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作者:风里话

发布时间:2025-09-16 13:34  浏览量:1

《与君同》

作者:风里话

精彩节选:

天子嘱咐完,太后抹干泪,隋棠也不再以拳抵颊,只忍过左边牙口的疼痛,抬眸冲手足与母亲露出个温婉的笑。

她没有继承生母何太后的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不过中上之姿。

唯有一双杏眼,皮上无褶,型圆尾翘,睫羽密如小扇掀起便露出清澈至极的乌亮瞳仁。明眸一瞬,似山间清泉濯石,粼粼生光。

先帝在时,便曾赠她“粼”字为乳名。

一双秋水目,忍不住叫人多看一眼。

何太后多看了一眼,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少年天子扶住她,隋棠上来扯她衣袖,“那女儿不嫁了!”

何太后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扶在臂膀上的两只手。半晌拍了拍那只少女的柔荑,轻轻拂去,抓上天子的手,同他一道抬起头,吩咐侍妆女官给新妇盖上喜帕。

这日是朔康五年八月初三。

太卜令起卦,喜神正南,宜嫁娶,道此乃未来数年间难得的良辰。

故而即便新郎依旧为战事所绊,尚在数百里之外的鹳流湖作战,赶不及回来迎亲行礼。但为吉时吉事,天家还是定了这日举行婚仪,将长公主隋棠送入司空府。

初秋时节,天高气清,日光和煦。

洛阳皇城中,编钟声起,玉罄声响,太极宫阊阖门缓缓打开。

云旗引路,霓旌招展,玄金华盖如云簇,宫人侍卫相序出,拥来宝马雕鸾六骑车。

送亲队伍绵延数里,前头开道的旌旗队已经驶入铜驼大街,后尾压阵的兵甲队才踏出阊阖门。

长街两道观礼的臣民目光挪去,皆在震惊中慢慢安静下来,一瞬不瞬地望向送亲队伍的尾端。

那黑压压的玄甲骑兵。

列队成二十方阵,共四百骑。

个个身披玄甲,跨坐天马。

天马,便是大宛国的汗血马。

三百余年前,大齐的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派官员出使边陲诸国,官员带回各国产物,其中便有这天马。

此种马奔跑时脖颈流出的汗呈红色,似血鲜亮,因此得名“汗血马”。汗血马不仅外表英俊,且具有超强的持久力和耐力,可以长距离骑乘,速度是寻常战马的三倍多。

为此,高宗皇帝亲征大宛。后大宛称臣,送王女来和亲,其中一项嫁妆便是天马千匹。而和亲的女郎,更是在大齐土地上,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培育骏马,供其征战四方。

于是,第一个百年里,大齐军事能迅速崛起,平突厥,收羌族,逐匈奴,汗血马功不可没。只可惜,世间万物,盛极而衰。

进入第二个百年,许是懂得培育天马的人才日渐凋零;许是这异族的天马终究不适应他国的风水土壤,寿命减短;又或许掌权的君者从武功偏重文治,武将铁马让道;也或许是层层的腐败,武功文治日益衰退……两百年辉煌过去,大齐皇室早已没有了作为禁军精锐的天马骑兵营。偶有那两三匹,也只是用来传种,豢养在广林园中,供王侯将相消遣观赏,似闭眼躺在帝国的功德簿上,来回数昔年之战绩,便作了今日之荣耀。

第三个百年,王朝起起伏伏,终于走向末世。最近的肃、厉二帝,更是任由权柄下滑,边陲之地异族虎视眈眈,朝中宦官执政不见天日。曾经已经降服的外邦譬如大宛,更是不知在哪一年的夜里,忽就举兵而起,附做另一强国的臣子,里应外合给已经不再强大的齐皇朝再添一刀。转头破城而出,回去故土再培天马,奉给新的主子。

细算来,如今大齐百姓对天马的认识,多半来自传闻和画册。最近的一次,乃听闻大司空蔺稷以四百天马做尚公主的聘礼,奉给天子。

那是在三个月前,新人行过文定,驸马下聘。只是在外征战的大司空并未回京,只让胞弟蔺黍携礼回来。

也是今日这般列队的二十方阵,匹匹宝马头细颈高,四肢修壮,淡金色的皮毛在盛夏日头下油亮熠熠。脖颈各缠红花赤珠,背驮珍宝金银,以聘公主。

四百天马从外郭城宣平门入,由南往北,经铜驼街,奔阊阖门。

长街两道的百姓,初时还以为寻常给天子进献的贺礼,暗里嘀咕,“如今还有哪位诸侯会给天子送这般大礼?”

