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会他为帮恩师之女取胜,一杖打向我腿;半月后我应了裴家的婚事
发布时间:2025-09-10 19:24 浏览量:2
马球会他为帮恩师之女取胜,一杖打向我腿;半月后我应了裴家的婚事——已完结
马球场上尘土飞扬,一声清脆的击打声后,撕裂般的剧痛从我小腿处炸开。我看见楚淮的身影在视野里定格,他为了让恩师的女儿卢琼华赢得那支作为彩头的步摇,毫不犹豫地挥出了那一杖。
那步摇,是我姨母的遗物。
整整半个月,伤处从青紫到渐渐消退,楚淮才终于姗姗来迟。
我坐在内室,隔着一架绘着淡雅山水的屏风,听着他一如既往清冷平稳的声线。
“老师仙逝前,曾将琼华托付于我,我理应悉心照拂。”他略作停顿,又补充了一句,仿佛是在恩赐,“我对她,仅有兄妹之谊,你莫要胡思乱想。”
我垂下眼帘,没有戳破他这番言语中的虚伪,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或许以为我还会像过去无数次那般,默默忍下所有委屈。
但他不知道,就在我被抬回府中的那天,在我看清他眼中对我的伤势毫无波澜,只有对卢琼华的关切时,我便点头应下了母亲为我安排的,与河东裴家的那门亲事。
隔着朦胧的纱屏,我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从那毫无半分歉疚的语气里,我能轻易勾勒出他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他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曾几何时,我天真地以为,于他而言,我是那个最特别的存在。
毕竟,我父亲与他父亲是至交,我们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两家甚至还笑谈过结为亲家的可能。
可这一切的幻想,都在卢琼华一身素衣、楚楚可怜地出现在京城时,被击得粉碎。
我这才恍然大悟,何为亲疏,何为有别。
那个一向与人疏离,清冷如高岭之雪的楚淮,竟会耐着性子陪她去逛摩肩接踵的灯会,会亲自为她挑选那些女儿家喜欢的首饰。他将她接入自己的国公府,只为怕她被叔父婶母苛待,更是手把手地教她京中的礼法规矩、人情世故。
这一切,只因卢琼华的父亲是他的恩师,临终前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他。
我们启朝最重师道尊严,楚淮此举非但没引来非议,反而为他博得了“君子之风”的美名。
可这君子之风的背后,是我一次又一次的退让与牺牲。
去年凛冬,大雪初降,我们三人在恩佑寺上香。他怕雪深路滑,便拿着唯一的一把油纸伞,先将卢琼华送下了山,留我一人在寺中。他说他很快回来,可那场雪越下越大,终至封山。是我父亲心急如焚,在风雪中寻了一日一夜,才将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接回了家。
今年三月,长公主举办赏花宴。卢琼华不知深浅,竟伸手折了长公主最爱的那株“姚黄”。眼看她吓得面无人色,楚淮快步上前,取下那朵牡丹,不由分说地插在了我的发鬓间。
他低声对我说,琼华初到京城,无依无靠,若因此得罪了长公主,往后的日子定然举步维艰。
所幸,长公主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不仅没怪罪,反而笑着称赞我颇有“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洒脱心性。
我不是没有怨气,不是没有脾气。
但每当我心中委屈翻涌,想要质问他时,楚淮总会用那句万年不变的话来堵住我的口:
“照顾琼华,是恩师所托,我不敢有负。”
所有隐秘的爱恋,所有不甘的酸楚,瞬间便凝成一团,死死地梗在我的喉间,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能强撑着尚书府千金的端庄与大气,将卢琼华视作亲妹,对她有求必应。
恩佑寺开了光的佛珠,珍宝阁新出的头面,名家大家的字画真迹,但凡她流露出一点喜爱之意,我便只能拱手相让。
我的付出,在他们眼中,却成了理所当然。
就像那日的马球场,卢琼华明知那步摇对我意义非凡,却依旧红着眼眶,央求我为她赢来。我断然拒绝,她便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我才是那个仗势欺人的恶人。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劝我大度,要我体谅她孤女的身份。
就连楚淮,也用一种夹杂着不满与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眼见我态度坚决,他竟亲自翻身上马,用那般激烈的方式,势要为他的“妹妹”夺得那份本就沾染着我念想的彩头。
当球杖裹挟着劲风砸在我腿上时,那股钻心的疼痛,却让我前所未有地清醒了。
卢老先生托付的人是楚淮,不是我许令仪。这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这场三人行的浑水,我何苦要深陷其中?
屏风外,楚淮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以为我还在闹脾气,等着他来哄。
见我久不作声,他的语气里透出几分习惯性的催促:“许令仪?”
