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刘门暖
发布时间:2025-08-14 05:48 浏览量:2
我出生在九十年代末的豫东村庄,村头那棵三抱粗的老槐树是全村的计时器,春发新叶时算着该种棉花,秋落黄叶时便知要收玉米。可我记事儿起,对老槐树的印象总裹着药味——不是熬坏了的中药渣子味,就是医院消毒水混着槐花香的古怪气息。
娘说我落地那天就不省心,脐带绕颈三圈,接生婆用剪刀挑开胞衣时,我哭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细弱却执拗。满月没过,我就开始发低烧,小脸烧得通红,喂啥吐啥。爹骑着二八自行车驮着娘,娘怀里揣着裹成粽子的我,往三十里外的镇卫生院赶。那时柏油路还没通到村口,土路被牛车轧出深深的辙,车后座的我在颠簸里哼哼唧唧,娘的泪珠子砸在我脸上,比车铃还响。
周岁前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医院和家里的药罐间轮流转。肺炎刚好,又起疹子;好不容易能安稳吃几顿饭,夜里又开始莫名哭闹,一哭就是整宿,娘抱着我在炕上踱,爹蹲在灶房抽烟,烟袋锅子敲得灶台邦邦响。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七八趟,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最后总说“孩子胎里带的虚火,得慢慢养”,可那“慢慢”二字,在父母听来比熬中药还漫长。
三岁那年冬天,我得了场急病,高烧到四十度,浑身烫得像块烙铁,眼睛半睁半闭,嘴里胡话连篇。镇卫生院的医生给挂了三天吊瓶,烧还是没退,院长摸着白大褂下摆叹口气:“要不,你们去县城看看?”爹当下揣了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借了邻居家的三轮车,裹着两床棉被拉我去县城。雪下得紧,车轮碾过积雪咯吱响,娘把我搂在怀里,棉袄里的体温一点点渗过来,我迷迷糊糊抓着她的衣襟,闻到她头发上混着煤烟和雪花的味道。
县城医院的诊断是急性支气管炎引发的高热惊厥,住院一周后总算稳住了。出院那天,天放晴了,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娘抱着我路过门诊楼前的花坛,一个挎着蓝布包的老太太拦住我们,她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眼神亮得很,盯着我看了半晌说:“这娃眉眼清俊,就是魂儿没扎牢。”
娘愣了愣,赶紧问:“大娘,您这话是啥意思?”
老太太往花坛边的石凳上坐,示意我们也坐下,慢悠悠地说:“孩子是不是总生病?哭闹起来没完没了?”见娘点头,她又说,“这是命里带的关口,得找个人给护着。你们给娃认个干亲吧,最好是姓刘的,‘刘’就是‘留’,把娃的魂儿留住,身子骨自然就结实了。”
娘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回家跟爹一商量,爹皱着眉抽了半宿烟,最后磕掉烟灰说:“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试试总没啥坏处。”
接下来的日子,爹娘开始四处打听村里和邻村姓刘的人家。那时村里姓王的多,姓刘的只有两户:一户是村西头的刘光棍,四十多岁没娶媳妇,整日醉醺醺的,爹娘自然不放心;另一户在村东头,户主叫刘建国,媳妇刘桂兰,两口子种着三亩棉花地,家里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中,小的跟我差不多大,听说为人本分,邻里关系和睦。
爹先托了村支书去说合。支书回来带话说,刘桂兰两口子挺实在,就是有点犹豫:“人家说,认干亲不是小事,怕自己没福气,护不住孩子。”娘听了,当天就蒸了一笼白面馒头,装在竹篮里,拉着爹亲自去了刘桂兰家。
刘桂兰家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院墙根种着几棵月季,虽然是冬天,枝桠上还挂着干枯的花苞。刘桂兰正坐在炕头纳鞋底,见我们进来,赶紧擦了擦手往起站,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娘把馒头往炕桌上放,说明来意,刘桂兰听着,手里的顶针转来转去,半晌才说:“他婶子,不是俺们不乐意,就是……俺们家条件一般,怕委屈了孩子。”
