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获奖作品都是怎么开头的(全部)
发布时间:2025-07-06 04:45 浏览量:1
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
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站在桥板上,风格外大些,他们使劲儿跺着脚,笑骂着最后跑来的一个睡懒觉的同学,然后就嘻嘻哈哈走过小桥去。随后,几个挑着菜篮赶早场的社员出现在小桥上,篮子里满满地装着时鲜的蔬菜:莴笋、萝卜、卷心菜、芹菜,还有香葱、蒜苗儿,他们是到桥那边的连云场,甚至更远的太平镇的早市上去。
平原九月,要算最好的季节。春天里,风沙大,就是桃杏花也落有细沙。冬景天,那紫微微的烟村也可爱,但那无边平野,总是显得空旷。一到青纱帐起,白云满天,整个平原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滚滚绿海。一座座村镇,就像漂浮在海上的绿岛似的。可是最好的还要算是秋季。谷子黄了,高粱红了,棒子拖着长须,像是游击战争年代平原人铁矛上飘拂的红缨。秋风一吹,飘飘飒飒,这无边无涯的平原,就像排满了我们欢腾呐喊的兵团!
现在一辆花轱辘马车,正行进在秋天的田野上。老远就听见它那有韵节的车声。细小的铜铃声也很清脆。
中国南方有一座新城,已有十多年历史,却较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座不出名的新城就叫南隅市。
南隅原是一个天然渔港,后来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看上了这个地方,决定把它建成巨大的海军基地。接着,空军也来了,除了在港湾附近修建了临海机场以外,还把一个高级指挥机关搬到这里来。司令部、政治部、工程部、后勤部、大礼堂、运动场、俱乐部、招待所、军人服务社……空军的和海军的灰色平房和楼房,星罗棋布,占据着纵横数十华里的若干处山洼、平地、海岸边。又根据军事专家们的建议,陆续修建了许多民用工厂、街道和居民住宅区,把军营和民房连成一片。现在的南隅已是一座拥有四十万人口的美丽的海滨城市了!
崇祯十一年十月初三日晚上,约摸一更天气,北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直门和朝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好像夏天的闷雷一样在天际滚动。但是城里的居民们得不到战事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放的大炮。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产”。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翘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圩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儿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个不同。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沉沉的大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桨声,船头逆浪的水声,和远处湖村稀疏的、不甚响亮的鞭炮声,真会以为是一个死去的世界。那劈脸而来的浓雾,有时凝聚成团,有时飘洒如雨,有时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难受,有时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似乎松散开了,眼前留出一点可以回旋的空际。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顷刻间,更浓更密的雾团又将人紧紧裹住。
这石湖上冬末的晨雾,愈接近天亮时分,也愈浓烈,仿佛什么活生生的、有性格的东西,定要死乞白赖地缠住不松不放。这使得那位扶着船舱篷顶站立眺望的游击队女指导员,满脸恼怒,焦躁不安。她简直恨透了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浓雾,那对明亮的眸子,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出三步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她现在恨不能插翅飞上湖心的沙洲,因为情况突然间变得这样紧急,时间对她来讲,不但意味着亲人的生命,同时还攸关着整个游击支队的命运。然而,老天偏偏作对,在这大年初一的早晨,下起了没完没了的大雾,挡住了视线,辨别不清方向。而且芦苇丛中密如蛛网的河道,完全有可能搅昏了头,以致迷了路。
世界上有多少条伟大的河流啊!