我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只是敛去眸中所有情绪,淡淡地回应:“我没有多想。今日身子有些乏了,世子请回吧。我腿脚不便,就不远送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的腿伤正是拜他所赐。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你的腿……还好吧?”他问得迟疑。
“托世子的福,好得很。”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的贴身丫鬟恰好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声音清脆地打断了他:“小姐,夫人让奴婢将备好的嫁妆单子给您送来过目。”
我与裴家的婚期定在三个月后,日子虽有些仓促,却是钦天监算出来的,这两年里最好的吉日。
不等我开口,楚淮冰冷的声音便抢先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责备:“令仪,在琼华的婚事尘埃落定之前,我是不会考虑成亲的。”
若是换作从前,听到这话,我定会心如刀割,独自垂泪。
委屈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也要为卢琼华让路。
可现在,我只是学着京中那些夫人们的样子,对他露出一个标准而疏离的微笑,由衷地赞了一句:
“世子高义。”
在府中又静养了半月,腿上的伤痕总算没留下疤痕,母亲这才彻底放下心,催着我约表妹婉宁出门,去挑选嫁衣的料子。
临出门前,母亲一边为我细细整理着衣领,一边欲言又止:“令仪,你当真……对辅国公府那小子,彻底放下了?”她握住我的手,眼中满是心疼,“你若还对他存着念想,那个卢氏,母亲自有法子替你料理干净。”
我的眼眶瞬间滚烫。
无论是被独自一人抛弃在风雪交加的古寺,还是被他当众维护他人而让我难堪,甚至是被马球杖狠狠击中的那一刻,我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母亲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几乎让我溃不成军。
我的母亲,出身于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世家大族的手段,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多得多。要对付一个毫无根基的卢琼华,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甚至,根本无需母亲出手,只要我愿意,我自己便能让她在京城待不下去。
过往种种退让,不过是顾忌着楚淮,投鼠忌器罢了。
说到底,卢琼华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真正让我心死的,是楚淮那颗捂不热、辨不清的心。
我拭去眼角的湿意,反手握住母亲温暖的手掌,强笑道:“娘,咱们再不走,‘缁衣坊’里的好料子,可就真要被别人挑光啦。”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刚踏进“缁衣坊”的门槛,两道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卢琼华正指着店内最显眼处的一匹云锦,对着掌柜撒娇,而楚淮就站在她身侧,神情淡漠。
掌柜的一脸为难,却又忌惮着楚淮辅国公世子的身份,只能赔着笑脸反复解释:“卢小姐,实在抱歉,这匹浮云锦是许小姐半个月前就定下的,小店万万不能做这夺人所爱的事啊。”
掌柜看见我,如同看见救星,眼睛都亮了:“许小姐,您可算来了!”
我朝他点了点头,径直走过去,伸手抚上那匹色泽华美的浮云锦,转头对身旁的婉宁笑道:“婉宁,你看这颜色,用来做嫁衣的盖头,是不是再合适不过了?”
卢琼华见状,立刻用那种我见了无数次的、充满哀求的眼神望向楚淮,一只手还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楚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目光投向我,似乎在等我像往常一样,主动上前与他见礼。
只可惜,从我进门,到掌柜将料子细心包好,再到我与婉宁准备离开,我连一个余光都未曾分给他。
他的眉宇间终于染上了明显的不悦,长臂一伸,拦住了我的去路。
“令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迫感,“琼华她,是真心喜欢这匹料子。你……能不能先让给她?”
他身后,卢琼华的脸上划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那挑衅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他心里还是向着我的。
若是从前,或许我真的会忍痛割爱。
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后退一步,与楚淮拉开一个清晰的、代表着疏远的距离。
“人常言,辅国公世子乃谦谦君子。”我抬眼,直视着他,“那想必,‘君子不夺人所好’的道理,世子应该比我更懂。”
楚淮明显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我会如此直白地顶撞他,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卢琼华见势不妙,连忙上前一步,柔声细语地打圆场:“楚淮哥哥,没关系的,只要能嫁给你,用什么料子做嫁衣,琼华都心满意足。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我们便不与她争了。”
楚淮要娶卢琼华?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心中先是诧异,随即涌上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是了,我早该想到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名正言顺地将人娶回家,更能称得上是“好好照顾”呢?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淡淡地瞥了楚淮一眼。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语气平静地解释,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令仪,琼华只是平妻。”
“她家世单薄,在京中难觅好的归宿。你也知道,老师于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辜负他的临终遗愿。”
“我已经同母亲说好了,待琼华过门后,便立刻去你府上提亲,娶你为我的正妻。”
卢老先生除了是楚淮的授业恩师,更曾在秋猎时为他挡过一支冷箭,说是恩重如山,绝不为过。
楚淮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却觉得荒唐得可笑。
我从前,究竟是有多卑微,多顺从,才能让他觉得,他可以如此面不改色地对我说出这番话?
