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希望我嫁得清白:女人定是做正头娘子才好,我嘴上痛快地答应
发布时间:2025-09-19 08:00 浏览量:2
小娘总盼着我嫁得体面:“女人只有当正妻才算有归宿。”
我嘴上敷衍着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
嫁给贩夫走卒做正妻,日子穷苦,还得挨打受气。
嫁给大户人家做正妻,整日争斗算计,还要操心管家琐事。
所以小娘刚咽气,我就立刻去玉京楼挂牌卖身。
一晚六十两银子,绝不讲价。
1
小娘不接客时,常对我说两句话。
第一句是:“惊春,若不是我命苦,你本该是相府的庶女。”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话没错。
小娘原是秀才家的独女,出身清白人家。
后来她父亲去世,家中无男丁,叔伯兄弟便将她和母亲卖了。
母亲被卖进花楼,小娘因识字,成了帝都雷家丞相的妾。
可惜安稳日子没几天,刚怀上孩子,就被正妻妒忌。
正妻寻了个由头,将她发卖到玉京楼。
于是小娘重蹈母亲覆辙,成了妓女。
我生在玉京楼,不管血脉如何,也不过是个娼妇的女儿,注定是下等命。
第二句是:“女人要嫁,就得做正妻。”
每次听到,我都暗自冷笑。
嫁人有什么了不起?
当正妻又有什么了不起?
嫁给贩夫走卒做正妻,天天挨饿受冻,挖野菜、洗衣织布干农活。
男人收工回来,洗脚水端慢了,就是一巴掌。
要是长得稍好些,还可能被拿去典妻,或用来讨好乡绅恶霸。
说到底,和流莺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多块遮羞布罢了。
嫁给高门大户做正妻,先不说以我的身份能不能进得去。
就算真嫁了,大家族里婆婆妯娌哪个好相处?还要管账务、理中馈、养孩子。
丈夫要是有点良心,或许老了才会带外室进门。
要是没良心,还没过门,通房丫鬟就一堆。
可小娘身子因接客早已垮了,我不敢惹她生气。
只能用力点头,装出顺从的样子安慰她。
可无论我多听话多乖巧,命运也没放过我们母女。
十六岁那年,小娘还是死了。
她走了也好。
埋进黄土,就不再受病痛折磨。
而且她一走,我也不用再装了。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洗掉脸上煤灰,涂上胭脂,在玉京楼挂牌接客。
一晚六十两银子,绝不还价。
可这不孝女儿还没开张,玉京楼就换了主人。
2
所有妓女都被带到新主人面前。
新主人藏在玉京楼雅间的珠帘后,面容模糊不清。
但我跪在地上,看得真切。
她赤脚踩着一双紫色绣鞋,鞋面缀着碎玉蝶纹,露出的脚背细腻圆润,肤色竟比朝中官员腰间的象牙腰牌还要白上几分。
在玉京楼生活了十六年,我多少能见微知著。
光凭这双足,这位不露面的贵人,必是绝色美人。
妓女按姿色分级,若她挂牌接客,至少也是头等。
可我还没算清她能卖多少银子,她身边的婢女便开口了:
“主君是女子,深知女子艰难,决定遣散你们。
拿了身契和安家银,各自回家去吧。”
楼里多数姑娘都面露喜色,撕了身契拿钱磕头,匆匆离开。
转眼间,妓女们走得一干二净。
只有我站在帘外,僵直不动。
我生在玉京楼,长在玉京楼,从没踏出过这片街区。
学的全是风月场上的本事。
不做妓女,雷惊春还能做什么?
见我站着不动,帘后美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柔婉转:“是银子不够?”
“不是。”我面无表情,直视珠帘后模糊的身影,“我想留在玉京楼。”
“为什么?”
我略一思索,冲珠帘妩媚一笑:“因为,我是个天生的妓女。”
“没人该是天生的妓女。”她淡淡道,“你有难处?”
“无家可归,又贪恋钱财。”我轻笑,声音如游丝,“只能做妓女了。”
她沉默。
珠帘后陷入长久的静默。
“我手下有两间慈幼堂,三家女子书院。”许久,她才缓缓开口。
听起来是不错的归宿。
可我为何要做清白女子?就为了世人嘴里的礼义廉耻?
抱歉,雷惊春不需要。
阳光穿过窗棂,在串帘的水晶珠上折射出斑斓光影。
我冷笑开口,直指真相:
“所以长公主殿下费尽心机扳倒三皇子,就是为了解散他名下的玉京楼?”
妓女自有消息渠道。
玉京楼原是三皇子的产业。他因贪墨北疆军粮案败露,已被夺爵囚禁。
我本不知谁是幕后之人。
直到看见那双如凝脂般白润的玉足,才意识到,这人正是当今圣上的长姐。
也只有被称为“帝阙白璧”的长公主李醉晚,才配得上这般风姿。
珠帘后的人显然没料到一个妓女能猜中她的身份,微微一怔。
婢女想呵斥我,却被她抬手制止。
“知道太多,又爱卖弄,会招来杀身之祸。”李醉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
不会的。
我相信长公主不会。
玉京楼的妓女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或妻子,因各种缘由沦落风尘。
你愿放她们走,还给安家银,就狠不下心杀我。
“玉京楼还有个作用。”我不理会她的威胁,“在歌舞酒色、床笫之间,打探消息。”
“用女子身体换取权势,本宫与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有何区别?”李醉晚反问。
“阿蓉刚拿着银子回家了,可她丈夫是赌徒,当初就是被他卖进来的。”
“公主猜猜,她会被再卖一次?三天?七天?半个月?”
