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后我去工地搬砖 被工友嘲笑,直到老首长带着一个师的人来看我

发布时间:2025-09-22 17:00  浏览量:1

那天,工地上来了十几辆黑色的奥迪,车牌是白底的,打头那辆尤其扎眼。

整个工地,连搅拌机都哑了火。

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看着那群穿着笔挺军装的人从车上下来,径直朝我走来。为首的那个老人,肩上扛着金闪闪的将星,他握住我满是水泥灰的手,眼眶红了:“建军,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叫陈建军,退伍第三年,在工地上砌墙。

其实,我很少跟人提起当兵的事。那身军装,脱下来,就跟一层皮一样,连着骨头肉,硬生生剥离了。疼,但日子得过。

父亲在我退伍前查出肺癌,家底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大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大嫂身体不好,家里两个孩子等着吃饭。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没成家、没拖累的,这担子,我不扛谁扛?

部队想给我安排工作,我拒了。一来,我学历不高,进去也是坐冷板凳,耽误人家指标。二来,机关那点死工资,还不够我爹一个月的靶向药钱。

我爹是个老瓦工,干了一辈子,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上的。他常说,人活一世,得有门手艺傍身,手艺不会骗人,你下多少功夫,它就给你多少回报。

于是,我拿起了我爹的瓦刀。

工地上的人,都是人精。他们看我年纪轻轻,干活却不惜力,话又少,都觉得我这人有点“轴”。

工头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油条”,嘴碎,爱开玩笑。他总喜欢叼着烟,眯着眼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傻小子。

“建军啊,你说你,在部队里待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混到工地上了?”他一口黄牙,烟雾缭绕,“我那侄子,跟你差不多大,当了两年兵回来,家里给找了个关系,现在在社区当个小干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砖码得更齐了些。

旁边一个叫小刘的年轻人,刚从技校毕业,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比我们这些“土老帽”懂得多。他听了,也跟着搭腔:“就是啊,陈哥。你这体力,去当个健身教练都比搬砖强吧?听说现在私教课一节好几百呢。”

我笑笑,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有点涩。

我怎么跟他们说?说我在部队里,开的是全军最先进的99A主战坦克?说我曾经在朱日和的演习场上,带领车组三天三夜没合眼,硬是穿插到了蓝军的指挥部后方?说我手上这把看似笨重的瓦刀,跟我曾经操作的炮控系统一样,都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精准?

说了,他们不懂。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当兵没混出名堂”的失败者。

这份嘲笑,不是恶意的,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心里。它不疼,但密密麻麻的,让人不得劲。

只有教我手艺的李师傅,会偶尔拍拍我的肩膀。李师傅是我爹的师弟,六十多岁了,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像一根老榆木。他话不多,但眼睛毒,我哪一块砖砌歪了,哪一道缝没抹匀,他隔着老远就能看出来。

“建军,别理他们,”他递给我一瓶水,“这世上的人,大多只看你站在哪,没几个人关心你为啥站在这。你把墙砌直了,比啥都强。”

我点点头,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的那点烦躁,也被压下去了几分。是啊,我来这,是为了挣钱给我爹治病,是为了还债,是为了让家人过得好一点。别人的眼光,算个屁。

我陈建军,在部队是尖子兵,到了工地上,也得是把好手。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这方寸之间的砖墙上。拉线、抄平、挂线、砌筑……每一个步骤,我都按照李师傅教的,和我爹过去念叨的,做得一丝不苟。我的墙,平直如镜,灰缝均匀,连最挑剔的监理来了,都挑不出毛病。

渐渐地,工地上的人对我的看法,也有了点变化。他们不再拿我当兵的经历开玩笑,只是偶尔会感叹一句:“这陈建军,干活是真没得说,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

我躺在工棚的硬板床上,看着窗外的一角星空,有时候也会问自己。

我会想起在部队的日子,想起战友们的脸,想起老首长那双严厉又温暖的眼睛。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充满了荣誉、使命和滚烫的激情。

而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水泥、沙子和还不完的账单。

心里没有落差,是假的。

但每当我想起医院里父亲那期盼的眼神,想起大哥往我卡里打钱时那句“兄弟,别太苦了自己”,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人这一辈子,总得为点什么,活得像个爷们。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在尘土和汗水中,一天天过下去。直到那天,那十几辆黑色的奥迪,毫无征兆地,开进了我们这个尘土飞扬的工地。

就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平静如水的生活里,炸出了滔天巨浪。

第1章 尘土与汗水

工地的清晨,是被搅拌机的轰鸣声叫醒的。

我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工棚里还弥漫着一股汗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身边的工友老张翻了个身,鼾声震天。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迷彩T恤。这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唯一一件常穿的衣服,结实,耐脏。

食堂的早饭是雷打不动的馒头、咸菜和稀饭。我拿了三个馒头,蹲在角落里,三两口就解决了一个。胃里有了东西,身上才有了力气。

今天我们的活是给三号楼砌外墙。这是个精细活,也是个体力活。一板车砖头几百斤,从地面运到十几层的脚手架上,全靠人力。

工头老王叼着烟,叉着腰,在下面喊:“都麻利点!今天太阳毒,早点干完早点歇!”