身旁的婉宁早已气得脸色涨红,脱口而出:“楚淮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我们令仪早就和裴家……”
我伸手拦住了她,而后转向楚淮,脸上挂着一个端庄到极致,也疏离到极致的笑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既是恩重如山,世子便该以嫡妻之位,明媒正娶卢姑娘。”
“如此,方能显出你的情深义重,也才配得上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说完,我再没看他一眼,挽着婉宁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唯有楚淮僵在原地,神色晦暗,看不真切。
那日之后,我便鲜少出门,安心待在闺中,一针一线地绣着自己的嫁衣。
我们许家与河东裴氏,本就有姻亲关系。裴氏如今的主母,正是我的堂姑母。姑母虽是继室,但在裴家经营多年,德高望重,与原配所出的嫡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关系也十分融洽。
我嫁过去,是亲上加亲。既不用担心会受婆母的刁难,又能巩固崔、裴两家的联盟,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日子在指尖的丝线中悄然流逝。
再见到楚淮与卢琼华,是在宁远侯府的诗会上。
辅国公世子要娶恩师之女为平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今日,卢琼华便是以楚淮未婚妻的身份赴宴,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几分国公府未来女主人的派头。
她与楚淮并肩而立,确实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和“郎才女貌”的赞叹。
只是不知为何,楚淮的脸上并无喜色,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我这边。
我刻意避开他的视线,紧跟在母亲身侧,听她与宁远侯夫人寒暄。
宁远侯夫人是当今皇后的胞妹,曾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这次诗会的彩头,竟是棋圣晏天章的《玄玄棋经》孤本,上面还有他亲笔的批注。
我自幼痴迷棋道,听闻此言,顿时心头火热。只可惜,最终还是棋差一着,惜败给了婉宁。
婉宁拿着那本棋谱,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晃悠:“哎呀呀,这般珍贵的棋谱,该藏于何处才好呢?不如……就暂存于许小姐的嫁妆箱笼之中,由未来的裴夫人替我好生保管,如何?”
我被她逗得又气又笑,追着要撕她的嘴。
一转身,却见楚淮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我们身后,神情严肃。
“令仪,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有些话,是该当面与他说个清楚明白。
在僻静的长廊下,楚淮负手而立,一开口,便是兴师问罪的语气:“琼华昨日派人邀你今日同来赴宴,你为何回绝了?”
我被他问得一愣。昨日卢琼华确实派人送了帖子,信中言语亲昵,处处暗示着日后我与她要共事一夫,理应比旁人更加亲近。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优越感,看得我胸口发闷,便直接让下人回绝了。
却不想,这竟也成了我的罪过。
我冷然反问:“卢琼华于我而言,是何身份?她下的帖子,我便非接不可吗?”
楚淮的眉头锁得更紧,眼中已有了隐忍的怒气:“许令仪,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我已解释过,我只当琼华是妹妹,娶她入府,不过是为了全了对恩师的承诺。”
时至今日,他依旧认为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在与他赌气,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多说已是无益,我懒得再与他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楚淮却再次拦住我,用一副施恩的口吻说道:“方才那本棋谱,琼华甚是喜爱。你稍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它赠予琼华,就当是为你昨日的失礼,向她赔个不是。”
我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心底一片平静,再无波澜。
“楚世子,看来我从前说得还不够清楚。”
“你要娶谁,以何种名分娶她,都与我许令仪,再无半点干系。”
“另外,我自问并未做错任何事,自然也无需向任何人赔礼道歉。”
楚淮闻言,竟气极反笑,眉眼间都染上了薄怒:“许令仪,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你到底要玩到何时?哪家世家大族不是三妻四妾?琼华不过一介孤女,又只是个平妻,如何也越不过你这个尚书府的嫡小姐去。你何苦非要与她针锋相对?”