“世道不变,律法不变,总有人会自愿或被迫成为妓女。”
“殿下问我,用青楼探情报算不算卑劣,与三皇子有何不同——区别就在这里。”
“男子掌权,眼里没有女子。女子掌权,却能看到更多。”
“为达目的,手段稍有不堪,又有什么可指责?”
“终究,只有赢到最后的人,才能改变一切。”
我说完便闭嘴,静静等待李醉晚的回应。
帘内另一个婢女递给李醉晚一张纸。
她抬手,仔细看完,轻笑出声。
“雷相流落在外的血脉?难怪身处风尘,却有这般见识。”
一番虚实交锋后,终于换来一句难得的赞许。
我朝珠帘行礼:“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玉京楼归你了。”李醉晚低沉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我抬手掀开珠帘,径直走入,本想谢恩。
可一见她那张如月光洗过般的脸,话到嘴边却变了:“那就请长公主验验货吧。”
帝阙白璧,天下无双。
原以为是世人因权势而吹捧出来的名号。
没想到竟是真的。
玉京楼和附近花楼佳丽无数,就连我卸去伪装,对镜自照也觉貌美如花。
可在这样倾世容颜面前,一切都不过是尘土。
我还未接过客,与其把清白身子交给那些猪狗不如的好色之徒,
不如……
不如交给这位如春雪初融、肌肤胜玉的长公主殿下。
李醉晚显然明白我的意思,轻笑一声,挥手屏退侍婢。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湿山枕。
事后,我拿到了玉京楼管事娘子的牙牌,还有六十两银子。
牙牌是李醉晚主动给的。
银子是我开口要的。
就算是长公主来玉京楼寻欢,也得付钱!
3
从那天起,我成了玉京楼的管事娘子。
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清点银钱,收拾妥当,去了明月楼。
阿蓉的男人是个赌鬼,眼里只有贪欲。
她拿着李醉晚给的遣散银回家,不到半天,就被丈夫转手卖到了隔壁明月楼。
长公主惹出的麻烦,还得我来收拾。
我在心里暗骂一句,面对明月楼的人却装出强硬姿态。
明月楼的管事极难说话。
阿蓉被卖进去,她丈夫只得了十五两。
可要赎人,他们开口就要一百五十两。
刚从李醉晚那儿拿到的钱,还没捂热就得全搭进去。
可没办法。
虽然都是风月场,但明月楼更狠。
玉京楼好歹还会挑客,顾些名声。
明月楼什么人都接,下九流的也不放过。
以阿蓉的相貌,落到那种地方,不出半月就得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这一百五十两,纯粹是敲诈。
我咬紧牙关。
若不是阿蓉从前常照顾我娘,是个实在人,我才懒得管她。
黑着脸付了钱,我带着阿蓉和她的身契回到玉京楼。
她梳洗后,我端来安神汤放在床边,正要关门离开,她开口了:
“小春,能帮我个忙吗?”
想起她曾偷偷塞给我客人剩下的点心,我心一软:“蓉姐,你说。”
“帮我杀了他。”她脖子上还留着被掐的伤痕,眼神却异常狠厉。
哟。
从前在玉京楼时,还总念着男人会悔改来赎她,怎么这就变了?
“为什么?”我问。
阿蓉捶着床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杀千刀的!我这次回家,听见他和人牙子商量,要把旭姐儿卖进窑子……”
旭姐儿是她亲生女儿,才六岁。
我心里猛地蹿起一股火。
男人啊,不埋进乱葬岗就永远不老实。
“要不是人牙子嫌她太小太瘦,怕养不活,她当场就得被亲爹卖了……”
阿蓉哭得眼睛充血,昔日温婉的眸子布满血丝。
“小春,听说玉京楼的管事是你了,你若帮我,这辈子下辈子都给你当牛做马。”
我不需要牛马。
但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心腹。
于是我答应了她,叫来李醉晚留下的护卫。
李醉晚名下有女子书院,旭姐儿正好能进去读书。
安顿好孩子后,对付她丈夫就简单了。
在赌坊设个局,把他拖出来打个半死,轻而易举。
三个时辰后,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拖到玉京楼,扔在我和阿蓉面前。
“杀过人吗?”我把刀扔在地上,看向阿蓉。
她的手还在抖,是多年挨打后对施暴者的本能恐惧。
男人半嘴牙被打掉,似乎明白了什么,张着满是血的嘴哀求:
“蓉娘,咱们以前也是有过好日子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阿蓉脸色骤变。
“我十六岁嫁给你,操持家务,织布纺麻,还被你拿去抵债接客!”
“这也就罢了!我认命,嫁错了人!可旭姐儿呢?”
“我在楼里攒点钱就托人带回家,生怕她吃苦!”
“可刚出来就看见她又黑又瘦,捡别人掉在地上的点心屑吃!”
“你还想把她也卖了换钱花!”