小刘从我身边经过,他今天穿了件新买的速干衣,看起来精神抖擞。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陈哥,你这身衣服,得有年头了吧?看着都快成古董了。”

我没理他,弯腰抱起一摞砖,沉甸甸的,压在肩膀上,我却觉得心里踏实。

这就是我的战场。砖头是我的子弹,瓦刀是我的枪。

上了脚手架,风比下面大得多,吹在身上,带着高空的凉意。我把砖码好,开始调配砂浆。李师傅在我旁边,他今天的话比平时还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建军,”他忽然开口,“你爹……还好吗?”

“老样子。”我手上的动作没停,“医生说,能维持住就不错了。”

李师傅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知道我家的难处。当初我爹病倒,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把我介绍到这个工地的。他说:“你爹的手艺不能断了根。你小子,骨子里跟你爹一样,是块好料。”

我砌墙的速度不快,但很稳。每一块砖放下去之前,我都会用眼睛瞄一下水平线,用瓦刀的把手轻轻敲击几下,确保它严丝合缝。

“哎哟,我说陈大兵,”老王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几分戏谑,“你这是砌墙呢,还是绣花呢?照你这速度,咱们啥时候能下班?”

几个工友跟着哄笑起来。

小刘更是扯着嗓子喊:“陈哥是特种兵出身,讲究的是精准打击!一砖一瓦,都得计算弹道!”

笑声更大了。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点闷。但我知道,跟他们置气没用。他们不懂,也不需要懂。

我只是埋着头,继续干我的活。

李师傅看不下去了,他冲下面吼了一嗓子:“嚷嚷啥?有那闲工夫,自己上来砌两块试试!活干得糙,回头返工,看老子不拿瓦刀削你们!”

李师傅在工地上威望高,他一发话,下面顿时安静了不少。

老王悻悻地吐了口烟圈,嘟囔了一句:“急什么,开个玩笑嘛。”

中午吃饭,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女人、彩票和谁家的孩子又考了多少分。这些话题,我插不上嘴。

小刘端着饭盒凑过来,坐在我旁边。

“陈哥,别往心里去啊,王头他们就那样,嘴贱。”他扒拉着饭盒里的菜,装作不经意地问,“哎,说真的,你在部队里,是不是特别苦啊?我看电视里演的,天天泥里水里滚的。”

“还行。”我言简意赅。

“那退伍的时候,没给点啥补偿?比如安排个工作啥的。”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给了,我没要。”

小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为啥不要啊?铁饭碗啊!傻不傻?”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又充满算计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的选择?说为了那份所谓的“自由”?还是为了能更快地挣钱?

或许,在他看来,我的所有选择,都归结为一个字——“傻”。

“吃饭吧。”我不想再多说,埋头扒饭。

小刘见我不想聊,自觉没趣,撇撇嘴,端着饭盒走开了。

下午的太阳最毒,脚手架上的钢管被晒得滚烫。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安全帽的边缘往下淌,流到眼睛里,又辣又疼。迷彩T恤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像一层黏糊糊的皮。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墙体要垂直,灰缝要饱满,砖面要干净。这是标准,也是我对我自己的要求。

我爹常说,瓦工的脸,就砌在墙上。墙砌得好不好,路过的人都看得到,骗不了人。

这句话,跟部队里教官说的话,出奇地一致。教官说:“你们的荣誉,就刻在你们打出的每一发炮弹上。打得准不准,战场会告诉你答案,也骗不了人。”

原来,道理都是相通的。

临近下班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小刘在操作升降机的时候,因为图快,钢丝绳没有挂稳,一板车的砖头在半空中倾斜,哗啦啦地往下掉。

当时我正在下面清理落地的砂浆,听到头顶的惊呼声,我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我没有抬头去看,而是根据声音判断砖头掉落的大致方向,一个前扑翻滚,躲到了一根承重柱后面。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

“轰隆”一声巨响,砖头砸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碎石四溅。

工地上所有人都吓傻了。

老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就给了小刘一巴掌:“你他娘的想死啊!要是砸到人怎么办!”

