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诗歌是我的心灵史——赵丽宏答诗人崖丽娟十问丨《当代·诗歌》2025年2期

发布时间:2025-09-09 08:30  浏览量:2

《当代·诗歌》

2025年2期

/ 对话 /

诗歌是我的心灵史

——赵丽宏答诗人崖丽娟十问

访谈对象:赵丽宏

诗人、散文家、小说家。1952年生于上海。著有散文集、诗集、小说和报告文学集等各种专著一百余部。曾获新时期优秀散文集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好书奖、文津图书奖等数十项国内外文学奖。2013年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2014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9年获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被选为法国科学、艺术人文学院院士。2024年获国际冰心文学奖金奖,2025年获意大利蒙塔莱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发表出版。

访谈者:崖丽娟

壮族。生于广西,现居上海。诗人,兼事诗歌批评。著有诗集《未竟之旅》《有后缀的时间》、评论集《中国当代诗人访谈录》等。

崖丽娟:赵老师您好,很高兴有机会访谈您。您那么忙,抽出时间接受我的访谈,让我很感动。今年,当我开始着准备对您访谈而查阅相关资料时,心里难免犯怵:“您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成就那么高,获得数十项国际国内奖项,国内外媒体记者或朋友对您的访谈已经发表了那么多,我访谈的新视角落脚何处才能避免拾人牙慧?”由于我所做的中国当代诗人系列访谈已经持续近五年,那我们访谈还是集中围绕您的“诗人”身份来展开问题吧。当然,即便是聊诗谈诗的话题,恐怕也会涉及文学的方方面面。您的文学创作生涯如果从1969年开始算起,有五十五年了,这里先请您谈谈对广义文学的理解。

赵丽宏:首先祝贺《中国当代诗人访谈录》顺利出版,我注意到你第一季持续三年多的39位诗人访谈做得很有质量。今年马不停蹄又开始第二季的访谈,好像又做了三四位诗人访谈了吧,谢谢你访谈我。

我的人生曲折起伏,经历不同的时代和环境,然而,文学一直是我亲密友善的旅伴,写作已成为我的生活方式。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写作。其实,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喜欢,喜欢亲近文字的感觉,能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和职业结合在一起,是一种幸福。这么说吧,文学是我的生命史,而诗歌,是我的心灵史。写作是我生命的需要,我的文字是我思想和情感的记录,浸透我的悲欢忧愤,我想把我在这个世界上体验到的种种感受真实地写出来。真正的文学,应该给人的精神以安慰,使人摆脱颓丧和惰怠,产生高尚的激情,使人追求、向往美丽辽阔的人生。这一切,只能通过作家真诚的表述和富有个性的创造来实现。还有什么东西能像文学一样丰富和滋养我们的心灵和情感,提升我们的精神生活呢?现在我已经两鬓斑白,出版了一百多本书,但是我觉得自己仍然对世界充满好奇,因此还要不断地思索和表达。生理的青春正在渐渐远去,心灵却因为有文学的陪伴保持着年轻的激情。从这个意义上说,因为喜欢文学,我算是一个幸运的人。

崖丽娟:2025年春节,DeepSeek掀起新一轮技术创新的热潮,写作者强烈感受到新技术对于文学创作带来的冲击。人工智能特别是大语言模型近年来已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尽管不少诗人认为,现代诗对于抵御AI风暴仍有不可替代的壁垒,比如,人类情感算法无法替代,大数据趋同与多元创作相悖,语言模型有句无篇、有形无神与诗歌辞藻精练兼具韵律美感不可同日而语。但是,DeepSeek的需求解读、创意推演,以及强大的文本输出能力,对诗歌的创作还是带来极大挑战。从电脑普及写作、互联网改变传播方式,到机器人小冰写诗、出版诗集,DeepSeek横空出世,火爆出圈,您怎么看?

