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当朝长公主,只因皇帝与我并非一母同胞,于是我被派去和亲了
发布时间:2025-06-22 00:28 浏览量:5
荒漠孤壁蔓草横生,朔风卷起残破帷帘,四野寂寥得令人心悸。
东盛国建明四年,我以和亲公主之姿踏上婚轿,红妆绵延数里震撼朝堂。
此刻端坐于摇晃的舆辇之中,身后是绵延不绝的送亲仪仗,再往后是星罗棋布的关隘驿站,直至视线尽头,矗立着我生活十九载的朱红宫墙。
三月前西昭国使臣踏破金銮殿,指名求娶天家金枝。
彼时我正在郁景亭畔摘取新叶,母妃倚着汉白玉栏杆绣制锦帕。
半晌她忽然抬眸相询:"你可愿远嫁西昭?"我垂首不语,金丝银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母妃执针的手顿了顿,轻声嘱咐:"既如此,便要好生绸缪。"
我转身离去时,残阳正将余晖洒向飞檐斗拱,海棠投在青石板的暗影愈发浓重。
作为先帝掌珠,蓝宁公主的封号承载着父皇期许——令颜,既盼我容色倾城,更愿我岁岁欢颜。奈何天家情薄,四年前龙驭上宾,继位的竟是皇后所出二皇子。
新帝与我素无手足情谊,加之母妃与中宫宿怨已久,登基后借太后之尊百般刁难。
我与母妃迁居至宫闱最荒僻的宣徽堂,在逼仄陋室中苦熬时日。
当和亲国书递至掌心那刻,我便参透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腥风血雨中偷来的刹那安宁。
适婚公主仅余两位,除我之外唯有太后嫡出的青宁。
结局早已注定,我阖目平息心绪,既无缘偏安一隅,何不破釜沉舟与命运博弈?
自那日起,宫闱流言骤起,皆言往日温婉的蓝宁公主似换了魂灵。
晨昏定省时摔碎玉盏,御花园中摧折新栽茉莉,对上失礼对下严苛,更有妄言称我失心疯癫。
皇帝降下禁足令,我独坐宫闱听流言如潮,反倒觉出几分快意。待得使臣归期将至,朝堂上已有大臣参我德行有亏,力荐端庄娴雅的青宁公主和亲。
退朝时新帝踏足四年未至的宣徽堂,沉声问道:"乔令颜,你可是中了邪祟?朕可宣太医诊治。"
"何为邪祟?何需诊治?"我反唇相讥,"太医令就在宫中,陛下可要召见?"他拂袖而去时,我听见青石板上传来压抑的怒喝:"此女不堪大任!"
赐婚诏书降临那日,我正于庭院剥食葡萄。当明黄绢帛映入眼帘,惊得打翻玛瑙盘,碎瓷飞溅满地。
不记得内侍总管如何宣旨,唯记得他扶我起身时低语:"青宁公主前日落水昏迷,想来您才是有福之人。"
我怔忡良久,抬首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
侍女源慕轻拽衣袖:"公主,该筹备大婚了。"细雨纷飞中,我抹去面颊水痕,忽而绽出笑靥:"此间晦暗无光,正该去寻天地广袤。"
舆辇颠簸三昼夜,欲入西昭必经黄沙漫卷的戈壁。连日奔波已令我形容憔悴,夜宿驿馆的恳求遭侍卫冷脸驳回:"误了时辰,公主担待不起。"源慕争辩:"公主是和亲,不是流放!"却得句"慎言"的告诫。
我按住侍女手腕,遥望蜿蜒如长龙的仪仗,忽觉这浩大声势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戏文。西昭边城巍峨却朴拙,倒似将士们豪迈性情的写照。
城门下,深色官服的青年将领翻身下马:"末将赵未萧,恭迎蓝宁公主。"
西昭第一勇将的大名早有耳闻,此刻卸甲的他竟是芝兰玉树之姿。这几日承他照拂,驿站歇息得宜,中途休憩皆应允,倒让我缓过些精神。