那场诗会,我与楚淮不欢而散。
不久,辅国公府与卢家的婚事请柬,便正式送到了京城各府。二人一时风头无两,成了全京城热议的焦点。今日是楚淮送去了一百二十八抬的丰厚聘礼,明日又是卢琼华在宴会上佩戴了楚家的传家玉镯。
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称颂辅国公世子重情重义,将恩师遗孤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吩咐下去,任何与楚淮相关的消息,都不必再向我禀报。我关起门来,一心一意地清点着自己的嫁妆箱笼,等待着出嫁的日子。
七月十九,河东裴家前来行“纳征”之礼。我陪着母亲在前厅见客,无意间瞥见辅国公府的车队正缓缓驶出城门。听人说,是楚世子要陪新婚的平妻回江南祭拜岳父。
八月初三,裴家正式下定。
那一日,在庭院的苍翠松柏下,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未婚夫,河东裴氏嫡长子,裴望。
少年于松下抬眸,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只那一眼,我的心跳,便猝不及防地漏了一拍。
庭院深处传来姑母压抑不住的轻笑声:“我早同你说了,咱们令仪啊,只要见了望儿本人,什么楚淮、李淮的,保管她忘得一干二净。”
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无奈:“这孩子,小时候便爱看漂亮的,怎的都长成大姑娘了,这毛病还是没改……”
我轻咳一声,试图掩饰脸颊的滚烫。
食色,性也。圣人说的。再说了,我端详一下自己未来的夫婿,天经地义!
八月二十,我与裴望大婚。
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自在许多。裴父公务缠身,府中诸事皆由姑母打理。姑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从不以规矩束缚我,只让我们小夫妻俩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只有一件事,让我颇为烦恼。
我与裴望,成婚已近一月,却迟迟不曾圆房。
我实在憋不住,回了趟娘家,将这桩烦心事说与了母亲听。
从娘家返回裴府的马车上,回想着母亲的提点,我的脸颊烫得厉害。眼看快到裴望下衙的时辰,我便索性在花厅里等着他。
只是,没等来裴望,却等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当门房通报辅国公世子与夫人前来拜访时,我着实有些诧异。据我所知,辅国公府与裴家素无往来。
还是管事的嬷嬷在一旁提醒,我才恍然想起,裴望的生母,出自范阳卢氏。若论起亲缘,卢琼华还真得称裴望一声“表哥”。
我压下心头的不适,命人将他们请了进来,又差人去请姑母过来。
人还未至,卢琼华那娇俏中带着炫耀的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夫君,我就说嘛,我与裴大人既是表亲,日后有了这层关系,走动起来也便宜……”
话音在看见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脸上满是错愕:“许令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心中愈发不耐,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反问:“我在这里,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见他二人皆是一脸茫然,我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世子与卢姑娘,是刚从江南回来?”
楚淮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难怪。他们离京时,我与裴家的婚事尚未公布。想来他们是从江南回来,便马不停蹄地来了裴府“认亲”,对我已嫁作人妇之事,怕是毫不知情。
楚淮思忖了片刻,脸色稍缓,故作随意地问道:“你是在此处等你姑母?”
“嗯。”我确实在等姑母过来,好名正言顺地告退,离这两个人远一些。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又恢复了那副运筹帷幄的从容模样,甚至还招呼卢琼华在我下首坐下:“令仪的姑母是裴望的继母,她在此处候着,倒也说得过去。”
卢琼华听了这话,顿时又得意起来,斜睨着我:“原来是这样。那说起来,许姑娘也算是裴大人的表妹了。不过嘛,这继母家的表妹,到底隔着一层,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许姑娘如今尚未出阁,还是少往裴府这样的地方走动为好,免得落人口实,惹人说闲话。”
我身后的侍女气得想开口反驳,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哦?我若是没记错,卢姑娘未出阁时,可是长住在国公府里的。”
卢琼华被我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委屈地望向楚淮:“夫君,我也是为姐姐好……”
果不其然,楚淮一见她这副模样,立刻便要开口指责我。只是碍于身在裴府,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许令仪,你非要与琼华这般针锋相对吗?你若是再如此……”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道带着清冽松香的身影从厅外走了进来,声音温和:“今日家中怎的这般热闹?”
身侧,楚淮还在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让我收敛。
我却视而不见,起身迎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接过裴望手中的木匣,笑意盈盈地问:“夫君今日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啪嗒”一声,是茶盏碎裂的脆响。
花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楚淮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一个洞来:“你……你唤他什么?”
我亲昵地挽住裴望的胳膊,笑靥如花地回望着他,声音清晰而甜美:
“世子远行归来,消息或许还不太灵通。”
“我与怀瑾(裴望的字),上月便已完婚。说起来,世子如今,是不是该称我一声‘裴夫人’?”
楚淮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喃喃道:“琼华,别……别开这种玩笑。”
他猛地转向我,语气急切而混乱:“不是说好了吗?等我从江南回来,便去你家提亲的!那日我去探望你,你分明还在清点嫁妆……”
说到此处,他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猛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死死地瞪着我:“所以,你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与裴家的婚事,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质问。
“是又如何?”
