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哀王孙》:事也不凡,心也不凡,文也不凡,“三不凡”巨制

发布时间:2025-07-17 00:28  浏览量:2

最后之最后,即此《哀王孙》而视之,何谓“诗圣”?何谓“诗史”——过誉吗,谬赞吗?则:一来,“诗圣”之“诗”,或在那一番极致的自如——盖杜氏运笔极从容、极坚朗,当描摹处便细细描摹……当喟叹时便叹得沉重,叹得深长……而“诗史”之“诗”,大约也在于此,在于极致的信手拈来——极致地融通了大《雅》小《雅》并乐府、民歌、律句百家之长,命辞藻章句如僮仆……二来……

“诗圣”杜甫他老人家有这么一首诗,《哀王孙》,姑妄称之,曰:“三不凡之作。”——第一,他老人家写的这个事儿实在不凡,既遍见于史册,又往往不得其细节。——是个什么事儿呢?如诗题,是他面对面地“采访”一个唐皇室“王孙”,一个由于潼关破得太快,玄宗跑得太急,而被落下在沦陷长安的天潢贵胄。时在天宝十五年亦即是至德元年(756年);其时也,杜甫在投奔新皇肃宗的路上为叛军所抓获,囚长安,故遇此事。

且他老人家不只是看一看、采访了一会儿这个王孙呐!他自己个儿都那么个境遇了,还尽力搭救这个王孙……——几个诗人亲自遇到过这种事儿并真的为我们后人留下了这种事儿——庶几为我们补充了官方史籍在“社会史”“生活史”等方面的缺憾?是所以谓之“事儿太不凡”。

今之潼关

第二,这首《哀王孙》里面的心肠太不凡太引人敬服了。——杜甫平生最讨厌什么人?以及,他写这首诗时也在长安,也被困在长安,视彼国破家亡流离无着的局面,又是什么人造成的呢?——是啊,就是这些“丽人”们“王孙”们啊,就是这种人或盘桓在这种人周围的奸佞直接造成的这一切啊。“朱门酒肉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炙手可热势绝伦”(《丽人行》),他们本来是杜甫平生最讨厌而最常去讥刺的人,这种时候,对于这种人,杜甫本该是浑身着火的。

但,《哀王孙》之中,尽诗圣杜甫他老人家最“人本”最真切的同情也已,而无丝毫白眼烹煎的味道,是犹老杜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等等。是:一代诗圣的悲悯之心其实是无对象、无条件的,其唯一的条件就是“人”。——他是真的希望所有人——是的,“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都能被当做是人……

夫《哀王孙》者,着实为我们翻译了“诗圣”的这个“圣”字。

现代·王子武《杜甫像》

第三,这个“第三处不凡”自然在于此诗文学艺术的方面。——我们还是直接看诗吧。看罢,上述三点或不言自明,或能引起更多的“不凡啊,太厉害了”之叹、之思。——此《哀王孙》之诗是:

长安城头头白乌,

(白头乌:俗传为不祥之鸟)

夜飞延秋门上呼。

(延秋门:玄宗曾由此出逃)

又向人家啄大屋,

屋底达官走避胡。

金鞭断折九马死,

骨肉不得同驰驱。

腰下宝玦青珊瑚,

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道姓名,

但道困苦乞为奴。

已经百日窜荆棘,

身上无有完肌肤。

高帝子孙尽隆准,(隆准:高鼻梁)

龙种自与常人殊。

豺狼在邑龙在野,

王孙善保千金躯。

不敢长语临交衢,

且为王孙立斯须。

(随时有危险,让我快些对你说)

昨夜东风吹血腥,

东来橐驼满旧都。

朔方健儿好身手,

昔何勇锐今何愚。

窃闻天子已传位,

(太子新皇已于灵武即位,改元至德)

圣德北服南单于。

花门剺面请雪耻,

“长安城头头白乌”画意

如上,全诗可分为四段。其第一段,概而言之,叙“安史”之后、沦陷于贼的长安城竟已不堪到什么程度了。——什么程度呢?诗圣他老人家没有把他的那双就在现场的眼睛借给我们,而是借给了我们一双“头白乌”的眼睛——一只鸟的忽而高飞在云、忽而低飞穿户的视角。

此鸟何所见?唉,那铸铁一般深沉厚重的夜色啊,似随时要压垮玄宗一伙子人曾由此出逃的“延秋门”——似随时要生吞活剥掉曾经无比辉煌的大唐(“夜飞延秋门上乌”)。这是飞鸟在云的视角。此鸟又何见?这个小东西在某一大官的屋瓦上站一站——是的,就闹了那么一点点的动静而已——而这,这竟骇得满院子人以为是叛军过来抄家、杀人(“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这是鸟儿低飞时的视角,是它带我们看到的彼时长安市井——神经接近崩断——的模样。

