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杨春:英买里村的亚森

发布时间:2025-09-07 18:54  浏览量:1

文学中的新疆·新作·散文

杨春,中国作协会员、新疆作协理事、克拉玛依市(石油)作协副主席。在《中国作家》《花城》《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出版《夏子街传》《戈壁中的大院》《风中的父亲母亲》《追光的人》《暖情》等十部作品。

英买里村的亚森

◎杨春

如果把新疆喀什地区伽师县英买里村的青年人比作一片麦田里的麦子,亚森·木拉提则是扦插在麦田间的一棵小白杨。这棵小白杨慢慢茁壮了、优秀了,并非他品貌非凡、学识过人。仅论长相,亚森走进一群维吾尔族青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个头儿不算高,大眼睛,鼻头往上翘着,胖墩墩的,笑起来带点野气又有些憨实,衣着打扮也透着田间劳作的质朴气息。

驻村第一书记、工作队队长丁成挑中这个初中毕业的农民当苗子培养,花心思带了他三年,硬是把他带成了能扛事的村支书。丁成在村中选人用人,看重的是一个人心正不正、办事牢不牢靠、脑子清不清楚。

2017年2月,新疆税务局干部丁成到英买里村驻村,铁了心要培养几个思想正、能扛事、会讲汉语的年轻村干部。全村青年农民有八百多人,选谁当苗子?丁成第一次见到亚森时,就像在戈壁滩上走了三天三夜的人,突然踢着块玉石疙瘩。亚森的汉语不是只能说两句,而是发音标准、吐字清晰。丁成再仔细了解,却发现这个巴郎子办起事来毛手毛脚,常常让人哭笑不得。丁成明白这玉石疙瘩还带着原石壳子,得慢慢雕琢才能透亮。

亚森16岁跟着亲戚去了乌鲁木齐。当他缩着脖子走进黄河路市场的一家餐馆时,才晓得自己就是一个聋子、一个哑巴。因为听不懂汉语,他只能在后厨洗菜刷碗倒垃圾。因为不会说汉语,他不得不用肢体语言表达意愿。他想与人交流,舌头却打着结;他心里冒着火,却无法说出来。

乌鲁木齐到底是个大城市。亚森很快发现这地方就像刚出炉的烤包子——热气腾腾啥都能往里包,餐馆老板鼓励他学说汉语,卖干果的大姐送给他练习本,连捡垃圾的河南老汉都愿意当他的汉语陪练。他白天端盘子记菜名,晚上去汉语基础培训班上课。两个月后,他能冲着后厨喊“十个薄皮包子一碗奶茶”;半年后,菜单上的汉字,他眯起眼睛能认个八九不离十;等到能把《新疆日报》念得顺溜那天,老板冲他竖起大拇指,“亚森现在舌头抹了油了嘛。”

三年前,阿帕抱着肚子在炕上打滚,硬把亚森从乌鲁木齐骗回英买里村。其实是为他选中了一位妻子。阿帕想用结婚的方式,把亚森留在身边,留在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庄。亚森没有办法拒绝阿塔阿帕的心意,沉默地做了新郎。当他发现妻子温顺美丽又勤劳善良时,又幸福地做了父亲。

尽管如此,亚森依然有一颗向往外面世界的心,他愿意到车水马龙的街市,到热闹与繁华中去。当丁成请亚森为村里做点事情的时候,他断然拒绝,他说:“风往东边刮,太阳从西边落,我早晚要回乌鲁木齐打工。”丁成说:“现在村里缺人,你到村委会来,先干着,什么时候要去乌鲁木齐,随时可以走。”亚森同意了。

亚森27岁当上村治保主任。村委会里,除了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就是村治保主任责任大,负责全村安全以及协警、保安的管理。原村“两委”班子成员平均年龄55岁,这位年轻“后浪”能服众吗?

