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待我如亲女儿,结婚事情他一手操办,后来才知一切只为他儿子
发布时间:2025-09-02 02:02 浏览量:1
我和他在菜市场的鱼摊前吵过一回。
他指着一尾青鱼说,肉紧,蒸出来鲜,订婚用它,体面。
我说,不用讲究,亲家嘴稳,咱家别铺张。
他抿嘴,扭过头去对摊主说,再来两条鲫鱼,做汤。
我跟过去,按住他袖子,小声说,钱得花在刀刃上。
他把袖子抽回来,声音却放轻了,说,刀刃在哪,你不懂,我懂。
我心里有火,嘴却没跟上。
我只说了句,咋整,您高兴就好。
九十年代末,我们住在城郊一处筒子楼,房子是老厂子分的,走廊尽头挂着一盏黄色小灯泡,风一吹它就打摆子。
两户用一口水池子,冬天水龙头冻得发硬,早起要用热水浇一圈才能转动。
屋里那盏节能灯光是冷的,照得墙皮起灰像薄雪。
墙角立着一个红色暖水瓶,漆面掉了一块,露出银白底子。
桌上常年一只搪瓷缸,白底蓝边,花纹是梅,杯口磕出两个缺口,喝水要拐个角度。
我从小跟着母亲,父亲走得早,家里像被风吹走了一角的院墙,有些空落。
母亲后来遇见了他,一个木器厂的老木匠,手皮薄而硬,指甲缝里总有锯末味。
他带来一个儿子,比我小两岁,读初中,长得高,走路喜欢低头。
那会儿钱紧,家里吃的是白菜土豆,偶尔加两片肉,母亲把肉切得薄薄的,炒出来像在菜里找纸片。
冬天夜里冷,母亲会往棉被里塞旧报纸,叠得鼓鼓囊囊,翻身时沙沙响,像下小雪。
继父搬来那天,手里拎着半旧帆布包,露出一角锤子,他站在门口,嗓子发干,试着叫我一句,闺……闺女。
声音不稳,我说,嗯。
那一声嗯像把门半掩上,没完全开,也没关死。
他不大会说话,做事却细。
冬天给我缝棉袄门襟的扣子,在灯下用牙咬断线头,咬之前还要摸一摸牙,怕崩了。
他第一次给我买发卡,塑料花那种,红得喜庆,却买大了号,夹不住。
我没说什么,把它别在书上当书签,他看见了,憨憨笑,说,行,这也算用着。
后来他就明白了,给我买黑色一字卡,几十分钱一沓。
他把家里那台老式缝纫机擦得发亮,脚踏板踩起来哒哒响,像在给日子打拍子。
生活就是这样细嚼慢咽地过。
那时候的小厂效益起伏,邻居张婶爱在走廊喊,谁有空帮我把煤球搬屋里。
老齐在楼下修自行车,手上黑得亮,嘴里含着钉子,话却说得慢腾腾。
我在一家服装小作坊上班,缝纫机一响就是一片,午休时大家围着一台14英寸小电视看新闻,画面有雪花点,声音不大不小。
看完就聊粮价,聊谁家孩子考学,聊谁家换了新电饭煲,聊两句也就散了。
那时的街坊爱唠嗑,话里有圆也有尖,但多半是关心。
我谈恋爱是三年前的事,男方在材料厂当技术员,干净利落,指节上没有茧,做事讲规矩。
他第一次来家里递了一包口罩,是厂里发的白色那种,说回家骑车戴着挡灰。
母亲接过笑,眼底起了细纹,像田里的水波。
订婚的事一摆到桌上,继父像换了个人,翻箱倒柜找存折,拿出来时小心翼翼像捧个瓷杯。
他把几张老粮票夹在存折里递给我,说不是让你用,这些留着做个纪念,照相馆洗影集时垫底好看。
我说用不着,他没听,只是默默地在纸上写,酒席十桌,烟两条,糖三箱。
字写得端正,一横一竖像木工的尺,拉直,靠牢。
他带我跑市场,从肉摊到鱼摊,从小商品批发行到照相馆,挑鱼要看鳞片发亮,挑肉要看纹理细匀,还喜欢捏一捏豆腐听摊主说新不新鲜。
我陪他走,心里疑云越结越厚。
