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胜丨《花儿》04 钢钉儿钉了秤了(一)

发布时间:2025-09-12 18:37  浏览量:1

来源:王维胜2025-09-10 11:08关注

花 儿 (长篇小说)

王维胜

钢钉儿钉了秤了(一)

周瑜的八卦孔明的计,

草船上借了个箭了;

心上的疙瘩因你上起,

吃药者也不能散了。

寅时天空漆黑,安拉乎艾克拜的呼喊声还没有响起,一袭长衫的人们,吱地拉开一扇扇或是砖砌或是栅栏的大门,怀着敬畏的心涌进分散在四周的清真寺中,开始了一天的功课。而这时,导河城里的大部分人还在沉睡,直到卯时晨曦微露,导河城才开始真正响动了,一声声悠长的吆喝,从那窄窄的蜿蜒的小巷深处,沿着泛着暗光的碎青石路清晰地传播到城里的角角落落。这悠悠的吆喝声,一声接一声,比赛似的钻进各家各户的门窗。声音是固定的腔调,有叫卖酥盘枣包子的,有叫卖麻花醪糟的,全都是早起一肩两挑的营生。这些叫声,像飘在空中晚秋的红叶,像老人亲切的咳嗽,音儿拖着一条长尾巴,幽幽远远,温温热热,带着被窝的暖气,有点叫人早起的意思。于是主妇们拿着干净整洁地小箩小碗匆匆走出家门,买一个热腾腾枣包子给孩子吃,盛一碗稠密密的醪糟端给老人,一家老小的日子,就从这儿开始了。

但是导河的男人们向来不在家里吃早点,家里娃娃老人吃得正香的时候,他们早已将骡马拴在树上,钻进了路边的杂割铺。要一根油麻花,放在翻腾的大锅里滚着,然后割一碗牛杂,用滚沸的汤水冲上,先烫烫地喝两碗汤,最后把滚得又香又脆的麻花捞到碗中,一筷一筷将牛的五脏六腑连同麻花全吃了,这样的早点多是脚户或客商的选择,钱少肉多,吃了瓷实顶用,跑脚走路耐饿不乏。而有钱有时间的男人,则要到黄酒坊里去要一碗肉酒,边吃边聊,近到邻里纠纷、远到天下大事,在肉酒氤氲的升腾中,连同碗中食物,一同消化了。

王家的酒坊在导河是属第一的,拜沙格里是这里的常客。王家一进三院,前院待客,后院酿酒,中院住人。由于生意好,家院也修得阔绰,嵌龙描彩的门楣,雕梁绘凤的堂屋,在导河城,算得上等人家了。王家酒坊老板王大胡子是个会做生意的人,除了在前院招呼一般的客人,还在中院专门为城中显贵辟出单间,酒碗茶具都是上等的器具。拜沙格里曾是夏军骑兵管带,但这个管带,其实只拿军饷的挂名管带。一年四季,除了特殊的几天,如上级巡查、发饷等日子,平常他很少去营中,一门心思围着罗大人转。

罗大人本来是夏军总兵。同治年间民间变乱四起,朝廷无力弹压,倡导地方士绅大办团练,兴办武装。罗刘两家的先人招募乡勇,组建了这支军队。先人逝去,罗大人的父亲接替了总兵一职,后来又把职位付给了他。夏军这支军队,嘴上说是朝廷的武装,实质上已经带了家族私人的味道。前几年甘陕总督左宗棠移兵西北,剿灭叛乱,命令各地组建的民团和地方武装接受整编。罗寄雄不想整编,与左宗棠软磨,这时已经用阴谋手段爬到高位的副将刘保国趁机提出建议,暂且接受整编,由他来训练下级军官。刘保国是罗寄雄的舅子,从十五岁进军营,一步一步由前锋、千总、守备、游击、参将升到副将之职,与总兵只差半步。

罗寄雄虽说重兵在手,却不敢过分违背左宗棠之意,就接受刘保国的建议,放手由刘保国训练下级军官。刘保国照搬湘军训练的那套作法,受到陕甘总督左宗棠赞赏,同时通过训练,培植了自己的力量。左宗棠为了削减旧军人的兵权,极力在军中寻找新人,刘保国就成了他的人选。罗刘两家虽然堪称一体,可是连亲情在权力面前都会碰得头破血流,何况两个异姓的友谊。刘保国很快站到左宗棠一边,极力讨好左帅,取得了左帅的信任。于是左宗棠借整编之机,劝罗寄雄将夏军的关防、私章一律交给刘保国,由刘保国代理军务,朝廷将任命他为甘陕边防会办。罗寄雄想,这会办相当于副督办,算是个大官。而刘保国是他舅子,兵权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料,就在他卸职交权不久,左宗棠突然离开陕甘上了新疆,罗大人的边防会办也就成了泡影。罗寄雄非常气愤,后悔交出了兵权,他想重回军营,但是世上的道路千万条,没有一条返回过去的路。