美洲大陆的亚马孙河,是世界最长的河流,全长六千四百公里。她以希腊神话中勇敢的英雄亚马孙的名字命名,从安第斯山东麓流出,汇集着二百多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支流,织成一张流程六万公里的广袤河网。她像一个老祖母,率领着她繁盛的亚马孙家族,浩浩荡荡,注入大西洋。
尼罗河,她是世界第二条大河。她像一个温柔的妈妈带着两个肤色不同的女儿——青尼罗河和白尼罗河在非洲大陆上旅行。六大瀑布是她们头上亮晶晶的珠冠,金字塔是她胸前光灿灿的宝石。她切开了世界上最大的撒哈拉大沙漠,流经东非裂谷区,在维多利亚湖睡一个觉,用她的乳汁浇灌着非洲干旱的土地。
美国的密西西比河,代表着美国人民的勇敢和智慧,落基山是她的故乡。她曾经是世界上船只最多的河流,也是世界上各种风帆的博览会。
湄公河,被称为“流动的稻米”。她像一个丰丽的少妇,在热带丛林中漫步。她的修长手臂上环抱着五个天使般的孩子。她的名字就是“幸福之母”。
伏尔加河是欧洲的第一条大河,全长三千六百公里,她是俄罗斯的母亲。多瑙河,她只有两千八百公里长,却像一条绸带,把欧洲八个国家“串连”了起来。泰晤士河只有三百六十公里长,却是欧洲一部“流动着的历史”。
在这众多的河流中,我更爱我们祖国的河流。
长江是我国第一条大河。她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奔流而下,穿过山高谷深的横断山脉,劈开重峦叠嶂的云贵高原;奔腾的江水,一出三峡,便一泻千里,在广阔的江汉平原上驰骋奔流,最后注入浩瀚无垠的东海。辽阔的长江流域是我国的最丰富的资源、最富饶的沃土,使几亿人口在她的怀抱里生息成长。长江的美是仪态万方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她磅礴的气势;“白波九道流雪山”,“大江茫茫去不还”,是她的雄姿;“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是她的夜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她浩瀚苍莽的写照。
黑龙江是我国又一条著名的大河。墨绿色的江水,蜿蜒四千三百公里,在弯曲的河床中汹涌奔流,肥沃的原野,茫茫的草地,无边的林海,是北中国最富饶的地方。
在祖国的南方,绿野平畴,澄江如练的珠江,汇合东、北、西三江流水,形成南国最广阔、最富庶的三角洲。她像一枝画笔,在大地上点染着浓绿的颜色,点染着生命。
在这众多的河流中,还有一条举世闻名的大河,那就是黄河。
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
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
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
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比方说,一个好天气;一封盼望已久的来信;看了一部好电影;电车上有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给老太太让了座……现在呢,只是因为这晴朗的天;病后的好胃口;莫征周到而又不露形迹的关切。
薛大娘洗漱完,用发散着香胰子气味的手,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历,于是,那个让她又盼又怕、又喜又忧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页红日历上,赫然宣布了出来。对于薛大娘来说,一日二十四小时的记时法,新的一日从午夜零点开始的概念,虽说经过这些年子女们谈话的熏陶,也算懂得,但从心理习惯上来说,她还是把天光透进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儿子薛纪跃办喜事。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喤!——”
“喤!——”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又辽远,响彻北京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地宣告:皇帝出巡!
“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闭门不出,谁胆敢开窗窥视,定被巡街的捕快问罪。胡同口一道道栅栏都已关上。只有少数来不及躲开的小民,听到鞭声便立即匍匐,绝对不能抬头。
开道红棍,黑漆描金,由一对对銮仪兵高擎着走过。跟着便是由鼓、仗鼓、板、龙头笛、金、画角、金钲、小铜号、大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着铙歌大乐“布尔湖”。小铜号圆润嘹亮,八管齐奏,以悠扬的旋律歌颂着满洲先世;大铜号四尺多长,八管同吹,震耳欲聋;四面铜鼓的敲击声比乐曲声传得更远,震得地皮簌簌发颤。乐队之后,三百多红衣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簿:伞——黄、红、白、青、黑、紫等色的龙纹伞、花卉伞、方伞、圆伞;扇——鲜红、金黄、单龙、双龙、圆形、方形、鸟翅形;各色幡、幢、麾、节、氅,锦绮辉耀;各种旗纛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枪、戟、戈、矛、钺、星、卧瓜、立瓜、吾仗,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显示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浩浩荡荡、绚烂夺目的銮仪,导引着一顶黄幔软金檐暖步舆。
如果外地人初来到这座大都市,冷不丁地问一句,市中心在哪里?谁也不会想起普店街。按说它位于的卫海区该是正宗的中心区,它是这座城市的发祥地。
