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轶事:草绳上的暖

发布时间:2025-09-03 10:00  浏览量:1

李瞎子家的土坯房比王老三的院子更破,院墙塌了半截,用秫秸秆扎着当屏障,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春杏进门时,李瞎子正坐在炕沿上摸旱烟杆,竹制的烟杆被摸得油光锃亮,他眼窝深陷,眼皮搭着,看不见眼珠,可耳朵尖得很,听见脚步声就咧开嘴笑,露出只剩两颗黄牙的牙床:“来了?”

春杏没应声,把石头放在炕角堆着的干草上。屋里一股霉味混着草药气,墙角摆着个豁口的瓦罐,里面插着几束干枯的艾草,是聋老太太端午时采的,说能辟邪。老太太整天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裹着件打满补丁的老棉袄,看见春杏就咧开没牙的嘴笑,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时不时往地上拄一下,“咚咚”响。这家人倒是清静,没人打骂,也没人催着干活,可春杏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北风掏空的麦秸垛。

她白日里帮着老太太缝补破衣裳,夜里就坐在油灯下发呆。李瞎子话少,只在抽烟时偶尔问一句:“还疼不?”春杏知道他问的是身上的伤,摇摇头,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砸在油灯里,“滋啦”一声化成白烟。

这天夜里,她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见石头哭喊:“娘!姐姐!”她一激灵坐起来,摸到娃浑身发烫,小脸烧得通红,跟灶膛里的炭火似的。李瞎子也醒了,摸索着从炕席底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几块银元,用麻线缠得紧紧的:“去镇上找先生,快。”

春杏抱着石头就往镇上跑,夜露打湿了头发,贴在脸上冰凉。镇子口的药铺还开着门,门板上挂着个褪色的幌子,写着“济世堂”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先生摸了摸石头的额头,又看了看舌苔,叹着气开了方子:“是风寒入了肺,再晚些就难了。”

抓药要现钱,春杏把李瞎子给的银元递过去,心里像被剜了块肉。她抱着石头坐在药铺门口等煎药,闻着药味,突然想起招娣。不知道那丫头藏的剪刀有没有派上用场,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上次去屠户家,看见院墙上挂着串风干的猪下水,黑黢黢的,像极了招娣瘦得露骨的手腕。

石头喝了药,烧渐渐退了,可春杏的心却越来越沉。她不能总靠着李瞎子,这家人本就不宽裕,缸里的米眼看就要见底了。她得想办法挣钱,不光为了石头,也为了能有朝一日去看看招娣。

她开始跟着镇上的妇人去河边洗衣裳,一角钱一篮子。寒冬腊月,河水冰碴子割手,她咬着牙把手伸进水里,肥皂角在衣裳上搓出白沫子,混着冰碴子粘在手上。洗着洗着,手指就冻得没了知觉,捞出来时又红又肿,像发面馒头。可拿到那几枚铜板时,她又觉得浑身都有了劲,攥着铜板往家走,脚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咯吱咯吱”响,像咬着脆生生的冻梨。

攒了半个月,她终于凑够了一串铜板,揣在怀里,趁着李瞎子不注意,往城西的屠户家走。越靠近那片杀猪的院子,腥气就越重,老远就听见猪的惨叫声,还有男人的哄笑,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像被麻绳勒住的红薯。

屠户家的门虚掩着,她悄悄推开门,看见院里挂着半扇猪肉,血水滴在地上,冻成了暗红的冰。招娣正蹲在井边打水,个子好像长高了些,可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用根破布条扎着,脸上有块青紫的印子,嘴角还肿着。

“招娣!”春杏忍不住喊了一声。

招娣手里的水桶“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结了层薄冰。她慢慢转过身,看见春杏,眼睛猛地睁大,又迅速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肩膀却在不住地抖,像寒风里的玉米秸。

“跟娘走!”春杏冲过去想拉她,屋里突然冲出个胖女人,是屠户的婆娘,手里拿着根烧火棍:“哪来的疯婆子?敢来这儿抢人!”

“她是我闺女!”春杏护着招娣,“我要带她走!”

“你的闺女?早卖给我们家了!”胖女人一棍子打在春杏背上,“八块大洋呢!想走?拿大洋来赎!”

