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妈妈说”拿捏三十年的人,终于把人生夺了回来|身边Ourlife

发布时间:2025-09-02 04:51  浏览量:1

2018年暑期过后,单位招聘了一批应届毕业生,汪凌是其中之一。她老家在中南部的一个四线小城,爸妈都是公务员,硕士毕业后就直接来了上海,报考了我们单位。新人报到之前看简历,这个姑娘蛮优秀的,但是人事那边却对她印象不太好:“这个小姑娘真不行。打电话给她,接听的时候怯生生的,声音轻得都听不清,这种人以后怎么干工作?”说得我很好奇:现在还有这样的女孩子?听起来完全不像90后,倒像是我们70后。

见到汪凌第一眼,才明白人事所言非虚。她当时穿着一件极普通的白色T恤,配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素面朝天,有些自来卷的头发用橡皮筋在脑后随便扎成一把,青涩、简朴得像个刚刚走出校门的高中生,见了人也不会主动打招呼,而是腼腆地一笑。

汪凌被安排在我们办公室,和我的工位挨得很近。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我主动开口:“小汪,你好。欢迎加入我们单位。”她的脸上竟然掠过一抹绯红:“老师好,谢谢!”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轻得听不见。

我们单位隶属区教育局,管理着全区普教系统所有中小幼学校的房屋新建和修缮工作,汪凌学的建筑管理专业,和我们单位性质倒是对口。当时有几个新建学校的工程项目正在施工,工地上正缺人,跟汪凌同批进来的新人却都被指定了带教老师跟起了项目,唯独她被安排去帮着干杂活——领导说她刚来,没有经验,先从资料整理入手,逐渐熟悉业务。

我想,也对,跑工地管项目,必须豁得出、胆子大、够泼辣,汪凌一说话就脸红,哪个施工单位会买她的账、听她的话?就像人事说的:“要是单位有直接面试权,这种人我们根本不可能要。”她的话,应该也是单位领导的意思。

汪凌很少主动和别人搭话。每次我们在一起聊天,讲娱乐八卦,哪儿新开了个网红店,哪个明星又塌房了,她都没听见似的,从来不会附和,更不会加入,只是默默地整理资料,做着各种表格。我们也曾尝试和她搭讪,但每次她都只是轻轻地一笑,然后沉默。我觉得这个小姑娘就像个谜,把自己封闭得很紧,不愿让人进入她的领地。

一次,单位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城市主题展览,回来后准备做一则专题发公众号推文。领导授意我让所有新进职工都写一篇相关报道,最后挑一篇最好的发表,既让他们感受到企业文化,也能从中发掘出笔杆子好的苗子,以后作为宣传工作的后备力量多加培养。面对一堆新人交上来的“作业”,我越读眉头皱得越紧,直到看到汪凌的稿子,才忽觉眼前一亮——文字清新,结构紧凑,逻辑清晰,那一刻,我颇有种伯乐遇到千里马的感觉。

我将汪凌的文章一字不改地发到了公众号上,还在领导面前替她美言了一番。事后,我狠狠表扬汪凌一通,听到我的夸赞,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破天荒地主动和我说了一句:“谢谢徐老师,我要向您多学习。我平时看您的文章写得很好,我还听说您经常在报纸、杂志发表文章呢。”我对她礼貌的回话有点惊讶——原来她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不善于和人交流而已。

我不禁对这个小姑娘升起了一股怜爱之情——她和我那个在父母身边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外甥女差不多大,一个人在上海生活,确实挺不容易的,看来以后得多关心关心她,让她能够打开心扉,变得阳光开朗一些。

面对我的主动示好,汪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闷了,偶尔会和我聊聊天。

断断续续地,我知道了一些她的过往:她奶奶是当年的上海女知青,插队落户到她老家的农村,做不来农活,总是拿最低的工分,她爷爷看不得大城市来的小姑娘因为完不成指标悄悄哭泣,便心生怜悯,主动帮她干活,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就好上了,那时汪凌的奶奶没有想到日后还有回城的机会,很快便结婚了。等知青回城政策全面铺开时,汪凌的大姑已经上学了,二姑也会端着小碗吃饭了。她只能看着别的知青返沪,后来,又有汪凌的父亲和小姑姑,奶奶就彻底断了回上海的美梦。

自己回不去,就让孩子回去。汪凌的父亲和几个姑姑,从小就被奶奶灌输“长大后要去上海”。姑姑们成年后相继来了上海打工,她父亲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了老家县城,成了一名公务员。90年代人才流动的机会还很少,去上海的未知因素太多了,她父亲舍不得稳定体面的工作,最终和同为县城公务员的汪凌母亲结了婚。儿子不争气,奶奶便又把希望寄托在了汪凌这个孙女身上。和奶奶有着同样执念的,还有汪凌母亲。