“可不是吗,惶惶几十个春秋,就差把这皇室瓜分完了!”

“莫不是见那长公主同大司空结了亲,示好来的?”

“也不一定,毕竟我大齐绵延三百载,纵是如今式微,然吾等立身之地还叫作齐地,举止依旧是大齐的礼仪,我们也世代皆为齐人,便是天命依旧在齐!”

“这话也在理,战乱多少年了,纵是把这地切得四分五裂,然城楼上插的还是“齐”字王旗,御座上坐着的还是齐天子、隋家人。”

“关键这御座从长安挪到洛阳,非隋家天子自愿,是……”

“天马!”人群中,不知何人发出一声惊叹,将讨论的话头拐了个弯。

“毛细皮薄,奔而生汗,汗在脖颈,赤红如血。”有人附和。

“瞧见了!瞧见了!”更多的人呼叫起来。

“是汗血马!”

确如他们所言,策马走在最前头的少年将军,在阊阖门前执缰下马,依礼跪身,却是眉眼桀骜,话语清淡,“臣受家兄所托,以此四百天马为聘,见呈陛下与长公主。”

当年是外邦异族送女和亲,进献天马;如今是臣下尚主,一样天马为聘。

盛夏的晌午,日光耀眼如火,给人一种皇朝依旧鼎盛的错觉。

社稷安定,君贵臣恭。

而今日,更让人意外的是,天子竟然将这份厚礼全数赠给了长公主添妆之用,便是又回到大司空手中。

可谓君臣和睦,同心一体。

四百天马上了铜驼街,百姓欢呼之声愈重,处处喧腾鼎沸,喜气洋洋。只是原本整齐的队伍却晃动起来,臣奴惊恐,花车倾斜,公主跌撞在车壁,容色尽失。

从天而降的刺客持着明晃晃的刀,直逼新妇轿辇。

所幸护卫花车的八十禁军都是天子身边虎贲军,兼之迎亲的新郎胞弟,骁勇镇定,从容指挥,不过小半时辰,便制服了刺客。

蔺黍办事利落,趁着太医令给公主验伤的功夫,审清刺客身份,前来回话。

“殿下,刺客受不住酷刑已然招供,乃冀州邺城人士。”

冀州邺城。

如今坐镇冀州的乃远亭侯卫泰,拥兵二十万,是厉帝廿十年割据一方的诸侯,眼下正同蔺稷在豫州争夺鹳流湖。

这显然是接到了天子接走胞姐的消息,趁着这一日送亲时辰,来切断天家同蔺氏的联姻。

“殿下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闻讯赶来的中贵人瞥了眼车外的将军,低声问道。

隋棠惊魂未定,捂着昏胀的脑门,“眼睛仿佛……”

眼睛不疼,但模糊不清。

她用力晃了一下脑袋,隐约见得外头拱手而立的少年将军。他穿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挂金色弯刀。在他身后,他的坐骑,一匹枣红色的天马,再后面有侍者高捧的金灿灿的五谷,还有开道的云旗白茫如雪,旌旗有赤棕黄绿黑五种颜色,还有,还有……

隋棠闭眼又睁眼,目光垂下来,看见自己身上袍服,以朱玄两色为内衬,下摆再采十二色,乃黄、红、橙、绿、青、紫、黑……

黑,黑色。

隋棠攥在袖摆的双手掌心濡湿。

有一个瞬间,她除了黑色,几乎再不见其他色彩。

“殿下??”中贵人再度唤她。

隋棠努力睁开眼睛,片刻,慢慢看见眼前躬腰候话的人,看清周遭的一切。

“还好。”她喘着气,终于重新吐出一句话来,原本捂头的手移去了左边面颊抵在那处牙根上。

眼睛尚且能视物,隋棠便来不及顾及这处,只本能担忧牙中之物。被这样一撞,若是碎了要如何是好?