小刘也吓得脸都白了,站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

我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惊愕,有后怕,还有一丝……敬畏。

“建军,你……你没事吧?”李师傅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

“没事,李师傅。”我摇摇头。

老王也跑了过来,他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又看看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小子……你这反应……比猴都快。”

我没说话。这种反应,是刻在骨子里的。在演习场上,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我们都要在零点几秒内做出判断和反应。因为慢一秒,可能就是“阵亡”的结局。

小刘也过来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陈哥……对不起……”

“下次注意点。”我看着他,语气平静,“工地上,安全是天。你这一下,要是出了事,毁的是两个家庭。”

我的话不重,但小刘的头埋得更低了。

那天之后,工地上再也没有人拿我当兵的经历开玩笑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或许,他们终于明白,我身上那些他们看不懂的“轴”,那些他们觉得“可惜”的坚持,并不是一文不值。

那是我用青春和汗水,在另一个战场上,换来的勋章。

虽然,这枚勋章,无人得见。

第2章 父亲的墨斗线

我爹叫陈援朝,一个带着时代烙印的名字。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那个小县城,也没干过别的,就是砌墙、抹灰、盖房子。他是个瓦工,一个手艺精湛的老瓦工。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我爹的工具房。那里面,总是飘着一股木头和石灰混合的味道。墙上挂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瓦刀、抹子、水平尺、墨斗……每一件都被我爹擦拭得油光发亮。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墨斗。

它通体是枣红色的,木质已经有了包浆,摸上去温润光滑。我爹说,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比他的年纪都大。

每次开工前,我爹都会很郑重地拿出墨斗。他会让我拉着线的一头,他自己则捏着另一头,眯着眼睛,瞄了又瞄,然后猛地一弹。

“啪”的一声脆响,一道笔直的墨线,就清晰地印在了墙体或者木料上。

“建军,记住了,”我爹总是一边收线,一边对我说,“咱们干活,就跟这墨斗线一样,得直!心里要是歪了,手上的活肯定也直不了。”

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只觉得那条黑色的线,很神奇。

我爹很少夸我,但他对我哥,却是赞不绝口。我哥陈建国,人如其名,老实、本分,学我爹的手艺,一点就通。我爹常说,建国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而我,似乎天生就不是。我坐不住,总觉得这小县城太小,装不下我的梦。我向往的,是书本里、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更广阔的世界。

所以,高中一毕业,我就义无反顾地去当了兵。

走的那天,我爹没来送我。我妈说,他一大早就去工地了。我知道,他不是不想送,是不知道该怎么送。在他看来,我这是“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手艺不学,跑去吃那份苦。

新兵连的日子,苦得超乎我的想象。但我咬着牙,一声没吭。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我得干出个样来,让我爹看看,他的小儿子,不是孬种。

我成了同年兵里第一个摸到方向盘的,也是第一个开上坦克的。那钢铁的轰鸣声,让我热血沸沸。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训练中,研究装备、琢磨战术。

几年下来,我成了全团最年轻的“金牌车长”。各种比武竞赛,我拿奖拿到手软。立功受奖的喜报,一张张寄回家里。

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我妈都会高兴地跟我说,我爹把那些奖状,都用镜框裱起来,挂在了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每次有客人来,他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指着墙说:“那是我小儿子,在部队里瞎混的。”

嘴上说着“瞎混”,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心底的骄傲。

我知道,他慢慢地,开始理解我了。

我以为,我会在部队里,一直干下去。直到,那通来自家里的电话。

我爹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我请了假,疯了一样往家赶。在医院里,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那个曾经像山一样结实的男人,如今却虚弱得像一张纸。

医生说,摔伤是其次,主要是检查的时候,查出了肺癌,晚期。

天,塌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荣誉、所有的理想,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在父亲的病床前,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退伍。

老首长找我谈了三次话,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建军,你是部队的好苗子,再过两年,提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红着眼,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对不起。以前,是国家需要我。现在,是我家需要我。”

老首长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我递上去的退伍申请书上,签了字。

回到家,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勉强凑够了第一期的治疗费用。

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昂贵的靶向药,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

大哥大嫂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种地的收入,对于这笔庞大的医疗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有一天晚上,我守在父亲床前,他忽然醒了。他拉着我的手,那只曾经能稳稳地弹出笔直墨斗线的手,如今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建军……”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爹……拖累你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爹,你说啥呢,”我哽咽着,“你把我养这么大,我为你做这点事,算什么。”

父亲吃力地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床头的柜子。我打开,里面放着他那个用了几十年的工具包。

“把……把我的家伙……拿出来……”

我把工具包放在他床边,他颤抖着手,从里面摸出了那个枣红色的墨斗。

他把墨斗塞到我手里,紧紧地攥着。

“建军……爹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这点手艺……”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漏风的风箱里挤出来的,“你……你比你哥聪明……学东西快……别……别让咱家的手艺……断了……”

我握着那个温润的墨斗,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父亲一生的重量。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爹,你放心。我学。”

从那天起,我白天在医院照顾父亲,晚上就回家,对着父亲留下来的那些木料和砖头,一遍遍地练习。

我从最基础的调砂浆开始,学着我爹的样子,控制水和水泥的比例。我学着拉线,学着砌砖,学着抹灰。

一开始,我砌的墙,歪歪扭扭,跟狗啃过一样。

我心里急,但我知道,这事急不来。就像在部队里练习射击一样,越是想打中,手就越抖。

我慢慢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我想起父亲弹墨斗线时那专注的眼神,想起他在工地上,一砖一瓦,不急不躁的样子。