汪凌给我看过她的手机屏保,是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她看着似乎还在读初中,左边是爸爸,看起来敦厚、朴实,右边是妈妈,一件式样普通的大红色毛衣,头发简单扎起,脸上虽微笑着,但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她凌厉的眼神。

汪凌说,她爸爸到现在依然只是一名普通科员,脾气比较温和,对她也从来没有过高要求,妈妈是单位的部门负责人,从小就对她非常严格,尤其在学习上,因为“只有好好学习,以后才有机会上好的大学,有机会到上海找工作。才不辜负你奶奶的希望”。为了让她少在幼儿园浪费时间,妈妈甚至还找关系改了她的出生信息,硬生生让她提前一年上了小学。她高考时本想直接报上海的大学,但分数不够,就上了省里的大学。爸爸说女孩子以后做个老师挺好,可妈妈觉得“这个专业没有竞争力,要想在上海落脚,必须考个好专业,还必须考研”,于是,她本科毕业后又去了天津读了在她妈妈眼里吃香的建筑管理专业。

到了上海后,汪凌首先面临的是住的问题。姑姑们嫁的虽然都是上海本地人,但也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她先去了大姑家,在那间等待拆迁的棚户区老房子里,姑姑临时用布帘在阁楼上给她围出来一块空地,放了一张单人钢丝床。汪凌站起来都要小心翼翼,不然随时可能撞上房顶。最尴尬的是如厕,尽管姑姑细心地给汪凌在隔间里备了一个痰盂让她起夜用,但汪凌却怎么也用不惯,宁愿憋着到一大早跑去公厕。

大姑家还有个大她三岁的表哥,住得时间久了,不仅汪凌别扭,大姑自己也感觉不方便。大姑主动提出让汪凌出去租房住,但是妈妈又不放心她独自在外面租房,一定让大姑给她把关。于是,在大姑的张罗下,汪凌搬到了一个独居老太太的房子里。老太太的老伴儿不在了,儿女也都结婚成家了出去过了,她一个人住着两居室,为了排解寂寞,同时增加点收入,便想找个租客。汪凌的情况显然很符合她的要求,妈妈和大姑也都觉得,一个独居的退休老太太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足够安全,比群租房好多了。

我问汪凌:“和别人合租住得习惯吗?”

汪凌轻轻点点头:“这个阿姨人挺好的,也很关心我,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就和房东阿姨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我知道汪凌的性格,即使有需求,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合住,生活习惯上难免会有些摩擦,最后委屈的还是她自己。汪凌点头的乖巧模样,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有点不是滋味。

一个周五下午,同事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周末去哪儿玩。有人随口问了句:“汪凌,你明天打算干嘛?”

“我明天去看中医。”

大家关心地七嘴八舌道:“看中医,你哪里不舒服吗?”“要是有病还是要看西医,中医主要是调理,效果慢。”“中西医结合,有病先看西医,再通过中医调理。”

汪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病,是房东阿姨说我头发少,怕我肾亏。让我去看看中医。”

“你头发还少呀?”我们都惊讶地看着她——这发量,即使算不上浓密,但也绝对不少吧。

汪凌脸色微微一红:“我上次洗头头发掉得有点多,阿姨看了,说我还年轻,不该掉这么多头发,要去看看中医,补补肾。”

“换季掉头发多很正常啊,我们最近也都掉得挺多的。”“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事儿去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汪凌一副为难的模样:“可是阿姨很热心,还帮我找了认识的医生,已经约好了,不去不太好。妈妈也说了,我和阿姨合住,让我和阿姨搞好关系,多听阿姨的话。”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段时间,背着几个同事,我悄悄问汪凌:“你上次中医看了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给我开了点中药,说喝喝也没坏处。”

“那你配药了?”

汪凌点点头。

“药补不如食补,你吃得好一点多增加点营养倒是真的。看看你平时都吃的啥,太简单了。”我又指指她的衣服,“还有啊,这些衣服也该换换了。现在上班了,不是学生了,这些衣服不太适合你现在的身份了,知道吗?”