“好,好,好!”楚淮连说三个“好”字,眼中满是受伤与被背叛的痛楚,“许令仪,难怪你对我娶平妻之事无动于衷,原来是早已攀上了裴家这根高枝!”
我敛去所有笑意,目光冷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楚淮,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要娶谁,与我毫无关系。”
“反倒是你,”我冷笑一声,“一边想着娶恩师之女,全了你重情重义的大名;一边又嫌弃她家世不显,配不上做你辅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于是便想出了这等‘嫡妻未入门,平妻先进门’的荒唐笑话。”
“你还妄想着,我许令仪会忍气吞声,心甘情愿地嫁给你做正妻,为你这出‘两全其美’的戏码锦上添花。”
“你真是既要名声,又要实利,恨不得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一人占尽!”
“楚淮,你也不用你那高贵的头脑想一想,我堂堂尚书府的嫡出千金,凭什么要受这份委屈,非你不可呢?”
楚淮被我一番话说得气息不稳,他深吸一口气,近乎低吼道:“我都说了,我只把琼华当妹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体谅我!”
我简直要被他的逻辑气笑了:“楚世子,卢老先生是你的恩师,这没错。你要如何报恩,是把卢琼华当妹妹养着,还是娶回家供着,那都是你的事。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强求旁人也跟你一样,为你的‘大义’牺牲一切。”
“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世子如此有同情心,不如也将你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千顷良田,都分给他们,也好体谅体谅他们的不易?”
楚淮被我说得脸色青白交加,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最终只能拂袖,带着同样目瞪口呆的卢琼华狼狈离去。
临走前,他还撂下一句狠话:“我就不信,这满京城的贵女,就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善解人意、更能体谅我的女子!”
人走后,花厅内恢复了安静。
裴望将他的胳膊从我怀中轻轻抽出,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他们已经走了,你不必再演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平日里,我确实不曾这般亲昵地称呼他,方才的确是存了心要气那两个人。却不想,裴望竟如此敏锐。
我连忙打开他带回来的木匣,试图转移话题:“呀,是‘浮云楼’的桂花糕!夫君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裴望微微垂下眼眸,声音听不出情绪:“路过,顺手买的。”
夜里,我倚在榻上看书,脑子里却不自觉地想,裴府与他上值的衙门,同“浮云楼”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白日里母亲的那些话,又一次浮现在耳边。
我“蹭”地一下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
“琉璃,快去,请姑爷过来一趟。”
裴望进来时,丫鬟正在替我揉着腰。没办法,方才起得太猛,给扭着了。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我来吧。”
没等我组织好语言,裴望便自然地从丫鬟手中接过药油,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温热的掌心覆上我的腰侧,力道适中地揉捏着。鬼使神差地,我脱口而出:“我早就已经不喜欢楚淮了。”
男人手上的动作未停,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房内烛火摇曳,光影跳动。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神色,索性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我与楚淮,自小便相识。他生得好看,父亲又总爱开玩笑说要与楚家结亲,我便……便对他多了几分心思。”
“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或许这么多年,我从未真正看清过他。我喜欢的,不过是我心中为他编织的一个完美无瑕的幻影。如今,那幻影碎了,我的那点喜欢,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屋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过了许久,裴望略带喑哑的嗓音才响起:“今日……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我将脸埋进柔软的锦垫里,声音闷闷的:“今日我回娘家,跟阿娘说了我们……还未圆房的事。”
“阿娘说,夫妻之间,贵在坦诚。”
“嘶——”腰间猛地一痛。
我回头,正对上裴望有些狼狈的眼神,他别过头,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你……你怎么连这种事都同岳母说。”
我故意凑到他面前,眨了眨眼:“那谁让你不碰我的?我不跟阿娘说,难不成跑到大街上嚷嚷得人尽皆知……”
“唔。”
剩下的话,尽数被吞没。裴望俊秀的脸庞在我眼前放大,微凉的薄唇印了上来。
红烛帐暖,一室旖旎。
楚淮当真在京中开始为自己寻觅起了嫡妻人选。
他眼光极高,三品以下官员的女儿,他连见都懒得见,一心想寻一门能助他仕途青云的贵女。只可惜,京中的高门贵妇们个个都是人精。平日里卖辅国公府一个面子,夸赞楚淮几句“年少有为”,那不过是场面话。真要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过去,给一个不知所谓、还占着“平妻”名分的孤女做嫡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一来二去,楚淮竟开始给我写信,信中言辞恳切,说只要我与裴望和离,他便不计前嫌,以正妻之位迎我过门。
我被他这番操作气得发笑,反手便将他的“深情”信件,原封不动地贴在了城中人流最盛的告示栏上。
没过几日,楚淮在京中的名声便一落千丈。人人都说辅国公世子心机深沉,算盘打得太精,一心只想踩着别人家的女儿当垫脚石。