赵丽宏:我的观点是,不管科技如何革命,不管书写的工具和传媒如何花样翻新,文学将沿着自身的规律走向未来。DeepSeek编织出来的诗歌,也许能超过很多平庸的诗作者,但它永远无法替代真正独具个性的诗人的写作。我觉得没有必要谈人工智能色变,没有必要为此恐惧,甚至不必担忧。

2023年上海国际诗歌节论坛,主题就是:诗歌创作与人工智能。我们设置这个话题就是为了回应诗人的创作如何面对人工智能的时代。在这场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因卡、墨西哥诗人奎亚尔等十余国诗人参加的研讨会上,诗人们畅所欲言表达了自己的思考。诗人陈先发就鲜明表达自己对诗歌乃至所有文学艺术的独立价值,对诗歌在人工智能背景下的前景依然充满信心。他的乐观无非是基于两个理由:一是诗歌最本质的东西是生命意志力,而人工智能没有体温,它永不可能真正感受到一具肉身的短暂、茫然或狂喜。二是所有文学创作均基于个体生命体验的深化,个体是基石。而人工智能只有整体,没有个体。即使人工智能继续发展,诗歌的尊严也将延续下去。他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也被大家认同。

人工智能写诗这件事,我觉得目前给诗人们提供的启示之一更多的是某种自省:诗人们应该时刻保持语言的自觉意识,以严谨的态度写出具有个性、保有生命温度的好诗。机器再聪明,写得再华丽,但这个不是从一个人的心里面涌出来的真情诗篇,不可能有人的深沉真挚的情感和独特的对世界的看法。诗人心里流出的这一滴独一无二的真情之泪,永远不可能从机器人的心里流出来。

崖丽娟:刚才您提到上海国际诗歌节,我们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您是上海国际诗歌节艺术委员会主席,作为上海唯一的国际性大型诗歌文学创作交流活动,每年一度的上海国际诗歌节努力促进和创新对外文化传播、文化交流方式,推进人类不同文化与文明的交流与互鉴,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扩大和加强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弘扬中国精神,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在国际、国内造成巨大反响,展示了中国文学的蓬勃发展和生机活力,九年过去了,已成为上海的著名文化创新品牌,跻身全球一流的国际诗歌节之列。对于上海是不是一座有诗意的城市,您有何见解?

赵丽宏: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大都市,人就像一片落叶飘荡在森林,一粒沙尘浮游在海滩,有时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世尚且难料,遑论文学。但是作为诗人,我想很多人做到了坚守。还记得上大学时,在繁华的南京路上,我主持过一个诗社,一群热爱诗的年轻人聚集在一个屋顶花园,互相切磋,吟诵自己新写的诗。这个小小的诗社,就是上海城市文化的一部分。现在上海还有很多这样的诗社存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坚持举办丰富多彩的诗歌活动,上海也有很多优秀诗人,在认真地写诗。二十年前,上海图书馆曾为我的长诗《沧桑之城》举办过朗诵会,我曾担心会不会有人来听,那天阴雨绵密,居然座无虚席,很多人坐在走廊地板上。有这么多喜欢诗歌的市民,我觉得是这座城市的光荣。每个人要成为李白不现实,但是读诗、欣赏诗,整个人的气质会有变化。同样,通过持续举办上海国际诗歌节、上海市民诗歌节,上海这座城市也会越来越诗意盎然。

曾经有人说,上海不是一座产生诗歌的城市,上海是小说,是散文,是舞台戏剧的城市,上海和诗格格不入,这样的谬论,早已被诗人们的实践否定。新诗在中国一百多年的历史,也是新诗在上海一百多年的历史。一百年多来,无数诗人在这里生活、观察、体验,在这里寻找到诗意,并把它们凝固成文字,成为中国新诗发展的缩影。2025年上海国际诗歌节将迎来十周年,正在继续证明诗歌和这座城市的水乳交融的渊源。上海是不是有诗意这样的问题,其实非常可笑。只要有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文学的人存在,天底下任何地方能被发现诗意。人心中有诗意,他们所处的世界就一定是诗意的土壤,不管是在田园大漠,还是繁华都市。

崖丽娟:您这些年荣获很多诗歌奖,参加很多国外诗歌节活动,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对国际诗歌交流一定有切身体会。2025年4月7日—13日您参加“诗歌的邂逅——话中国中法诗会暨国际中文日主题活动”,法文版诗文集《心之旅:诗意的回响》已在法国各大书店上架。法国的评论家称这部作品开启了汉语文学与法语读者之间对话的新篇章,打开了一道通向艺术与美之路的门扉。法国电视台还采访了您。您如何理解文明互鉴视域下中西方诗歌的互通与互释?