还在大清盛世,就围着这块不大的地方筑起过城墙,它便由集镇正式成了城。八国联军打进来,四面墙轰塌了三面,它的地界由此又扩大了。现在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市区就是以它为中心,慢慢扩展、繁衍而成的。然而随着城市的扩大,它却越来越破、越来越挤。新区的居民从人数到实力都居优势。人们随着离宗忘典,不再以它为中心,甚至它的存在都似乎影响了繁华大都市的形象,羞于提及。这座都市是全国首批开放城市,从西哈努克亲王到伊丽莎白女王,无不光顾此市。
一列火车向南疾驶。其中一节平板车上装载着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
兵团副司令秦震坐在小吉普司机旁边他的座位上。
雨水在风挡玻璃上狂泻奔流,
风把雨水旋进吉普车厢里面,
凉渗渗的大雨点扑在秦震的脸上,他的美式军大衣和微微敞开的军装上衣的领口,都淋湿了,雨水聚汇起来,顺着脖颈流注到胸膛上。
参谋、警卫员几次请他搬到后面中型吉普电台车上去,他却断然拒绝了。因为在这种历史转折关头,他宁愿在暴风雨里猛进。这不只由于他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风餐露宿中度过,一个军人之于大自然,就如同一个猎手之于大森林一样,不论怎样含辛茹苦,都已处之泰然。此时此刻,秦震还有一个特殊的、甚至隐秘的原因,就是这次解放北京之后,无数天南地北、相违多年的老战友骤然相见,高兴尽管高兴,可是由于岁月的销蚀,有些人彼此之间,一下不能相认了。秦震虽然面颊还是那样红润、眼光还是那样机敏,不过,仍然有人拍着他的肚子笑谑地说:“你长得富态了!”这对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委实来得太早了一点,可惜,事实如此,他的肚子已经无法掩饰地从军装下微微凸现出来了。
穆斯林的葬礼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合院。
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高耸着造型简洁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红色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双钩镌刻的金漆对联:“随珠和璧,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的“长命富贵”“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不同,隐隐可见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高高的门槛,连着五级青石台阶。
这座大门,通常是紧闭着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迎。
战争和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十四岁的童家霆突然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异常。
家霆的爸爸童霜威,字啸天,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昨天傍晚,爸爸回来了,家霆发现爸爸脸色沉重,有心事,吸着香烟,在客厅里来回蹀躞了很久。然后,天黑下来了,吃晚饭时,听到秘书冯村同他谈话。
黑黑瘦瘦的冯村,用匙喝着蛋花汤,不温不火地问:“秘书长,看来,老蒋在西安生命危险了?”
童霜威先是嚼着饭沉吟,接着点头:“呣,事态严重呢!”语气就像轻微的叹息。
“中枢准备怎么办呢?”
“今夜中常会和中政会都要开会讨论处置办法。看来,张学良是要褫职严办的,可那有什么用!”
“您看这事会怎么发展?”
“等着看吧。”
白鹿原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完全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经谙熟男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拗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
白门柳偏西的早春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红氍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又增加了寝室的温暖和宁帖;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几片绿叶,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瞅着那一帘竹影,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重新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从大红云缎被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骚动之秋岳鹏程的推土机推平了老坟地,也推平了人心里的界碑。 大丧院——这个被八百户人家诅咒了几辈子的名字,连同它背后那片长满荒草的乱葬岗,在三天之内被夷为平地。推土机的履带碾过腐朽的棺木和残碑,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而烟尘散尽后,一座名为“大桑园”的现代化工厂正拔地而起,钢筋铁骨的骨架刺向胶东半岛的天空,像一柄淬火的剑。
这场骚动的不是秋天,是人心。 岳鹏程站在新厂房的最高处,俯视着脚下沸腾的工地。八百个壮劳力像蚂蚁般穿梭在混凝土和钢架之间,汗水和泥浆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绘出图腾。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被唾弃的“鬼地”,连最胆大的后生也不敢在日落后来此撒尿。而现在,它将成为全县第一个产值破千万的乡镇企业——用岳鹏程的话说,“要让大桑园的招牌,挂到省城济南的城门楼子上!”