楼道里有人说,老李这回下了血本,怕不是给儿子铺路呢。
我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又迅速把思路理回去。
继父的儿子,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找工作,站稳脚,哪样不费心力。
我懂人情世故,可这回婚事是我的,他这么上心,我该感激,还是该提防。
母亲劝我,别想多,男人嘴笨心不坏。
这话我知道,可人心有时候就是会像碗边那道缺口,一碰就拐开,喝水得找角度。
订婚定在初秋,风里有新玉米的甜味。
我穿浅蓝棉裙,裙摆上手缝白线小花,鞋是黑布鞋,后跟有点打脚。
我那天比平时早醒,天蒙蒙亮就起来,去厨房泡茶。
继父已经在灶台那儿,火点着,水壶盖轻轻跳,他把我递过去的茶接住,手上有一道新划的口子,红亮,像新削的木头。
他看我一眼,没说话,手背在围裙上擦了擦,动作熟稔。
亲家到了,带着笑,带着两箱水果。
我们握手,开席,亲家人本分,说话慢,第一句就是,别破费,家里人,随意就好。
继父点头,笑,眼角细纹挤出来,可上菜时他还是挥手,示意多上一道八宝饭,红亮亮的,气氛也热得起来。
那会儿他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弦上搭着礼数,拉得满满当当。
席间,我借空档走到后厨,告诉师傅,少上两道,简简就好。
师傅应了一声。
回到大厅,我看见继父皱眉,低声问我,怎么少了。
我说,亲家说随意。
他看着我,第一次沉下脸,说,婚事是你的体面,心实,面子也不能亏,人活一张脸,树要靠一层皮。
他话不高,却硬了点。
我心里一窒,像瓷片落地,闷闷响。
我脱口而出,说,爸,我不要这些。
您别花这么多钱了。
他盯我几秒,眼神像被风轻轻吹了一下,旋即挪开,对旁边的小工说,再加两盘凉菜。
我唇抿成一条线,心头涨潮,酸,却不想在席面上掀波。
两个念头对立着,一个说他为我好,一个说他是不是也在铺路,这两只小兽在胸口打架,谁也不肯让谁。
晚上散席,楼道里安静,灯泡泛黄,光团里有飞虫绕。
我端了杯热水出去,继父坐在楼梯间,背抵着墙,手里捏着烟却没点。
他接过水,轻轻哎了一声,嗓音低低,像冬天灶膛里的火。
他说,今天我有点急。
赶这种事,你不懂这个讲究。
不是讲究那几盘菜,是讲究个心劲儿。
孩子要嫁人了,抬抬眼,是给你,也是给你往后过日子的底气。
我嗯了一声,心里的结头松了一点点。
他说,至于你心里想的那件事。
他顿了一下,笑了一下,那笑有点苦又有点松。
他说,说是没那份心,那不真实。
我确实想,今天让他看明白,人要先学会给,才有人愿意领你走。
你是我闺女,他是我儿子,两头都要稳,能分开么。
我希望他看见我怎么给你撑面子,过两年也能明白怎么撑别人。
他说完像把一块石头从胸口挪下来,呼气长。
我把搪瓷缸往他手边推了推,缸身轻轻触到他指骨,发出一点声。
我说,我知道了。
那一刻,心里那个缺口仿佛被一条细线缝了几针,针脚不匀,但能压住风。
第二天,一切照旧。
日子总要归于平常。
继父还是早起煮粥,碎米煮得软软,粥上漂几粒剁碎的花生米,他说这样香。
他把灶台边擦得干净,抹布拧得很干,挂在钉子上。
小李搬椅子,抹桌子,动作慢,却不偷懒。
我把抹布递给他,他接过时不好意思笑了下,那笑和他爸年轻时一样,羞怯里带着实诚。
我开始留意一个小细节。