楚淮最是在乎声名,听不得这些非议,终日借酒消愁,因此耽误了好几次当差,接连受罚。辅国公夫人眼看儿子娶高门贵女无望,她不怪楚淮,反而将一腔怒火全都撒在了卢琼华身上,日日变着法子地磋磨她,罚她顶着风雨在院中站规矩。
楚夫人的气是出了,可“苛待新妇”的名声也随之传了出去,让辅国公府的门楣更是蒙尘。
十月初,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我与裴望一同入宫赴宴,坐在我们上首的,恰好便是辅国公夫妇。楚夫人看起来比前些时日更加憔悴苍老,也是,那些被她儿子惦记上女儿的朝中大员,明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早已恨得牙痒,不知递了多少参他们的折子上去。
楚淮因此被连降三级,就连老辅国公,也受了牵连。
宴席过后,陛下单独召见了裴望,我便带着丫鬟先行出宫回府。
马车行至一条僻静小路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琉璃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夫人,是……是辅国公府的马车。”
我掀开车帘,只见楚淮失魂落魄地拦在车前,衣衫不整,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分从前那意气风发的世子模样。
“世子这是何意?”我冷声问道。
楚淮却像是没听见,双手死死扒着车窗,眼神狂热而急切地看着我:“令仪,错了,全都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这几日,夜夜都在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根本没有什么马球会,你也没有受伤。我先娶了琼华,而后又娶了你。我官运亨通,年纪轻轻便官至宰相。你我夫妻和睦,琼华虽偶有任性,却也对你这个主母敬重有加。后来,你身子不好,一直无法有孕,她便将自己所出的孩儿,记在了你的名下……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神情癫狂:“对,就应该是那样的!就应该是那样的!”
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只觉得通体发寒,连忙催促车夫掉头。可楚淮却像疯了一样,死死扒着车不放,连鞋子跑掉了都浑然不觉。
周围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卢琼华,命下人强行将他拉开了,我们的马车才得以脱身。
回到府中,我一头扎进裴望怀里,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说着说着,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裴望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背,温声安抚道:“他说你身子不好,无法有孕,可你如今,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可见他说的那些,都是胡言乱语的疯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这才渐渐安下心来,之后便一心一意地待在府中养胎。
再次听到楚淮的消息,已是在我儿安儿的满月宴上了。
婉宁凑到我耳边,悄声告诉我,楚淮疯了。
他从七八个月前开始,便时常神情恍惚,胡言乱语。有一次竟在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放厥词,说自己乃当朝宰相。若不是老辅国公拼着一张老脸向陛下求情,他怕是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饶是如此,他的差事也彻底丢了,辅国公的世子之位,也落到了他一个庶出的弟弟头上。
他被彻底关在了府中,整日念叨着什么“前世今生”的疯话。有一次,竟还当着众人的面,将卢琼华打得遍体鳞伤。
卢琼华借机大闹,非要与他和离。辅国公夫人本就看她不顺眼,见她竟敢嫌弃自己的儿子,当即便写了休书,命人将她撵出府去。
谁知在推搡之间,卢琼华竟见了红。
众人这才惊觉,她已有了身孕。辅国公夫人悔不当初,可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她悲痛之下,又将这笔账,悉数算在了卢琼华头上。
连小月子都不许她坐,当晚便派人将虚弱不堪的她送去了家庙,美其名曰,要让她日夜诵经,为自己那未出世的可怜孙儿赎罪。
婉宁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令仪,幸好你当初没嫁给他,真是菩萨保佑。”
我看着怀中酣睡的儿子,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过往,不由得轻轻一笑。
“是啊,”我轻声说,“真是菩萨保佑。”
【裴望番外】
我叫裴望,生于河东裴氏,嫡长子。这个姓氏,是荣耀,也是沉重的枷锁。
九岁前的岁月,是母亲亲手编织的温暖锦缎,一针一线都绣满了慈爱。然而,那年秋天,一场风寒带走了她,也抽走了我世界里所有的色彩。丧仪的白幡尚未褪色,祭奠的香火余味还在梁上盘旋,父亲便迎娶了继室。府中的红灯笼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份喜庆,仿佛是对我失恃之痛最尖锐的嘲讽。
他们大婚那日,满府喧嚣,我却把自己藏了起来。我没有出现在前厅,任由那些贺喜的嘈杂声浪将我淹没。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后院那棵母亲最爱的海棠树下。她曾说,这树开花时,像极了天边的云霞。可如今,花期已过,只余下满树碧叶,在风中发出寂寥的沙沙声。
我正对着树干上斑驳的纹路出神,一个糯软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哥哥,你真好看。”
我一怔,回过头,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她约莫五六岁的光景,梳着双丫髻,大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浑然不觉。
我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便默默转过身去,用脊背对着她,拒绝这突如其来的闯入。
可她似乎完全不懂得何为“知难而退”,一阵“噔噔噔”的小碎步后,她又绕到了我的面前,仰着小脸,露出一个毫无城府、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
“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呀?”她又问,声音里满是天真的关切,“你不开心吗?”