只是每当夜阑人静,想起东盛数万将士折于其手,终究意难平。
入主晴方阁那夜,我抚着精心布置的雕花床栏,源慕轻声提醒:"三日后便是大婚。"未来夫婿舒亲王成玦,传闻中性情冷厉如霜。
政治联姻本不奢求情爱,唯盼他莫要心有所属。
大婚前两日,成玦受封亲王。
我料定王府必是宾客盈门,便携源慕夜游散心。
月下忽见贵公子携女眷款步而来,慌忙躲进凉亭。源慕附耳道:"似是舒王殿下。"
我攥紧帕子,听她低语:"殿下身旁应是温贵妃表侄女魏瑶,曾有婚约在身。"夜风掠过宫墙,我望着零落星子,忽觉唇角泛起冷笑:"无妨,她不及我美。"
次日宫人送来吉服,我抚着金线绣纹,心绪烦乱。源慕又禀:"舒王今日弹劾秦太傅,昔年恩师竟遭流放,朝野皆叹其薄情。"我阖目叹息,原以为逃出生天,岂料要嫁的夫君,竟是这般心硬如铁的人物。
三
大婚之日,我已记不清诸多繁文缛节与刻板礼规,只茫然地听着礼监高声唱和跪拜口令,耳畔萦绕着生硬的祝词与道贺。待周遭喧嚣渐散,王府偌大的洞房内独留我一人。
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发颤,凤冠霞帔之下,是颗与这绯红锦绣极不相称的心。
这颗心日日沉向深渊,可或许他亦如是——娶敌国公主为正妃的皇子,来日如何问鼎东宫?又如何能在万民拥戴中承继大统?更遑论这位王妃,本非他心尖之人。
亥时一刻,成玦推门而入,未置一词,径自坐在案前斟了盏茶。
良久,他沉声道:“扇子便掷到一旁吧。”
我依言移开团扇,眼前人眉目俊逸,酒气沾衣却未显醉态,双眸在红烛映照下如深潭映月。他蹙眉望着跳动的火苗:“这光影着实刺目。”
我指尖骤然收紧,他突如其来的言语搅得我心神不宁。然他自窗边踱至榻前,只一句便将我强作镇定击得粉碎:“本王歇在西暖阁便好。”
“既如此,我便宿在东暖阁。”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我霍然起身,声线微颤。
他眉峰骤拢,烛火在他眸中投下阴翳,惊异与愠色交织浮现。“成亲之夜婚房怎可空置。”
“殿下言之有理,门外可是有位唤景路的侍从?
不若唤他进来值夜。”我强作平静,袖中指尖已掐进掌心。
“荒唐!”他拂袖怒道,“早闻东盛蓝宁公主任性跋扈,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冷笑回击:“早闻西昭五皇子薄情寡恩,如今方知传言非虚。”
他倏然转身,烛光在玉带上流转:“既如此,本王便宿在此间。”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着胸中翻涌的情绪。分明是他先弃我如敝履,此刻倒成了我咄咄逼人。
推门踏入夜色的刹那,我驻足回眸:“我来和亲是为两国安定,殿下这般折辱,大可不必。”
这一夜辗转难眠,我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混沌中挣扎却寻不到出路。
黎明时分惊醒,望着帐顶流苏怔忡良久,才惊觉身处西昭皇宫——成亲次日的晨光已爬上雕花窗棂。
我披衣起身,寒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远天泛着青白,我裹紧绒毯坐在藤椅上,任霜风灌满衣袖。从前畏寒如虎,如今心若死灰,倒觉这凛冽之风颇合心境。
“公主怎的坐在外头!”源慕抱着大氅疾奔而来,“仔细受了风寒!”