继父看热水瓶的习惯是用手背轻贴瓶身,感觉温度再决定加不加开水。
他做木工多年的手背那层皮薄,像纸,又神奇地耐烫。
他总用手背贴近,而不用手心握紧。
手心握紧是拿,手背贴近是感受。
这一点,像他做人的样子。
婚礼是冬天,腊月,大红灯笼挂在楼口,雪在瓦楞上停着,屋里屋外都清亮。
我们没有酒店,借的是街道办旁边的礼堂,屋顶的风扇像四朵花骨朵,冬天用不上,静静地嘎一声停那儿。
舞台幕布是绿色,边角磨出毛边。
桌上放红塑料碗筷,筷子头有细小木刺,拿砂纸蹭一蹭就顺了。
礼堂里摆了十来张圆桌,圆得像十五前一两天的月亮,少一丝盈,却满在心上。
我穿白毛呢大衣,里面还是那条蓝裙,母亲说,新旧搭着有你自己的样,我点头。
继父穿藏青呢子大衣,扣子少了一粒,他用黑色塑料扣补上了,颜色略偏,却干净。
进场时他走在我身边,步子比平时大半拍,像怕我冷。
亲家来了,稳稳当当,笑里有分寸,第一句还是恭喜,第二句还是别破费。
主持是街道的小伙子,拿着话筒说几句吉利话,礼数到位,热闹适度。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雪味儿,我不由缩手。
继父把他那双长茧的手覆上来,略一停,又松开,拿捏分寸,既不抢父亲的位置,也不退。
交换戒指那一刻,礼堂里很静,只听见暖气片里水流声,轻轻响。
我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叫我闺女结巴。
想起他把塑料花发卡买大。
想起他用手背贴热水瓶。
想起他拿存折像捧瓷杯。
想起他在楼梯口说,人要先学会给。
那些画面排成一串,像纸风车转了一圈,又停下来,恰在我手心。
我说了一句,爸,您坐前排。
他说,行,听闺女的。
这句闺女,不结巴了。
台下有人小声说,亲闺女。
另一个接着说,一家人嘛。
人说话有时带点味道,那天我觉得恰到好处。
婚礼之后,日子不惊天动地,反倒细水长流。
小李毕业,去了家木器店,当学徒,从打磨做起。
继父没给他找门路,也没托谁的关系。
他说,给是给,扶是扶,抱着走就不是帮了。
小李刚去那几个月手上磨出血泡,回家往热水里一泡,疼得吸气。
我把毛巾递给他,他笑着说,姐,我慢慢来。
他嘴笨,眼里有光,眼光是往前的。
亲家偶尔来串门,带一袋花生米,顺手还拎两根葱。
我们在院里晒花生,太阳一出来,花生米的香味就提起来,邻居孩子围过来,抓一把就跑,笑声在巷子里飘。
我把花生往继父那头推,他说,你们年轻的吃。
我说,您也得吃。
他笑,皱纹像麦垄,一层一层堆着,温和。
有一回过年,煤气灶打不着火,火苗哒哒灭。
我急,连划几根火柴,火星子落在地上,闪一下就暗。
继父走过来,按住我的手,说,先把风口关小,再开。
他做事一贯这样,先让火聚起来,再开大。
他给我们撑面子,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让这个家先聚住火,往后再慢慢开。
多年之前的那点疑心,在时间的手里被慢慢磨平。
时间不仅磨,还会把东西抛光,只要你肯握住它。
生活里总有流言蜚语不消停,我偶尔听见,只笑一笑,就让风吹过去。
各家有各家的算盘,这算盘打得响不响,不在珠子,在心上。
我和丈夫也有小别扭,柴米油盐,谁都不例外。
吵到最后,我常想起继父的话,人过日子,柴米油盐里见真章。
我学会吵完之后倒杯温水,让气先落地,先把风口关小。
等水气上来,再说话。