从刘保国来说,对待罗寄雄,除了保持应有的尊敬外,绝不让他再回夏军。千方百计要罗大人打消重回军营的念头。刘保国对付他的办法有一条,声称姐夫年纪大了,不能再受苦,发动上上下下的人劝说罗大人不要再过问军营。罗寄雄岂肯轻易就范,但事到如今,那些刘保国训练的下级军官,都由刘保国提拔了官职,谁肯听他这个老长官的话。罗寄雄回不去,当不了总兵,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为两个儿子争了官职,捎带着为贴心姑舅拜沙格里争骑兵管带。骑兵是夏军的命根子,刘保国不想给,就哄拜沙格里说,骑兵管带有什么好当的,整天受累。拜沙格里说,我无所谓,我倒想到大公馆当个管家,有吃有喝的。刘保国看透他的心,反而放心了,很爽快地让他担任了骑兵管带。

拜沙格里对朝廷和军队都缺乏必要的热情。官带也罢,总兵也罢,都要吃苦,都不如贩马趸茶卖烟土好,来钱快。拜沙格里爱钱,一心想作生意,可自己没有本钱,他就想到搭大公馆这条大船。亏空它顶着,挣了自己有份。刘保国摸准了他的脉,保荐他当了大公馆的管家。发给他通行北方四省的“专卖凭证”,准其开办茶行、烟馆。拜沙格里整天忙于赚钱,对罗寄雄为他争得的这份肥差并不上心,抱着天道有常,无须过问的态度。这使得夏军总兵刘保国称了心,随手将骑兵管带的实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上,差三间五,只送给拜沙格里一些钱粮了事。拜沙格里也不到军营去,只当他的挂名管带。

这天天刚亮,拜沙格里进了黄酒坊。

王家酒坊中院大房里,已经来了几个客人,正坐着喝甜酒。拜沙格里一推开房门,王胡子从热气腾腾的里间跑出来,一边招呼,一边擦桌。等到拜沙格里坐稳当,小碗甜酒早捧出来了。拜沙格里低下头,碗底下立刻映出自己眉清目秀的模样来。他长得俊,有一副好相貌,到黄酒坊来,必先看看碗底下的自己,然后再喝黄酒,那甜味就到心里了。一碗甜酒下肚,那大碗肉酒便端了上来,拜沙格里的早点,就正式开始了,想说的话,也开始说了。

“老王,生意可好?”

王胡子就坐下来,装一锅烟,送到拜沙格里眼前。他们是烟友,时常一块到烟馆去,躺在炕席的两侧,点着山西产的烟灯,两支翡翠嘴的烟枪对着吸,两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王胡子替他点着烟,笑着说:“生意还过得去!”王老板看着管家吸完一锅烟,又从里间提出一壶黄酒,给他添上,拜沙格里连忙客气。王胡子道:“大老哥跟我客气什么!小人这个店,有你老人家的一半,不是你的帮助,我哪里能得到大公馆罗夫人的资助,哪里开得起这个酒馆。”几句甜言蜜语,加上酒精的力量,拜沙格里有些飘然。王胡子走近些,一边擦桌子,一边亲热的说:“大老哥,听说大公馆办喜事,小弟我向你恭喜!”拜沙格里笑道:“老爷娶亲,又不是我,你恭贺我做什么?这话你对老爷说差不多。”王胡子说:“大老哥开玩笑,跟你家老爷说话,我够不上格。”拜沙格里笑笑,想起自己到这儿的来意,是要听听众人的口言,就问:“大公馆办喜事,大家有啥议论?”王胡子说:“众人的口,说啥的都有!”拜沙格里说:“有什么难听的话?”王胡子说:“难听倒不难听,说他娶黄花闺女,那是他的艳福,可他不该把夫人赶出门。”

大家说的夫人,便是罗寄雄妻子刘秀英。除了刘秀英,罗大人还娶过一个小妾,名叫张桂花。她们各生一子,都在军中任职,不在身边。偌大的公馆,里里外外上百件事,都由刘秀英做主。张桂花长相好,年纪轻,受到罗大人宠爱,刘秀英常怀嫉在心。桂花爱唱花儿,她就规定家法,严禁大公馆里唱曲儿。那时张桂花死了刚生的娃,特别郁闷,就和鬟环菊梅偷偷唱花儿解闷,不料被刘秀英发现,整死了菊梅。张桂花又吓又气,生了病,不久死去。