赵丽宏:关于中外文学的互通互译,很长时间来一直处于极不对等的状况。一个多世纪以来,一代一代中国学人不遗余力地翻译推介西方文学,我们对世界文学的翻译之多之广,可谓世界之最。而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极其有限。

1985年我第一次参加中国代表团出国访问,在美国和墨西哥的书店里找不到一本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文学面对世界,心中非常悲哀。现在情况已有了很大改观,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国力的不断强盛,中国文学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走向世界。但总体来看,还是不对等。但我们不能自轻自贱,更不能自损自贬。中国文学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独特的魅力,雄踞世界文学之林。尤其是诗歌,中国的古典诗词是人类文学宝库中最辉煌的一部分。中国的诗歌要走向世界,需要更多有水平的翻译和推荐。中国的当代文学,正在不断地被翻译介绍到国外,我对此有切身感受。最近十多年来,我的三本诗集《天上的船》《疼痛》《变形》不断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已经多达三十余种不同语种的版本。若把时间往前推四十年,这样的情景,在梦中也不敢想。近几年,法国已经翻译出版了我的四本书。我与法国汉学家索尼娅·布雷斯勒合作的《心之旅:诗意的回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这本书的独特性还体现在它的诞生方式。它不仅仅是一次翻译,更是一段深度交流的历程,是一次真正为法国读者打造的共鸣之旅。索尼娅·布雷斯勒翻译了我的诗集《变形》。《心之旅:诗意的回响》也是由她策划构思翻译,并在巴黎出版。这部新作延续了这一文化桥接的经验。目前,索尼娅·布雷斯勒又已翻译完成了我的篇幅多达700页的法语散文选《风的低语与记忆》。

国外的媒体采访我时,我不断重复的一个观点是,中国的作家的创作,最重要的源头一定是中国的历史、文化和生活的土壤。中国的当代文学创作,受西方文学的影响非常大,但如果只有形式上的模仿和理念上的膜拜,决无远大前程。

在2013年的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诗歌颁奖典礼上,诗集《天上的船》的塞尔维亚语翻译德拉根·德拉格耶洛维奇在介绍我的诗歌时说:“中国的诗歌传统和他们的文化一样悠久而丰富,往往在平淡中见真知,在不经意中透出新意。人类几千年的诗歌体验已经证实:简练的语言、丰富的想象、深远的寓意是诗歌的理想境界,永远不会过时。”的确,中国有五千年的诗歌传统,我们祖先创造的诗词是人类文学的瑰宝。中国当代诗歌是中国诗歌传统在新时代的延续。在中国,写诗的人不计其数,有众多优秀的诗人。我的诗只是中国诗歌长河的一滴水、一朵浪花。希望将来有更多的翻译家把更多的中国诗人和诗歌翻译介绍给世界,让世界对中国当代诗歌有更广更深的了解。

崖丽娟:对,您刚才说,中国有五千年的诗歌传统,我们祖先创造的诗词是人类文学的瑰宝。您的不少作品不仅有丰厚的文化底蕴,带有古典诗歌的神韵,还有对中国文化先贤和古典传统的深深敬意。您在《新民晚报》开过专栏,出版过不少欣赏古诗词的书,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赵丽宏:我从小受到过中华古典诗词的熏陶,小时候背诵过很多古诗,直到今天还留在记忆里。这些美妙的诗篇,展现的是中国文化的绚烂多姿,是中国人丰富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是汉语生动美妙的表现力。年幼时没有想过长大写诗当作家,但这样的熏陶,为日后的写作打下了一个基础。我想,能成为一个不断探索、表达、书写、讲述的写作者,和我从小对中国的古典文学和古诗词的热爱是有关系的。这样的基础,是一个中国诗人有别于他国诗人的重要因素,值得庆幸并珍惜。