我望着檐角悬垂的冰凌轻笑:“左右日后少不了疾风骤雨,早些适应也好。”
她为我系紧披风:“今日要拜见帝后,公主且打起精神。”
金銮殿上,帝后端坐御座,温贵妃在侧。我垂眸盯着脚下锦毯,随成玦行礼如仪。
“新婚可还和睦?”皇后语调温柔如春风。
我想起昨夜唇枪舌战,低头不语。成玦亦缄默如金。
帝后交换眼色,殿内落针可闻。“玦儿自幼清冷,若有何处怠慢,还望公主体谅。”
我抬眸浅笑,瞥见成玦绷紧的下颌线:“殿下体贴入微。”
回府马车上,成玦闭目养神,我掀帘望着街景出神。车轮碾过卵石路,他忽然剧烈咳嗽。我见他衣衫单薄,终是开口:“殿下可要些丸药?我从东盛带来……”
“不必。”他冷声打断。
我望着他青白面色,忽然笑出声来:“殿下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盛国医术?”
他倏然睁眼,目光如刀锋掠过:“公主若无事,便在府中静养,莫要四处走动。”
我攥紧帕子:“那夜在晴方阁私会佳人,殿下倒走得正大光明。”
“放肆!”他猛然扣住我手腕,“琦云是本王的胞妹!”
我愣怔当场,腕间疼痛骤然清晰。
未及开口,车驾已停在王府门前。我逃也似的跳下车,却见前厅立着位盛装女子。
“五嫂嫂!”琦云公主蹦跳着迎上来,发间步摇叮咚作响,“我来瞧瞧能让五哥破例娶亲的盛国公主!”
成玦皱眉:“不在宫中读书,又来胡闹。”
“我求了父皇恩典的!”琦云拽着他衣袖撒娇,忽又转向我,“嫂嫂可会续诗?昨日学究留了句‘梨花缀枝莹似雪’,我对不出下句呢。”
我望着她手中书卷,恍惚想起在东盛藏书阁偷读诗集的岁月。提笔在宣纸上落下七字:“孤庭幽心凉甚霜。”
成玦执卷的手顿住,目光在我笔锋间流转,忽而轻笑:“公主好才情。”
“胡诌罢了。”我避开他视线,却听他道:“母妃备了糕点,公主可要同食?”
我望着案上精巧的芙蓉糕,忽然想起宣徽堂漏雨的屋檐:“殿下心胸宽广,自不会计较区区点心。”
他眯起凤眸,烛火在眼底明灭:“公主这话,倒像指责本王素日气量狭小。”
“难道不是吗?”我仰头与他对视,见他耳尖泛起可疑的薄红。琦云忙打圆场:“五哥素日最是宽宏……”
“你且去偏厅用膳。”成玦将书卷掷在案上,惊得雀鸟扑棱棱飞走。我望着他通红的耳廓,忽然笑出声来——原来这位冷面王爷,竟怕人提及心胸气度。
五
一连数月,日子如古井无波般流逝,可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总让我觉得像一潭幽深湖水般暗潮汹涌。成玦待我始终保持着客气的疏离,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这份恰到好处的冷淡,倒像是刻意维系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我仍旧宿在东暖阁,他每日下朝便扎进书房批阅公文,偶尔同桌用膳时,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寒暄。这方寸书房被他视作王府禁地,连只飞蛾都休想越雷池半步。
琦云倒是常来串门,每次都不忘捎带些新奇玩意儿。
成玦对外人向来冷若冰霜,唯独对这个胞妹时,眉眼间才会浮起几分暖意。
这丫头天真烂漫,倒让我在这异国他乡寻得些慰藉,每回见着她,总恍惚想起在盛国当公主时,被父皇捧在掌心的无忧岁月。
前日她倚在雕花椅上嚼着椰枣,忽地压低声音问道:"五哥待你如何?"我剥橘子的手顿在半空,盯着地砖上繁复的缠枝纹:"他待我,自然与你是不同的。"
