女性身体写给她的“预习”
痛苦是真的,李钰想要接纳自己的心,也是真的。她知道自己终将进入更年期,也可能面临产后抑郁。这些体验,是女性身体写给她的“预习”。
如果某次崩溃中表现出冒犯性,那也无妨。毕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把不适默默咽下的人。
如今再次谈起PMDD,李钰选择将它轻轻放下。
这是她为了缓解症状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有点无力。
无法被忽视的是,目前关于全球医学界对PMDD的研究仍很薄弱,国际上虽然起步稍早,但研究深度和投入仍远远不够。“全世界对女性健康的关注,本就长期不足。”六层楼说。
《月事革命》剧照
在主流医学体系尚未建立有效应对机制的当下,部分社会自发组织正在尝试填补这一空白。以英国为例,The PMDD Project(PMDD项目)是该国首个专注于 PMDD 的慈善机构。他们通过网站、社交媒体和线下项目,为患者搭建一个“被听见”的空间:她们通过网站分享患者故事,在社交平台鼓励发声,并将“PMDD墙”设置在妇产医院里,把关于这场病的讨论真正带进公共空间。
他们还策划了剧场作品《Tell Me Where It Hurts》,以艺术的方式呈现患者的切身经历,为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提供另一种表达。
这种来自现实的回应,也让人相信,讲述真的可以改变什么。
《Tell Me Where It Hurts》
六层楼对此有着同样的期待,这也是他坚持“讲些什么”的动力,“再小的问题,即便一个人因它受苦,就值得被看见”。他希望,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这件事,有越多来越多因此饱受折磨的人发出声音——我很痛苦,我希望被理解,也希望被治愈。
他并不否认无力感,也不神化科普的作用。“像布洛芬治痛经不会成瘾这种基础知识,十年前我就在讲,有些现在还在讲。”但他相信,改变是积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