多年前,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开了一个专栏,名为“玉屑集”,是读古典诗词的回忆和感想,每周写一篇,写了整整两年,一百余篇文章。后来汇编成两本书《玉屑集》《玉屑二集》,在我的写作中,这些文字属于异数,是我的意外收获,却也都是肺腑之言。正如你所说,这是向中国文化先贤和古典传统表达深深的敬意。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诗歌传统的古国,中国的历史也是诗歌的历史。中国的文人,永远不该无视这样的历史和传统。我出版过不少和古典诗词有关的书,《云中谁寄锦书来》《月光和古玉》《丽宏读诗》等,还出版过两本和孩子谈古典文学和诗词的书。这些书,都是以《玉屑集》为基础的,是我对中国古典诗词发自内心的热爱。

崖丽娟:有人说,作为诗人,一生有三样题材必须创作:母亲、爱情、故乡。的确,您的诗中有大量这样的诗篇。您的诗朴实真诚、感情真挚、细腻动人、富有哲思。其中,您写母亲的两首诗《母亲的书架》《你的声音如琴键叩击心灵》特别令我动容。您写母亲的细腻与温柔、善良与娴静,也让母子之间的温情缓缓渗出,在情感的河流中闪烁思想之光,我想,没有对母亲深挚的感情是断然写不出这样深情的诗句:“母亲翻阅我的书/就像在安抚我受伤的翅膀/整理那些破损残缺的羽毛”,“在她眼里,我依旧是/那个羞涩寡言的男孩/站在家门口/进退两难”,“我欣赏你的微笑,你的莞尔一笑化解了冰雪风霜/我喜欢你的声音,你单纯的语言如琴键叩击心灵”。这些诗句读来令人潸然泪下。请和我们谈谈这两首诗的创作背景。

赵丽宏:关于写母亲的这两首诗当然是我真实情感的记录。我曾以为母亲对我的写作不感兴趣,所以也从不把我的书送给她。但是后来我发现,母亲其实非常关心我的写作,在我家老宅的一间暗室中,有一个书橱,里面存放着我多年来出版的每一本书,这是母亲背着我想方设法收集来的。这使我惭愧不已,我竟然不知母亲对我的关心。从2000年开始,每出一本新书,都先送给母亲。母亲从老宅搬出来住进了高层公寓,客厅里有了几个大书柜。但她觉得书柜离她太远,便在卧室的床边墙角自己搭建了一个书架,用的材料都是出版物,几本精装画册充当了支架和隔板。这个自制书架上,放的都是我近年送给她的新书,还有她爱读的几本书。书架用一块布帘挡着,不向别人开放。每次去看她,我总要掀开布帘,看看她书架上的变化。这时,母亲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我,我知道她珍视这个自制的小书架。她说:这是你在陪我。这就是我写《母亲的书架》一诗的缘由。

母亲年过百岁之后,不再说话,她目光依然清澈明亮,听人说话时,也有应对的表情,就是不开口。我无法和她说话,就通过画画和母亲交流,每次去看她,就坐在床边在写字板上用水笔为她画一幅画。母亲喜欢看我为她画的画,其中有过去的岁月,有很多我们母子交往的秘密和细节。母亲弥留之际,我在写字板上为她画了最后一幅画。画面上,两支红蜡烛燃烧着,红色磁石成了两个飞在空中的天使的脸,映衬着开在红烛边上的两朵盛开的红色圣诞花。母亲微微睁开眼睛,用视线中最后的余光看着这幅画,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两个小天使,笑着迎接母亲进入天堂。2024年1月7日,母亲在103岁高龄安然辞世。母亲去世后,我只是在心里想念她,差不多一年时间,没有写一行关于母亲的文字。直到去年年底,梦见母亲,醒来后,写下长诗《你的声音如琴键叩击心灵——纪念我远去的母亲》。这首诗打动了很多人,原因很简单,大家都体会过母爱,都爱母亲——一个儿子以与众不同的方式真实地表达对母亲的思念,总能感动读者并产生共鸣。我用写字板为母亲画的那些画,一幅也无法保留,但我用手机拍了照片,一共有五十多幅。我正在写一本和母亲有关的书,这些画,还有我纪念母亲的那首诗《你的声音如琴键叩击心灵》,会成为书的一部分。

崖丽娟:谈完了关于母亲题材的写作,下面探讨一下儿童题材写作。您著述甚丰,还著有六部儿童长篇小说《童年河》《渔童》《黑木头》《树孩》《手足琴》《月光蟋蟀》,一部儿童诗集《天空》。近年您似乎特别关注儿童文学的创作,创作中有什么体会?