汪凌的衣服还是学生时期的旧衣服,进单位这一年多,我几乎没看她买过新的;吃的就更不用说了,她几乎不买荤菜,说晚饭通常就是把一点五谷杂粮放一起煮一煮、炖一炖。我劝过她几次,还教她怎么做菜。可她却说,做菜太麻烦,要洗、要炒,有油烟,她不想麻烦房东阿姨,她妈妈跟她说了,能找到阿姨这样的房东不容易,要尽量搞好关系,能不麻烦尽量不麻烦。

她的话让我有些哭笑不得,但我又不能直说她妈妈的话不对,只能借着掉头发的事提醒她注意营养。

没想到汪凌却回答我:“单位食堂中午吃得挺好的,这点营养足够了。”

我张了张嘴,只能说:“那就把衣服换一换,你看和你一起进来的小张,漂亮衣服多多呀。你也要穿得漂亮一点,这样也更自信一些。”

“我妈妈说,女孩子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和工作上,不要整天想着打扮自己。”

我又一次无语——妈妈说、妈妈说,看来汪凌不仅习惯了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也习惯了什么都按照妈妈说的执行。

2020年下半年,汪凌调离了我们部门,去了隔壁办公室。虽然还没有被安排管项目,但是领导明确了她要协助管理场地修建的工作,还给她配备了专门的带教老师。汪凌工作认真细致、责任心强的特质渐渐凸显出来,领导对她的表扬也多了起来,党支部书记还专门找她谈话,鼓励她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汪凌说话声音比原来大了一些,也不会时不时地就脸红了。我偶然见过她几次比较兴奋、激动的真情流露。

一次是单位组织大家去参观“一大会址”。那天参观完,我们又去附近的“新天地”逛了一圈,大家AA制在咖啡馆喝了个下午茶。估计汪凌是来上海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这么时尚的场所,同事们都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根本没人去认真观看沿街的风景,她却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先是细细打量着那些老上海石库门特色建筑,又被精品店里的商品和艺术画廊里的画作吸引。意识到我在看她,汪凌不好意思地笑了:“徐老师,我感觉真是太神奇了。一次会议,中国的历史从此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有,这里的建筑真漂亮呀。”

还有一次,工会组织秋游,去浦东上海中心大厦的“朵云书院”参观。坐在239米高空处的书店咖啡厅眺望黄浦江景时,汪凌举着手机从各个角度拍着照片。“黄浦江好美啊!”她由衷地感慨着。

尽管不在一个办公室了,但只要有空,我还是会拉着汪凌说上几句。我最关心的还是她的感情问题。她年龄也不算小了,性格又像只小绵羊一样,我觉得还是需要有个有担当的男生呵护她。

我问汪凌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汪凌说,其他没啥,只要学历相当,体制内工作,公务员或事业单位都行。我一听这个标准,就明白又是她妈妈的意思——果然,汪凌妈妈说“体制内稳定,说出去也有面子”。

我不禁苦笑,细细地帮汪凌分析起来:虽然上海的“体制内”面上看着光鲜,但收入确实不高,年纪和资历小的,一年最多也就十多万,日常生活尚可,买房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即使买套80年代的老公房,不在市中心的,四五十个平方,也得两三百万,更别说稍微宽敞、舒适一点的房子了。要是找个上海本地的、家里备有婚房的还行,要是找个外地的,家里又没有人帮衬,那将来会很辛苦。

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直说——作为上海本地人,不管娶老婆还是嫁老公,更愿意找本地的,毕竟生活习惯、文化背景、思想理念都更接近。像汪凌这样的外地姑娘,想嫁上海本地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劝汪凌,不要只盯着“体制内”,应该考虑有能力又有闯劲的男生。上海本来就比其他地方发展机会多,真要是靠“体制内”,还不如在小地方生活稳定、安逸。这也是我内心一直以来的真实观点:像汪凌这样不争不抢、老老实实、没有野心、没有欲望的乖乖女,根本就不应该来上海,如果留在老家,会远比在上海过得幸福。

汪凌对我的建议不置可否,我那时也确实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介绍给她,倒是有热心的同事帮她介绍了几个,但只见了几面,便都没了下文。

2022年春天,疫情封城了整整两个月。期间,政府各职能部门都组织了志愿者参与抗疫工作。有负责政府保供物资和居民网购生活用品“最后100米”配送的;也有为慢性病患者代配药、协调紧急就医的车辆接送的;有定时收集封控楼栋的生活垃圾进行消杀处理、避免交叉感染的;还有辅助核酸检测,负责维持秩序、扫码登记、协助医护人员入户为行动不便者采样的。我们单位也积极响应,组织了几批志愿者去一线。汪凌被分派到社区卫生中心,主要参与协助居民配药、保障核酸检测等工作。

6月封城结束,各单位开始复工,我因崴了脚,在家休息了几天才去上班。没想到,回来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收到同事从微信上发来的“惊天消息”:汪凌怀孕了,肚子挺明显的,大约有三四个月了。

大家都惊呆了,纷纷议论汪凌是否未婚先孕。我也傻眼了,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以汪凌的性格,以她妈妈的严格,绝对做不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儿来。

果然,到了下午,同事又给我发消息,说事情搞清楚了,人家汪凌结婚了,年初的事儿,过年回老家还办了喜宴。同事最后恨铁不成钢地来了句:“这姑娘怎么这么傻,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大家说。”

放下手机,我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是啊,本来光明正大的事儿,被汪凌这么一弄,倒像是见不得人似的。我当时就一个感觉,她嫁的这个男人绝非良人——哪个好男人讨了老婆,连个喜糖都不发,也不让老婆周围的人知道的?正常人都应该昭告天下、和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吧?还有,哪个男人会在疫情那么严重的情况下,舍得让怀孕的老婆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做志愿者?万一感染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他心里不清楚吗?汪凌也是傻,领导不了解情况,那她就应该主动向单位提出,把情况说清楚呀,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她老公不可以出来帮她说吗?和这样没有担当的男人在一起,以后会幸福吗?