小姑娘眨着杏眼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嫂嫂说的可是闺房之乐?"我忙截住话头:"你误会了,我们就像途中偶遇的旅人,被迫挤在同一间破庙躲雨,既尴尬又别扭。"见她仍是一脸困惑,我又补了句:"这屋檐是他的,我不过是过路的云烟。"
琦云甩着帕子娇笑:"既是萍水相逢,何来尴尬之说?你可知西昭多少闺秀做梦都想嫁给我五哥?"我摇头轻笑,这世间姻缘啊,当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眼见话题要陷入僵局,我忙岔开话头:"听说西郊新开家酥酪铺子,口味齐全得很,尤其那款盛国风味……"不等我说完,她已笑盈盈应下:"嫂嫂放心,下回定给你捎来。"
"这事可别告诉你五哥。"我话音未落,身后忽地响起低沉男声:"何事要瞒着我?"转身正对上成玦青衫磊落的身影,他负手立在门边,眉宇间笼着层薄霜。
"嫂嫂想尝西郊的酥酪。"琦云抢着答道。成玦闻言挑眉,目光扫过我发间颤动的珠钗:"既如此,明日我进宫请位擅长东盛菜的御厨,省得公主总惦记着外食。"
琦云捂着嘴偷笑:"五哥待嫂嫂,当真与旁人不同。
"我暗自思忖,这男人分明是借机安插眼线,既要堵我的嘴,又要在妹妹面前装情深。
可偏生他这番做派,倒叫我莫名欠了份人情。
四月初三,和亲满半载那日,晨光格外明媚。我命人将藤椅搬到院中,任由春阳透过云隙洒在身上。源慕哼着盛国小调替我梳头,我望着她灵巧的十指,忽地忆起儿时在御花园扑蝶的场景。
"百花丛,绿意浓……"我们正唱着旧时歌谣,身后蓦地响起成玦阴沉的声音:"公主好雅兴。"我回眸望去,他玄色衣角在风中翻飞,整张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你可知昨夜子时,西昭边境粮草被焚毁大半?"我闻言心头剧震,面上仍强作镇定:"这与东盛何干?殿下莫不是要兴师问罪?"
"真相未明前,谁敢妄下论断。"他甩袖离去时,带起的风里裹着寒霜。源慕攥着我冰凉的手指,声音发颤:"公主,我们刚来不久,怎会……"
正说着,皇后派人来宣我入宫。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我暗自揣度:莫不是西昭要拿我做质子?可盛国那帮人连我出嫁都冷眼旁观,又怎会因我让步?
坤宁宫里,皇后卸了钗环,只以素簪挽发。她执起我的手轻拍:"玦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面冷心热。"我望着她眼底的真切,忽然有些鼻酸:"娘娘,我与他终究隔着山河。"
"边境出事,他心里急。"皇后轻叹,"本宫信你。"这声"信你"重若千钧,压得我眼眶发酸。出宫时景路来报,说成玦夜宿赵将军府议事,我望着天边残霞,忽然想起他近日总蹙着的眉头。
"殿下可有什么喜好?"我唤住景路,他掰着手指头数:"兵法古籍、书画棋艺……"都是些王孙公子的标配。我又问近况,他犹豫道:"殿下近来失眠得厉害。"
灵光乍现间,我想起盛国宫中的安神枕。若能寻来蚕丝为面,填上柏子仁、合欢花……我描摹着枕样教源慕采买,她却苦着脸摇头。无奈之下,我只得换上丫鬟服饰,打算亲自溜出府。
正要跨出月洞门,忽然想起没拿令牌。王府规矩森严,我虽顶着王妃名头,却连块出门的牌子都摸不着。转念一想,成玦的书房或许藏有令牌,左右他今夜不归,正好探一探。
我蹑手蹑脚摸进书房,案头堆着地图兵书。正要翻找抽屉,身后炸起雷霆之怒:"你在此作甚!"成玦玄衣墨发立在门口,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我……"我攥着衣角,百口莫辩。他逼近两步,眼底燃着怒火:"趁我不在闯书房,公主好算计!"我望着他陌生的眼神,忽然悲从中来:"你就这般信不过我?"