我开始理解,那条笔直的墨斗线,不仅仅是一条线。

它是一种标准,一种规矩,一种心境。

它要求你,心无旁骛,绝对专注。

这一点,和我开坦克,何其相似。在高速行进中,要锁定几公里外的目标,需要的,也是这种摒弃一切杂念的专注。

我把在部队里练就的专注力,用在了砌墙上。

我的手,渐渐地稳了。我砌的墙,也渐渐地直了。

父亲的病情,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他走的那天,是个晴天。他把我叫到床前,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手指了指窗外,然后,又指了指我手里的瓦刀。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想告诉我,窗外的世界很大,但手里的活,才是自己的根。

安葬了父亲,我把他的工具包背在身上,找到了他的师弟,李师傅。

我对李师傅说:“师叔,我想跟着您,去工地上干活。”

李师傅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好小子,像你爹。”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瓦工。

我用我爹留下的工具,干着他干了一辈子的活。

每次弹响墨斗线,那“啪”的一声,都像是我爹在耳边对我说:“建军,线要直,心也要直。”

我一直记着。

所以,当老王他们嘲笑我的时候,我才能那么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在“混日子”,我是在继承我父亲的衣钵,我是在践行我对他的承诺。

这把瓦刀,这根墨斗线,就是我在这个新战场上的枪。

虽然它不会再给我带来军功章,但它能让我,站得直,行得正。

能让我,心安。

第3章 风言风语

自从上次升降机事故之后,工地上的人对我客气了不少。

老王见到我,不再“陈大兵”、“陈大兵”地叫,而是改口叫“建军”,偶尔还会递给我一支烟。小刘更是像个跟屁虫,休息的时候总爱凑到我身边,问东问西。

“陈哥,你那一下也太帅了!电影里演的都没你快!”他比划着,满脸的崇拜,“你在部队里,是不是专门练这个的?”

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有些东西,是融进血液里的本能,没法用语言去解释。

但这种表面的客气,并没能消除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优越感。在他们看来,我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搬砖的。

这天中午,发工资。

老王拿着一沓厚厚的现金,挨个点名。工地的工资,都是现金日结,图个踏实。

“张三,一千二。”

“李四,一千五。”

轮到我的时候,老王抽出几张红票子,递给我:“建军,你今天的,八百。”

我接过钱,点了点,塞进口袋。

小刘在我旁边,领了一千。他瞥了我手里的钱一眼,有些得意地说:“陈哥,你这不行啊。我这还是学徒工呢,都比你多。”

我没说话。

我知道,工地上是按量计酬的。我干活求稳求精,速度自然比不上他们这些“熟练工”。小刘虽然年轻,但脑子活,手也快,一天下来砌的墙,面积比我多出不少。

老王在一旁听见了,笑着敲了敲小刘的脑袋:“你小子懂个屁!建军这活,叫‘精品’!你那叫‘通货’!能一样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看我的眼神里,还是带着一丝“不划算”的意味。

在这个讲究效率和速度的时代,我的“精雕细琢”,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一种“傻”。

下午,甲方派来的监理老张来工地检查。

老张是个出了名的“铁面判官”,眼睛毒得很,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拿着个小锤子,在墙上敲敲打打,走到小刘砌的那面墙前,眉头皱了起来。

他用靠尺一量,摇了摇头:“这墙,垂直度差了五毫米。还有这灰缝,有的地方都空了。不行,得砸了重来。”

小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返工,意味着他今天一天都白干了,还得自己贴材料钱。

老王赶紧上前,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张工,张工,你看这……年轻人手潮,多担待……”

老张不为所动,推开他的烟:“王工头,这不是担待不担待的事。这是质量问题!房子是给人住的,不是开玩笑的!”

他又走到我砌的那面墙前,仔細地看了看,又用靠尺量了量,然后用小锤子轻轻敲了敲。

他脸上的表情,从严肃,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是赞许。

“这墙是谁砌的?”他问。

老王赶紧指了指我:“是他,陈建军。”

老张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小伙子,手艺不错啊。这墙,平整、垂直,灰缝饱满均匀,简直可以当样板了。跟谁学的?”

“跟我爸。”我老实回答。

“你爸肯定是位老师傅。”老张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小伙子。现在像你这样,沉得下心,踏踏实实干活的年轻人,不多了。”

说完,他转身对老王说:“王工头,以后这栋楼的外墙,都让他来砌。工钱,按精品活的标准,给他上浮百分之三十。”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哎,好,好!没问题!”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不解。

小刘更是垂头丧气地走到我身边,小声说:“陈哥,我真不明白。我砌得比你快多了,怎么就不行呢?”

我看着他,想起了刚入伍时,那个同样心高气傲的自己。

我放下瓦刀,拿起一块砖,对他说:“你看这块砖,它有四个角,八条边。你要把它放到墙上去,就要考虑它跟上下左右所有砖的关系。你放得快,可能只考虑了它自己,但你想过没有,你快了一秒,可能就给整面墙,埋下了一个隐患。”

我指着他那面被判了“死刑”的墙:“你看看,就是因为有几块砖放得急了点,导致整条线都歪了。房子是百年大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小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工地的风言风语少了很多。我的工钱,也成了最高的。

但我知道,他们对我,依然只是对手艺的佩服,而不是对人本身的理解。

晚上,躺在工棚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监理老张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现在像你这样,沉得下心,踏踏实实干活的年轻人,不多了。”

这究竟是夸奖,还是悲哀?