不久,单位组织了表彰会,表彰在疫情封控期间表现突出的职工。汪凌从领导手中接过鲜花和证书,灿烂地笑着,我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和剪短的头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一年,单位里好几个年轻人本来都准备在五一办婚礼,但因为疫情,全都推迟到了国庆。趁着他们发喜糖,汪凌也给我们补发了喜糖。我终于有机会问了她男方的情况,汪凌说,她老公也是外地的,老家在湖北,在上海做程序员,年薪大约五六十万。

我疑惑地问:“你妈妈不是希望你找个体制内的吗?”

“他就是我妈妈托人帮我找的。”

我更疑惑了。

“妈妈说我年龄不小了,再不结婚,怕我过了三十岁就找不到了。”

“那你和他是闪婚喽?”我想起去年9月,还有个热心的同事给汪凌介绍对象,那时她还声称自己没有男朋友。

汪凌似乎听出我语气里的不悦。“算是吧。”她的声音很轻,“我是10月和他相亲认识的,1月份领的证。他人还可以,不声不响,蛮老实的。妈妈也说他各方面条件不错,怕我错过了以后就遇不上这么好的了……”

我悄悄在心里叹口气——又是“妈妈说”,汪凌这个乖乖女,这辈子也许都走不出妈妈的掌控了。

“那你们两个相处得怎么样,家里平时都谁做饭呀,休息日也一块儿出去玩吧?”我转移了,心里暗忖,也许是自己杞人忧天,他们的婚姻并没像我想的那么糟糕呢。

“还行吧。”汪凌羞涩一笑,“我们吃得简单,我也不太会做饭,反正就把荤的素的放一起炖一炖。他也不是很在乎这些,我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我们两个都很宅,平时也不太出去玩儿。在家的时候就是我刷刷手机,他打打游戏。”

显然,汪凌挺满意她目前的生活状态,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但按我的理解,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应该甜甜蜜蜜的,不说多浪漫吧,至少应该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想方设法地给生活增添一点小情趣吧。汪凌却傻傻的,完全不懂这些似的。她老公也挺反常,毫不在意这些生活细节。这近乎无聊的婚姻生活,总让我感觉不太正常。

以前我一直自认和汪凌关系还算不错,至少比起别的同事来,还能说得上一些话。可经历了她的闪婚,我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她并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那以后,我和汪凌渐渐疏远。

结婚后,听说汪凌搬出了那个老阿姨的房子,和老公在我们单位附近租了房。2023年元旦,她生下个女孩,在家休了半年产假之后,便回来上班了。

早上从地铁下来,我恰好遇到从反方向走过来的汪凌,当时便有些奇怪:“你搬家了吗?”

汪凌点头:“我现在在虹桥租的房子,离我老公单位近,这样他上下班方便。”

我欲言又止——虹桥和我们单位,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几乎横穿上海,路上单程起码一个多小时。

看我不说话,汪凌主动告诉我:“我们新买的房子就快交房了,等装修好就可以住进新房子里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恭喜你啊。”这一刻,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是啊,我想好了,等孩子大一点就把她接回来,带在自己身边。不像现在住着别人的房子,总是不方便。”汪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且幸福的光芒,是我从来未见过的。

汪凌之前跟同事们说过,才半岁的女儿被她送去了老家给父母带了。我们当时都觉得奇怪,汪凌父母都是公务员,还没到退休年龄,她婆婆为什么不帮她带孩子?汪凌说,婆婆身体不好,一个人带不了,而且,她婆婆也不是不出力,老太太跟着孩子去了她父母家,白天她婆婆带孩子,晚上她父母下班回来替手。

之后,我去汪凌办公室找她对接工作,看到她桌面上放了许多补血的营养冲剂。她之前连零食都不吃,如今怎么吃上补品了?我刹那间的迟疑被汪凌捕捉到了,她拿起几支冲剂,想塞到我手里,我连连摆手。

“自从生完孩子后,我就总是气虚头晕,只能喝点这个补补身子。”她自嘲似地加了一句,“这一下真的需要看中医了。”

我忽然有点感慨,几年前,汪凌还是个软弱天真又有些傻乎乎的小女孩,现在都已经成为孩子妈妈了,这本该是一件幸福的事,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看起来并不那么快乐。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同事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听说了吗,汪凌和领导吵架了。”

我吃惊地问:“为啥?”