"来人!"他扬声唤侍卫,"将王妃禁足东暖阁,没有我令,不得踏出半步!"
这一刻,我突然心灰意冷,我本为令他欢喜才扮成下人屈尊出府。来书房寻觅令牌固然有错,可他却丝毫不容人分说,脑中所思所想不过是把我当成窃取机密的敌国奸细。
忽然,门外有人来报,琦云公主到访。我合上双目,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要一日内与三位大人物打交道,此刻又叫宫里人也来目睹王府上演的好戏。
“五哥你别冲动,是我要嫂嫂今日陪我出府的。”琦云站在他身后,神情镇定,说出的话令我和成玦都吃了一惊。
“我在宫里实在无聊,想和嫂嫂到南街的市集逛逛,又担心你不应允,这才出此下策。嫂嫂不知出府令牌放在何处,故到你这书房寻找一番,可她从不干涉政事更不会窥探军情的。”她句句真诚,言辞间竟还流露着一丝央求。
“简直胡闹!”成玦申斥着,又不忍责罚妹妹,索性拂袖而去。
这一幕接着一幕的画面令我有些魂不守舍。良久,待平静下来,我起身出了书房,恍惚间一步步回了寝阁内。
一推门,源慕便焦急地冲上来,“如何?奴婢在屋内听外面道殿下回来了,只急得团团转。”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
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嫂嫂,是我。”
源慕开了门,琦云公主跑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今日听闻边境出事,担心你为此事忧愁,不承想一来便碰到了方才之景,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苍白地笑笑,“多谢你替我解围。”
她攥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我相信嫂嫂绝不是别有用心之人。嫂嫂若是信得过我,便不妨将真相告诉我。”
我心中思绪繁杂,琦宁公主一介外人,仅凭着几次的交情来往,尚且对我这般不疑,而成玦作为我相处了数月的夫君,竟会如此看待我的一举一动。
我叹了口气,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讲清。待我说完,她便迫不及待道:
“既是如此,为何不向五哥道出实情?五哥虽面冷,却也不是混淆黑白、是非不分之人。”
“罢了,”我摇摇头,沉声道,“从一开始,他便对我心存怀疑,更不必奢求什么情意。本是皇后娘娘的心意,事到如今,他如何想我、待我我已不在意了,也无需留下什么挽回的余地。”
“公主便真的如此淡然吗?”成玦不知何时立在门外,他推门而入,声音有些颤抖,背对着光倒是看不真切此刻的神情。
“五哥可曾听到我们方才的言语?”琦云忙站起身问道。
“不曾。”他面无表情,“本王不是来偷听墙角,而是来送件东西的。”他转身看向我,“公主的发簪遗落在书房了。”
我伸手摸了摸头顶,右侧的白玉发簪果真不见了,或许是我低头时不慎掉落。
他展开手指,掌心处确是我原来头上的那支。我正欲伸手接过,他却越过我的手臂从侧面为我戴上,簪子直直插入的那一瞬,他的手抚过我额头的发丝,我顿时感到脸颊有些发热,欲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转身离开,行到门口时,忽而背对着我道:
“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公主头上的发簪戴了有两月了,明日……明日和琦云到银楼买些首饰罢……”
我不语,看着眼前之人走远,心中更为复杂。言语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难道还能一笑泯恩仇吗?
我撇了撇嘴,这般没诚意的致歉,我堂堂公主也不会轻易接受,更不会被一支发簪随便打发,可这簪子……我心内纳罕,他平日与我交往不多,又怎知我戴了有足足两月?