赵丽宏:我珍惜童年的记忆,我爱孩子,这是我创作儿童文学的源头和动力。关于创作儿童文学的体会,我接受过很多访谈,也写过一些创作谈,如《小说的源头在哪里》《我为什么写〈渔童〉》《呈现出特殊年代的时代风云和世态人情——关于长篇小说〈童年河〉的对话》等,网上可以搜到。

今天我们主要谈诗歌,那就聊聊诗集《天空》吧。这是我的第一部儿童诗集。记得天天出版社的总编辑张昀韬有一次到上海约稿,我送给她诗集《疼痛》,她说:你就为孩子们写一本诗集吧。她的话,使我心里一动,我觉得我可以写这样一本诗集。把诗集命名为《天空》,暗喻了我所追求的儿童诗美学——“天空的美学”:生命像天空一样无限辽远,童心和梦想如飞鸟、气流与风一样灵动和自由,儿童诗的意境、气象和情怀也应该有着天空一样的寥廓,把孩子们自由飞翔的心带向更远的地方。诗集中的大部分篇什都与天空有关,我认为,童诗是用儿童的视角去感知现实生活,用生动的文字加以叙述和描写。孩子的成长,需要诗歌的滋润和陪伴,如何才能把儿童诗歌教育真正融入日常生活,培养孩子对诗歌的热爱才是关键,创造良好的诗歌氛围,可以提高儿童对诗歌的鉴赏和审美能力,同时激发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他们认识世界提供一条更具艺术性的途径。我相信现在的孩子的理解能力和悟性,只要真诚地面对他们,把他们当朋友,把我感受到、思考到的一切都真实地、真诚地告诉他们,他们一定能理解,会感动。诚如写了《精灵鼠小弟》的E.B.怀特所言:“任何人若有意识地去写给小孩看的东西,那都是在浪费时间。你应该往深处写,而不是往浅处写。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们是地球上最认真、最好奇、最热情、最有观察力、最敏感、最灵敏,也最容易相处的读者。只要你的创作态度是真实的,是无所畏惧的,是澄澈的,他们便会接受你奉上的一切东西。”这本儿童诗集的写作,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是一次美妙的经历,我构思写作这些诗歌时,感觉自己返老还童,变成了一个孩子,面对寥廓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遐想,无拘无束地展开想象的翅膀,飞翔在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中。

崖丽娟:近几年,《疼痛》与《变形》是您两本重要诗集,很多评论家都写过相关评论文章,其中,刚刚去世的上海诗词学会原会长褚水敖先生写的那篇《把生命放在诗里——赵丽宏新著〈疼痛〉漫评》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评论:“作者在不同的诗篇里描绘的明痛和暗痛,实际上是在展示疼痛的类别:物质之痛和精神之痛。”另外,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为《疼痛》法文版写的序文,也是一篇深邃优美的文章,阿多尼斯在序文中这样议论:“这部诗集的每一首诗篇,都是一个莲花池,从中发出一种叫作‘痛苦’的芳香。当我们注视着其中的莲花——痛苦,我们会感觉到它摇身一变,乘着天梯升腾为云朵。”读起来,不仅体会到阿多尼斯先生对您作品的激赏,更体会到你们两位异国诗人之间那种心心相印和情谊深长。听说您这次去法国,和阿多尼斯有两次聚会,很感人,能否说说你们之间真挚的友谊?