他也学会在说重话之前,先沉默一下,再慢慢讲理。
婚姻的火候,就在这吞吐之间,没什么捷径。
小李追过一个姑娘,姑娘家看他工资不高,心里犹豫。
小李没抱怨,抱起砂纸就打磨,木器店里刮出一层细木屑,阳光里飞扬,像细小金粉。
他把手背贴在柜门上,听木头发出的轻响,满意地笑。
后来姑娘回心转意,倒不是他一下子挣多了,而是看见他做的柜子,光滑耐用,边角略圆,摸着不硌手,门合拢时有一种稳稳的咔嗒。
姑娘说,看见你做的东西就放心。
那天我在一边,心里也安稳。
人做东西,东西也在做人。
那只搪瓷缸一直在家里,后来我搬新家,母亲执意给我换玻璃杯,我说算了,我喜欢搪瓷缸。
母亲笑,说你这孩子古怪。
我把缸洗了又洗,蓝边被擦得发淡,缺口还是在。
每次端起来喝水,我都会稍微拐一下角度,避开缺口。
人也是这样,知道自己哪儿有缺,学会绕过去,同时也不遮掩。
缺口成了标志,提醒我保持温和。
我们院里有一棵老树,前些年被修剪,枝杈空出大半,树下堆着木段,露出浅色的年轮。
小李蹲在那儿,手指沿着年轮抹了一圈,说,姐,这圈圈,像咱家过的年。
我嗯了一声,继父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看,没多话,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树身,像问候老朋友。
春天来了,走廊里的光明亮,风里有豆角花的味道。
母亲在厨房做豆角焖面,面条铺在上面,豆角在下面,揭锅时一层热气扑出来,我眼睛一下就生出水。
继父在门口打个哈欠,说,香。
他把一只碗递给我,让我先盛。
他还是先让别人。
他对我好,对小李也不薄。
我们常以为给谁多一点就是对另一个少一点,这事不是秤盘。
有时候一锅面,夹的人多,不代表你就夹不着。
你看见别人多夹一筷子,就会知道下一筷子该往这边拨。
我下班常骑车穿过长街,耳朵被风吹得发疼,冬天特别明显。
拐进院子,常看见灯下有人站着,是继父。
他左手抄着口袋,右手拿着一根细棍,听到车铃抬头,说,咋才回来。
我把车停到墙边,他接过袋子,掂了掂,说,沉,买啥了。
我说,菜。
他嗯一声,把袋子递给我,说,进屋,快。
我走在前头,背后是他干净的咳嗽声,短而轻。
我忽然想起那天楼梯口,他说,希望他看见我怎么给你撑面子。
我心里一热,就像在寒风中把围巾往上提了一指。
后来小李也成了家,新婚那天,他站在台上,拿话筒的手微微抖。
他看着我,说,姐,多谢你。
他看向继父,眼睛有点红,说,爸,多谢你。
继父坐在台下,端着那只搪瓷缸,缸里是温水,蒸汽缓缓往上翻。
灯光打在他脸上,刻出一道道岁月,温和。
他没多说,只点了点头,神色安稳。
他的一贯就是这样,少言,重做,不喧嚣,讲分寸。
有一年夏天,厂里停电,整栋楼的风扇都停了,大家搬小凳出到院里乘凉。
院子的天空不大,能容下的云也少,电线在头顶拉成几道黑线。
张婶摇蒲扇,说,日子慢慢熬,迟早有风。
继父点点头,回屋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瓜瓤红,瓜皮绿,小孩子围上来,他把最中间那块红心给了最小的一个,自己拿了角上那块,汁水从手背流下来。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笑,说,甜。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郊外看麦田,麦穗一层层起伏,风过去像有人悄悄顺了顺头发。