丁成心里没有底,但他有信心。他想只要一个人本质好,肯干,经过培养一定能成为新时代的好干部。令丁成惊喜的是,亚森进入村委会之后,立即凸显出他的优势:汉语流利、聪明好学、心中有责、眼中有事、手中有活儿等等。

亚森很快找到了“同盟军”,他们是金明、高术等八名驻村工作队队员。工作队队员们的本事都写在纸面上。清一色大学文凭,在各级税务部门工作多年,勇担当敢作为肯奉献。他们的迷茫困惑,在于他们对农村一无所知、不熟悉环境、不认识人、不了解农村实际情况。亚森的能耐都长在脚底板下。他从小在英买里村长大,村民谁家跟谁家是亲戚,谁家跟谁家有过节,谁家有几头牛几只羊,他都说得清楚。亚森的迷茫困惑,是他从来没当过村干部,他对村“两委”的工作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干。

新兵蛋子们的处境相似,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金明等工作队队员喜欢亚森,凡事都愿意与他搭档;亚森也喜欢与工作队队员们同进同出,事事处处彰显出与其他村中青年不同。丁成也多次公开表扬亚森思想上进、工作务实、责任心强。

可是,一个月后一个下午,亚森来找丁成,他流着泪,语无伦次,伤心得无法言表,他说:“戈壁滩没了草牛羊就要走嘛。丁书记,你让我去乌鲁木齐打工吧,或者我就在家里种地、放羊,但我不能干这个村治保主任了,再干下去的话,村子里我待不下去了。”

亚森哭得伤心,丁成自然劝解。丁成说:“其他村干部都是你的长辈,工作中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因为你的职务高,就对他们吆五喝六,这样的话大家肯定就不认可你,甚至很烦你。一方面,你要尊重其他老干部,尊重其他村民;另一方面,工作队刚来,村民对我们还不了解,多少会有一些误解,这就要发挥村干部的作用,从中调节,消除不必要的误解……”

丁成带着工作队走访入户,亚森当翻译。亚森发现这个城里来的干部没有一点架子,田埂、柴火堆、草垛,不管脏不脏,村民坐着,他也一屁股坐下,笑眯眯地给农民讲,我是谁,我干啥来了。又问村民,你家有几口人,几亩地,老人多大,孩子多大,有啥困难;问完又讲,国家有啥政策,像你家这样的,老人能享受啥政策,孩子能享受啥政策,种地能享受啥政策,啥都说,一说就是小半天。

一开始,村民保持戒心,丁成就一家一家地走,到了饭点就一起吃饭。一次吃抓饭,丁成学着主人的样子,用手抓着吃,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另一次,村民碗里还剩半碗水,丁成端起来就喝。亚森提醒丁成,有些农民没有卫生习惯……丁成当即打断他,又在事后对他说:“组织派我来,是让我干事情来的。想干事,就得先让农民接受我。我得先把自己忘掉,职务呀、地位呀、年龄呀,包括生活习惯都得忘记。如果饭都吃不到一个锅里,怎么完成组织交给我的工作?”

6月中的一天,亚森再次站在丁成面前,说:“丁书记,我不走了。”丁成很奇怪,“为啥不走了?工作队在村里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你随时可以走。”亚森说:“我前面想嘛,工作队来村里摆摆样子,一两年就走了。干了这几个月,我看出来了,你是真正来干事的。你来给我们村干活儿,我还跑掉,我不好意思。盐巴总要化在热茶里,丁书记,你相信我,你在村里一天,我就跟着你干一天。”丁成指着胸前的党员徽章,笑着说:“不是跟着我干,是跟随中国共产党干,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工作队。”

不久,人们又听到亚森的哭声。这一次是号啕大哭。在场的三人是大学生村官,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叫阿曼古丽的女孩急得直跺脚,“完了,完了,亚森肯定告状去了,怎么办?”另两位大学生村官就批评阿曼古丽:“亚森对你那么好,你这么说他,真是不应该。”