太医令王简和中贵人目光随之而动,他们皆是天子近臣,自知那处玄机。

“殿下头撞在车壁上,自然疼的,缓缓当无大碍。”至此太医令望闻问切结束,边回话边近身安抚,“殿下莫忧,旁处都无碍。”

隋棠颔首,敛正姿容。

“既没有其他不适,便让花车继续前行,莫误时辰。”中贵人接过话,转首对外头的蔺黍道,“有劳将军继续引路。”

话音落下,侍女上来理妆,将军策马开道。

长街上刺客尸体被拖走,清水泼洒冲刷血渍,礼乐依旧,钟磬高鸣。一场对天家帝女的刺杀,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切照旧。

隋棠却没能就此安心下来。

花车后,宝马良驹蹄声哒哒响起。

每一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脏上。

她四岁便远赴封地,虽见识过人如草芥,民生多艰。但只当是天高地远,缺少教化监察,京畿之中不至于此。是故对天子所言的当下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只当是夸张之谈。

直到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手足的困境。

原来为人臣者,会在昭昭白日之下,派人刺杀上君者。毫无人臣之道,譬如卫泰。

而另有人臣,活捉刺客,竟是可以不过府衙只三言两语直接判罪定案,杀人夺命。如此草率霸道,譬如蔺黍。

更有甚者,扯来一张画皮,给了一副面子,却撕碎里子。

譬如蔺稷,她素未谋面的夫君。

她被送入洞房的一刻,生生被拦了下来。

司空府的人说,奉大司空之命搜身。

搜身。

极其荒唐的两个字。

公主下降臣子,臣子竟要搜公主的身。

“阿姊,自蔺稷将朕从长安迁来洛阳,朕就再未见过虎符印章,不知诏书为何物,三公九卿一半官员朕都不认识。”

“这四百天马,雄雄赳赳,说是给您的聘礼,为朕重建精锐营,但朕哪里敢要!”

“阿姊,你也姓隋,为了你我共同的国土,你帮一帮阿弟。少时一别,以为诀别。今日终得团圆,却也是为离别,然此别离,或许能得永久团聚。阿姊,不说为国,便是为家,你想一想母后!”

“阿粼??”

手足的乞求,母亲的呼唤,萦绕在隋棠耳畔。

她深吸了口气,展开双臂,由司空府的人搜身。

婚服繁琐,外袍几重,内裳几层,一件件剥落。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了布帛细碎的摩擦声再无其他。铜鹤台红烛高燃,千灯晃影,隋棠头昏脑涨,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瞧她的目光是带着讥诮还是同情。

只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脱落,感到一阵寒凉,早就沁汗的后背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又怒又惧,似置身于茫茫长夜里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大齐王朝,摇摇欲坠。

蔺稷着人剥下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还是隋齐天下绵延三百年的尊严。

“殿下不必忧心,丹朱虽然药性极强,一星半点便可要人性命,但却是个慢性的毒药,且与水相容才会发挥药性。眼下以蜂蜡包裹,埋入您牙口之中,蜂蜡亦坚固,寻常化不开。您之任务只需携药入司空府,避过搜查。之后静待时机,取出丹朱剥去蜂蜡,投于蔺稷饮食之中便可。”

白日里,太医令在隋棠数月前被凿空的半颗牙中,埋入丹朱毒药,告知她其外包裹了特制的蜂蜡,以慰其心。

原本计划只是裹一层寻常的蜡即可,在洞房更衣之际,直接投于合卺酒中。奈何蔺稷大婚都不回来,是故为保长公主性命,天子特命太医院使用了蜂蜡。

蜂蜡耐磨,非特意磋磨可数月不化,如此可避免毒散入她口齿之中。

而毒药慢性,按照太医令的意思,食入体内,侵蚀脏腑,渗透皮肤肌理,亦需要周年之久方会毒发。便可容她全身而退。

计划安排到这个份上也算周到缜密。

“阿姊,虽说蜂蜡耐磨,但您每日毕竟需要饮食。这丹朱存于您牙中……无人处,你还是取出的好,如此可不必日日忧惧,饮食不安。”送嫁的少年天子眼中多有不忍,恐毒药伤及胞姐,好心提醒,“蔺稷疑心颇重,阿姊此去无事怕不能随意出入府邸,丹药一旦取出,千万藏好。