屠户也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拎着把沾血的杀猪刀,刀背磨得发亮,瞪着眼:“滚!再敢来捣乱,我把你也宰了喂狗!”

招娣突然抬起头,往春杏身后躲,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发白。春杏看见她袖口露出点银亮的东西,是剪刀!那丫头果然还藏着,剪刀把上缠着圈破布条,想来是天天攥着磨的。

“娘,你走!”招娣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没事,你快带弟弟走!”

胖女人伸手就去抓招娣的头发,春杏扑过去挡在前面,烧火棍结结实实打在她胳膊上,就是在张老栓家被打坏的那条,疼得她眼前发黑,像被抽走了魂。

“再不走我喊人了!”屠户举着刀逼近一步,刀上的血腥味直冲鼻子,混着他身上的汗臭味,熏得春杏直恶心。

春杏看着招娣眼里的泪,又想起病中的石头,咬着牙往后退:“招娣,娘会来接你,一定!”

她转身往外跑,听见身后胖女人的咒骂,还有招娣压抑的哭声,像被捂住嘴的猫。跑出去老远,她才敢停下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可心里更疼,像被刀割似的,一滴血珠顺着袖口渗出来,落在地上,很快冻成了小红点。

回到李瞎子家,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她对李瞎子说:“我想去窑上搬砖,那里工钱高。”

李瞎子摸了摸她的胳膊,粗糙的手指在她肿处停了停,没说话,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比上次的更厚些:“别去,那不是女人待的地方。我托人给你找了个活,去大户人家做饭,管吃住,月钱能攒下不少。”

春杏愣住了,看着李瞎子深陷的眼窝,突然想起他夜里总咳嗽,想来是早就动了心思,怕她累着。她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他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又慢慢伸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去大户人家做饭的日子还算安稳,主家是个教书先生,姓周,戴副圆框眼镜,脾气好,不打骂下人。春杏手脚麻利,饭菜做得香,周先生常夸她:“你这手艺,该去饭馆当师傅。”其实她不过是把寻常的萝卜青菜做得精细些,米里掺点红薯干也淘得干干净净——穷人家的日子,练的就是把苦日子过出点滋味的本事。周先生的婆娘更是个热心肠,时常给春杏送些旧衣裳,见她夜里还在缝补,总留些灯油给她。

她把每月的月钱都攒起来,藏在枕头底下的布包里,一天天鼓起来。石头的病渐渐好了,能跟着聋老太太在院里跑着玩,嘴里会喊“瞎子叔”了,李瞎子听见就咧开嘴笑,露出那两颗黄牙,烟杆在炕沿上磕得“当当”响。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春杏攒够了十五块大洋。她揣着钱,再一次去了屠户家。这次屠户没拦着,胖女人数着大洋,手指上的冻疮裂开了口,沾着点血丝,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早该这样了,这丫头片子,除了吃饭啥也不会干,还得我家管着嚼谷,加七块大洋不多。”

招娣出来时,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头绳扎着,手里还攥着那把剪刀,磨得发亮。看见春杏,她突然“扑通”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娘,我没给你丢人。”

春杏把她扶起来,看见她脖颈上有块淡粉色的疤,像片小叶子,心里一紧,却没敢问。母女俩拉着手往回走,雪下得正紧,把脚印很快盖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李瞎子家,招娣看见石头,突然笑了,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长这么高了。”石头怯生生地喊了声“姐姐”,躲在春杏身后,偷偷打量她,手里还攥着块冻硬的红薯干,想递又不敢。

聋老太太拉着招娣的手,往她手里塞了块糖,是过年才舍得吃的那种水果糖,纸都皱了。李瞎子坐在炕沿上抽烟,烟锅子“吧嗒吧嗒”响,屋里暖融融的,油灯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蒙了层金。

夜里,招娣躺在春杏身边,小声说:“娘,那傻儿子要碰我,我用剪刀扎了他的胳膊,他们就再没敢来过。”春杏摸了摸她的头,摸到一手的泪,像摸到了当年雪地里的冰碴子。后来春杏悄悄把那把剪刀收了起来,换成了一把裁布的小刀子,招娣用它学做针线活,绣出的花样比谁都周正。