八
端午佳节将至,宫里一早便备下了宴席,皇室宗亲及朝廷重臣皆在受邀之列。经了上次的风波后,我和成玦有整整一月不曾言语,偶尔在院中碰面,他只住了身远远地瞧着我,我则头也不回地箭步离去。
宫宴前夕,他破天荒地独自走进我的寝阁内,我惊诧不已,只佯装平静道:
“下次来时着人通报一声,殿下这般悄无声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捉贼。”
他未作声,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半晌,只问道:
“为何不去买支新的簪子?”
原是为这事来的。我咬了咬唇,“知道王府内令行禁止,却没想到殿下竟对自己的一句随口吩咐是否执行都如此在意。”
他叹了口气,将一个红木描金匣子递给我,我轻轻打开,是一支翡翠缀玉步摇,细钗的顶端还雕着一朵精致的海棠。
“殿下这是何意?”
“明日端午宫宴,”他顿了顿道,“你到底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倘若打扮得过于朴素,失的是王府的颜面。”
到底,也只是……名义上的妻子。
“真是难为殿下一番心思,”我冷笑道,“殿下言之有理,终究是颜面最为重要。”
安静的寝阁内二人沉默对坐、半晌无言,烛火的微光映照着他俊俏的侧脸。他扬起头欲言又止,随即转身离去。
我拿起步摇在灯下细细地观摩,当真是玲珑剔透、华贵非常,这样好的步摇,我有四年多未用过了。
“公主,连这放首饰的盒子都如此精美小巧呢。”源慕一阵兴奋,脸上满是欣喜。
“是啊,”我低声应着,将它重新放置在木匣内,“只可惜……”
“可惜什么?”
我摇摇头,“步摇有情,人本无意。”
宫宴那日天色有些暗淡,雨丝细细密密交织着,似轻烟缭绕不散,透明的水滴飘落而下激起层层涟漪,仿佛在无声地敲打着我彷徨的内心。
大殿内座无虚席,除却妃嫔皇亲、王公朝臣,还有往来如云的宫女端着瓷盘杯盏,威严挺立的侍卫把守在宫门两侧。这济济一堂的贵人我几乎不识得几个,不过是走个过场,临了,再于摆放着珍馐佳肴的案几旁消磨尽一日的无味时光。
我食不惯西昭的菜式,便索性只一杯接一杯地饮着桌上不知名的皇宫佳酿,倒是果香醇厚、清冽甘甜。我连着斟了数杯,不觉困意上浮、头目晕眩,遂伏在案上闭了眼小憩。可烦乱之心与耳边繁杂的丝竹之声搅在一起,竟让人一刻也无法平静。
“舒王妃这是怎么了?”许久,大殿内响起皇帝低沉有力的话语,我愣了半晌,不是因为神志迷蒙,而是这称呼于我而言实在有些陌生。
骤然抬起头,身旁的成玦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有些疑惑,却也不得不先回了圣上的话。“谢陛下关心,我平日里不曾饮酒,现下一时贪杯不胜酒力,想暂行告退,到清凉处略走走。”我缓缓起身行礼。
皇帝点头应允。我拿起一把伞从身后绕道出了殿宇,没有带侍女跟随。
雨并不比来时小些,几颗形状奇特的浅色石头自附近的假山滚落而下,拦住了汇流而来的雨水,我提着裙摆跨过甬路上堆积的水洼,行至梧桐树下时,却见不远处迎面走来身影熟悉的两人,我擦了擦眼睛细看:是成玦和魏瑶。
他撑着伞步履缓慢,一侧的魏瑶身着他的褐色披风紧紧相依。雾汽蒙蒙,我听不清二人交谈的话语,只隐隐瞧见那女子笑颜明媚,轻柔的发丝飘动在雨中,举手投足间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注视着我的眼眸深邃而复杂,穿过珠帘般的层层细雨,那目光中似乎蕴藏着一丝惊诧和不安。
“雨中会佳人,殿下好兴致。”我轻笑着瞥了他一眼,说罢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成玦在身后不住地唤我。我脚下的步子飞快,他的声音在背后渐渐模糊起来。
静静地立在伞下,耳边回响起那日成玦耐人寻味的话语:
“公主便真的如此淡然吗?”