难道,踏踏实实做事,在这个时代,真的就成了一种稀缺品质了吗?

我想起在部队,每一次实弹射击前,我们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去校准火炮。那个过程,枯燥、乏味,甚至让人抓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个小时的枯燥,是为了保证炮弹在飞出去的那一瞬间,能够精准地命中目标。

没有人会因为校准火炮慢,而嘲笑一个炮手。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叫专业,这叫负责。

可为什么到了工地上,这种专业和负责,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傻”和“慢”呢?

或许,是战场不同了吧。

在部队,我的目标是打赢战争,保家卫国。而在工地,很多人的目标,只是挣到更多的钱。

我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都有自己的难处。

我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的孤独,而是一种价值观不被理解的孤独。

就像一个习惯了在精准地图上行军的士兵,忽然被扔进了一片没有坐标的丛林。周围的人都在横冲直撞,只有你,还在坚持着寻找正确的方向。

他们笑你慢,笑你傻。

可你心里清楚,只有方向对了,才能最终走出这片丛林。

我翻了个身,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算了,不想了。

明天,还得早起砌墙呢。

只要我砌的每一块砖,都对得起我爹的教诲,对得起我自己心里的那条墨斗线,就够了。

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由他们去吧。

我的路,我自己走。

第4章 一通意外的电话

日子就像工地上的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转着,把沙子、石子和时间,都搅和成了一团,然后一天天垒高。

我渐渐习惯了工地的生活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皮肤被晒得黝黑,胳膊上的肌肉,也比在部队时更加结实。

除了每天晚上会给大哥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我的生活几乎与外界隔绝。

大哥说,家里的债还得差不多了,让我别太拼,注意身体。我嘴上应着,但手上的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我知道,这个家,现在全靠我撑着。

这天下午,我正在脚手架上抹灰,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首都。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诈骗电话。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您好。”

“请问,是陈建军同志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而又沉稳的男声,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利落劲儿。

这称呼,让我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人叫我“同志”了。

“我是。”我回答。

“您好,陈建军同志。我是张振国将军的秘书,我姓李。”

“张振国将军?”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个名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是我在集团军时的最高指挥官,是我曾经的老首长!那个在演习场上,能把所有人都骂得狗血淋头,却又会在你生病时,亲自给你端来一碗热汤面的铁血将军!

他怎么会……怎么会找我?

“首……首长好!”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声音都有些发颤。

电话那头的李秘书似乎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一些:“陈建天同志,您别紧张。首长就是想问问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我挺好的。”我看着自己满是水泥灰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好。”李秘书说,“是这样的,首长下周要到你们省里来视察工作,想顺便……见见您。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见我?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一位功勋赫赫的将军,日理万机,要在一个行程满满的视察途中,抽出时间,来见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的退伍小兵?

这怎么可能?

“方便!当然方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生怕自己说慢了,这个机会就会溜走。

“好的。那等我们到了,再跟您联系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李秘书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首长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您说。”

“他说,‘好兵,走到哪里都是好兵’。”

挂了电话,我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工友们嘈杂的喊叫声。但这一切,仿佛都离我远去了。我的脑海里,只剩下李秘书最后的那句话。

“好兵,走到哪里都是好兵。”

一股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来,直冲眼眶。

我赶紧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一个男人,在外面受了再多的委屈,吃了再多的苦,都能咬着牙撑过去。但最怕的,就是有人懂你,有人还记着你。

那份理解和惦念,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能击中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建军!发什么愣呢!活干完了?”老王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我回过神,擦了擦眼角,大声应道:“马上!”

我重新拿起瓦刀,但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了。

老首长要来看我。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该穿什么去见他?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迷彩T恤,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泥。不行,太邋遢了。这是对首长的

不尊重。

我得去买身新衣服。

可我该去哪里见他?工地肯定不行。这里尘土飞扬,怎么能让首长来这种地方?

要不,去市里最好的酒店订个包间?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这个月的工资,刚给大哥打过去还债,剩下的,只够我一个人的生活费。

我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局促和窘迫,笼罩了我。

在部队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那时候,我穿着一身军装,走到哪里,腰杆都挺得笔直。因为我知道,我代表的,是军队的形象。

可现在呢?

我是一个瓦工,一个浑身汗臭和泥土味的建筑工人。

我拿什么,去见我昔日最敬重的老首长?

难道要告诉他,他曾经最得意的兵,如今,正在工地上,为了生计,搬砖砌墙吗?