但此刻他听见的不是机器的轰鸣,而是父亲岳锐的拐杖声。 那根枣木杖敲击地面的闷响,从村东头的祖屋一直追到工地,像古庙里的晨钟暮鼓。岳鹏程知道,父亲是来兴师问罪的——为了推倒老坟地,更为了昨天那份登在省报头版的报道。标题刺得人眼疼:《农民企业家岳鹏程:破除封建迷信的先锋》。而岳锐,这位参加过孟良崮战役的老革命,在读完报道后砸碎了跟随半生的搪瓷缸,缸底“人民功臣”四个红字裂成齑粉。
抉择市长李高成接到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工人要闹事的消息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总经理郭中姚在电话里对他说,他们整整做了一晚上的工作也没有说服工人们。有两个副总经理在做工作时,都几乎挨了打。连离休在家的党委书记范立刚也受到了工人的围攻,有两个赖小子还趁机把范书记家阳台上的玻璃给砸了。公司保安处连经济民警算上一共出动了百十来号人也没能顶住事,整个乱成一锅粥了。公司宿舍区这会儿至少聚集了有三四千人,有几个领头的说了,他们明天一早就集体到市委门口请愿。总公司接送工人的大轿车聚集了足有二十多辆!听说还有人正在联系外单位的车,要是联系不下,就用大卡车接送,而厂里的大卡车至少有四十多辆!要真让这么多人出去了,不用说别的,只这六七十辆车聚集在市委门口就能把整个市区闹翻了天!
尘埃落定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唔唔地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斗,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噎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
长恨歌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曦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做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画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窗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了灰鸽。
茶人三部曲浙西茶苗在遥远的南亚次大陆迅速繁殖之际,它的故乡对它的行踪几乎一无所知。19世纪中叶,这个清帝国的富庶省份,正在一场大战乱之中。
东南一隅的浙江,本来有着性情温和的岁节和湿润多情的雨季。缥缈的雾气在清晨与傍晚缭绕省城杭州的三面峰峦,那里是小叶种灌木茶林生长的最舒适的温床。
愤怒的拜信上帝教的中国南方的农民们,聚集为太平军,头上裹着红巾,被称为“长毛”,占据了这个茶商云集的集散之地。
同治三年,岁在甲子,春三月三十日,驻扎杭州的太平军弹尽粮绝,在死守两年零三个月之后,终于在夜半时分,撤出武林门,退向德清。
次日,余杭相继失守,清军入城。
马嘎尔尼和长毛都不会对位居杭州城羊坝头忘忧茶庄的杭老板产生实质性的影响。这个同样也染上了芙蓉瘾的中年男人,继承了杭氏家族绵延不绝的茶之产业,有忘忧茶庄一座、忘忧楼府数进。涌金门的忘忧茶楼一幢,昔因抽大烟之故,易手他人。
沉醉在烟气中的杭老板,和与他共读过同一私塾的郊外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均为乐天知命之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对朝廷和国家都缺乏必要的热情。官府也罢,长毛也罢,首先不要影响他们发财致富,其次不要影响他们婚丧嫁娶。说实话,长毛对忘忧茶庄倒也不薄,发给它“店凭”,准它开业经营,茶庄所在地,又是太平军划出的买卖街,长毛也要喝茶的,茶庄生意倒也兴旺。
张居正隆庆六年闰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贼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打更巡夜的更夫皂隶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却说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憋着一泡尿也舍不得离开热炕头的老北京人都知道,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决计不肯吃这等苦头。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内阁首辅高拱与次辅张居正从门里走出来。此时熹光初露冻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两位阁臣刚出大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大胡子吹得零零乱乱。就因为这部大胡子,再加上性格急躁,臣僚和宫廷中的太监背地里都喊他高胡子。
“都二月了,风还这么刺骨头。”高拱一面整理胡子,一面用他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道。
“二月春风似剪刀嘛。”身材颀长器宇凝重的张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长须,只因用了胡夹,才不至于被风吹乱。
无字尽管现在这部小说可以有一百种,甚至更多的办法开篇,但我还是用半个世纪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那个秋天的早上,吴为经过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时,决定要为叶莲子写的那部书的开篇——
“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只这一句,后面再没有了。
这个句子一撂半个多世纪……
历史的天空韩秋云把上吊的绳子系好,踮起脚扯了两下,很结实,然后就从老桐树枝丫上爬下来,靠着树根喘气。韩秋云寻思上吊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在先前都只是念头,是想死给他们看看。这一次,她是动真的。人家看不看,于她已是无所谓,她反正是活不下去了。要她嫁给梁大牙,那是死也不能干的。
梁大牙何许人也?