小李把相机递给我,说,姐,拍一张。
那相机是他攒钱买的傻瓜机,按键有点紧。
我把镜头对准继父,他站在阳光里,眼睛微眯,背微微有点驼,站姿却很正。
照片洗出来,他看着笑,说,拍得好。
我把照片夹在影集里,影集的封面下,压了一小张粮票,是继父当年夹在存折里的那一摞里我留的一张。
冬天又来,雪落在窗台上,变成一条薄薄的水痕。
我下班回家,楼道里有股面汤香,我一闻就知道是母亲在煮面。
推门进去,母亲说,正好,开锅。
我把围巾挂起,手掌还凉,继父把筷子递过来,说,赶紧,先吃一碗热的,热热身子。
他总是这样,把暖乎乎的东西往你手里塞,让你先暖。
有时我想,人的心如果也有一个暖水瓶,继父那种手背贴过去的方式,就是先试试温度,再决定加多少热水,不烫,也不凉。
有一年,我们把屋里的老缝纫机搬到窗边,光线好,母亲缝补衣服不用再眯着眼。
窗台上摆了一排绿色小盆栽,是小李从花木市场抱回来的,价钱不贵,叶子油亮。
有一盆长得慢,他每天用手背贴一下土,估量水分,浇多一点,就少一点,后来它也慢慢旺起来。
有一次,隔壁家的小孩摔坏了车铃,哭哭啼啼,继父去屋里找出一枚旧铃铛,装上,试了一下,说,响,行。
小孩止住哭,冲他笑。
他看着那孩子跑远,站在门口,笑意不重,心里却明亮。
那年夏末,材料厂提了新机器,我丈夫需要加班培训,回来晚。
我把钥匙插进门,咔哒一声,他还没回来,屋里静。
我去厨房烧水,水开了,腾起白雾。
继父从屋里出来,披一件外套,说,我去巷口转一圈。
我说,这么晚别去了。
他说,没事,我去看看电线杆那边那盏灯是不是又闪,昨晚看到闪。
他对这些细微的东西总留心,灯亮不亮,门合不合,窗缝堵不堵,像他的心,安静,细致。
那盏路灯后来修好了,巷口到了晚上不再暗。
街坊走夜路,脚步也踏实些。
有一次,单位里同事议论,说,继父对你这么好,怕不是为了今后让他儿子求你帮衬。
我笑一笑,说,家里人互相帮衬,也都是份内事。
她点头,说,也是。
我心里没有波澜。
我已经明白了,算计和成全,一念之间,但那念头,落在一件件事上,人的心迹就清楚了。
继父做事,从来拣该做的做,做了就不多说。
后来,我怀孕,家里又是一阵忙。
母亲翻出旧布给我缝肚兜,用的是她年轻时留下的布头,磨得软,贴身。
继父去市场买了一包红糖,一包大枣,回家放进带盖玻璃罐里,说,备着,早晚要用。
他还把家里门槛打磨了一遍,怕我行走时绊脚。
木屑落在地上,阳光一照,像溜金。
孩子出生的那天,冬日阳光很清。
亲朋好友来了几个,屋里人声不高,笑声低低的。
继父端着搪瓷缸,缸里是温水,给我润喉,怕我呛着。
他把手背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停了停,笑,说,暖和,挺好。
他笑的时候,眼角纹理像被春风扫过的田埂,清清楚楚,却不刺眼。
孩子慢慢长大,学会走,走廊上来来回回,撞到墙,摔在地上,哭两声又爬起来。
小李来家,抱起孩子绕圈,孩子笑得咯咯响。
他再放下,顺手把门口的鞋摆整齐。
小李的媳妇把从自家带来的小菜摆在桌上,酸辣适口。
一家人围坐,一个夹菜,一个添饭,言语不多,心里有热。
我有时会把一年前那次对继父的怀疑拿出来想一想,再轻轻地放回去。
生活在往前走,这些小小的石子,已经被脚底磨得圆了。