罗寄雄私下里还有一个女人,叫冰草。但她在大公馆没有名分,只是半个管家。冰草花粉脸蛋,瓢儿嘴,有一副好声嗓,花儿唱得好,人长得更像一枝花似的。一副好身材像葡萄的叶子,像湖湾湾的水,从路上走过,风刮得男子的心田水波似动。那年她瞒着丈夫,瞒着公婆赶花儿会,被罗寄雄掐一骨朵花似的占了,逼着离婚,搂进怀中,要招进公馆。冰草是过来人,怕刘秀英像害张桂花一样害自己,不肯进门。罗大人就一手做主,嫁给了长工二成,在隔壁成家,可人常在大公馆,算是大公馆的半个管家。

拜沙格里垂涎冰草的美貌,羡慕她的歌喉,背着老爷威逼利诱。冰草心里不想跟他好,可她性格绵软,又很眼小,而拜沙格里手头有钱,今天一件首饰,明天一件衣裳,慢慢就将冰草哄上了手。长工二成在管家嘴巴底下伸勺子,靠管家生活,靠管家分派干活。一来不敢吭气,二来也贪些小财,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来往。

刘秀英喜怒无常,心底花样多,对下人不打既骂,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怕她。可她对拜沙格里,却是宠爱有加。俗话说,姑舅两姨,见了嚷呢,不见时想呢。因了这层关系,他们之间就近了一层,而拜沙格里嘴甜,长相好,唱的好,刘秀英声嗓不咋的,却爱听。两人在一起,她就央求拜沙格里偷偷地唱:“白牡丹长者山里了,红牡丹长成树了;我把你吃者心里了,说实话我把你爱了。”刘秀英脸一红,应道:“这一朵云彩里有雨哩,有雨是青苗儿长哩;坐给者跟前还想哩,再想是钻进者肉哩。”两人在你唱我应间产生了火花,刘秀英常常红着脸把手伸进拜沙格里的裤裆,捏住阿哥的肉肉。拜沙格里的手,也时常游走在阿妹的山峰与小河之间,两人在一次次共渡落寞时光中,铸牢了不同寻常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使拜沙格里在大公馆管家的位置,分量更重。

但是王胡子不这么认为,他说:“大老哥,新新妇一进门,你危险呢!”

“为啥?”

“夫人看上你的俊身子,一切听你的,那新新妇还能听你?怕不能,她眼框子高,把夫人赶出门,往后大公馆就由她说了算!”

听了王胡子的话,拜沙格里心里一紧:“这一层,我倒没想到。”

王胡子叹息一声,说麻古柏好声嗓,好人才!本来他和柳丹花是一段好姻缘,阿哥长的是金嗓子,尕妹妹长的是银嗓子;牙豁的口口里唱曲子,回声嘛绕过了山弯子。但是你家老爷硬要告官,县衙把个花儿王下了狱。我就不明白,金银打了首饰了,钢钉儿钉了秤了,男的有情,女的有意,犯着官府什么事,县老爷他不办公事,却管这闲事?拜沙格里哼的一声,说道,你怎么能说这是闲事呢,不过你一个卖黄酒的,不明白也能理解。你想,那麻古柏是回,柳丹花是汉,为了两族安定,父母官管一管,这是分内之事。唉,大山根里的冰眼泉,石崖上长的是牡丹;阿哥是回回妹妹是汉,你看这两教不同的可怜。

“我听说,新新妇提条件,县衙放了麻古柏,可是真的?”

拜沙格里点头:“是真的。”

“大公馆多会办喜事?”

“快了,下个月。”

“那你还不快想办法帮夫人一把。”

王胡子说着,问着,一次一次给拜沙格里添酒。可拜沙格里已经没有了喝酒的心思,王胡子刚才的话提醒了他,他陷入了沉思。他压根儿没想到柳丹花进大公馆,会碍着自己什么事,他甚至不相信老爷会玩真的,他始终认为,老爷只是耍个花招,等柳丹花进了门,一切照旧。但是听了王胡子的话,他恍然大悟,柳丹花进门,不但于他有关,而且关系很大,这意味着他再不能像刘秀英主家时那样吆五喝六了,意味着大公馆将重新洗牌,那么管家这个位置,是不是继续由他来坐,都很难说。他突然觉得,那个他并不十分喜欢的女主人刘秀英,对他是那么的重要。他必须想办法让她回到大公馆。他想,老爷真是犯了疯癫,为了丹花,为了一个戏子,怎么能将相濡以沫的正妻赶出门,说啥,她是长子之母,又是刘保国的姐姐!这会,我把她从阳凹山老庄请回来,等老爷清醒了,疯癫好了,罗家人都会感激我的!

这么一想,拜沙格里再也没心思喝黄酒了,他急匆匆走出黄酒坊,翻身上马,直奔阳凹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