他会不会……对我失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工棚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想起了老首长在全军比武后,亲自给我戴上军功章时,那赞许的目光。

我想起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你小子,是天生开坦克的料!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窗外,工地上那盏昏黄的探照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逃避的念头。

要不,明天就跟李秘书说,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

可是,我能骗得了首长,能骗得了自己吗?

我陈建军,什么时候成了缩头乌龟了?

在战场上,面对再强大的敌人,我都没有怕过。如今,只是面对自己落魄的生活,就要当逃兵吗?

不!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不能逃。

我是什么样,就让他看到什么样。

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给我爹治病,为家里还债,我没有偷,没有抢,我没有做任何一件丢人的事。

我还是那个兵,只是换了一个战场。

如果首长因为我现在的职业而看不起我,那只能说明,我看错了人。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会。

那个会在深夜,为站岗的哨兵披上大衣的老人,那个会因为一个士兵的家庭困难而悄悄塞钱给他的将军,他的心里,装的绝不仅仅是功名利禄。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重新躺下,决定明天就穿着我这身最真实的“行头”,去见他。

我是一名瓦工,这也是我的身份。

就像我曾经是一名坦克兵一样,值得被尊重。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老首长见我的方式,会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我更没有想到,这场会面,会彻底改变我在工地的处境,甚至,改变我未来的人生轨迹。

第5章 不速之客

我最终还是没能去市里见老首长。

因为就在我和李秘书约好时间的第二天上午,他们,直接来了工地。

那天,天气有点阴沉,工地上闷热得像个蒸笼。我正在和李师傅一起,给三号楼的楼顶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忽然,下面传来一阵骚动。

我探出头去,就看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十几辆黑色的奥迪,排成一列,缓缓地驶进了这个到处是钢筋水泥的工地。车队停稳,车门打开,一群穿着军装和便装的人走了下来。

他们一个个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与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工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工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手里的活都停了,搅拌机也识趣地熄了火。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老王嘴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他结结巴巴地问旁边的工头:“这……这是什么情况?哪位大领导来视察了?”

没人能回答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群“不速之客”身上。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李秘书,他正快步走到打头那辆车的后门,拉开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军装,肩上那颗闪亮的将星,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耀眼夺目。

是他!

我的老首长,张振国将军!

虽然几年不见,他的背似乎比以前更驼了一点,但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中一样,锐利如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张将军的目光在工地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们这栋楼的楼顶。

李秘书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指了指我的方向。

张将军点了点头,然后,迈开步子,径直朝我们这栋楼走来。

“快!快去个人接着!”老王反应过来,一边喊,一边自己先跑了过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首长好!首长好!欢迎领导来我们工地视察指导工作!”老王点头哈腰地迎上去。

张将军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没停,沉声问道:“陈建军,在哪个位置?”

老王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能通天的大人物,竟然是来找陈建军的。

他下意识地抬头,指了指楼顶:“在……在上面。”

“带我上去。”张将军的语气,不容置疑。

“哎……哎,好!”老王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引路。

我站在楼顶,看着他们一群人,通过简陋的施工电梯,一层一层地升上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李师傅在我旁边,也是一脸的震惊。他捅了捅我:“建军,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很快,施工电梯在顶楼停下。

张将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上了天台。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站在那里,穿着沾满泥点的迷彩T恤,手里还拿着瓦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汗味。

我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瓦刀藏到身后。

但张将军的目光,却让我停下了动作。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者失望。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激动,和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复杂的情感。

他推开身边想要搀扶他的警卫员,快步向我走来。

工地上所有人都跟了上来,小刘、老王,还有其他工友,他们远远地围着,伸长了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在所有人的注表下,这位肩扛将星的老人,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那只沾满水泥灰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建军……”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眼眶,竟然红了,“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猛地立正,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哽咽着喊道:“老首长!”

“好小子……”他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还是这么精神!”

他拉着我的手,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同样震惊的随行人员,大声说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我们集团军最优秀的坦克车长,陈建军!”

他指着我,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当年在朱日和,就是他,带领车组,单车穿插敌后一百二十公里,端掉了蓝军的指挥部,为我们整个演习的胜利,立下了头功!那一年,他才二十岁!”

他又说:“在边境的一次紧急任务中,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抢修发生故障的坦克,保证了任务的顺利完成。那一次,他的手,差点就废了!”

“这小子,荣立过一次一等功,两次二等功!是我们整个集团军的骄傲!”