阿蓉捡起刀,狠狠捅了男人一下。
可看到手上和裙子上的血,吓得当场昏过去。
这点胆量,我都懒得说她。
我看看只是重伤的男人,又看看昏死的阿蓉,叹了口气。
只好亲自拔出刀,再补了一刀。
第一次杀人并不痛快,血黏在手上,滑腻恶心。
但我知道,以后要杀的人还多。
总得习惯。
我强忍不适,盯着尸体看了许久,才命护卫埋进玉京楼后院。
这男人活着没养过妻女,死了肥花也算有点用处。
不浪费。
4
后院那具埋在花下的尸体和旭姐儿,成了我掌控阿蓉的筹码。
彻底收服她后,我有意让她周旋在权贵之间。
阿蓉已过三十,做花娘不算年轻。
但她容貌柔美,眉如远山,身段丰盈,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加上性子温软,总有人喜欢。
比如监察院的赵院使,就对她格外上心,常来玉京楼。
京官俸禄有限,没有外快,花楼欠账又不能拖。
赵大人便打起了夫人嫁妆的主意。
谁都不是傻子,嫁妆少了银钱,夫人怎会察觉不到?又怎会忍气吞声?
于是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了阿蓉脸上。
“赵夫人好威风啊,管不了自家男人,就来玉京楼打我的人?”
我缓缓从二楼走下,神情从容地看着这一幕。
随即给阿蓉一个眼神,示意她赶紧退下,把地方腾出来。
阿蓉心领神会,转身离去,步态摇曳,像片被风卷走的玉兰花瓣,美得刺眼。
赵夫人还想追,被我伸手拦住:“夫人不如进雅间坐坐?”
监察院掌管言官,左右朝堂风向。
李醉晚想从长公主变成监国长公主,必须争取他们的支持。
因此我特意打听赵大人喜欢的女子类型,让阿蓉设了这个局。
若赵大人识相,愿意向长公主递投名状,那这一巴掌,玉京楼认了。
就当是阿蓉勾引人夫的报应。
我会私下补偿她。
可若他不识抬举,这一巴掌,我们也不会轻易揭过。
“不知道你们这些妓女又在打什么主意。”
赵夫人狐疑地看我一眼,还是遣退了丫鬟婆子,随我进了雅间。
可惜,谈崩了。
这女人打人时气势十足,说起夫君的事,却百般推脱,说做不了主。
啧。
也难怪。
女人的眼光总被锁在内宅,是通病。
谁让前朝政事,男人从不许女人插手?
目光短浅不是她们的错,是她们的命。
我没多言,客客气气送走了赵夫人。
看来只能让阿蓉再辛苦些,多陪陪赵大人了。
阿蓉备了宴席,新排了歌舞,连着陪了三天。
第四天,她才小心翼翼提起这事。
没想到,赵大人原本迷醉的神情渐渐褪去。
“蓉娘,夫人说你是长公主的人,我原当是争风吃醋的胡话。”
他脸上还印着胭脂,身上沾着阿蓉的沉水香,袖口酒渍未干。
可他骂起长公主用卑劣手段收买朝臣、牝鸡司晨时,却义正词严。
我躲在屏风后,听着他对长公主的辱骂,脸色一寸寸冷下来。
有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能用事实教他做人了。
趁上菜时,我示意婢女给阿蓉传信,让她拖住赵大人。
到了后半夜,远处果然传来七声丧钟。
皇后接连去世两人后,天子嘴上不说,心里却认定自己克妻,便让穆贵妃代管六宫。
穆贵妃性情温婉仁厚,执掌后宫十几年从未出错。虽与天子名义上非夫妻,却情分深厚。
上个月,她已病重。
长公主李醉晚身边的医女暗中入宫为她诊脉,断定她时日无多。
穆贵妃一旦去世,以天子对她的宠爱,必会举行国丧。
而国丧期间,官员若在玉京楼寻欢,被人捅到皇帝面前……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更何况皇帝年迈多疑,总担心朝臣暗中结党、急于站队。
这样一个能顺手清洗朝堂的把柄送上门,他怎会放过?
赵大人,你好自为之。
骂完长公主李醉晚后,赵大人本想离开。
可阿蓉善于低眉顺眼,加上他喝得不少,便干脆留宿在了玉京楼。
快到五更天时,窗纸上悄然出现一个用茶水画的圆。
我识字,阿蓉却不识,这个圆已是她我能默契传达的最复杂信号。
“可以了。”我回头对身后的北城兵马司副都指挥王载微说道。
五城兵马司,即中、东、西、南、北五城的巡捕衙门,负责帝都治安、缉盗、防火等事务。
王载微是北城兵马司副都指挥,官职源于她父亲因追捕要犯而死的恩荫。
她是女子,按理难承父职。
幸得长公主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她才得以成为朝中罕见的女官。
可女官有女官的难处,无依无靠,不过是摆设或笑柄。
因此,长公主李醉晚这艘船,王载微再不愿上,也得上。
“得有个理由。”王载微额前碎发被夜风吹起,神情沉稳,“不然没法解释我为何出现在玉京楼。”
“大胆点,就说长夜难眠,特来寻玉京楼的雷娘子煮茶饮酒,行风雅之事?”我冲这位眉目英气的女官挑眉调笑。
王载微冷冷扫我一眼。
没趣。
一点都撩不动。
我耸耸肩,将酒坛砸在干柴堆上,扔进一根火折子。
“玉京楼着火了!火势好大!我的花娘和客人都在里面,王都指挥使救命啊!”我夸张地喊了几声。
王载微这才跃上二楼,把一个个迷糊的客人和花娘从被窝里拽出来。
天已微亮,正是朝臣上朝之时,玉京楼后院紧挨帝都主官道。
没多久,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赵大人就被同僚撞见。
眼见为实。
人是清晨被看到的,弹劾他的奏折是上午当场写的。
还没到午饭时间,赵大人就被震怒的皇帝打入天牢。
皇帝年老,最怕朝臣背弃,投向皇子。
穆贵妃是他多年伴侣,极受敬重。
国丧期间宿于花楼,而此人偏偏是监察百官的御史。
皇帝岂能不怒?朝堂岂能不掀起血雨腥风?