日子像檐下的冰棱,看着慢,却在不知不觉间化成了水,顺着墙根渗进土里。春杏在周先生家做了两年,攒下的钱够给李瞎子治眼睛了。镇上新来的游方大夫,姓陈,据说在城里学过洋医术,背着个黑皮子药箱,说瞎子的眼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生疮耽误了,或许还有救。

春杏揣着钱拉李瞎子去镇上时,他的手直抖,摸到诊所的门框都不敢进,竹烟杆在手里转来转去。周先生的婆娘不放心,也跟着来了,手里挎着个蓝布包袱,里面包着刚烙的白面饼,说给春杏垫垫肚子。

“放宽心,陈大夫虽说带点洋法子,可治好了不少眼疾,”周婆娘拍着春杏的胳膊,声音温温软软的,“前村老王家的小子,小时候被柴火燎了眼,就是他给治开的。”

大夫用个亮闪闪的铜管子照李瞎子的眼窝,说要用药针挑开旧疮。李瞎子攥着春杏的手,指节发白:“要是还看不见,你别嫌我……”春杏打断他:“看不见才好,省得看见我脸上的疤碍眼。”周婆娘在一旁笑:“瞧这两口子,净说傻话。”

大夫用银针挑开眼皮时,李瞎子没哼一声,额头上的汗却把粗布褂子湿透了。春杏在门外攥着周婆娘的手,指节都捏白了,周婆娘不住地给她递水,轻声劝:“会好的,好人有好报。”

拆纱布那天,周婆娘特意炖了锅鸡汤带来,用粗瓷碗盛着,香气飘了半条街。李瞎子先是眯着眼,突然“哎呀”一声,指着墙角的扫帚:“那是……扫帚?”接着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春杏,又看看旁边端着鸡汤的周婆娘,咧开嘴笑:“周嫂子,你脸上的痣,跟我家聋娘眉头上的一样。”

周婆娘笑得直不起腰:“可算看见了!快尝尝我炖的汤,补补元气。”春杏扑过去抱住李瞎子,他能看见了,真的能看见了。阳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他眼里,亮得像盛了一汪春水。

能看见的李瞎子像换了个人,跟着镇上的木匠学手艺,刨子、凿子在他手里渐渐服帖。没多久就能自己打家具了,打的第一样东西是个小木马,给石头玩,木头上还留着没磨平的毛刺,石头却宝贝得整天抱在怀里。他给春杏打了个带抽屉的梳妆台,抽屉里铺着红布,还偷偷放了支银簪子,是他托人去县城买的,样式简单,却闪着光。春杏摸着银簪子,眼泪掉在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招娣长到十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跟着春杏在周先生家学认字,先生说她聪明,教她打算盘。周先生有个远房侄子,在镇上开布庄,叫陈后生,脸膛黑黑的,见人就脸红。有回他来送布料,看见招娣在账本上写字,眼睛都直了,放下布就跑,把算盘都碰掉了。后来总借故送布料来,每次都红着脸跟招娣说不上两句话,布庄的伙计背地里都笑他。

石头也上学了,背着李瞎子给做的新书包,蓝布面子,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学”字,是招娣绣的。他天天跟在招娣身后,像个小尾巴。有回学堂先生夸他作文写得好,他跑回家举着本子给春杏看,上面写着:“我有两个疼我的人,一个是我娘,一个是聋奶奶;我有两个护着我的人,一个是瞎爹,一个是木匠爹……”春杏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李瞎子在一旁摸着石头的头,眼睛亮闪闪的。

这天傍晚,李瞎子刚打完一套衣柜,正用砂纸磨着木棱,突然听见院外吵吵嚷嚷。招娣从门外跑进来,脸色发白:“娘,是……是王老三!”

春杏的心猛地一沉。这些年王老三早没了音讯,听说在赌场欠了巨债,被人打断了腿,流落到外乡讨饭去了。她走到门口,看见王老三拄着根断腿的扁担,一条腿不自然地撇着,裤脚卷着,露出溃烂的伤口,裹着的破布渗着黑血,散发着腥气。

“春杏……”他声音哑得像破锣,看见院里的李瞎子,还有正在扫院子的招娣,眼睛突然亮起来,“招娣长这么大了?正好,城西张大户家缺个姨太,给的钱够我还赌债,你跟我走……”

招娣吓得往春杏身后躲,手里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李瞎子往前一步,把春杏娘仨护在身后,手里还攥着没放下的刨子,木柄被他攥得发白:“你想干啥?”