爹在一旁说:“嫂子,您别这么说。俺们就图您心善,能给娃添点福气。以后孩子就是您的干儿子,逢年过节俺们带着他来给您磕头,啥也不麻烦您。”
刘桂兰的丈夫刘建国从外面拾柴回来,听了这事,蹲在门槛上抽着烟说:“我看行。这娃看着就亲,咱多个人疼,是好事。”
就这么定了日子,选在正月十六,说是“六六大顺”。那天娘给我穿了身新做的红棉袄,头上戴了顶虎头帽,帽檐上的绒球随着我的动作晃来晃去。爹提着一篮子礼物:两斤红糖,一包水果糖,还有一瓶杏花村酒,都是那时能拿出手的好东西。
认亲仪式简单却郑重。刘桂兰家的堂屋正中摆了张方桌,桌上放着香炉,插着三炷香,烟雾袅袅地往上飘。刘桂兰坐在炕沿上,娘把我抱到她面前,教我喊“干妈”。我那时候怯生生的,盯着干妈鬓角别着的银簪子看,半天没出声。干妈笑着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块长命锁,银闪闪的,上面刻着“岁岁平安”四个字,她把锁挂在我脖子上,摩挲着我的头说:“以后就是我的干儿子了,得好好长,长成像老槐树那么结实。”
认亲后没几天,干妈就挎着竹篮来我家,篮子里装着她蒸的鸡蛋糕,黄澄澄的,上面撒着一层白糖。她把我抱到怀里,用小勺挖了一块喂我,鸡蛋糕甜丝丝的,带着点奶香。“这是用新下的土鸡蛋做的,给娃补补身子。”她跟娘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着我,眼神软得像棉花。
从那以后,干妈总时不时地来看看我。春天给我送刚摘的香椿芽,裹着湿棉布,还带着露水;夏天拎来一筐自家种的甜瓜,绿皮上带着白霜,咬一口甜到心口;秋天就蒸了红薯干,晒得半干,嚼起来有韧劲;冬天最常来,有时是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有时是她亲手织的小毛衣,藏蓝色的,针脚密密实实。
我渐渐不那么怕生了,每次听到干妈在门口喊“小远”(她给我取的小名,说“远”就是“长远”),就颠颠地跑出去,扑到她怀里。干妈总爱牵着我的手去村头的老槐树下坐,她一边择着棉花,一边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我像你这么大时,天天跟着你姥爷去地里拾麦穗,太阳晒得脊梁疼,可一想到能换个白面馍,就浑身是劲儿。”我听不懂那些苦日子,只觉得她的手暖暖的,掌心有层薄茧,摩挲着我的手背很舒服。
说来也奇,认了干妈之后,我生病的次数真的少了。以前一到换季就咳嗽,那年秋天却平平稳稳地过来了;冬天也没再发过高烧,顶多流点鼻涕,干妈熬碗姜糖水,喝下去发发汗就好了。娘总说:“是你干妈把福气分给你了。”爹听了,就会往刘桂兰家多送些自家种的蔬菜,两家人走动得越来越勤。
七岁那年,我该上小学了。开学前一天,干妈特意来我家,给我买了个新书包,军绿色的,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还从兜里掏出个红绳系着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七粒小麦,说是“五谷丰登,聪明伶俐”。我把布袋塞进书包,觉得沉甸甸的,像是装着一整个秋天的阳光。
小学放学早,我常背着书包先去干妈家。干妈家的小儿子叫刘强,比我大半岁,我们总在院子里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当官兵,我当贼,围着那棵月季树跑,常常跑得满头大汗。干妈就在灶台前忙碌,饭菜的香味飘出来,混着柴草的烟火气,是我童年里最安心的味道。有时她会喊我们:“别跑了,来吃块红薯!”我们就凑到灶膛边,看着她用火钳夹出烤得焦黑的红薯,掰开后,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得烫嘴。
有一次我和刘强打架,他抢了我的玻璃弹珠,我把他推倒在泥地里。干妈赶来时,刘强正坐在地上哭,我梗着脖子站在一旁,心里又怕又委屈。干妈没骂我,只是蹲下来给刘强拍掉身上的泥,然后拉着我到屋檐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说:“小远,你是哥哥(虽然我比刘强小,但干妈总说我是干儿子,得让着亲儿子),得有哥哥的样子。弹珠没了可以再找,兄弟情分伤了,可就难补了。”她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像春风拂过麦田,我忽然就红了脸,把兜里剩下的弹珠都掏出来,塞给了刘强。