张将军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天台上,也像一声声惊雷,炸响在所有工友的耳边。

老王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

小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周围的工友们,更是个个面露骇色,他们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地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那些我从未向人提及的过往,那些我刻意尘封的荣誉,在这一刻,被我的老首长,用这样一种隆重的方式,公之于众。

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委屈,有感动,更有无尽的温暖。

“好兵,走到哪里都是好兵。”

我终于明白,老首长让人带给我的这句话,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

他是真的,一直都记着我。

第6章 尘封的功勋

整个天台,安静得能听到风声。

所有人都被老首长的话给震住了。他们无法将眼前这个每天和他们一起搬砖和泥的陈建军,与那个口中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联系在一起。

老首长似乎没有在意周围人的反应,他拉着我,指着我手上那把瓦刀,问道:“怎么干上这个了?部队给你安排的工作,为什么不去?”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把家里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老首长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激动,慢慢变成了凝重和心疼。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好孩子……苦了你了。”

他转过头,目光如电,扫过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地方官员。

“同志们,”他沉声说道,“我们总是说,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可是今天,我们军区的战斗英雄,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为了给父亲治病,在工地上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这是谁的失职?”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几个官员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首长,这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我们检讨……”一个看起来是市里领导的人,赶紧上前一步,低着头说。

老首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今天来,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的。我来,是来请我们的大英雄,出山的。”

“出山?”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首长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建军,我们军区,正在筹建一座新的军史纪念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是一面英雄墙,上面要镌刻自建军以来,所有牺牲烈士的名字。这面墙,我们要求,必须用最传统的手工工艺来砌筑,要保证它能屹立百年,千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找遍了全国,也请了许多所谓的专家,但他们拿出的方案,都让我们不满意。他们要么追求速度,要么追求所谓的现代感,都缺少一种精神,一种对历史的敬畏。”

“后来,我一个老战友,向我推荐了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工匠,说他的手艺,堪称国宝。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位老工匠,就是你的父亲,陈援朝师傅。”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才找到了你。我们调阅了你所有的档案,也了解了你退伍后的情况。建军,我们相信,你不仅继承了你父亲精湛的手艺,更继承了他那种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这种精神,和我们军人的精神,是相通的!”

老首长握着我的手,恳切地说道:“所以,我今天,是代表军区,来正式邀请你,担任我们军史纪念馆英雄墙项目的技术总监!建军,这个任务,只有交给你,我们才放心!”

技术总监?

我彻底懵了。

我只是一个瓦工,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

“首长……我……我不行……”我下意识地推辞,“我就是个粗人,干点体力活还行,当什么总监……”

“你行!”老首长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我张振国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孬种!我相信我的眼光,更相信陈援朝师傅的儿子!”

他指着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介绍道:“这位,是项目的总设计师,刘工。他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你们今天带来的这十几车人,也都是这个项目组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我们今天来,就是来接你的!”

那十几辆奥迪,那几十个穿着笔挺的人,竟然……都是为一个项目而来,而这个项目的核心,竟然是我?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周围的工友们,已经彻底石化了。

老王张着嘴,半天都合不拢。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平时呼来喝去的“陈大兵”,竟然是连将军都要亲自上门来请的“大人物”。

小刘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对我的种种嘲讽和炫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师傅的眼眶也红了。他走过来,激动地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建军!去!必须去!这是给你爹争光,也是给咱们所有手艺人争光!你爹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看着老首长那充满信任的眼神,看着李师傅那激动不已的脸庞,再看看周围工友们那复杂的表情。

我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原来,我的坚守,不是“傻”。

原来,我父亲传给我的手艺,不是一文不值的“苦力活”。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懂。

我挺直了腰板,对着老首长,再次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次,我的声音,无比洪亮。

“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第7章 瓦刀与勋章

老首长他们并没有在工地上久留。

在确定了我接受邀请后,他便和随行的领导们先行离开了,留下了项目组的总设计师刘工和几名工作人员,与我商讨后续的交接事宜。

工地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有敬畏,有羡慕,甚至还有一丝讨好。

老王第一个凑了上来,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建军……不,陈总监!你看我这……以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看着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王头,你言重了。”我平静地说,“我还是陈建军,一个瓦工。”

我的平静,在老王看来,却成了深不可测。他更加认定,我是在说反话,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僵硬。

小刘也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陈哥……我……我对不起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有点傲气是好事。但记住了,本事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以后,把活干好。”

小刘猛地抬起头,眼圈都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他的冲击,恐怕比对任何人都要大。这或许会成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

刘工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拿着图纸,跟我详细地介绍了英雄墙的设计理念和技术要求。

那是一面高达九米,长达六十米的巨大墙体,全部要用一种特制的青砖,以最传统的“干摆、丝缝”工艺砌筑。这种工艺,对砖块的打磨、角度的控制、灰缝的精细度,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陈师傅,”刘工推了推眼镜,很诚恳地对我说,“不瞒您说,我们之前也找过故宫修缮的老师傅,但他们看了图纸都说,这个难度太大了,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我们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我看着图纸上那密密麻麻的标注,心里那股属于军人的好胜心,被彻底激发了。

难度大?

当年在零下四十度的戈壁滩上,徒手抢修坦克的发动机,难度大不大?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仅凭记忆和手感,蒙眼分解结合上千个零件的火炮系统,难度大不大?