“干啥?这是我闺女!”王老三往前扑,被李瞎子一脚踹在胸口,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在地上,“你们霸占我的人,还敢打我?我去告官!”

“告官?”春杏走出来,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当年你卖闺女的文书,李屠户家还留着;你把典我的钱输光,街坊四邻都看着;你爹娘去年冬天冻死在破庙里,临死前托人带信说不认你这个儿子,这些要不要我跟官老爷好好说道说道?”

王老三愣住了,他爹娘冻死的事,他果然不知道。春杏看着他溃烂的腿,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扔在他面前:“这是五块大洋,你拿着,从此别再露面。再敢来骚扰我闺女,李屠户家傻儿子的胳膊,就是你的下场。”

王老三看着那五块大洋,又看看春杏身后招娣手里攥着的裁布刀——那把刀她一直带在身上,再看看李瞎子手里闪着光的刨子,突然抱着头哭起来,哭得像头受伤的野兽。他捡起大洋,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在夕阳里缩成个黑点儿,再也没回来过。

那年秋天,招娣嫁给了陈后生。婚礼那天,李瞎子给她打了全套的嫁妆,红漆的箱子,雕花的床架,红漆亮得能照见人影,引得街坊四邻都来瞧。春杏给招娣梳头发,梳着梳着就想起她被拖走那天,光脚在雪地上留下的血痕,眼泪滴在红头绳上。招娣握住她的手:“娘,现在好了。”

石头后来考上了县里的学堂,每次写信回来,字里行间都是欢喜,问“瞎爹的木匠活忙不忙”,“聋奶奶的拐杖磨得亮不亮”。李瞎子把信读给聋老太太听,老太太听不见,却总咧着嘴笑,用拐杖敲敲地面,“咚咚”响,像是在应和。

又过了十年,春杏的头发添了些白丝,李瞎子的眼角也有了皱纹,他们搬进了镇上的新屋,是李瞎子亲手盖开得,有个小院子,种着招娣送来的月季花,夏天开得热热闹闹。石头成了县里的先生,娶了个教书的媳妇,过年时带着娃回来,一院子都是娃的笑声。

大年初一早上,春杏扫着院里的炮仗屑,红的绿的纸屑沾在青砖地上,像落了一地碎星星。李瞎子从屋里出来,给她递过件新棉袄:“风大,穿上。”棉袄是招娣做的,针脚细密,里子絮着新棉花,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

春杏穿上棉袄,扭头往屋里瞧——招娣正给聋老太太戴新做的绒线帽,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用拐杖轻轻敲着招娣的手背;石头的媳妇在灶房煎饺子,油星“滋啦”溅在锅沿上;两个半大的娃围着李瞎子转,抢他手里的糖块,笑声脆得像咬碎了冰糖。

李瞎子走过来,帮她拂掉肩上的雪沫子,手指在她鬓角的白发上顿了顿,又轻轻按了按。就像很多年前,他还看不见时,总在抽烟的间隙问她“还疼不”。

春杏抬头看他,他眼里的光比当年陈大夫的铜管子亮,比院里的阳光暖,盛着这一院子的烟火气,盛着她攥了半辈子的日子。她突然想起刚到李瞎子家那个冬天,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她以为这辈子就像根被冻硬的草绳,迟早要断在哪个雪夜里。

可现在,草绳早被手心的温度焐软了,缠着儿女绕膝的暖,缠着柴米油盐的香,缠着身边这个人眼里的光,一圈圈,绕成了团,再也拆不开。

屋里传来饺子出锅的热气声,聋老太太的拐杖敲着地面“咚咚”响,像在催他们进屋。春杏拉着李瞎子的手往屋里走,脚踩在青砖地上,踏实得很。风从院墙外吹过,带着月季花的香,再也不是当年那股能刮掉层皮的寒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