她见我依旧沉默,像献宝一样,从自己精致的小手帕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颗裹着油纸的糖,努力举到我面前。
我认得她。她是我那位新“母亲”的堂侄女,许令仪。方才接亲的队伍进门时,就属她喊“姑姑”的声音最是响亮清脆,像一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
因为厌恶那个占据了我母亲位置的女人,连带着,我对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丫头也生不出半分好感。我心中那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抬手一挥,毫不留情地将她递来的糖打落在地。
油纸散开,那颗圆滚滚的饴糖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
她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坏了,伸出的小手僵在半空,随即像受惊的蝴蝶般迅速收回,两只小手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她咬着下唇,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只是有些讨好地,甚至带着几分卑微地,继续对我笑着。
那一刻,看着她那副既委屈又想努力微笑的模样,我坚硬的心防,忽然就塌陷了一角。
说到底,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我同她置什么气呢?这份迁怒,未免太过可笑。
我原以为,许令仪不过是来参加一场婚宴的过客,宴席散了,她自然也就走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在府中长住了下来。
听下人说,这是我那位继母的意思。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便以排遣寂寞为由,将这个小侄女留在了身边,也算是为这沉闷的后宅添几分生气。
自此,我的身后便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我去书房练字,她便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子看我,一看就是一下午。我到演武场练剑,她就远远地躲在廊柱后面,只探出半个小脑袋,在我每次挥剑时都“哇”地一声发出小小的惊叹。
无论我如何冷着脸,如何用言语驱赶她,她都像是听不懂一般,永远回我一个傻乎乎的笑。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不掺一丝杂质,反而让我那些故作凶狠的姿态显得格外幼稚。
我对她最狠的一次,是在我生母的忌日。
那一天,整个裴府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肃穆之中。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摩挲着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一个亲手缝制的青色荷包,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丛疏朗的兰草。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是那段温暖岁月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偏偏就在那天,许令仪贪玩,不知怎么就闯了进来,在与我养的猫儿追逐嬉闹时,失手将桌案上的茶水打翻,不偏不倚,淋透了那个荷包。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弦“嗡”地一声断了。所有的悲伤、压抑和对继母一家的怨怼,都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几乎是咆哮着,对她吼出了这辈子说过的最重的话。我骂她,让她滚,让她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却连哭声都不敢发出,只是一个劲儿地小声说“对不起”。
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那之后,我真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她。世界清静了,可不知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房中的一个婢女在闲聊时说漏了嘴,我才惊觉自己犯下了怎样一个愚蠢的错误。
原来,那个荷包根本不是许令仪弄湿的。是负责浆洗的嬷嬷不慎将其与别的衣物混在一起洗坏了,褪了色,走了形。那嬷嬷怕我雷霆震怒之下重罚于她,才趁着许令仪在房中玩闹时,故意制造了那场“意外”,将一切都嫁祸给了一个不辨是非的孩子。
真相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第一次主动踏进了继母的院子,满心愧疚,想亲口对那个小丫头说一声“对不起”。
然而,院中洒扫的仆人告诉我,姑姑前几日已经打点行装,送令仪小姐回京城去了。
继母见我神色黯然,从里屋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我,神情复杂地说:“这是令仪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颤抖着手打开包裹。
里面没有金银玉器,只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几颗甜到发腻的饴糖,一个捏得歪歪扭扭的孙悟空面人,一支做工粗糙的竹哨子,还有好几颗被她磨得光滑的、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一旁伺候过她的小丫头低着头,小声地补充道:
“这些……都是小姐平日里得了,觉得好,就想送给公子的。”
“可她又怕公子您还在生气,会直接扔掉,便不敢拿出来,只叫我们悄悄收着。小姐说,等什么时候公子您不生她的气了,她再一股脑儿地全都送过去……”
我紧紧攥着那个包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些廉价的小东西,此刻却重若千钧。我眼前浮现出的,全是那个受了天大的委戳,也只会傻乎乎地对我笑的小姑娘。