长公主借皇帝疑心,果断出手。半月之内,她的人便填补了监察院的空缺。
所有不服的言官,或贬或流。
待整个监察院落入李醉晚之手,赵大人也迎来了最终结局。
菜市口斩首,妻女没为官妓,逢赦不得赎身。
赵夫人最瞧不起娼女,最终自己成了娼女。
想想还真是可笑。
世事最确定的一点,就是它永远无常。每个人的生死荣辱,不过取决于上位者一念之间。
上位者想捧你,你就是镶金嵌玉的珍器;不想捧了,你就是烂泥里的碎陶。
娼女与官家夫人,不过是蝼蚁和稍大点的蝼蚁罢了。
终究殊途同归。
5
我买下了赵夫人和她的女儿。
一个官家夫人,一个官家小姐,官府作价二百六十两纹银。
在玉京楼待了这么多年,别的不懂,这点道理我清楚。
只要是女人,在这世上就明码标价。
妓女有价,被牵连的官眷也有价。
说到底,都是卖。
若不想落入被卖的境地,那就只能……
想到长公主,我眼神难得地柔和了一瞬。
别让我失望,别让我等一场空,李醉晚。
官差点清银子后,为首的露出一丝笑意:
“官府会定期来查,一是看人还在不在,有没有逃跑,二是收卖身的金花钱。”
“好。”我点头,送走官差。
刚送走人,阿蓉就凑上来好奇地问:“金花钱是什么?”
“朝廷规定,官妓的卖身钱要上缴内廷一半,每赚二两,就得交一两进宫。”
我淡淡解释。
“那咱们怎么没交过?宫里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阿蓉头一回听说,瞪大了眼。
“其实咱们也要交,只是玉京楼代缴,十抽一。”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谁嫌钱多?
就算蚊子腿上没油,帝都的蚊子也得被刮干净。
“宫里娘娘做衣裳、打首饰、买胭脂水粉,都从这笔钱里出。”
阿蓉还想问,我温声打断:
“你这几日伺候那个老东西辛苦了,滋补的汤药我已经让婢女送去了,记得喝。”
送走阿蓉,我低头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赵夫人和赵小姐。
没理会发抖的赵小姐,我打量着赵夫人:“夫人,好久不见。”
赵夫人脸色发青,牙齿打颤:“我落到这种地方,只有一死!”
好一副刚烈模样!
这声喊得真是掷地有声,简直把玉京楼都照亮了。
“好啊,那夫人请便。”我认真掏出一条白绫递过去。
又补了一句:“二百六十两呢,夫人死了,我就只能让赵小姐来赚了。”
赵夫人听懂了,浑身剧烈颤抖。
“玉京楼上任管事,最爱逼良为娼。她见街上哪家姑娘或少妇长得好看,就设局引她们的父兄去赌。输了钱,就只能卖家里值钱的东西。卖到最后,就卖女眷——在他们眼里,女人不过是货物罢了。阿蓉就是这么来的。”
我伸手拨了拨油灯的灯芯。
赵小姐才十四五岁,虽怕我,却还带着少女的冲动。
“真坏的女人。”她说完才发觉失言,躲到母亲身后偷看我。
“是啊,所以我上任后,让她在后院接客,一次一文钱。”
我不在意她的小动作,只笑。
“她也想死。第一次上吊,被救下,我让人砍了她两条胳膊。”
“第二次咬舌,没死成,我把她的舌头割了。”
“第三次撞墙,又被拦下,我干脆砍了她的双腿。”
“她现在还在后院,夫人要去看看吗?”
见我真的要让婢女拖她走,赵夫人强撑的体面瞬间崩塌: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冷冷看着她:“你自己选。要么你留下,你女儿服假死药换身份,从此是长公主书院的学生。要么你去死,但最好死得干脆点,不然我不保证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保证你女儿不会替你还这二百六十两银子。”
赵夫人犹豫良久,最终选了前者。
赵小姐被女子书院的人带走时,突然问我一句:
“雷娘子,宫里的贵人为什么要定金花钱这种不讲理的规矩?”
他们啊,不过是一群独夫民贼。
我们这些靠出卖身体活命的人,都比他们干净百倍。
“因为他们是上位者。上位者有权制定所有规则,操控别人的人生。”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好好读书。长公主准备开女科,你若考中,就能参与制定规则……”
“我不知道那权力能做什么,但至少,能把母亲从玉京楼接出去。”
赵小姐点头,深深向母亲行礼,转身离开。
她刚走,我就叫来阿蓉:“去,给她一巴掌。”
阿蓉迟疑片刻,还是狠狠扇在赵夫人脸上。
当日她打阿蓉,今日我做主,让阿蓉还回来。
两清。
我本想让婢女送鬓发散乱的赵夫人回房,忽然想起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赵夫人或赵刘氏。”她低声说。
“你那死鬼丈夫害你沦落风尘,你还用他的姓?”