工作队选拔任用了三名大学生村官,他们年轻、有文化、懂汉语、心系农村。亚森对大学生村官们极为友善和尊重,生活物资等各方面尽力安排,还经常请他们去家里做客,改善伙食。可是,大学生村官们很快发现,村治保主任亚森不过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从没碰过电脑,最基本的打字都不会,便有了一些怠慢与轻视。亚森安排工作,他们说:“亚森水平高得很嘛,word有啥难?Excel表能不会?亚森是大领导嘛,指挥指挥就把工作干了。”如此的话说了一堆,亚森自知能力不足,也只能忍着。

这一天,上级安排的扶贫统计工作比较急,所有的工作队队员、村干部都有任务。亚森把分给自己的户数都摸清楚了,情况记在小本子上了。因为不会填电子表格,他找到大学生村官阿曼古丽,殷勤地把小本子递过去,央求道:“阿曼古丽妹妹,谢谢你,能不能帮我填一下表?”阿曼古丽正忙着手中的报表,头也没抬,话里话外带着刀子,“你自己的工作为什么老让我帮忙,不会干就别当村干部啊……”

亚森被刺痛了、激怒了,阿曼古丽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像山洪暴发那样,亚森声泪俱下:“我就是吃了没文化馕饼子硌牙的亏,我如果上了大学的话,今天也不会求到你这儿来,我不是不愿意干工作,我努力得很!我的工作可以干得很好,可是,可是……反正,我再也不会求你了……”

亚森甩着泪跑出办公室,跑出村委会大院。阿曼古丽后悔了,她没想到平时脸皮厚实的亚森,会反应那么大,她想着亚森肯定告状去了,急得直跺脚。可是,亚森没有,他在白杨树林哭了一阵子,骑着摩托车去了伽师县。

第二天,亚森提着一个很旧的电脑包,笑容满面地走进村委会大院。金明拦住他问:“亚森,有啥好事吗?”亚森说:“嘿!我有电脑了。”金明一看,是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就问:“多少钱?”亚森说:“500元。”金明打开电脑试了试,配置很低,速度非常慢。亚森说:“没事儿,我就打字,学做Excel表,其他功能我都不用。”说着就用“一指禅”敲键盘,却因半天找不到键,涨红了脸。金明手把手教给亚森一些电脑知识,鼓励他多多练习。金明说:“亚森,电脑上的事情你随时问我。”

之后,人们常常看到亚森在电脑前专注练习打字和制作表格,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人们又常常看亚森拿着打印好的书面报告请金明指导。金明一个字一句话地教,亚森一遍一遍地修改,直到语句通顺了、句意流畅了、没有错别字了,才重新打印好拿去向丁成书记汇报工作。

丁成听完工作汇报后,除了布置任务,总会抽出时间专门指导工作报告的写作要领,用红笔在纸页空白处写下改进建议。捧着这些批注详尽的报告,亚森又回到金明身边继续逐句学习。如此这般循环打磨,亚森的公文写作能力得到了快速提升。

在英买里村,20岁到30岁之间的年轻人有八百多个。丁成书记总说,这些年轻人就像八百只精力充沛的山羊,得有个领头羊带着他们往正道上走。

新任村治保主任亚森心里透亮。他知道自己被选中的分量,更明白要让这些年轻人跟着自己干,头一桩就得立住威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他寻找各种机会与他们一起聊天,听说谁在城里打工受委屈,他能陪聊到半夜;谁家葡萄架要修整,他卷起袖子一起干;村里组织足球赛,他把哨子塞给最活跃的小伙子当队长;农民夜校上课,他是永远的助教,帮助伙伴们从汉语拼音学起。很快,亚森身边聚起一帮同龄人。再有布置会场、巡逻值班、文体活动,不用他扯着嗓子喊,主动报名的声音此起彼伏。

亚森对村中青年很了解,哪些人在村里有威信,哪些人干事得力,哪些人想要进步,换掉哪些人是利大于弊,他都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看法。渐渐地,全村七个小队的小队长都重新任命,因亚森的推荐,村委会陆续加入了一些年轻人,村“两委”力量得以提升。