梁大牙是蓝桥埠富绅朱二爷的小伙计,其实多出的那颗大牙并不大,眼大耳大手大脚大倒是真的,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就长成了敦敦实实的一条精壮汉子,阔脸浓眉,膀大腰圆,坯子其实不差,按当地说法,脚大手大可以走四海镇五岳,命中主贵。只因为左边多长了一颗虎牙,生出几分邪气,福态像有点破损。蓝桥埠好心的老辈人怂恿梁大牙把那颗多余的虎牙拔了,梁大牙的老掌柜朱二爷朱恽轩却执意不让,说是父精母血,命里带来的物件,不是轻易可以糟践的。倘若他日遇到贵人,或有别的法子破贱取贵。因了自幼爹娘双亡,梁大牙是在朱二爷一手调教下长大的,对朱二爷自然言听计从。如此,那颗有碍尊容和福禄的虎牙就得以苟存下来,草民的日子还得先过着。
英雄时代泛红的枫叶已经把西山地区染出了一世界的香艳。
陆承伟从小游泳池里爬上来,裹了一件真空棉睡袍,坐在一张沙滩椅上,睁开自信而有神采的眼睛,把棱角分明的、简直可以看成罗丹《思想者》原型来看的脸,整个沐浴在漫过东方的朝霞里。眼前是一片片掩映在青红树叶间的高档别墅区,一幢幢稍有变异的哥特式或者巴洛克式小楼,使得这一片透出了些许香榭丽舍或者枫丹白露地区那种优雅恬适的情调。再远处,隐隐可以看见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杰作香山饭店那熔中西文化于一炉、体现天人合一观念的优美轮廓。再往远处,应该是堪称世界园林之冠的大气而铺张的颐和园,可惜淡淡的灰雾烟尘阻碍了他本可抵达昆明湖的目光。更远处那已溶入天际的默不作语之处,便是陆承伟计划里最终以主角的身份登上的舞台——北京城了。
东藏记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足以令人赞叹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呼: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重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阳光透过云朵,衬得天空格外的蓝,阳光格外灿烂。
用一朵朵来做数量词,对昆明的云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郊外开阔处,大朵的云,环绕天边。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个个欲升未升的氢气球。不久化作大片纱幔,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的云变化更是奇妙。这一处如山峰,层峦叠嶂,厚薄相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处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盆中鲜花怒放,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它们聚散无定,以小朵姿态出现总是疏密有致,潇洒自如,以大朵姿态出现则如堆绵,如积雪,很有气势。有时云不成朵,扯薄了,撕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画。有时又几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几座七宝楼台,转眼便又坍塌了。至于如羊如狗,如衣如巾,变化多端,乃是常事。云的变化,随天地而存,苍狗之叹,也随人而在。
秦腔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
喜欢白雪的男人在清风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发绿,我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谁一旦给白雪送了发卡,一个梨子,说太多的奉承,或者背过了白雪又说她的不是,我就会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树上的一圈儿皮,让树慢慢枯死。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还在村里的时候,常去包谷地里给猪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脚就踩进她的脚窝子里,脚窝子一直到包谷地深处,在那里有一泡尿,我会呆呆地站上多久,回头能发现脚窝子里都长满了蒲公英。她家屋后的茅厕边有棵桑树,我每在黄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动静,她的娘以为我偷桑葚,用屎涂了树身,但我还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为了能见到她,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跌破了头。清风街的人都说我是为吃嘴摔疯了,我没疯,他们只知道吃嘴,哪里晓得我有我的惦记。窑场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边吃一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数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了土匪会抢她的!他这话我不爱听,走过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们就打起来。我打不过三踅,他把我的饭吃了,还要砸我的碗,旁边人劝架,说甭打引生啦,明日让引生赔你个锅盔,拿手还比画了一个大圆。三踅收了拳脚,骂骂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劝架人:为啥给他比画那么大个锅盔?他吃他娘的×去!旁边人说:你这引生,真个是疯子!