赵夫人沉默许久,轻声开口:“我姓刘,字风闲。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当官家夫人时,连名字都不配被人提起。
做了妓女,反倒能用自己的名字。
这世道真是荒唐,荒唐得让我想笑。
“送风娘回去。”我对婢女说。
刘风闲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阿蓉才惊魂未定地问我:
“你真把碧桃砍断四肢扔后院接客?我天天路过怎么没见过?”
碧桃是玉京楼上任管事。
也是我拿来吓唬刘风闲的幌子。
“偷听?”我笑着看她。
阿蓉睁大眼,一脸无辜:“小春,你大人有大量!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怪我!”
我当然不会和她计较。
要说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除了小娘,就只有她了。
可我是雷惊春,是个妓女。
妓女一旦露出真心,被人抓住软肋,离死就不远了。
我轻轻拧了下阿蓉的脸。
嗯,最近她用花露洗脸,皮肤滑得跟城西的嫩豆腐一样。
“你看不到碧桃很正常,因为那些话都是编出来吓她的。”
我理直气壮占完便宜,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我前脚杀了她那卖妻的丈夫,后脚就去柴房结果了关着的碧桃。
埋一具尸体是埋,埋两具也是埋,干脆一起处理了。
省事。
“啊,原来是这样。”阿蓉点头,“风娘挺可怜的,咱们有长公主撑腰也不缺钱,小春你能不能放她走?”
她总是这么心软。
人家扇过她耳光,她转头就忘了。
“她有用。”我没多解释,只否决了阿蓉。
刘风闲当然有用。
她年少未嫁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那人恰好出身帝都雷家,是我生父雷相的旁支族人。
除了私仇,还有另一个原因。
雷相门生遍布朝堂,扳倒他,长公主的路才能畅通。
饵已撒下,鱼什么时候会上钩?
6
趁着这几日楼里清闲,我第一次进了长公主府。
李醉晚百忙中抽空见我,眉眼弯起,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她笑起来真美,连身后镶嵌南海明珠的檀木屏风都显得暗淡无光。
我被她这模样晃了神,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碰她的衣带。
李醉晚却轻轻摇头,制止了我:“屋里有人。”
“有婢女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一起做过那种事……”我不满地撇嘴。
接着,从屏风后走出的驸马让我瞬间僵住。
不是吧。
女人说话,他一个大男人留在内室做什么?
不觉得自己碍事吗?
有些人名义上是长公主的正夫,实际上连脸都不要了,还在这儿跟玉京楼的妓女争宠。
真是八辈子没见过这么下贱的男人。
我一点没有抢人夫的愧疚,反而恼火地瞪了他好几眼。
“妾身告退。”
被搅了兴致的我脸色阴沉,连礼都懒得行,转身就走。
没眼力见的蠢货。
还是从前几届科举里杀出来的探花郎,就没点自知之明?
看到别人和长公主亲近,难道不该自觉回避,等结束后再进来收拾吗?
就知道杵在这儿碍眼,你当自己是根柱子?
我气得把长公主花园里开得正盛的白芍药揉得稀烂,才算出了口气。
看着洁白的花瓣被碾成泥,内心的破坏欲得到满足,心里顿时畅快。
有生就有死,早死也不算短命。
反正你们开得再美,迟早也得化成泥土,我提前送你们一程。
不谢。
整理好披帛,扶正鬓边簪子,我正要昂头离开,一个小厮叫住我:
“驸马想和雷姑娘谈谈。”
谈什么?叙旧?
我不记得驸马娘亲是我玉京楼的常客,哪来的旧情?
我刚想拒绝,小厮身后走出两名侍卫,手都按在刀上。
行,谈,今天不把驸马祖宗十八代都数一遍,我雷惊春就不走!
刚进花厅,还没看清正在写字的驸马,后腿就挨了一脚。
身后嬷嬷狠狠踹我跪下,驸马平静地看我一眼:“这不是会行礼吗?”
呵,这是存心给我下马威。
我刚想爬起来撕他脸,身后传来李醉晚的声音:
“驸马好大的威风,竟敢动我身边的人。”
她来得急,发髻上的白玉簪都没插稳,歪斜地垂在脸颊旁。
不知为何,我心里的怒火和委屈瞬间消了大半。
李醉晚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退出花厅,把空间留给她和驸马对峙。
她的女官银霜赶紧带我去上药。
涂完药,她帮我整理裙摆,送我出府时忍不住问:“你何必招惹驸马?”
“想惹就惹呗。”我笑着回答。
心里却补了一句:
因为驸马姓陈。
把我小娘卖进玉京楼的雷家主母也姓陈,驸马正是她亲侄子。
按嫡庶辈分算,我这个雷相庶女,还得叫驸马一声表哥。
陈家与雷家是姻亲,朝中同进退,都是长公主掌权的障碍。
所以我不怕他。
一个将死之人,再有权势又如何?
再说了,冲我摆什么架子,表哥?
长公主李醉晚若不喜欢我,我能有上她床的机会?
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得这么清?
驸马用看外室的眼神看我,我可真是心寒。
表哥要是嫌我当外室不合适,那就和长公主和离,把殿下让给我。
那我不就名正言顺了?
虽然腿还疼,但一想到李醉晚会怎么和驸马表哥对峙,我心里就畅快。
可当婢女递来刘家字迹工整的拜帖时,我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风娘的母家打通了关系,要赎回她和赵小姐。
刘风闲被卖到玉京楼已十多天了。
官宦人家最看重名声,赎回去后呢?
浸猪笼?赐白绫?送去家庙剃度?