……

净室水雾缭绕,婢子垂首而侍。

隋棠浸泡在热汤中,闭眼靠在沿壁,眼上蒙了一块寸宽的温湿白绫,缓神放松。前头被剥衣搜检的愠怒,已然被克制压下。

国都被随意迁徙,天子握不住权柄,七尺朝臣过半都在仰人鼻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被脱两件衣裳,实在算不得委屈。

想清楚这些,隋棠便也咽下了这口气,只着手于眼前更重要的事。

??她头疼的愈发厉害,傍晚那一撞,如今后脑鼓起半个鸡蛋大小的包,累她视物不明,遂在半个时辰前召了医官。

两位医官看了半晌,皆道只是外伤,视眼模糊,当是劳累之故,开来一剂明目安神的汤药敷眼,让其歇息静养,再观后效。

隋棠原也懂一点医术,自个切脉确未查出端倪,遂命人一边温养眼睛,一边侍奉沐浴,心道天大的事也没自个身子重要。

然而就是为着身子最重要,这会便愈发心神难安,耳畔来来回回都是白日胞弟和太医令的话,香汤温泉也没能彻底抚慰好她。

这口中牙内还藏着一颗毒药呢!

虽说太医令百般安抚蜜蜡耐磨,但万一呢?再者天知道蔺稷何时回来,一两月还好说,若是一年半载……

只这一日,自将药埋入,她便惶恐不敢饮食,便是话都不敢多言。唯恐磨碎了,毒害自个!

阿弟说得对,还是得先将它取出藏好方是上策。

隋棠从氤氲水汽中抬起一只手,抚上左半边脸颊,隔皮肉触到那颗牙齿。

她的手五指修长纤细,指甲不似闺中女郎留长,也不曾染蔻丹,只修得圆润平整,指尾现出一弯月牙,凉白单调。抚脸的手背水珠滑落,露出毛躁粗粝的肌肤,手腕处还残留一个寸长的旧疤,形容可怖。

一旁侍奉她沐浴的掌事乍见之下,不由吓了一跳,这只手竟还没有她的细嫩光滑。遂命婢子取来玉颜养肌粉,伺候梳洗养护。

“差不多了,你们都退下,让孤的掌事来给孤更衣。”隋棠素手抵在牙根上,开口谴退这处婢子。

“回禀殿下,她们都回去了,以后便是奴婢侍奉您了。”

“回去?”隋棠揭下蒙在眼上的白绫,依稀辨出回话的人影。

是司空府的崔芳掌事,这晚寝屋中大小事宜都是她带人处理的。

崔芳三十出头,面容清秀,恭敬道,“兰心和梅节两位掌事姑姑在殿下礼成之后,已经带人回宫了。”

隋棠抵在牙口的手放松下来,“她们是孤贴身的侍女,孤不曾发话,如何会回去?”

视线微微明朗起来,她扫过四下往来侍奉奴仆,皆是司空府的人。不由想起天子的话,世人的传言。

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于是,阖目顿住了口,不再多言。

兰心梅节一行人,是她此番回京后太后赐给她做心腹臂膀用的。自然不会自个回去,这厢是被司空府谴退了。

而她,则被彻底监控了。

隋棠叹了口气,起身出浴。

走了也好,如今在这司空府里,险恶不比身在邺城中。

她三岁那年曾被一癞头僧人批下命格,乃富贵无极的“朱雀乘风格”,可免灾祸,安社稷,乃天下之福星。只是命中煞气未除,十岁前呈“朱雀折足相”,刑克双亲,间犯手足。故需与至亲分离,待十岁后命格化转方可团聚。

她的父亲厉帝,本就是个胆小昏庸的主,闻此批语,当下便要下旨将她送出宫去。幸得皇后不舍,强留下来,只说待她大些再送出去。又斥责那僧人浑话连篇,道是“若非吾儿花开,孤又如何能为陛下再结珠果!”