“还不是为了孩子。”同事说,“十一假期,她要回老家看孩子,打算多陪孩子几天,就跟领导申请打算提早走,休几天年假。领导不同意,说她这样一休,别人都学样怎么办。没想到她当场就翻脸了,说自己手头的工作都完成了,休假不影响工作,凭什么不批?真没想到,一直那么乖的小姑娘居然也会和领导发脾气。老实人真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领导看她不管不顾的样子,大概也怕了,最后还是批了假。”

“没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我说完,同事和我一起笑起来。我是真为汪凌高兴,终于看到她发脾气,不再总是唯唯诺诺、忍气吞声,我有一种很爽的感觉。

可惜这种改变并没维持多久,汪凌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寡言,有段时间,她看起来总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更奇怪的是,汪凌忽然间就开始注重穿着打扮了——2024年初夏,她一反之前的节俭,每天都换一条新裙子,看得我都眼花缭乱。

但不得不说,打扮起来的汪凌真的挺好看的。她的脸说不上漂亮,但是嘴唇上抹了口红,脑袋上烫了卷发,一下子就有了一种独特的韵味。而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几条新中式的旗袍穿在身上,鲜妍娇美,办公室的同事开玩笑说,连她一个女人看了都有些怦然心动。大家都说,汪凌早该这样打扮了,不但显得精神,别人看了也都心生欢喜,不像以前,总是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里都不舒服。

之后,连领导也破天荒地在职工大会上表扬了她好几次,说她工作努力,不计个人得失,最近一直在加班加点工作。晚上加班加得晚了,连家都不回,就在单位隔壁的快捷酒店订个房间睡一觉。她前两年提交了入党申请,经过一系列的审核程序,现在已经是入党积极分子了。领导特意关照汪凌的入党联系人,要多关心汪凌的思想和工作状况,帮助她早日跨入党组织的大门。

领导夸得花好稻好,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在大家的掌声中,汪凌浅笑着,一如既往地腼腆,但我却觉得那笑容有些勉强。

2024年10月中旬的一天早上,我刚走到单位门口,就看到有个干巴瘦的老头蹲在那里挨个盯着走进大门的人看,眼神瞅得人莫名发慌。与他对视了一下,我赶紧转头加快脚步,即便如此,我依然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吸附在我的后背上,像梅雨季节草丛里常见的蜒蚰,湿湿的黏黏的,让人恶心,想甩却又甩不掉。

我心里嘀咕:这老头儿是谁,他蹲在我们单位门口做什么?

刚到办公室坐下没一会儿,小李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嘴里嚷嚷着:“太吓人了,太过分了。”

“怎么了?”我问。

“您刚才进门的时候没看见嘛,一个老头儿,举着牌子站在门口控诉汪凌的‘罪行’呢。”

“他是谁啊?控诉汪凌什么罪行?”

“好像是她公公,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就在门口嚷嚷,说汪凌要和他儿子离婚,霸占钱和房子什么的……”

小李话音未落,办公室南边阳台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我俩赶紧跑到阳台往外看,只见大门口,汪凌和那个老头正在拉拉扯扯,边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保安试图把两人拉开,没想到小老头力气却出奇地大,死死拽着汪凌的衣服。

直到警车径直开进单位的院子、汪凌和老头双双被带去了派出所,这场闹剧才告结束。大家伙儿一哄而散,回到各自的工位上,好奇却未彻底消散,同事们互相打听,想方设法地要挖掘出一点内幕来。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汪凌究竟怎么了,她和她老公为什么闹离婚?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夫家,搞得她公公举着牌子上单位来声讨她?

快到午饭时间,汪凌才回来,并很快被领导召去了办公室谈话。中午吃饭时,汪凌准时出现在了食堂,和平时一样,拿饭,吃饭,看手机,偶尔和同桌的同事说几句话。她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其他同事也都表面淡定、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等到午休聊天时,还是有同事忍不住了:“真没想到汪凌心态这么好,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也没什么反应,看来平时真是小看她了。”“是啊,要是换了我,肯定脸都没地方搁了,她倒好,照样吃饭,啥事没有。”

我默默坐在一边,心里也在悄悄感慨,这才不过几年时间,汪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走进单位大门,远远地就看到汪凌公公又来了,还是满脸阴沉,半佝着身子蹲在地上,边上还多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身形健壮,一脸严肃地打量着附近经过的每一个人,似乎在观察谁是我们单位的员工。经过她身边时,我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悄悄加快了脚步,在她犹豫的一刹那,我走进了单位大门。

小李就没这么好运了,大约看她年轻好说话,她在进门前就被老太太一把抓住了:“我告诉你啊,汪凌这个人坏透了!你别看她在外面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可凶了。和我儿子打架,问我儿子要钱……”

小李好不容易挣脱“魔爪”,一路小跑冲进单位大门,绘声绘色向我描述刚才这一幕。老太太果然是汪凌的婆婆——她怎么忽然千里迢迢赶到上海来和老伴一起声讨儿媳了?