赵丽宏:如你所说,《疼痛》与《变形》是我近年两本重要诗集,被评论界誉为我的“变法”之作。不少评论家为这两本诗集写了评论。褚水敖先生写的那篇评论很有深度,非常感谢他,也怀念他。

《疼痛》是我的诗集中被翻译成外文最多的一本,从2016年出版以来,已有二十种外文译本在国外出版。2019年获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2024年日译本《疼痛》在日本获首届国际冰心文学奖金奖,2025年意大利蒙塔莱文学奖颁授给我,也是因为意大利文版《疼痛》的影响。《疼痛》在国际上的传播和影响,出乎我的意料。诗集中的这些作品和我青年时代的诗作确实有了一些变化,诗的视角和主题,从对外部客体的打量转移到对人本身内部主体世界的内省,从描绘客观世界转变为探索人的心灵内在世界,是我对自己的人生和所处的时代的反思,故而引发读者的共鸣。阿多尼斯曾多次表示对《疼痛》的肯定和赞赏。2018年我的法译本《疼痛》在巴黎首发,阿多尼斯两次参加我的活动,一次是在阿玛通出版社的书店举行的诗集首发式,另一次是在巴黎一个剧院举办的《疼痛》多语种朗诵会。阿多尼斯亲自把《疼痛》中的一首题为《重叠》的诗从法文翻译成阿拉伯文,在朗诵会上用阿拉伯语朗诵了这首诗。朗诵会后在巴黎的一次聚会中,阿多尼斯听说埃及的一位汉学家正在用阿拉伯语翻译《疼痛》,他说:“我读过你诗集中的每一首诗,我欣赏这些诗。阿拉伯语译本是否能准确无误地翻译好这本诗集,我有点担心。”他向我提了一个建议:阿拉伯文的《疼痛》译文出来后,可以先交给他,他可以为这个译本校对润色。他说:“我很愿意为你做这件事,这样可以保证这本阿拉伯语诗集的质量。如果译者觉得这样有损他的自尊,我可以不署名。”阿多尼斯的建议,让我深受感动。这些年,我和阿多尼斯有多次见面的机会,在上海,在南京,每次聚会,都有推心置腹的亲切交流。今年,我的法译诗集《变形》和诗文集《心之旅:诗意的回响》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首发,95岁的阿多尼斯又在女儿的陪同下赶来了。在朗诵交流时,他又上台用阿拉伯语朗诵我的诗,感动了前来参加活动的所有人。活动结束后,我和阿多尼斯在巴黎街头道别,阿多尼斯说,如果你可以安排出时间,我很想再和你聚一次,有很多话想讲。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受累,没敢答应他。离开巴黎的前一天夜里,阿多尼斯通过一位朋友联系我,一定要再和我聚一次。第二天上午,在离他家不远一家日本餐馆里,我们又见面了。他带来了专门为我画的两幅画,画面上有浓烈的色彩,还有如云纹般满纸飘逸的阿拉伯文,阿多尼斯告诉我,这些文字,是他送给我的诗。我们讲了很多心里话,关于诗,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情感,关于诡异多变的世界,还有他对中国深挚的感情……他建议我编一本阿拉伯语的诗选,他可以担任这本诗选的编审,为我把关。我无法相信,我面对的这位真挚热情的大诗人,是95岁的老人。他说,他还想来一次中国,和这个美好的国家告别,和中国的朋友们告别。话说得有点伤感,但这是他的一个美好期冀,我在心里想着如何实现他的愿望。我们一定还可以在中国重聚的!离开餐馆,我和几个法国朋友一起送他回家,我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他住的公寓门口。阿多尼斯站在公寓门口,久久地站着,向我挥手……

崖丽娟:诗人之间的友谊是可以超越国界的。现在我们追溯源头,聊一聊个人经历对于写作的影响。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哪些中外诗人对您影响比较大?