彼时皇后有孕九月,太医署已经诊出是个皇子。

厉帝在位十余年,膝下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两位妃妾诞下龙裔,却都早夭。临近不惑,存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是故皇后一句“开花结果”说的恰到好处,暂且留住了小公主。却不想亦是这次费神求情动了胎气,于两日后胎动发作,难产诞下羸弱不堪的幼子,几欲一尸两命。急的厉帝一口气没上来,晕厥缠绵病榻多时。

这般境况,落在“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眼中,年仅三岁的公主便当真刑克双亲、间犯手足。厉帝待能喘出一口气,立下便发召,按先前癞头僧人的话,寻了北边一处多水的城池,将公主送出去。

漳水在北,绕邺千里。

隋棠去的地方便是邺城。

离开长安时,她将将四岁。一千两百里路程,途中多坎坷,公主患病,随臣薨逝,走走停停,一年整。抵达封地时,她已经五岁。

却也只有五岁。

伴她同往的侍卫太监,嬷嬷掌事,贴身伺候起居的侍女前后共千余人,见得王宫府衙甚是深阔,相比旅途颠沛,彼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好日子就此来临。

却不想数年间逐个凋零。

最开始是文弱年长水土不服病故了一批,紧接着冀州牧卫泰发难,将她的侍卫队强召入伍,婢子捋去散入军中。而她作为帝女,则被卫泰当作帝国的象征供在高台,绫罗披身,簪冠加顶,于世人眼中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公主,实则只是卫泰面上尊齐的幌子,号令各路势力归拢的旗帜。

直到七年过去,长安传来消息,天子崩世,四方群雄入长安逐鹿。卫泰正好征服东北道四州,于是便也将目光从公主身上移到了京畿中枢。只可惜迟了一步,小皇帝落在蔺稷手中,被带往洛阳。至此,卫泰全部的心思都在和蔺稷抢拼周旋上。

少年公主夹缝中求生,三献邺城王宫于卫泰,更是请人录写书信于天子,为卫泰请封远亭侯,后领所剩的数十臣奴避居于漳河畔的草庐中。

听闻她离开王宫翌日,卫泰便入住邺城王宫。

他能住下,隋棠便能安心些。

与其他明抢暗夺各种手段搓揉她,不如自己识趣拱手相让,许还能捡条性命,过两日安生日子。

移居漳河的这一年,隋棠十二岁,早过了十岁破除命格可以回家的年龄。但她父皇死了,母后一介弱势女流,阿弟更是泥菩萨过江,便也无人还能接她回家。

她之周身只余数个嬷嬷姑姑依偎取暖,然而这些零星的温暖也没能持续太久。远离了卫泰之人祸,便又逢天灾。漳河发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水,水退后人亡物毁,病疾肆虐。从长安跟随她而来的人,或死或逃,都不再了。

她一个人在漳河畔过了五年,终于熬到京畿派人来接她。

手足团聚,母女团圆。

却也不过四月时间,百余时日,如今置身司空府,她又是独自一人。

如此她们离府回宫,不在她的身边,未尝不是好事。

隋棠这样安慰自己,便也由着这处的掌事女官领人侍奉她出浴上榻。

当是白绫上药物的作用,她的头依旧闷胀昏疼,但眼睛清明了些,这会侧躺在榻,看清屋中陈设。

内寝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的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如今都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床榻左侧除了一张黄梨木贵妃榻,一副雕鸾梨花木置衣架,便是临窗的侍妆台,台上妆奁七座,是她陪嫁。

除此之外,屋中再无其他,她的嫁妆亦全部封在私库。

偌大的屋中,极简的陈设,她若将丹朱取出,根本无处可藏。

隋棠的目光在书架和妆奁两处徘徊,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掌灯侍女将铜鹤台上的灯盏依次盖灭,崔芳带人将床榻三重帷幔落下,只将一盏壁灯挂在不远处的烛台上,留给守夜的婢子照明。

“再点一盏。”隋棠盯着那点微弱的灯光,鬼使神差开口,“放在孤榻畔。”

崔芳当她怕黑,特意寻了盏琉璃灯送来。

莲花灯盏,琉璃灯罩,呵护着中间一点灯火。

隋棠没见过这般漂亮的灯,伸出手去抚摸。

睡意袭来,合眼的一瞬,她盖灭了灯。

乱世多悲苦,许多百姓一辈子都点不起一盏油灯。没有朗日悬空,便终生都在黑夜里。

邺城外往南三十里,便是漳河。

隋棠当年避居这处,曾听当地的百姓说漳河很美。

她来时正值夏末,草庐中到处都是虫蚁,侍者用草药熏了许久方清净些。草庐外靠近河滩边,更是蚊蛾无数,即便能看见萤火虫扑闪星光点缀其间,隋棠也不太愿意靠近。实在被蚊虫咬噬后的肌肤,疼痒难忍,有些还带有毒,随时可能溃烂感染,轻则患疾,重则殒命。