我闭上双眼细数近来的桩桩件件,临了,脑海中又清晰地浮现出片刻前二人撑伞同行的画面。
是啊,我真有如此淡然吗?若是这样,众人皆言美酒可解忧,为何我饮下后却难以开怀呢?
深情恍惚中,面前忽而多出一人。
“微臣见过王妃娘娘。”
我揉了揉眼,这人身姿矫健、剑眉星目,立在雨中衬着周遭的绿意,宛如一棵坚松。
“赵将军怎会在此?”
“微臣忙于处理边境军营之事,迟了宫宴,如今匆匆赶到,特来向陛下请罪。”
我点点头,“将军一心为国,令人钦佩。”
“娘娘为何独自游荡于宴席之外?”
“酒后不适,寻个地方走走而已。”
他拱手道:“王妃娘娘有所不知,这西昭皇宫的果酿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后劲十足,初来乍到者常因贪杯而生眩晕不适之感。娘娘千金之躯,应爱惜身子,切莫再淋雨着了风寒。”
这诚挚而轻柔的关怀之语竟令我在一片清冷中触到了难得的温存。回想起成玦与我说话时的语气态度,竟比不上刚才的一半。
“是啊,这西昭之内我不知晓的事还多着,就好像从前在东盛时亦不知有朝一日会被迫和亲,更不知今时会身处陌生宫殿饮着叫不出名的酒。”我望着远处轻轻道,“说来好笑,赐婚圣旨颁布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他未作声,眼里闪过些许惘然。“娘娘在这里过得不好吗?”
“没有,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好生冰冷,自我踏上和亲之路时便是如此。”我转过身看着他,“如今想来,嫁入西昭后的第一丝温柔竟还是那时赵将军给的。”
他怔了一瞬,又拱了拱手,低头道:
“娘娘醉了,我送娘娘回宫罢。”
我跟在他身后无声地走着,他虽身材高大,却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小,脚下从容而有力。我到了殿门口,又按着原路从旁侧绕道而行回到案桌前。
成玦见我归来,忙皱眉道:“怎么出去了这么久,外面……”
“殿下放心,我不会惹麻烦。”我打断他冷声道,“我虽微醉,却还不至于迷了路。”
“你到底饮了多少?”他望着我,眼神里竟还带了一丝担忧。
大概是我看错了。我未理睬,又去取桌上的酒壶,紫色的浆液流淌至白玉盏内,深浅相称甚是好看。他按住我的手腕,我欲奋力挣脱,却不想一时未拿稳,杯子失衡倾覆而下,杯内的酒翻洒出来,浸污了他腰间挂着玉佩的络子。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慌乱不已,一瞬间不知说些什么,酒意霎时醒了大半。“成玦,对……对不起。”话说出口的那一瞬,我突然觉得眼底有些潮湿,明明是他先弃我于不顾,我欲借酒浇愁,可最后道歉的人却是我。
“无事。”他看了看地上打翻的酒杯,神色如常道:“再略坐坐罢,宴席将散。”
九
回到王府,成玦把摘下的络子随手放在前厅的矮凳上,后又去到卧房换了身衣裳。我默不作声地回了东暖阁,如失掉羽毛孤身归巢的鸟儿,萎靡不振、失魂落魄。
难道同一屋檐下的两人必定要相互亏欠才算公正平衡吗?
可他拒人千里时心中可有过如我今日这般的一丝丝愧疚?