汪凌的婆婆在我们单位门口见一个拦一个,大声控诉着儿媳的种种“罪行”,引来许多路人驻足观望。附近一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老太太,昨天就围观过汪凌和公公吵架,今天又来了“下半场”,这“连续剧”看得可带劲儿了。

吃瓜群众是满足了,可领导却气炸了——职工家属天天在单位门口这样闹,像什么话?不仅社会影响坏,还可能影响到单位的各种评优。于是,汪凌的公婆被领导请进大门,专门谈了一次话。为了避免矛盾激化,汪凌没有出席。消息灵通的同事说,领导主要问了汪凌的公婆有什么诉求,如果需要单位出面的,在权限范围内会尽力帮忙解决。老两口说,他们也不是故意要惹是生非,只是想和汪凌坐下来好好协商一下离婚的事,可是汪凌一直躲着他们,从7月份开始就不回家住了,现在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打电话也不接,微信消息也不回。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到单位来找她的。最后,老两口答应领导,只要汪凌肯坐下来和他们好好谈判,就肯定不会再来单位搞事情。

送走了老两口,领导立刻又找了汪凌谈话,意思很明确,让她回去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要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影响工作,影响单位的声誉。

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情也就这么结束了。可一个多星期后,我们惊讶地发现,汪凌的公婆又出现了。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不吵也不闹,就静静地待在我们单位门口。老头依然半蹲在地上,老太太则不停地来回走动。虽然俩人都不说话,也没什么过分举动,但那种氛围就让人感觉很压抑,经过他们身边时,我还是会忍不住加快脚步。

“汪凌这算怎么回事?看来她还是没和她老公家好好坐下来谈,不然人家老两口不会又跑到单位来堵她。”大家议论纷纷,这一次的口风明显偏向了她公婆。

那天汪凌正好在外面办事,听到同事报信,干脆躲到下午才回单位。老两口等了一个上午没等到,只能灰溜溜地走了。下午领导又找汪凌谈话,但是问了半天,汪凌就是不说话,领导话说得重了点,她的眼泪立马掉了下来。这一哭,倒把领导唬住了,生怕给她的压力太大,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眼看着第二天那老两口又来了,领导只能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给汪凌开了单位的后门,让她从那儿进出。

她的公婆又扑了个空,却仍不死心,第三天早上还是照样来。他们每天来,汪凌每天躲,连办公室主任都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后门钥匙在她手上,她每天得给汪凌开门。平时单位后门基本是不开的,现在为了汪凌破了例,这样搞特殊化,只怕职工心里都有想法。以后大家如果都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那还不乱了套?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大家似乎习惯了,要是哪一天没看到老头老太太,还会问一句:“今天老两口怎么没来?”附近的居民也懒得围观了。

11月下旬,上海凉意颇深。老头也蹲不动了,拿了张报纸铺在地上,直接坐在上面。有时候老两口站得实在累了,也会到隔壁肯德基去坐上一会儿,不点吃的,就喝点自己保温杯里的热茶,再顺便上个厕所,休息一会儿再回来继续蹲守。

单位领导也曾经找汪凌,单刀直入说:“老是你公婆到单位来找你是什么意思?你老公呢,要谈也是你和他谈,他也老不露面吗?那你也去他单位吵、去闹,让他出来和你谈呀!”汪凌不做声,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沉默,气得领导直摇头,忍不住和别人吐槽:“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教她也学不会,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对汪凌也挺有看法的:她为什么不能干脆利落把问题解决了?她和她老公的日子既然过不下去了,不如早点分开,她也能早点解脱,开始新的生活。还有一点也让我不解:汪凌遇上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一个娘家人出面调停。她在上海不是有三个姑姑嘛?即使姑姑不管,她妈妈大小也是个领导,平时管起她来不是挺强势,为什么她现在遇到婚变,倒没见她妈妈站出来呢?