隋棠惜命,她还想回家去,便远远躲在屋中,偶尔隔窗看外头的景色。

但往来的百姓还是日日赞叹漳河地肥水深,是个好地方。

说是再过两月,秋收时节,河上烟波浩渺,晨雾茫茫,恍若仙境。

随着东方露白,霞光漫天,原本被水雾烟岚遮掩的果子,粉白毛绒的蜜桃,粗皮澄灰的香梨,红如鸽血的金丝枣……全都会现出身形。

沿河每隔两三里,便是一片小型果园,园中树木萋萋,果实累累。漳河上潮湿的风撩起花朵的芬芳,果子的馨香,予人希望,沁人心脾。

这是他们栽种的成果,也是漳河水馈赠的礼物。

但隋棠等到了金秋,没能看到漳河畔硕果盈枝的盛景。只看到暌违十余年,漳河似洪荒巨兽苏醒,张口发出洪水,摆尾掀起巨浪。

百姓房屋被冲到,翁媪丧生,夫妻离散,孩童走丢。精心培育的果树被连根拔起,跌在河畔,果子烂在泥里,枯叶飘在水边。

然而即便这样,漳河畔果园里的农夫也只是叹气,并不曾怨责漳河。

一人说,“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一人接过话,“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第三个人说,“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所以不怪漳河。”

不怪漳河,漳河很美。

隋棠在漳河畔独居五年,没有看见百姓口中的“漳河美”,却也认同这话。

因为她看到另一番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岁四月,暮春碎金,河面波光粼粼,河岸果树抽芽。

她才晾晒完去岁抢来的半筐枣子,正在临窗案前准备磨些止痒的草药以备夏日防蚊虫用。抬头揉肩的一瞬,竟见已经平静了数年的漳河水面再涌起波涛。

一队沙船顺风而来,速度极快,劈波斩浪,浪卷如堆雪。

近了,才看清领头的船只上站着一位将军,正将一面镶红黄旗扬起,旗上书一“齐”字,字体为蟠龙缠绕,云纹作底。

乃大齐王旗。

其余船只紧随其后,皆插旗于船,以明身份。

未几,十二艘沙船横陈漳河,来人个个如神天降威风凛凛,面面王旗迎风烈烈。

临岸耕种的臣民仓皇而跪,隋棠呆立窗前,来不及回神,只听的一个声音已在身侧响起,“臣奉陛下之命,恭迎公主回京。”

隋棠隔窗看外头河面上停泊的沙船王旗,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阿姊,朕苦心多年,左右不过暗养精卫八百,能趁卫泰不在载你回京,却不能伐他分毫;便如今日能护送你入司空府,却也只能到司空府而已,再近不得蔺稷尺寸。”

“大齐之来日,全仰仗于阿姊。”

婚仪这日各处折腾,隋棠很累,却也醒得很早。

她睁开了眼,帷幔之中半点亮光都没有。外头亦如此,她掀开一角帘帐,四下黑的可怕。当还是凌晨时分,只是她已经难有睡意,思绪便飘回了漳河畔。

回想朝阳艳光下,予她归途的沙船。

阿弟的所求已然成为她的责任。

于是,便振奋了精神,忍不住再掀帘帐,只待快些寻好藏药的地方,完成手足的期许。

“殿下醒了,可需要立时更衣洗漱,还是再歇一歇?”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隋棠蹙了蹙眉,来人当是崔芳,但如何不点灯的?