额尔古纳河右岸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坐在这样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湖光山色暖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挣到一万元钱。存折上的数字正在缓慢地向一万靠近,有几个夜晚,暖暖已在梦中设计这一万元的用法了。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接到了娘病重的电话,其时她正在北京朝阳区的一栋高楼里,给一套新装修的房子保洁。新房里有一股浓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头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脚不停地忙着:刮去地板砖上的污迹、擦亮门窗上的玻璃、抹掉洁具上的污点、背走装修垃圾……保洁公司把这家的活包给她和另外两个姑娘,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属于她的九十块钱。可能是楼高离天太近的缘故,从窗外扑进来的八月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使得暖暖前胸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记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时,女伴的“神州行”响了,女伴接通后把“神州行”朝她递过来:找你的。暖暖有些诧异:谁?及至看清号码是家乡的,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给爹交代过,电话是同事的,没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声音里全是慌张。爹说: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邮电所给你打的电话,你快回来,你娘病得厉害……暖暖当时的腿一软,急忙将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台,她对着话筒说:爹,快送乡上的医院,我立马回去……
暗算“7”是个奇怪的数字,它的气质也许是黑的。黑色肯定不是个美丽的颜色,但肯定也不是世俗之色。它是一种沉重,一种隐秘,一种冲击,一种气愤,一种独立,一种神秘,一种玄想。
你在高原我们家从古至今就爱交往一些有趣的人。这些人今天看不仅是可爱,而且还可疑;大概是他们害了我们。
当一场场麻烦——包括战争——过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为人们交口赞誉的英雄;而我们家既没有刻到碑上,也没有记到书上,反而经受了数不清的屈辱。这真不公平。
家里的老人在世时,天天盼着下一辈出一个有志气的人,比如说他能在多年磨难之后挺起来,出去找找公道,为全家讨回清白。这只是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不是没人试过;而是多次试过,不行。我从很小起就知道:要实现这个愿望是非常非常难的。但我牢牢记住了,记住了要做什么。
后来我按照家里老人说的,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这样一晃就是十几年。时间只是让我进一步明白了,要做成一件事到底有多么难。
天行者九月的太阳,依然不想让人回忆冬日的温情柔和,从出山起,就露出一副急得人浑身冒汗的红通通面孔,傲慢地悬在空中,终于等到要落山时,仍要挣扎一番,将天边闹得一片猩红。这样,被烤得蔫蔫的山村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只黑溜溜的狗从竹林里撵出一群鸡。没完没了的鸡飞狗跳,让暮归的老牛实在看不下去,抬起头来发出长长的叫声。安静了一整天的大张家寨,迫不及待地想发泄郁结。大大小小的烟囱,冒出来的黑烟翻滚得很快,转眼间就飘上了山腰,并在那里徐徐缓缓地变化成一带青云。
蛙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大约是那种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抑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陈耳和陈眉之父就是陈鼻,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1960年秋季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推拿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里都是以“大夫”相称的——的第一桶金来自于深圳。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那是上世纪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黄金岁月。说黄金岁月都有点学生气了,王大夫就觉得那时候的钱简直就是疯子,拼了性命往他的八个手指缝里钻。