我更珍惜当下的每次相互照应。
有一回,城里修地铁,道路改造,公交改线,我下班回来绕了两站,天色暗得快。
巷口路灯亮着,我远远看见继父站在灯下,身影不高,却稳。
他把围巾往上提,手背贴在围巾边沿,抻一抻,看到我,笑,说,这会儿风大,我给你把窗缝塞了棉条,今晚不透风。
我说,好。
那一刻,心里一块柔软的地方被按了一下,像火上温水,又稳又暖。
还有一回,邻里开联欢,街道办礼堂挂起彩旗,放几张老歌曲的伴奏带,大家唱几首熟悉的曲子,跳一段简单的操,热热闹闹。
继父坐在后排,手里捏着一袋瓜子,听人唱,偶尔跟着哼两句。
轮到抽奖,他抽到一把小雨伞,颜色鲜,他回家把伞递给我,说,你通勤用得着。
我撑开,伞布紧,支撑骨架也牢靠。
我说,挺好。
他点头,心满意足。
有年春天,楼上要换窗,动静大,灰尘落下来,我把桌布掸了几次,还是灰。
继父把口罩递给我,说,戴上,别吸灰。
那是当年男朋友第一次来家里送的那种白口罩,我们一直放在抽屉里,干净的。
我戴上,看着继父把梯子架稳,上去把窗框边的缝再抹一层腻子,动作稳,手背偶尔贴一下,验一验平整。
傍晚光线从窗缝里进来,斜着,落在他手背上,皮肤薄,纹路细,像年轮缩影。
我曾经问他,做木工累不累。
他说,累可慢慢来,做着做着就顺了。
他说,木头也是人家身上的家具,得让它稳,不能晃。
他说的时候眼睛很认真,像在跟一块木头商量,怎么安稳地立在那里,给人依靠。
日子有时会发出轻轻的响声,那是器物和人心对齐时的小回音。
我不再着急讲一个道理,也不再急着辨白。
我知道,很多事不必马上求个答案,像水开要等,像木头烘干要时间,着急火会大,容易起裂。
我学会在心里放一只小砂漏,让它慢慢走。
某年冬末,小李夫妻搬到了离木器店近的地方,租了一间小两居,窗外有一片小空地,晒衣服方便。
搬家的那天,继父一早就去帮忙,拎着绑带和棉绳,东西捆得井井有条。
他把书箱按厚重顺序压在车厢里,让轻的铺在上面,防止颠簸时散架。
他做事,一直讲究顺当。
送走小李,他回到家,脱下外套,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搪瓷缸热气起来,他端着,喝一口,说,好。
窗外风吹过,风铃轻轻响,那风铃是小李当学徒时给我们做的,木片打磨得很薄,风一吹,叮当声不脆,却耐听。
我看着他,想到当年楼梯口那番话,又想到这一路走来,他的每次示范其实比任何语言都有效。
他用“给”让我们懂得“给”,用“扶”让我们懂得“扶”,在我们需要时,他先往前迈半步,留半步给我们走。
有一天,我翻出影集,把那张婚礼的照片拿出来看。
照片上,白毛呢衣的我站在礼堂中央,他在我身边,目光正,笑意浅。
照片旁边压着那张粮票,纸张已经发黄,边缘略卷。
我想起他当时说,不是让你用,留着做个纪念,垫在影集底好看。
那会儿我不懂,如今我懂。
纪念不是为了记住钱或物,而是为了记住心意安放的位置。
后来我去看望娘家那位教我缝纫的老师傅,她在窗边坐着,手上还拿着针,动作慢。
我跟她说起家里的事,她笑,说,你有福气。
她说,福气多半是熬出来的。
我点头,心里认同。
回家的路上,风吹得直,我把围巾往上提,手背贴了一下,觉得位置合适,就不动了。
孩子上学的第一天,背着小书包,一路跳跳蹦蹦。
学校门口人多,家长站成一片,孩子们像小麻雀,秩序却不乱。
老师笑着打招呼,声音温柔。
我牵着孩子的手,继父站在不远处,笑着看。