一股酸涩的暖流直冲眼眶,我猛地抬头望向天空,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继母入府的第三年,冰雪消融。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我终于在请安时,对着她,生涩地喊出了一声“母亲”。
她愣住了,随即眼圈泛红,却笑着应了。日久见人心,这三年的朝夕相处,我早已明白,她是真心实意地待我好。
自那以后,我们母子间的交流多了起来,关于许令仪的消息,也像断了线的风筝被重新牵引住,时时从京城传来。
我从母亲的口中,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鲜活的许令仪。
她开始启蒙读书了,为了炫耀自己新学的字,便在每一颗送人的糖上,都用糖浆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结果发现,写了字的糖竟然是苦的,气得她哇哇大哭,以为是糖“背叛”了她。
她开始学做女红,心血来潮要给自己做一双绣花鞋。可她性子急,又没耐性,一双鞋子做得断断续续。等到终于完工时,她的脚已经长大了,那双精心制作却尺寸过小的鞋子,再也穿不上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趣事,像一块块拼图,在我心中勾勒出一个娇憨、可爱又带着点小迷糊的少女形象。
时光荏苒,转眼我已到了议亲的年纪。
当母亲温和地询问我可有心仪的姑娘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名字——许令仪。
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化为欣慰的笑容。她答应我会亲自去信问询。
可半个月后,许家却传来了回话。
他们说,许令仪早已定下亲事,只待及笄,便要出嫁。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锤,砸得我头晕目眩。我只能就此作罢,将那份刚刚萌芽的情愫深埋心底。只是自那以后,无论母亲再安排多少名门闺秀与我相看,我都再也提不起半点成亲的心思。
二十岁那年,父亲官拜宰相,权倾朝野。我们举家迁往京城。
在一次宫廷夜宴上,我再一次见到了许令仪。
她变了。曾经那个眼眸里总闪着星光的小丫头,如今眉宇间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愁。她过得很不好,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她的夫君,为了前程,在已有她这位正妻的情况下,竟又娶了恩师之女做平妻。那人占着“报答师恩”的大义名头,事事偏袒,处处要令仪退让。偌大的侯府,她活得像个外人。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一个寒冷的冬日,她在园中赏梅,不慎失足落水。虽被救了上来,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自那以后,便再难有孕。偌大的家业需要嫡子继承,她别无选择,只能忍痛将那个平妻所生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唤他一声“母亲”。
她就像一朵被人强行催开,又过早凋零的花。
生命的光彩在她身上一日日枯萎下去。
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她便在无尽的抑郁与凄苦中,香消玉殒。
她出殡那天,京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站在送行的人群中,看着那口薄薄的棺木被抬着,从我面前缓缓走过。
恍惚间,我脑海中疯狂地涌起一个念头:若当年,议亲成功,娶她的人是我,如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一念,如野草般疯长,最终成了我的心魔。
我不顾所有族人的激烈反对,毅然辞去了身上所有的官职。我散尽家财,开始四方游历,寻仙问道,只为能觅得一星半点关于轮回重生之法。
只可惜,蹉跎半生,青丝成雪,终究是求而不得。
某一日,我行至滇南边陲,为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闯入了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这庙宇不知荒废了多少年,连供奉的菩萨金身之上,都结满了厚厚的蛛网。
我心生敬畏,便取来清水,一点一点,为菩萨拂去尘埃。就在我清理完毕,准备退下时,却不慎脚下一滑,从神坛上重重跌落。
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那尊被我擦拭干净的菩萨,对我露出了一个悲悯的微笑。
……
再次醒来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属于初夏的微风,夹杂着庭院里半枝莲的淡淡清香。
我怔怔地坐在原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年少时在裴府的书房之中。阳光透过窗棂,在桌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光影之中,静静躺着的,正是当年许令仪送我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孙悟空面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我回到了少年之时,回到了许家即将传来回话的,那决定命运的一日!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放手!
我打定了主意,这一次,无论许家如何回话,哪怕是上门抢亲,我也要将那抹曾照亮我灰色童年的小小身影,牢牢地护在我的羽翼之下!
就在我心绪激荡之时,继母身边最得力的张嬷嬷,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长廊那头走了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公子,大喜啊!许家方才派人送来回话了!”
“您的亲事,成了!”
我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开得正盛的半枝莲,那抹鲜艳的红色,像极了嫁衣的颜色。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菩萨保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