亚森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是网上抄来的,小学生描摹那样地抄。亚森怀着忐忑的心情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丁成问亚森为什么要入党,亚森说:“丁书记,你是共产党员,金明、高术都是共产党员,我想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丁成当即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说:“这几本书送给你。要知道,行动上入党不难,难的是思想上入党。”亚森接过书一看,是《论中国共产党历史》《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简史》《苦难辉煌》等。

丁成还给亚森留了份特殊作业,全文抄写《中国共产党章程》。亚森每天读书,并把党章抄写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写了第二份、第三份……直到第九份入党申请书,一份比一份成熟、一份比一份认识深刻。这时候,亚森认为自己理解了丁成书记说的那句“行动上入党不难,难的是思想上入党”。

2018年“七一”党的生日,亚森站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内心十分激动,从那一刻起,他将带着一个崭新的身份,开始更加精彩的人生。

丁成有意培养亚森成为一名村党支部书记。2019年开春,村中商圈基本形成,超市、饭馆、糕点房、理发店、五金店应有尽有。眼见着公共区域脏乱差,亚森抡起扫把就干,汗珠子砸进土里还没扫完半条街,就被丁成拽着胳膊拎到葡萄架底下。丁成说:“一个好干部,学会用人是关键,事前划好片区定好责,事后验收考核监督,这才是干部该干的活儿。”没过两天,村委会组织商户们开会,定下由贫困户帕夏古丽专职打扫,商铺按月凑份子钱作为工资,既让村中商圈天天干净,又助力贫困家庭脱贫。

后来因乡村振兴采访,我又两次到英买里村。一次是2022年7月,我在成熟的伽师瓜地头找到亚森,他正对着手机直播:“阿达西,朋友们,馕坑已烧到800度!生面饼子排队往里跳!我们村的伽师瓜熟了,切开来嘛清香扑鼻,咬一口嘛又脆又爽,蜜糖一样的水嘛流到心里头去了……”接着,他对着镜头甩起顺口溜:“馕车三坑巴扎赶,直播卖瓜天下走,乡村振兴嘛不是梦!每一单子嘛都开花,高兴得很嘛!”我在田埂边看得入神,两年光景,这位村干部越发沉稳利落,连吆喝都带着鲜活气。

直播结束,我和亚森坐在地边白杨树下吃瓜。问他咋干起直播了,他抹了把嘴边的汁水,“都是被逼出来的。”原来2019年底亚森当上村支书后,迎面碰上疫情暴发。在驻村工作队的指导下,他领着村民一边抗疫,一边投入新农村建设。眼看着伽师瓜熟了却没人来收,紧急会议上他提议让返乡大学生搞直播,结果大家起哄,大学生要直播,书记也得亲自上!

“一开始我就直直地说,亲爱的网友们,我是英买里村的亚森,结果没人理嘛。我想了想,换成维吾尔族人的聊天方式说话,你也听到了,效果好得很嘛。”亚森咧着嘴笑,又说起件得意事,“2021年底乡里开视频会,李杰书记突然喊,让英买里村的亚森露个脸!前段时间嘛,李杰书记带队党建考核,别的村支书答不上‘四议两公开’,我直接把十几本会议记录摞在桌子上——整整齐齐的签字、红手印。李杰书记当场表扬我,这才叫党建台账嘛。”亚森抹掉下巴沾的甜瓜籽,笑得更开心了,“那天在屏幕上看到我自己,亚森,小伙子利索得很,精神得很,我这个心里嘛就高兴得很,舒坦得很。”夕阳把白杨树影拉得老长,亚森黝黑的脸膛映着斑驳树影,他胸前的党员徽章在光影里一闪一闪发亮。

......

责任编辑 安殿荣

制作:吉力力

编校:玛丽雅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三种方式订阅杂志

1

可通过全国各地邮局订阅

2

2

3

可通过《民族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直接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