他没有上前抢,他的习惯是看着你往前走,手背贴在你身后的空气里,像随时准备托一下,又不打扰你的步子。
孩子放学回来,书包里拿出一张画,画的是一个大大的杯子和三只手。
一只是大的,一只是中等的,一只是小的,三只手都朝着杯子。
我问,为什么画这个。
孩子说,老师让画“家”。
我笑,心里被撞了一下。
这孩子画的是搪瓷缸,三只手,是我们三个。
孩子涂的蓝边不很匀,缺口也画了,缺口旁边涂了浅浅的灰色。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说,画得真好。
孩子看我一眼,说,妈妈喝水总是这样拐一下。
他伸手做了一个小小的拐的动作,像一只鸟轻轻转身。
我心里柔软成水。
我们把画贴在冰箱上,冰箱门开开关关,画在那儿,像一块小旗子,提醒谁也别忘了,家里有杯温水。
有一天,我去市场,赶上老摊主给我多塞了一个苹果,说,姑娘你常来,送一个。
我说谢。
回家进门,把苹果递给继父。
他说,给孩子吧。
我说,孩子有,他也笑。
他拿起苹果,闻了一下,点点头,说,香。
他拿起刀,削皮,皮削得长长一条,落在手背上,他把皮往碗沿一搭,干净。
他削完,递给我第一块。
我接过,咬一口,说,甜。
他说,那就好。
窗外风停了,阳光照到桌上,搪瓷缸的蓝边亮了一小圈。
我们在桌旁坐着,谁也不急着起身。
我突然想起刚搬来时的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帆布包,露出一角锤子,嗓子发干,试着叫我一声闺女。
那时的我,只说了声,嗯。
现在再回头看,那声“嗯”,已经在这些年的过日子里慢慢加上了许多具体的意思。
有时候夜里醒来,听见风从窗外走廊过的声音,像轻轻的脚步。
我会起来去看一眼孩子的被角,顺手把被角往里掖。
回身看到桌上搪瓷缸,静静放着。
我把手背贴过去,缸身是温的。
我知道,谁先起来烧的水。
我也知道,这个家的火一直没灭过。
我们常说,日子是柴米油盐里见真章。
真章是什么呢。
有时是一盘八宝饭上桌时的笑,有时是一句别花了的劝止,有时是楼梯口那一杯温水,有时是用手背试探温度的习惯,有时是为别人多夹一筷子的默契。
它不响亮,不惊人的。
可你一旦习惯了它,就离不开。
岁月翻页,城市的街景换了一茬又一茬,公交换新车,路边的行道树也高了一截,超市里一整排全新亮闪的杯子,玻璃的,不锈钢的,保温杯花样更多。
我在其中选来选去,最终也没买。
我回家,端起那只搪瓷缸。
杯口的缺口还在,蓝边更淡。
我喝了一口,水温正好,不烫不凉。
我心里说了一句,行,就这样。
那天傍晚,巷子里传来卖豆腐的小贩的吆喝声,声音长而绵,像一条温软的布在风里飘。
我站在窗边,看着孩子写字,继父在桌边磨一把小刀,动作缓慢。
母亲在厨房里翻炒青椒土豆丝,油锅发出细细的响声。
一家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各自的事,互相看得见。
我端起搪瓷缸,走到继父身边。
我把缸轻轻往他手边一推,说,歇一歇。
他伸手接住,喝一口,眼神温和。
他看了我一眼,笑,像多年前那样,又像刚刚发生。
我也笑。
屋里亮着一盏灯,灯不刺眼,稳稳地照着每一张脸。
窗外有风,风不大,刚好。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