上初中时,我去了镇上的中学,得住校。每个周末回家,干妈总会提前蒸好包子,让我带到学校去。包子是韭菜鸡蛋馅的,她知道我爱吃,每次都做一大锅,装在铝制饭盒里,用棉布包着,怕凉了。有一次冬天,我打开饭盒,发现包子还是热的,同学都羡慕地说:“你干妈对你真好,比亲妈还上心。”我听了,心里暖烘烘的,咬着包子,觉得那韭菜香里,藏着比阳光还暖的东西。
高中去了县城,回家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打电话回家,娘总会说:“你干妈昨天还来问你呢,说天冷了,让你多穿点衣服。”有一回我感冒了,给家里打电话时咳嗽了两声,没过两天,干妈就托去县城办事的邻居给我捎来一罐子蜂蜜,是她自己养的蜜蜂酿的,还附了张纸条,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早晚冲水喝,润嗓子。”那蜂蜜甜得很,带着点花香,我喝了半罐,感冒就好了。
大学考去了南方,离家千里。第一次放寒假回家,刚到村口,就看见干妈站在老槐树下等我,穿着厚厚的棉袄,围巾裹到下巴,见我下车,赶紧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手冻得通红,却一个劲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炖了鸡汤,在锅里温着呢。”那鸡汤炖得烂烂的,里面放了红枣和枸杞,是她知道我在南方吃不惯,特意给我补身子的。
工作后,我在城市安了家,每年春节都带着妻儿回老家。一进村子,就先去干妈家拜年。干妈越来越老了,背有点驼,头发全白了,可看见我,眼睛还是亮得很,拉着我儿子的手,往他兜里塞压岁钱,说:“这是俺重外孙,得给个大红包,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去年夏天,干妈生了场病,住院了。我赶回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精神不太好,见我来了,却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按住她说:“干妈,您躺着别动。”她拉着我的手,掌心的茧子比以前更厚了,说:“小远啊,你看你现在多好,成家立业,孩子也乖,我这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我鼻子一酸,想起小时候她抱着我在老槐树下晒太阳,想起她给我织的毛衣,想起她蒸的韭菜包子,那些细碎的温暖,像老槐树的根,早已深深扎进我的生命里。
如今,村头的老槐树还在,每年春天照样抽出新叶,夏天撑开浓荫。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带着儿子去树下坐一会儿,给他讲干妈当年认我做干儿子的故事,讲那些带着“留”字的牵挂。儿子似懂非懂,指着树干上斑驳的纹路问:“爸爸,这棵树也认识干妈吗?”我笑着点头,心里知道,有些缘分,就像这老槐树一样,看似普通,却能在岁月里,长出最坚韧的枝丫,护住一代又一代人的平安。
干妈常说:“当年认你,就是图个‘留’字,把你留住,留得健健康康,留得平平安安。”可她不知道,她留住的何止是我的健康,更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温暖。那声“干妈”,从怯生生的童音,到如今沉稳的呼唤,喊了三十多年,喊出的,是超越血缘的亲情,是岁月里最绵长的牵挂。而那个刻着“岁岁平安”的银锁,我一直收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看看,上面的纹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然闪着光,像干妈看我的眼神,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