她问道。

崔芳闻言亦愣,两边撩帘的侍女对视而过,皆迷惑不已。

早已天光大亮,自然无需点灯。

“殿下,这会是辰时六刻。”崔芳回话。

“辰时、六刻?”隋棠眉宇颦蹙,尤似听错了话语。

“是的,老夫人携女眷原要来拜见殿下的,见殿下深睡,这会正在前厅吃茶等候。”

新婚第二日,原该新人拜舅姑。但她公主之尊,与他们君臣有别,自是先行君臣之礼,再过家礼。

隋棠记得出嫁前两日,姑姑们教导的规矩。母后亦再三叮嘱,眼下形势比人强,面上过得去便罢,莫要太过拿乔。

这日的拜君礼定在辰时正,如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待此刻更衣理妆受礼,便至少又是大半时辰。前后将人晾着近两时辰,这乔拿得太过了。

然而隋棠眼下根本无心理会这处,只抬手于眼前翻转手心手背,反复看。

面色寸寸发白。

最后,素指打颤切上自己脉搏。

节律一致,乃有胃气,则为平脉;脉来柔和,是有神形态;三部脉沉取有力,是有根之态。脉之有胃、有神、有根,便是康健无疾之相,如何不能视物?

隋棠用力揉过双眼,想要看清楚周遭事物,然较之昨晚尚有余影轮廓,这会黑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崔掌事,你过来。”隋棠唤她又制止她,“莫要出声。”

崔芳领命上前,她原就在榻边,这会只是稍微凑近了些。

隋棠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和昨日崔芳伺候她时一样的味道。便知崔芳靠得足够近了,但因其禁声而来,隋棠根本不晓得她在自己身前几寸,是在左还是右。

“扶孤去瞧瞧太阳。”

崔芳领命,让婢子给她披了件外裳,扶来院中。

八月里,她能感受到天边秋风的凉意,闻到庭中菊桂鲜花的香气,也能听到门口侍卫换防的脚步声,但唯独看不到普照万物的日光,看不见影子在何方。

“去传医官,给孤看诊。”

她推开侍者,欲要回房去,却也不晓得路在哪里。只胡乱转身,才走出三两步便被台阶所绊。

走得太快,侍女们来不及扶住,隋棠跌在地上。

长发披散,衣裳滑落。

风过,卷起她青丝末梢,裙衫边角,似浮萍飘零,残叶打转。

“婢子照顾不周,还望殿下恕罪。”崔芳带人上来扶她。

隋棠被托起的臂膀本能地瑟缩,但终究没有再拂开挣脱,由着她们将她扶起,引上台阶回屋。

司空府常备医官,来得很快。

杨氏一行人闻言也一同过来,这会开口寻问医治之法。

医官回话,“眼下只是八分确定病因,还需会诊再定。”

“那若确定是这病根,该如何?”抢话的少女声似黄鹂,容色俏丽,一袭乌藻般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正值将笄之年,乃杨氏的幺女蔺禾。

“殿下这伤鲜少,如何调方配药还待商榷,眼下不好说。”医官斟酌道。

“那能治好吗?”蔺禾扑闪着一双鹿眸,话语连珠,“治好前可是得一直用药?一直用药可影响开枝……”

“住口!”杨氏低斥,兀自颔首叹了口气,命医官尽快组织会诊,后起身至隋棠处,让她好生歇息。

隋棠脸色煞白,静坐榻上,无甚反应。

杨氏拍了拍她手背,带人出了院子。

*

“便是天子都给阿兄三分薄面,她一个公主也太能端架子了。且不说我们等了这般许久,阿母至她身前,都躬身与她说话,她好歹应一声也是礼貌吧!臣下谦卑,君上也该礼遇臣子……”

“殿下突逢重创,想来一时难以接受,七妹莫要计较了。”这会开口的是蔺黍发妻蒙乔,凉州蒙氏正支的长女,一手搀着杨氏,一手拂开被风拂来的柳丝,“这还在长泽堂地界,莫让殿下听到,白的开罪了她。”

“四嫂少来,昨个给殿下脱衣搜身的八位奴仆,有两位可是您的人。要说开罪,您比我开罪的早。”

蒙乔被这话噎住,皎月般的玉面挂起两分愠色,倒不是针对小姑子,是懊恼自家郎君。

蔺稷不在司空府,蔺黍代兄行事。

昨晚原是六位早早拨来长泽堂的姑姑做那档子事,与她不相干。但蔺黍唯恐她们不仔细,让不干净的东西被公主带进来伤了他哥,临了拉了她贴身的两个侍女帮忙,待她要阻止人都已经到了这长泽堂!