风娘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原本还算镇定的脸一下子发白,无助地看向我。
她刚被卖进来时也想死过。
可求死未果后,整个人就变得麻木,仿佛除了女儿,再没什么值得牵挂。
“你恨我把你当妓女吗?”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风娘嘴唇动了许久:“我不恨你。先夫自命不凡,掌着监察院这种要职,却趁陛下年老,在各方势力间反复押注。我落到今天,不过是被他连累。”
明白就好。
我冷冷吩咐护卫:“把刘家的人全赶出去。”
这是要保她一命了。
风娘松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多谢雷娘子。”
“快到夏至了,”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打算带阿蓉去山里避暑,你要一起去吗?”
“雷娘子不怕我趁机逃跑?”风娘反问。
我低声笑了:“家产被抄,入了贱籍,夫家倒台,母家不容……天下之大,你能去哪儿?”
这话,也不只是说给刘风闲听的。
我也曾想过带小娘逃出玉京楼。
放弃仇恨,离开帝都,在乡下盖个小屋,养鸡种菜,织布过活。
可一旦入了贱籍,走到哪儿都是贱籍。
逃不掉的。
我试过,带着小娘逃了三个月。
自由自在的日子没多久,邻居发现我们是贱籍,报给里正,官府亲自上门,把我们抓回玉京楼。
若不是小娘和阿蓉跪地磕头,向碧桃苦苦求饶,那顿毒打早就让我丢了命。
所以,对一个妓女来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
我是说如果——
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践踏、被抛弃。
那么在我雷惊春眼里,
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7
夏日漫长,绿树成荫。
托长公主出钱供养的福,玉京楼暂时不缺银子。
便挂出“因火灾修整歇业”的牌子,我带着手下的两个妓女出门避暑。
世道艰难,人心苦楚。
帝都盛行佛道,人人都把希望寄托给神明。
我对此嗤之以鼻,只当是骗人的把戏。
但风娘和阿蓉都信佛,我索性带她们去了西郊的淳化寺暂住。
两人各自捐了香火钱,又在正殿跪了许久。
不知她们在求什么。
我忽然好奇,趁着僧人添灯油的空隙,开口问:
“你们在求什么?”
风娘苦笑:“无非是希望女儿平安,以后的客人别太难缠。”
她还没开始接客,有这种担心也正常。
可她不知道,从我买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客人就已经定好了。
我看她一眼,没说话。
阿蓉一向温顺懂礼,等风娘说完才开口:
“想求的太多啦,希望别碰上难缠的客人,希望小春平平安安的,还希望神佛能原谅我这个做妓女的人,别让我死后下油锅炸个几遍……”
“不需要神佛原谅。”我猛地打断她。
抬头看向正殿里的泥塑佛像和背后的供养人壁画,一字一句重复:
“我们三个,谁都不需要神佛原谅。”
顿了顿,我直视中央那尊慈悲佛像,冷笑出声:
“恰恰相反,是神佛该求我们原谅。”
“如果神佛真的存在,为什么有人生来就在高处,而我们却只能做烂泥里的妓女?”
“看来他们所谓的庇护,也不过如此。”
咔嚓!
殿外漆黑的天幕突然劈下一道巨雷。
瞬间照亮风娘和阿蓉惊恐的脸。
风雷自乌云中翻滚而至,震人心魄。
我毫无惧色,大步走出正殿,站在廊下仰头望天,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大雨倾盆而下,转眼间将殿前青石浇得透湿。
我索性走下廊子,站进雨里,仰头任雨水砸在脸上。
“觉得我亵渎神明?那为什么不直接降下天雷?”
雷声雨声压不住我的质问。
云层中电光如蛇游走,仿佛苍天震怒。
可最终,天雷始终没有落下。
雨势渐歇时,我已浑身湿透,却仍不肯罢休。
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我盯着殿内佛像,语气决绝:
“不过是一堆泥塑木雕,也敢高坐神坛,妄称神佛?”
“哪天让我得势,定把你们全砸个稀烂!”
闹到这地步,住持终于现身,黑着脸命人带我去客院换衣。
我严重怀疑:
若不是我们提前捐了数目可观的香火钱,
恐怕淳化寺的武僧早就让我尝尝拳头的滋味了。
8
用熏笼烘干头发,重新挽好发髻,换上干净衣裳,喝下一大碗防风寒的苦药。
这才慢悠悠地往前院去找风娘和阿蓉。
不知刚才那场对天怒吼有没有吓着她们。
刚走近淳化寺正殿,阿蓉柔柔的声音便飘了过来:
“该买哪束花供佛呢?我拿不定主意,风娘你觉得?”
进寺时我就看见,殿门口廊下有沙弥在卖花。
还有心思挑花,看来她们并没被我吓到。
风娘还没开口,一个陌生而清亮的女声忽然插话:
“这位娘子,你左手边的栀子正好。”
衣裙与璎珞轻响。
阿蓉似乎转身看向来人,惊讶道:“小春?”