“夜飞延秋门上呼”画意

视此《哀王孙》的第一段,还是那话,“三不凡”。即一者,这里面的事儿太大而太不凡了。那人尽皆知、排得上“历史大事榜”前十的“安史”巨祸具体长什么样子?呜呼就长这个样子——就是充满了当国者的逃避、塞责(“延秋门”之句),继之,打翻了遍地的绝望给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国家……——二者呢?而二者,《哀王孙》这里面的文章书法又太好看而太不凡了。——这是给我们拍了一部电影大片啊,而它还是用自由上下、可广角可微距的“战地无人机镜头”拍的。

而三者,前文提到的“心肠”呢?我们继续看全诗第二段,那里面全是心肠。

我们看《哀王孙》第二段,所谓“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就是即将出场的王孙并杜甫他自己之所以被困在长安的缘由,亦即是呼应并展开去写第一段之中的“夜飞延秋门上呼”,是更带抒情地展开去写这一句。——唉,想起当时玄宗抛下所有人逃跑的样子,也太急、太丑了;而杜甫写在诗句之外的话是:“鞭子抽断在马身上有何用,怎不抽断在安禄山身上或你自己身上?”……

批判的烈焰已经烧起来了,就要烧到那个王孙身上了吧?却不!再下,却是“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却是替换成了作者、采访者的“可怜”之情。——少年王孙出场了,以其腰间的玉佩,依稀判断得出他的非凡身份;而他窝在街角不绝抽泣(“泣路隅”),拒不承认身份(“问之不肯道姓名”),以及渴望谁来纳他为奴、给他一口饭吃的样子(“但道困苦乞为奴”),又太不非凡——太过遍见于当时长安的百姓身上了……

而文学艺术上,“珊瑚宝玦”vs.“抽泣一隅”两句,形成了判然的对比——情感浓烈;且兼有过渡、缝合下文的作用,将上文正要升起的批判的烈焰有效过渡为下文的一汪“可怜”之情。盖这两句:写出了当时皇室身份的双重性——一重是华贵、“殊与常人”,而另一重,则是更危险、更可怜(譬诸安禄山麾下孙孝哲破城之后,霍国长公主以下被杀者百余人)。

唐龙纹玉佩(武汉博物馆藏)

再下,“哀王孙”之“哀笔”之再往下运动,运动出了惊心动魄的一笔,曰:“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

一则,鲜血淋漓,新伤之下折叠着旧伤,这样的画面本就惊心动魄;二则,上文的“可怜”二字,又被写粗放大了很多很多倍。——杜甫不仅丝毫没有拾起平日里看这等人的眼光看这个人,而甚至是主动关闭了自己的批判家眼光,而甚至是换成了一副父亲般的眼光——换成了一副“感同身受”乃至是“心疼”的眼光看这个人——看这个孩子。这份心肠惊心动魄;如前述,这份“无对象、无条件、惟人是从”的悲悯之心惊心动魄……

那时节的一般人大会约怎么做呢?——哎呀呀,可以告发给“新政府”领赏呀;哎呀呀,何不直接抢了那王孙的“腰下宝玦青珊瑚”?便是顶顶的好人,固然不去动手,但也不大可能动心了——低头匆匆走过,“我没看见”……——这么一对比,存这样心肠的杜甫端的是绝对的不凡之人——绝非一般人。他看见了,他走过去,他当那王孙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并真的开始施以援手。——《哀王孙》第三、四段即杜甫如何帮助这个王孙的。

史思明墓出土鎏金龙

《哀王孙》第三、四段,杜甫具体怎么帮助他的呢?

一则,温言安慰之,安慰道:“你可是大唐皇家的血脉啊,是大唐未来的希望(‘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你一定要——一定要珍重自己的千金之躯(‘王孙善保千金躯’),别犯傻啊……”——我们经常听到自杀者或自暴自弃者因为一句话而回心转意、重振活下去的希望吧?长者杜甫,其正就是在做着这个事,在尽力送上这样的一句救命的话——庶几能引得少年王孙重振其尊严感的话……