相处了这半年多,他的身形样貌我早已熟悉,可所作所为、所思所念却难猜得紧,如此一想,成玦这人在我心中又忽然陌生了许多。
既是陌生人,那我也不愿对他有任何亏欠,哪怕只是微不足道。
我问一直站在身旁的源慕:
她认真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其实今日之事也不全是公主的过错。”
“是啊,”我叹惋道,“或许错在……有的缘分不该开头。”
翌日,我独自一人来到前厅找着昨日成玦解下的玉佩和络子,想要按原来的样式重新打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他,可几乎翻遍了房间也未寻到踪迹。
“我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如何便不翼而飞了?”我自言自语着,刚要到屏风后面找,却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难道是成玦回来了?如今我与他关系尴尬,我亦不愿向他透露心思,倒不如不打照面的好。既知他每次在前厅待不多久,我便索性躲到屏风后面,只等他离开后再出来。
“今日王府上沏了新茶,赵将军可品尝一二。”是成玦的声音,可与他一同进来的不是赵未萧又是谁?我惊慌失措,成玦何时邀他来府上议事了?我虽为王妃,消息竟如此不灵通。
二人一就落坐便谈论起边关军情,上至将领任免、下至粮草分配,神色庄重、滔滔不绝。我对战事无甚兴致,只期望话题快些结束,等赵将军出了府,我便可逃离眼下的窘境。
“如今边关事发突然,我们更应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半个多时辰过去,二人依然未有商议完毕的迹象,成玦这人甚是顽固,对着一个排兵布阵法执着不放,单是安插的士兵人数便讲了足足一刻钟。我昨夜将近寅时才入睡,此刻早已精力不济,站了许久腰间也酸痛起来。
头部一阵晕眩,我伸手悄声扶住屏风一侧的栏板,不料屏风有些晃动起来,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成玦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停下攀谈,面色凝重地高声道:
“谁在屏风后面?”
我屏气敛声,缓缓地将手抽离,可他已经三步作两步地向前厅尽处走来,手里握着一把随身携带的剑。
“是我。”我咬着牙,在他要拔剑的前一刻从屏风后走出。二人俱大惊,成玦手中的剑掉落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沉寂的房间内。
“公主为何会在此地?”成玦脸色发黑,声音比方才低沉了许多。戏谑的是,同样的话不久前才被他问过一次,如出一辙的好戏短期内在王府接连上演,然而旁观者却不尽相同。
“怎么,在殿下心目中,如此举动便必然是偷听军情吗?难道就不会有别的可能?”我一时激越,忽然有些想气气他,“或许是我心悦赵将军,特来相看呢?”
“你……”成玦被我噎得脸色涨红,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殿下恕罪,臣与王妃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事。”赵未萧亦被我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慌忙起身澄清。
“耳听为虚,玩笑之言不可当真,想来殿下也不会信的。可殿下如此聪颖,为何就不能明白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启禀殿下,微臣以为王妃定不是故意躲藏于此的,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赵未萧郑重其事道。
“你给本王闭嘴!”成玦拾起地上未出鞘的剑,猛的掷向桌面,响声震得我一惊。“公主不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我忽而控制不住情绪,声调高昂起来,“解释我如何向侍女学了半宿的打络子,如何趁着前厅无人跑来寻你昨日摘下的那个,只为了做出分毫不差的偿还与你,又如何在你们突然走进时狼狈地躲藏于屏风后,如木头般悄无声息地立了半个多时辰?”我定定地望着他,一颗泪从眼角轻轻滑落,“成玦,这数月的朝夕相处,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信任与爱?”
厅内分外寂静,时间好像停滞了,仿佛所有激烈的争吵都在这一刻彻底了结。又一颗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令我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
“你既已与我成婚,便是这王府的女主人,在府中,你的来去行踪无人可挡,亦不必在意外人的眼光看法。”
“外人?殿下心中不知一直把谁当作外人,所谓女主人不过是空有虚衔。”我不知为何又想起昨日的情景,轻轻一笑,“殿下既心悦魏姑娘,若想迎入府中,只看着办便是,我并无介意。”
他忽然转过身看着我,意味深长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我擦了擦眼角,平静道:“络子我会尽快做一个给你,其他的事情,”我回头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赵将军,“就不再叨扰了。”
踏出厅门时正值晌午,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伸出手遮了遮日空,自顾自道:
“今日这天气着实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