赵丽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时代,曾有不同的诗人影响过我。屈原、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都是我敬仰的诗人。外国诗人也可以列举一长串名字: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歌德、叶芝、波德莱尔、泰戈尔、聂鲁达……

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喜欢诗歌和散文。那时特别喜欢泰戈尔,是因为他的《飞鸟集》。我当时读到的是郑振铎先生的译本,也是《飞鸟集》在中国的第一个译本。我觉得《飞鸟集》中的那些短章优美、神秘,蕴涵着幽深的情感和玄妙的哲理,我曾在笔记本上抄了一遍,至今还能背诵。后来,我有意识地去找泰戈尔的书。在大学期间,我写过一篇散文《小鸟,你飞向何方》,文章的内容就是我和《飞鸟集》的故事,这篇文章流传很广。四十年前,我还写过一首诗《你看见我的心了吗》,以诗的形式和泰戈尔进行一次心灵对话。我想,一个作家,如果他一生中有这么一本薄薄的书,可以感动母语读者,也可以打动万里之外一个异国年轻人的心,并且过了一百年还能让人感动,那么他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多年前访问印度,我去了加尔各答的泰戈尔故居,他在那里写出了《飞鸟集》。流连在泰戈尔曾经生活写作的地方,那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的书房里,有一尊很大的泰戈尔木雕头像,那是印度驻上海总领事从印度带来送给我的。他听说我去印度找不到泰戈尔的木雕像,回国时去泰戈尔创办的印度国际大学找到一位美术教授,也是著名的雕塑家,专门为我创作雕刻了这座泰戈尔木雕像。这也是让我追忆年轻时代文学梦想的一个珍贵纪念。

崖丽娟:最后一个问题,是我最近在上海市静安区档案馆看完《赵丽宏的文学世界》书影展览带出来的问题。那林林总总的书影,是您数十年笔耕不辍、不懈创作的最好见证。抚今追昔,能否请您说说您的第一本诗集《珊瑚》出版的情况。写诗超过半个世纪,您坚持的诗观是什么?

赵丽宏:写下自己真正的第一首诗,是在下乡插队的时候。1968年,中学毕业,我从上海市区来到故乡崇明岛插队落户。那时,前途迷茫,内心孤独,白天在田野里干活,晚上在油灯下读书写日记。在油灯下写的那些日记,是我最初的文学创作。很多年后有机会发表的《友谊》《火光》《哑巴》《梦境》等诗作,就是我在日记本上对自己的倾诉。写那些诗时,没有想过要当诗人,只是用文字记录了我心里的思绪和声音,五十多年后再看这些文字,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虽然稚嫩,但文字中的情感是真挚的,生命的悲欢和命运的脚印,都镌刻在这些文字中。那是我的心灵记忆和生命密码。这些诗,有不少收进了我的第一本诗集《珊瑚》。

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几年,写了很多诗。校园里创作氛围十分浓厚,写作的心态也非常自由。毕业那年,我用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当做自己的毕业论文。当时中文系主任徐中玉和钱谷融、王铁仙等老师,十分支持学生的创作,提出有创作成就的同学可以用作品来代替论文。我的毕业论文就是诗集《珊瑚》。当时,出一本诗集十分不易,《珊瑚》的出版,不仅轰动了校园,也是当时中国诗坛的一个新闻。

我的诗观是什么,曾经在各种场合有过不同的表白,但其内核是不会变的。最近要去意大利接受蒙塔莱文学奖,我准备了简短的获奖感言,就用这段感言回答你的提问吧:

“我从事文学写作已超过半个世纪,我的诗歌之路,是心灵在这个世界跋涉探索的曲折旅程。诗歌改变了我的人生,使我始终对世界充满好奇,使我不断地追寻着天地和人世间的美和真。诗歌是灵魂的花朵,是文字的音乐,是孤独行旅中自由的吟唱,是黑暗中对光明的渴望。诗歌是我灵魂的秘密,却也是我试图开启真理之门的钥匙,尽管真理之门也许永远也无法完全打开,但我乐此不疲。因为写诗不仅是审视自己灵魂的过程,也是寻找发现诗意的过程,这过程很神秘,很迷人。这喧嚣纷乱的世界为什么还值得我们留恋,因为在浩瀚的自然和人世间,还存在着生生不息的诗意。有人认为诗歌无用,诗歌只是文字游戏,诗歌不可能改变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如果失去了诗意,如果停止了对真善美的追求,那也许就是人类的末日。”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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