我脚步一顿,干脆站定,静静听着殿内的动静。
“娘子认错人了吧?”那人再次开口,声音隔着墙传来。
阿蓉反应过来,语气带着歉意:“这位娘子和我的主人长得相似,是我失礼了。”
那人轻笑:“无妨。”
顿了顿,阿蓉为难道:“你推荐的栀子很香,但有朵花瓣边缘发黄了,可惜。”
“这些花送到淳化寺,本就是为供佛。”
“这束栀子因有瑕疵,别人或许不会选。”
“但娘子若买下它,供到佛前,便是成全了它。”
“这也是娘子与花的善缘,无意中便积了功德。”
女子含笑劝道,言语间似有禅意,又像随口而谈。
阿蓉恍然,高兴地掏出铜板,买下那束栀子。
等她拉着风娘进殿供花后,我才从影壁后走出。
卖花的沙弥像是得了指示,见我后合十低念“阿弥陀佛”,匆匆离开。
转眼间,正殿廊下只剩我和那身着鹅黄衣裙的陌生女子。
听到我的脚步,她转身,露出半截如画眉梢与红唇。
尽管早有准备,我还是瞬间怔住。
她肌肤如新剥茭白,被殿内油灯映得晶莹剔透,近乎透明。
五官端丽,举止间透着温雅的书卷气。
竟是个不输长公主的绝色。
若非眉眼与我七八分相似,暴露了她雷家血脉的身份,
我恐怕真会不顾一切,在佛门清净地再献一次身。
“要我自报姓名吗?”她静静看着我,忽而一笑。
不必。
我知道你是谁。
我的亲姐姐,雷相与正室唯一的嫡女。
雷狩雪。
我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压下胸口翻涌的杀意。
在不清楚对方来意前,最好让她先开口。
“十二岁那年,母亲身边的嬷嬷说漏了嘴,我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
雷狩雪站在台阶下,没有回头,仰头望着屋檐滴落的残雨。
妹妹。
这称呼真是荒唐。
我死死盯着她从鹅黄衣领间露出的那段白皙脖颈。
这么温婉秀气的美人,若被拧断脖子,发出的声音大概也很动听吧。
“母亲把你和你小娘当成禁忌,那时我还小,一直没敢出府找你。”
“等我及笄后,打听到你在玉京楼,就抽空去了。”
“看到的,是你被玉京楼管事吊起来打。”
是那次带着小娘逃跑,被抓回来挨打的时候。
她当时,就在现场看着我受刑?
一股说不清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尤其眼前这人身份与我天差地别,这份难堪几乎压弯我的脊背。
“但我不在意你身上的伤,我在意的是你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
雷狩雪裙摆轻轻一扬,转身直视我。
“我本想把你赎出来安置。”
“可你的恨太深了,小春。”
她脸上满是惋惜。
此时乌云散尽,夕阳映在正殿外的积水上,波光荡漾。
我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讥讽地笑了:
“雷狩雪,你真是个虚伪的贱人。”
她能谈禅论道,能从容淡定,只因她生来幸运。
幸运地生在雷相府,做大家闺秀。
幸运地从主母肚子里出来,当上嫡女。
她根本不懂被命运践踏的妓女。
正因不懂,才用怜悯的名义施加羞辱。
我很想知道,如果被卖进玉京楼的是她,被迫接客的是她。
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也许真能笑。
毕竟,卖笑本就是一种笑。
雷狩雪那张完美无瑕的微笑,随着我那句“贱人”,瞬间碎裂如玻璃。
她没有和我争吵,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拂袖离去。
许久后,阿蓉才怯怯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镶珠的荷包。
“小春,是刚才那位娘子留下的。”
我接过荷包,慢慢打开。
里面是两张薄纸。
一张是官府放籍文书,盖着朱红印,署名处空白。
只要我写下名字,从此就不再是贱籍。
另一张是江南余杭一处宅院的地契,署名也空着。
六进六出的大宅,就在西湖边,价值何止千金。
晚了。
如果小娘还在,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接下。
我疲惫地闭了闭眼,走到佛龛前,抬手将两张纸扔进香炉。
放籍书上的红印在火中卷曲。
最终化作温热的灰烬。
9
礼佛归来,我没有立刻让玉京楼开张。
而是静静坐在楼顶,俯视整片欢场的布局。
除了花娘们居住接客的六层小楼,玉京楼前后院皆是江南园林风格。
翠帘碧帐,清池假山,花木掩映在朱栏曲廊之间。
暮色降临,夜风渐起。
虽无客人,但青楼点灯的规矩依旧。
站在高处望去,各色花灯宛如倒悬的星河,光点凝结。
“小春,你在想什么?”
阿蓉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
“在想玉京楼到底有多大。”我轻叹,“从记事起,我就和小娘住在玉京楼。小时候总觉得它大得走不出去,逃到城外还是被抓回来。后来长公主把地契给我,我才知道它其实很小,不过七亩地,小得可怜。阿蓉,你觉得玉京楼是大还是小?”
阿蓉抖开薄斗篷,披在我肩上:“我也不清楚呢。”
我裹紧斗篷,声音又轻又冷:“你去一趟王载微那里。”
博山炉中细烟袅袅,荷花冷香弥漫雅间。
王载微脸上带着一丝不悦:“什么事?”
我打开炉盖,放入一枚香丸。
“这次找王大人,是想把上次在玉京楼没谈完的风月事,继续说说。”我笑着伸手想碰她的脸,却被她偏头躲开。
“自从扳倒赵院使,你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王载微像只炸毛的猫,压低声音警告,“雷惊春,最好是有正事。”
我没说话,只将乌木小几上一张明黄色的纸推到她面前。
是皇帝口谕,明调暗贬,派她去江南。
王载微神色一凝,立刻问:“长公主的意思?”