那时候的钱为什么好挣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归了。香港人热衷于中医推拿,这也算是他们的生活传统和文化传统了。价码却是不菲。推拿是纯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劳动力的物价,一般的人哪里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归,情形变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拥到深圳这边来了。从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拥抱一样容易,回归嘛,可不就是拥抱?香港的金领、白领和蓝领一起拿出了拥抱的热情,拼了性命往祖国的怀抱里钻。深圳人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样的商机,一眨眼,深圳的推拿业发展起来了。想想也是,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只要牵扯到劳动力的价格,大陆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况深圳还是特区呢。什么叫特区?特区就是人更便宜。
一句顶一万句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别人叫他卖豆腐的老杨。老杨除了卖豆腐,入夏还卖凉粉。卖豆腐的老杨和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大家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
江南三部曲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被太阳晒得枯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这边风景我找到了,我发现了:那个过往的岁月,过往的王蒙,过往的乡村和朋友。黑洞当中亮起了一盏光影错落的奇灯。
虽然不无从众的嘶喊,本质上仍然是那亲切得令人落泪的生活,是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那黄金的年华,是琐细得切肤的百姓的日子,是美丽得令人痴迷的土地,是活泼的热腾腾的男女,是被雨雨风风拨动了的琴弦,还有虽九死而未悔的当年好梦。
也曾有过狂暴与粗糙、愚傻与荒唐……你仍然能发现作者以怎样的善良与纯真来引领与涂抹那或有的敌意,以怎样的阳光与花朵来装点那或有的缺失。那至少是心灵感受与记载的真实,是艺术与文学的映照与渴求,是戴着镣铐的天籁激情之舞。
生命册我是一粒种子。
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
我要说,我是一粒成熟的种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岁之前完成的。我还告诉你,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我有许多老师,家乡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师……早在十二岁之前,我已读完了三千张脸,吃过了田野里生长的各种植物,见识过了各样的生死。此后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过程了。过程是不可超越的。
我身上背负着五千七百九十八亩土地(不带宅基),近六千只眼睛(也有三五只瞎了或是半瞎,可他们都看着我呢),还有近三千个把不住门儿的(有时候,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说死的)嘴巴,他们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的。
我之所以把自己展览出来,是为了让你了解,在这个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有背景的。一个人的童年或者说是背景,是可以影响一个人一生的。比如说,在我的潜意识里,电话铃响和狗咬声是一样的突兀。不过,现在不同了。狗也到城市里来了。
繁花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了。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
黄雀记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很满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
人世间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人世间的事情,是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我要说的是我的经历,是我的见闻,是我的感受。我要告诉你们,人世间是多么的复杂,多么的残酷,多么的美丽。
牵风记“野政文工团”(晋冀鲁豫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派出一个小分队,来九团慰问演出。小分队不足十人,只能出演一些短小的节目,独唱独奏、快板剧、活报剧什么的,多是根据新近几次作战中的英雄事迹新排出来的。思想内容没得可说,可是出来进去总是那么几个熟悉面孔,太乏味了!台下开始发难:“不看!不看!不看!”
最初只有少数人起哄,像是受到恶性传染,到处尖声刺耳地打起了口哨。特别是几个伤员,挥舞双拐喧闹不止,一阵又一阵连续炮轰:嗵!嗵!嗵!直到把演员给轰了回去。
报幕人从大幕中缝处钻出来,他每次出现,观众都以为演出将会做出重新调整。这是一个顽固派,仍旧按照预定顺序,不紧不慢地报出了下一个节目。台下又狂呼乱喊起来:“出来一个坤角儿!出来一个坤角儿!”
北上1935年6月12日,夹金山脚下的懋功(今四川小金县达维镇)一位年轻的红军指挥员——红四方面军9军25师师长韩东山,带着他的战士已经在这里等了五天。
十天前,韩东山被紧急召到理番(今理县)的方面军总指挥部。一进门,身材消瘦的总指挥徐向前神采奕奕地对他说:“韩师长,我们马上就要同中央红军会合了!”