“四嫂莫慌,原也无所谓得不得罪。”就要拐道出拱门,蔺禾回望庭院,挑眉道,“若说这是公主府,我们来此是客,自然要卑逊些。但可惜公主没能开出公主府,没能将我阿兄拐去自个府中。如此她才是客,我们是主。”

蒙乔笑过无话,只垂眸伴着杨氏。

杨氏脸色不好,瞪了女儿一眼。

然幺女被宠坏了,依旧喋喋不休,“我是替阿母愁的,您不就是为三哥整日忙于公务,想要他早些成婚生子,便趁着三哥不在京中直接替他应了天家的赐婚。这眼下三哥大婚都不回来显然心中不喜,本来待他回来圆了房自然也圆了您的心思。但是如今,那位又患了眼疾,治病用药,多来一时半会是难有子嗣的……这不是白白耽误了三哥嘛!”

蔺禾凑近扶上杨氏另一只臂膀,杨氏“啪”得甩开了她,“不用你提醒我,话多的以为你是我母,就该你三哥回来治你!”

“本来就是嘛,三哥压根不喜欢那公主”

“七妹!”蒙乔冲她摇首,“小声些,被公主听去了总是不好。”

……

外头的声音或高或低,隋棠这会纵是听到了,也过不了心。

她枯坐在寝屋中,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瞎了,牙口中的那颗药该怎么办?

她要如何确定,取出之时,藏取之时,动手之时,周遭无人,是不为人所见的?确定不了,她只能将药留在牙中。

留到蔺稷回来再想法子。

但是蔺稷何时回来,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时日长久,蜜蜡被磨损了,中毒的便是她自己!

“殿下,您盥牙清清口,先用膳。医官会诊最快也得下午了。”崔芳上来给她更衣,引她去桌案坐下。

“这是平口盏,里面是装了七分盐水,铜盆在这处。”崔芳握上她的手,让她触摸方位。

盥牙清口来回三遍,隋棠做完,司膳便端了汤饼、粥糜、一应酱菜糕点供她挑选。

隋棠始终沉默。

崔芳择了一盏红枣粥端来喂她。

用到第四口,隋棠突然推开说什么也不用了。午膳道是没胃口,囫囵饮下汤药后一口膳食都未进。晚膳时分,她躺在榻上压根未起,一桌膳食热了多次最后撤下去分给了院里的人。

第二日医官会诊,确定前一日的诊断。隋棠无话,当日只用汤药,不进饮食。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第五日凌晨,她在睡梦中因胃里割绞而痛醒,从榻上仓皇坐起。

尤似回到漳河发洪水的那一年,她的身体也这般疼痛难忍。

因为饿。

仅剩的臣奴或死或逃,就剩了她一人,她除了靠自己别无选择。

那段日子,她靠啃树皮和吃蛇鼠活下来。树皮吃光,动物冬眠后,她便与活人夺食果腹,脱死人衣衫保暖。灾荒乱世里,没有人记得她还是公主,她也忘了自己是公主。直到翌年春夏,弱者丧生,强者往来。

她没死,还居草庐中,将自己洗出一点人样,学习过人的日子。以待来日。

胃中绞痛依旧,无声提醒她,如今境况再坏也好过当年漳河洪灾的日子。

遂从这日起,隋棠接受了眼盲的事实。

她开始好好用药,按时进膳。只是将膳食按照原本的胃口,减去了一半。所用也皆是粥糜汤饼等流食一类。用时极慢,小口小口喂入,减少牙齿的咀嚼。

有一回,用到最后,粥都凉了,司膳说给她换一盏,接连多日半饥半饱地人本能颔首。然待热粥上来,她双手捧起,眼前忽就浮现漳河上横陈的十二艘王旗招展的沙船,浮现出大婚当日被一件件剥去的衣裳。

于是,松开了手。

若连口腹之欲都无法控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先活下来,适应眼盲的状态,来日或许可以收拢一两个侍女,掩护她下药;或许可以诱得蔺稷信任,她洗手作羹汤;再或许得他皮|肉欢喜,她可以以口奉茶、敬酒,“相濡以沫”……

隋棠这般盘算着,却卡在了第二步。

她还没彻底适应双目失明的日子,八月初十,她成婚的第七日,蔺稷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