二则,杜甫把这个少年王孙由街边拉到了叛军注意不到的地方(“不敢长语临交衢”),并殷殷嘱咐道:“你自己记住你是谁,牢牢记住!但,昨夜城中血腥弥漫,叛军大肆杀戮(‘昨夜东风吹血腥’),你现在……对!就现在!一边不要忘自己是谁,一边必须给我立刻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继之,长者杜甫又着实地鼓励这个孩子道:“新皇帝已经即位(‘窃闻天子已传位’),颇有圣德懿范(‘圣德北服南单于’),而且已经在想办法拉拢回纥人了(‘花门剺面请雪耻’)——情势已经开始好转,你必须要坚持到大唐还都的那一天啊……”

还是那话,“心肠!心肠!”,是心肠至真,又真的善写这一番心肠。

杜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画意

具体言之,则此中几笔:1、呼应着全诗第一部分达官贵人们的惊惧——是的,叛军杀戮实有其事,不能怪他们动辄把鸟儿的声响当成死亡的讯号。这是章法层面的考量,即杜诗永远不会给你写“散”——处处见呼应,连拆带缝合,不悬一字,不懈一语(化用明代王嗣奭观点)。

2、杜氏在谋篇布局上固然稳当,而具体到这几笔,又非常非常地贴合一个人情急之下,说话比较跳跃乃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有些啰嗦、有些婆婆妈妈——的真实。一代宗师王夫之王船山先生道《哀王孙》是“逼肖”、“此作亦甚肖”(《唐诗评选》),即杜甫这几笔,写得太直观而太贴合真实了。

而:3、尽管三、四两段乃至整一首诗都写得像“长安纪实”、“战地新闻稿”,即其“逼肖”得都有点过了,却又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无味、俚俗。其自有一派慷慨阔远之气荡人襟怀;其:自有一番在骨在髓而不在皮的“深雅”而非“浅雅”

概而言之,《哀王孙》在章法、句法、词法、造境、造意等等等等,总之是关于文学的一切方面,皆太耐看而太不凡了。

综上,第一个问题,这首《哀王孙》究竟好在哪里呢?——一则以作者躬逢其祸,实赴其事——写之如“无人机直播”,如“战地纪实”。二则以他始终带着一份“人”看人——是真仁者,真圣者,总在爱人。三则,三则以文学上,这首诗也实在是太好太好了……——那么,第二个问题,此诗不就是一篇无甚修辞的“口白话”吗,好在哪里了?

首先,是的,《哀王孙》这一路“实况采访”式杜诗,还有《哀江头》《兵车行》“三吏三别”等等等等,似“顺”得有点儿过了——口白话一般——似略失之于曲折蕴藉之姿。然而,尽管如此,又浑不教你觉得那真的是一席无甚技术含量的白话——盖诗意实则很浓,诗气实则很足,余味绵延不绝。——所以,这一路杜诗,大约就是好在了这种“意浓”而“气足”之上。盖如此文章书法,如此“浓”、“足”而为之,我笔写我心而为之,则全文无一字松懈,无一字落空——都给支撑得实实在在、稳稳当当,满溢着“肌肉感”、力量感、大丈夫气。

是“不落空”之诗本就已是好诗,较铺排渲染一大堆而可写可不写的那种皮相的雅诗,虽不及其雅趣、雅韵,却远迈其雅正、雅致。

唐玄宗泰陵翼马

最后之最后,即此《哀王孙》而视之,何谓“诗圣”?何谓“诗史”——过誉吗,谬赞吗?则:一来,“诗圣”之“诗”,或在那一番极致的自如——盖杜氏运笔极从容、极坚朗,当描摹处便细细描摹(“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等句),当喟叹时便叹得沉重,叹得深长(“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等句)。而“诗史”之“诗”,大约也在于此,在于极致的信手拈来——极致地融通了大《雅》小《雅》并乐府、民歌、律句百家之长,命辞藻章句如僮仆……

所以,“过誉”吗,“谬赞”吗?唉,能看得到这样的作者、这样的诗,实是我们中国读者交了不知多么天大的好运啊……

二来,“诗圣”之“圣”,“诗史”之“史”,不由分说,在仁心仁义,在杜氏不论何等境地皆持心持义极正。这一点,甚至较上述第一点更难得。——没有工部之诗,还有李太白、王摩诘、高达夫等无数无数盛唐之诗;而工部之心,孔孟以来,几人而已。这样的心性是整个民族的去污剂、刹车片,是真的用心读一读它所培植出的文字,则一辈子都不至做个恶人、烂俗子——至少至少,总存乎些坚定的“人”在人这里……——唉,这又不知是我们中华民族在哪里交到的好运……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7月16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朱熹《诗集传》,王嗣奭《杜臆》,王夫之《唐诗评选》,浦起龙《读杜心解》,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