“真的?”韩东山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徐向前严肃地开始向他下达指示,“中央红军占领了泸定桥,现在经天全、芦山向宝兴急进,拟定在懋功与我们会师。你们马上做好战斗准备,为中央红军进入懋功打开通道。会师后,向中央首长汇报我们的情况,并掩护中央红军安全通过夹金山。以后具体行动,由30军政委李先念同志指挥。”最后,徐向前又特别嘱咐道:“中央红军行军快一年了,部队很苦。要虚心向一方面军同志学习,注意搞好团结。”
主角她叫忆秦娥。开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的。
易招弟为了进县剧团,她舅给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
很多年后,忆秦娥还记得,改变她命运的时刻,是在一个太阳特别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山坡上放羊,头上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的帽圈子,柳叶都被太阳晒蔫干了。她娘突然扯破喉咙地喊叫,让她麻利回来,说她舅回来了。
她舅叫胡三元,在县剧团敲鼓。她娘老骂她舅,说是不成器的东西,到剧团学瞎了,作风有了问题。她也不知道啥叫个作风问题,反正娘老叨叨。
她随娘赶场子,到几十里地外,看过几回县剧团的戏,见她舅可神气了。他把几个大小不一样的鼓,摆在戏台子一侧。他的整个身子,刚好露出来,能跟演员一样,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戏要开演前,他先端一大缸子茶出来。那缸子足能装一瓢水。他是不紧不慢地端着摇晃出来的。他朝靠背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还给腿面子上垫一块白白的布。
应物兄应物兄问:“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
没有人回答他,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他现在赤条条地站在逸夫楼顶层的浴室,旁边别说没有人了,连个活物都没有。窗外原来倒是有只野鸡,但它现在已经成了博古架上的标本,看上去还在引吭高歌,其实已经死透了。也就是说,无论从哪方面看,应物兄的话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有一句话,在他的舌面上蹦跶了半天,他犹豫着要不要放它出来。他觉得这句话有点太狠了,有可能伤及费鸣。正这么想着,他已经听见自己说道:“费鸣啊,你得感谢我才是。我要不收留你,你就真成了丧家之犬了。”
雪山大地向上的路衔接着冰白与蔚蓝,生命的制高点如此地光亮啊,爱与太阳跟踪而来,向他说一声扎西德勒。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
宝水睁开眼,窗外已经大白。看了一眼手机,六点整。四点半时还在床上烙饼,就算五点睡着,也不过是一个钟头的觉,还饶进去一个梦。
还是那个梦。
她在说话,却没有声音。眼皮儿撑出了一条细线,看不见里面的光。嘴巴颤巍巍地张着,唇形微微变动。我贴近她的唇,浓重的陈腐之气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丝丝甜腥,像是正在沤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长。
本巴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
江格尔就在那时长到二十五岁,美男子明彦也长到二十五岁,本巴所有人约好在二十五岁里相聚,谁也不再往前走半步。
先出生三十年,能预知过去未来九十九年凶吉的谋士策吉,早已等候在那里,他每日站在班布来宫殿的瞭望塔上,往几十年远的路程上眺望。
后出生的美人阿盖姗姗来迟,在她十二岁的早晨,江格尔隔着十三年的距离拉住她的手。
多远年月里的美人,江格尔的手都能伸过去拉住。
还有摔跤手萨布尔,他在二十三岁时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掉转身跑回到童年,把小时候赢了他的一个伙伴摔倒,扔出去七年远。然后,他两天走完二十年的路,在晌午前赶上班布来宫的隆重酒宴。
千里江山图1933年,腊月十五,乌云笼罩着上海,一场秘密会议突然被冲,一半与会者被抓。陈千里临危受命,重整队伍,继续执行绝密计划。众目睽睽之下,一场事先张扬的转移险战就此展开……
冉咚咚接到报警电话后赶到西江大坑段,看见她漂在离岸边两米远的水面,像做俯卧撑做累了再也起不来似的。但经过观察,冉咚咚觉得刚才的比喻欠妥,因为死者已做不了这项运动,她的右手掌不见了,手腕处被利器切断。冉咚咚的头皮一麻,想谁这么暴虐?
岸边站着六个人,他们是从附近聚拢的垂钓者。报警的走过来,说他是看着她从上游慢慢漂下来的。早晨,他以为她是一截树干。中午,他以为她是一只死掉的猫狗。下午,他才看清楚她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冉咚咚朝他指着的五百米开外的上游看去,江面平坦,平坦得就像水在倒流。岸边密密麻麻的树绵延,一直绵延到河流的拐弯处。她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钓鱼?他说退休以后,差不多两年了。她说我问的是今天。他说九点。
“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在这一带闲逛?”
“在这一带闲逛的人就是我。”
世界的人们,因为有矛盾文学奖,因为有好作品,生活才不仅仅是物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