之后一连好几天,汪凌的公婆都没有在单位大门口出现。正当大家反觉得奇怪时,汪凌的婆婆忽然又出现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推开了保安,直闯领导办公室,叫嚷着让她把汪凌交出来:“我老头儿病了!心脏病犯了,住院好几天了,要用钱!可钱全在她手里,我儿子没钱。她必须拿钱出来,你们把她交出来,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

老太太往沙发上一坐,一副人不交出来我就不走的无赖模样。她这一撒泼,领导也急了,赶紧让人把汪凌叫出来,并找了间空会议室,让婆媳二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汪凌被叫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没一会儿,会议室里忽然传出很响的一声嘶吼:“这个婚不离也得离!我儿子就算打一辈子光棍都得和你离!”紧接着汪凌便从会议室里冲了出来,她婆婆紧追不舍,表情狰狞。

眼看着事情要闹大,有同事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汪凌又一次被带去了派出所。一同前往的办公室主任回来后,向领导汇报了处理结果:警察让汪凌尽快处理离婚事宜,在12月底前必须落实。同时,警察也联系了她老公,要求他积极配合,和汪凌协商离婚,不能让他父母再到单位滋事,扰乱我们正常的办公秩序。

警方的威慑果然起到了作用,汪凌的公婆消失了。不过大家还心有余悸——汪凌不像是愿意离婚的样子,指不定哪天老头儿老太太又得来单位闹了。

那老两口没有再来,不过汪凌却出事了。

平安夜前几天,她妈中午回家,准备趁白天气温相对高一些给孩子洗个澡,热水都放好了,又接了一个单位里的工作电话,结果一个没看住,孩子被烫到了。还好是烫在手上,面积不大。知道消息的当天,汪凌就坐了高铁赶了回去。这一次领导没敢拦着她请假回家。得知这个消息,大家又在背后议论:汪凌怎么这么倒霉?这边离婚的事儿还没摆平呢,那边女儿又受伤了,这运气也真是太背了。

圣诞节那天,汪凌回来上班了,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我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没有问她女儿的情况。我去茶水间接水时,看到人事陪着两个陌生人往办公室走,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汪凌”两个字,心里不由得一惊:怎么又是汪凌?她又出什么事儿了,这两个人是谁,她们来单位干什么?

没想到,最后传来的是好消息——汪凌考上了公务员,笔试面试都顺利通过,这两人是来给她政审的。等到所有手续办完,2月底左右,汪凌就要离开我们单位了。

消息传出,大家全都懵了。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这个汪凌,真是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能把公务员考出来了。”另一个同事接了一句:“那是你小看人家了。城管公务员可没那么好考,何况她还是一个女生,又三十出头了。人家背后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夫呢。”

我没做声,心里却很认同这位同事。汪凌看着不声不响,但能力其实并不差。只是她以前的选择都是错误的,太过于听从妈妈的话,让她走了许多弯路。要是她能自己拿定主意,也许她的人生会比现在顺畅的多,也美满的多。

过完春节上班,已经是2月中旬。那天我刚忙完手头工作,汪凌忽然来了:“徐老师,您什么时候有空儿?我想和您聊聊。”

周六,坐在咖啡馆里,王菲的《如愿》轻轻环绕在耳边,我看着对面的汪凌,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居然有一天,我会和她坐在一起喝咖啡。汪凌笑得很轻松,我第一次见她这么松弛。

“今后有什么打算?”

“好好工作,多多挣钱,把女儿抚养长大。”汪凌调皮地冲我吐吐舌头,“我这么说,您不会觉得我财迷吧?”

我摇摇头:“你的想法完全正确啊。抚养女儿当然需要很多钱,女孩子就应该富养。”

我不好直接问她离婚的事儿,但看她婆家的态度,估计也不会要孩子。果然,汪凌主动提起:“我离婚的事儿就快解决了。女儿归我,房子归他——他挣的多,当初买房他拿了大头,我们家出的小头,房子归他,他把差价补给我。”

“哦。”我不免有些担心,“那你以后住哪儿?你原来不是还准备把女儿接过来带在身边的吗?”

“我现在暂时租房住,女儿已经接过来了,这两天我妈在我这儿,她休了年假,先帮我搭把手。我给女儿报好了托班,等过些日子我妈回去了,我就自己带她。”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一个人带那么小的孩子,能行吗?”

汪凌自信地点点头:“我现在还在看房子,打算有合适的就付个首付买下来,贷款慢慢还。”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正好现在房价下来了,我要求不高,买个小房子,够我和女儿住就行了。”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和胆量:“想法是不错,就是还房贷还蛮辛苦的。”

“辛苦我不怕,只要日子有奔头儿就行。”

“汪凌,你现在这样真好。”我由衷地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有朝气,有理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现在的你看上去闪闪发光。’”

汪凌有些害羞:“您把我说得太好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现在的你变化很大,要是你能早一点这样就更好了。”

“我明白。我以前太乖了,没主见,什么都听妈妈的。结果就成了连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