“我向长公主提议的。”我摇头,“除了避开帝都纷争,还有件事需要你暗中协助。”
她眉头一挑,刚要开口。
我抬手制止,示意她别说话。
雅间寂静,只有指尖蘸茶,在桌上写字的沙沙声。
待茶痕蒸发,王载微回过神,朝我点头。
我冲她扬起妩媚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气息轻柔:“那就这么定了,王大人一路小心,我在玉京楼等你回来为我赎身。”
依旧是玩笑话。
可这次,她没躲。
她盯着我整理衣襟的手,神情认真:“好。要是能从江南活着回来,我就给你赎身。”
不是吧。
我随口逗你的。
你怎么当真了?
或许人性本贱,我反倒更喜欢那个高傲冷淡、从不搭理我的王大人。
察觉她有松动,我立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风月场的话,听听就算了。
别当真,王大人。
“我不会离开玉京楼的。”
我笑着摇头,滴水不漏。
“长公主提过雷家的事。”王载微了然,“我知道你不会走。”
“那你刚才说赎身?”我挑眉。
她侧头想了想:“骗你的,小春。你总撩我,我不得还一次?”
早知道就不替你这混蛋操心了!
王载微,你最好死在江南,别回来了!
在我阴冷得近乎杀人的目光中,王载微推开窗,轻轻朝我点头。
随即跃出窗外,落地无声如猫,几个起落便隐入夜色。
“跑得倒快。”
我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扬起一丝笑意。
一切算计都在按计划推进。
这一局,怎么可能输?
铺开纸笔,将颜料在小砚台里排好,我束发俯身,开始作画。
玉京楼常有文人贵客。
为了留住他们,我从小就在后院跟着年老色衰的妓女学画。
画技谈不上惊艳,但还算细致。
几笔勾勒,景致已在生宣上浮现,清晰生动。
慢慢涂抹填色,画完后,我摇响雅间铃铛,叫来阿蓉:
“拿去用宋锦装裱,我要送人。”
阿蓉伸手要卷画,看清内容却愣住了:
“小春,你这画……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画中只有雪、红梅,一座亭子。
亭内坐着两个女子。
一人宫装高髻,穿鹅黄衫裙,一看便是贵女。
另一人垂着双鬟,着翠色褙子、桃红抹胸,打扮艳俗,明显是风月场出身。
两人中间摆着木案,案上放着茶炉和小壶。
冬日煮雪赏梅,本是雅事。
可茶壶空空,炉下无柴无火。
“没少什么,就这样装裱吧。”我微微一笑。
冰天雪地,红梅怒放。
炉底无柴,壶中无水。
这一局不赌别的,只赌命。
且看是你输,还是我赢。
10
玉京楼故意散出了风娘挂牌的消息。
她那位青梅竹马终究放不下旧情,果然上钩了。
官妓不能赎身,那人便直接找到我,谈好价钱,把风娘包下了半年。
这半年足够让我拿到所有需要的情报。
我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风娘有旧人相护,心里触动得很。
得知不必再接别的客人,私下里偷偷哭了好几回。
月光清亮,夜风微暖。
日子就在酒宴与笑语中缓缓流走,直到七夕来临。
这是专属于女子的节日,一年仅此一日,玉京楼歇业。
更重要的是,李醉晚正式给我递了拜帖。
帖子上的簪花小楷工整又不失灵气,措辞雅致柔和。
长公主亲笔写下,邀我在七夕夜里携手同游,共赏灯火。
即便我早已心如死灰,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面对这份心意,也难免动容。
整个下午,我都拉着风娘和阿蓉,反复挑选衣裙首饰。
肯为自己用心,总归会有些回报。
当晚出现在李醉晚面前时,我没错过她眼中那一瞬的惊艳。
一上马车顾不上整理裙摆,就急忙将怀里焐热的锦盒递过去。
我低垂着眼,轻声说:“不知公主喜不喜欢。”
李醉晚靠在车厢边,指尖挑起盒中那只打磨得并不精细的青玉镯。
“是你自己磨的?”她的声音像山涧流水。
我飞快点头,眼里带着一丝委屈:
“愿这玉环如明月,暂替我陪在殿下身边。”
其实这只镯子早就做好了。
只是最近长公主太忙,连见我都少了。
李醉晚似乎察觉了我的情绪,将玉镯戴上,眉眼弯了弯:
“我很喜欢。”
我心里那点幽怨,像雪遇春阳,转眼消融。
当她戴着那只镯子的手牵住我的那一刻,更是怔住。
欢喜从心底涌上来,仿佛千万只白蝶在胸中振翅。
因着这欢喜,我胆子大了起来,缠着追问:
“那殿下更喜欢玉环,还是更喜欢我?”
李醉晚侧头看着腕上的镯子,懒懒反问:
“本宫什么贵重的首饰没有?”
“不过是爱屋及乌,更在意做这玉环的人罢了。”
听到这话,我不再纠缠。
两人蒙着面纱,混在人群之中。
弯月悬空,清辉洒落,她的手一直握着我的,修长有力。
夜风吹起我的紫绫裙带,与她白罗裙带轻轻缠绕。
刹那间竟生出错觉——
雷惊春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
盛宴落幕,夜已三更。
我饮了些酒,脚步微晃,在巷口与长公主的马车告别,打算走一段路回玉京楼。
却被人从暗处猛然捂住嘴,拖进了无灯的小巷。
幻梦寸寸碎裂,现实赤裸裸地浮现眼前。
陈驸马提着灯笼,站在我面前,我被死死按在泥地里,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留个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