我惊讶地看着她,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清楚。

“您相信吗?我曾经也是个很叛逆的孩子呢。”汪凌向我娓娓道来。

因为父母工作繁忙,汪凌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因为姑姑们都来了上海落脚成家,家里就她这么一个亲孙女,所以奶奶特别宠她,养成了她任性、叛逆的性格。

上小学后,怕奶奶管不了她学习,父母就把她接回了自己身边。她和父母不亲,妈妈性格又很强势,母女俩经常为了一点小事闹矛盾,她就总是抱着电话向奶奶告状,妈妈也拿她无可奈何。

汪凌13岁刚刚上初二那一年,身体一向硬朗的奶奶在睡梦中过世,县医院的医生根据症状,判断是心梗引发的猝死。这是汪凌第一次面对死亡,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奶奶被推去火化,她没有跟过去,而是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外面的大烟囱前,看着袅袅冒出的白烟。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心里升起一股凄凉。

从那以后,汪凌变得沉默寡言,成了一个听话的乖乖女,不管妈妈说什么,她都温顺服从,不再叛逆倔强。在她心里,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值得,没有意义——一个人再使劲折腾,最终也逃不过如烟散去的结局,又何必较劲儿呢?能让父母开心就好。

高二时,有个男生向她表白,让她一向平静的心泛起了几丝涟漪。平日她对这个男生也有几分好感,于是偷偷地约会了几次。但他们连手都没来得及牵,恋情就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只一句“不行,以后你是要去上海的,他能去得了吗?”就让她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这段感情,又做回了听话的乖乖女。

是的,“到上海去”,是奶奶的遗愿,更是妈妈的执念。姑姑的几个孩子都在上海,所以她也必须在上海,而且还要比他们更优秀。

汪凌乖乖地按照妈妈给她规划的人生计划,按部就班走着,从来不会逾越半步。其实她也不想那么拼,非来上海不可;租房的时候,她也想和同龄的女孩一起合租;她也想要尝试时髦的漂亮衣服。可为了满足妈妈的心愿,她藏起了所有真实想法,压抑着所有真实需求,甚至发现老公出轨、婆家恶人先告状逼她净身出户时,妈妈还是劝她“为了孩子再忍一忍”,因为“和他离了,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吗?”甚至,妈妈还特意拿着她的生辰八字去给她算了命,告诉她,算命先生说了,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一个“劫”,熬过这几个月,就会柳暗花明、一切顺当了。她还听从妈妈的建议,花大价钱买了许多以前从不舍得购买的漂亮衣服,想着让老公回心转意。

说到这里,汪凌苦笑了一下。我想起曾经对她的那些误解,还有她公婆往她身上泼的那些脏水——原来只不过是他们想逼她净身出户的手段。

面对汪凌的煞费苦心,她老公要么彻夜不归,要么在家一声不吭,选择用冷暴力来对付。看到他这副模样,汪凌终于有了危机意识,开始备考公务员,想给自己和女儿留一条退路。但她心里始终幻想着,“这或许只是一个‘劫’”。

“那为什么最后你还是同意离婚了呢,是因为警察给你的压力吗?”我直言不讳地问。

“因为女儿的那次受伤。”

汪凌告诉我,得知孩子受伤后,她第一时间给老公发了消息——虽然他俩正闹离婚,老公一直对她避而不见,恶心人的事都让公婆出面,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孩子爸爸,对孩子应该总是有感情的。但汪凌没想到,老公根本没有回复她的微信。她在老家待了几天,连老公的影子都没见着。

“陪孩子去医院换药的时候,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我的心像被电流击过一般,疼得直抽搐。那一刻,我既恨他,更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骨气?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和孩子的人,那么卑微地等他回头!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女儿不能再像我一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了,首先我自己就要改变,要给女儿做一个好榜样。”

“我选择离婚,也选择继续留在上海,因为我相信能凭自己的能力在上海立足,也想给女儿的未来搭建一个更好的平台,毕竟这里的机会更多。”

“那对你的决定,你妈妈怎么说?她能接受吗?”我想,以汪凌妈妈一贯的想法,肯定不会轻易接受女儿离婚的现实。

“我以前也确实抱怨过妈妈,觉得我人生很多的错误都是她造成的。就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也想过,不管妈妈同不同意,这个婚我离定了。但那天晚上我去厨房给女儿拿水杯,竟然看到妈妈一个人悄悄地在哭,才明白原来她的心里也并不好受。那天我鼓足勇气主动和妈妈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我告诉她,这个婚我必须离,不仅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女儿。妈妈听完沉默了,我知道其实她很爱很爱我的女儿,不然她不会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一边上班一边帮我带孩子。那天晚上,妈妈一直抱着女儿,看着她,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我回上海的那天,妈妈到车站送我。我准备进站时,她忽然对我说:‘不管你以后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

说到这里,汪凌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看着她,不知如何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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