“刘工,你放心。”我合上图纸,语气坚定,“这面墙,我砌了。”

和刘工谈妥了所有细节,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爹留下的那个工具包。

当我背起工具包,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师傅叫住了我。

他把我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建军,拿着。”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红布里包着的,是一把瓦刀。

这把瓦刀,刀身已经磨损得很薄了,但依旧闪着寒光。刀柄是黄杨木的,已经被摩挲得油光水滑,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

“这是……师爷传下来的。”李师傅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爹当年出师的时候,师爷把这把刀传给了他。后来你爹收了我,又把这刀给了我。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他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捏了捏:“建军,你爹常说,咱们手艺人,活的是个‘讲究’。这面英雄墙,是给烈士们住的地方,你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讲究’来,不能让他们受了委屈。”

我握着那把沉甸甸的瓦刀,它仿佛还带着几代人的体温和嘱托。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师叔,您放心。”我重重地点头,“我一定,对得起这把刀,对得起我爹,也对得起那些长眠的英雄。”

我向李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坐上项目组的车,离开这个我待了近一年的工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工地上,尘土依旧飞扬。工友们的身影,在脚手架上,显得那么渺小。

这里,有我辛酸的汗水,有我隐忍的委屈,但也有最朴实的温暖。

它是我人生的一个驿站,让我明白了生活的艰辛,也让我找到了自己的根。

车子一路疾驰,把我送到了市里最好的酒店。项目组给我安排了一个套房,说是在项目正式开工前,让我先在这里休息调整。

我站在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就在昨天,我还是那个躺在工棚硬板床上,为几百块工钱发愁的农民工。

而今天,我却站在这里,即将主持一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得让人难以捉摸。

我从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李师傅给我的那把瓦刀。

另一样,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唯一的一件纪念品——一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军功章。

我把它放在酒店柔软的白色床单上。

瓦刀,和勋章,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代表着我父亲的传承,代表着手艺人的坚守和尊严。

另一个,代表着我过去的戎马生涯,代表着一个士兵的忠诚和荣耀。

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同。

一个朴实无华,一个光芒万丈。

但此刻,我看着它们,却觉得,它们是那么的相像。

它们都需要你用汗水去浇灌,用专注去打磨,用生命去守护。

它们的核心,都是同一种东西——责任。

无论是砌好一面墙,还是保卫一个国家,你都需要对得起自己手里的家伙,对得起自己心里的那份信念。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战场。

从坦克驾驶舱,到工地的脚手架,再到即将动工的英雄墙。

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继续我的战斗。

我拿起那枚勋章,轻轻地擦拭着。

我想,我终于可以,把它和我父亲的瓦刀,放在一起了。

它们,都值得被尊敬。

第8章 新的征程

在酒店休整了两天后,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英雄墙项目的前期准备工作中。

军区为这个项目,专门在郊区开辟了一个巨大的场地,搭建了模拟墙体,供我进行材料和工艺的测试。

我婉拒了项目组给我配的司机和助理,每天天不亮,就自己坐公交车去场地。

我把我爹留下的所有工具,都带到了那里。

选砖、磨砖、调制砂浆……每一个环节,我都亲力亲为。

刘工和他的团队,对我这种“原始”的工作方式,一开始是有些不解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工作,完全可以由机器或者工人来代劳。

“陈总监,”刘工不止一次地劝我,“您是技术总监,负责把控大方向就行了。这些粗活,没必要您亲自来。”

我总是摇摇头,笑着回答:“刘工,你不懂。手艺活,就跟人一样,是有感情的。你只有亲手去摸,去感受,才能知道每一块砖的脾气,才能让它们在你手里,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让他们找来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瓦工,和我一起进行试验。

我们尝试了十几种不同配比的砂浆,在不同的温度和湿度下,观察它们的凝固速度、强度和色泽。

我们用最精密的切割机,把每一块青砖,都打磨成完全相同的尺寸,误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

然后,我开始砌筑模拟墙。

我用上了李师傅给我的那把师爷传下来的瓦刀。

当我握住它的时候,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仿佛能感觉到,我父亲,我师爷,甚至是更早的先辈们,都在通过这把瓦刀,注视着我。

我摒弃了所有现代化的测量工具,只用我爹教我的最古老的方法——一根线,一个水平尺,一个吊坠。

我的动作很慢,慢到那些年轻的工程师们,都有些不耐烦。

但刘工和那些老瓦工们,却看得目不转睛。

他们看到,我每放下一块砖,都要用手轻轻地抚摸,感受它与下面那块砖的贴合度。

他们看到,我用小小的灰匙,一点点地把灰缝填满,再用特制的工具,把缝隙勾勒成一道完美的凹槽,深浅、宽窄,都分毫不差。

那已经不是在砌墙了。

那是在进行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

一个星期后,一面两米见方的模拟墙,终于完成。

当墙体表面的保护膜被揭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面墙,平整如镜,青砖与灰缝之间,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长在一起的。在阳光下,整面墙泛着一种温润而又庄严的光泽。

刘工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墙面,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鬼斧神工……这简直是鬼斧神工!陈师傅,我服了,我彻底服了!”

我看着这面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没有辜负我爹的期望,没有辜负老首长的信任。

项目正式开工那天,老首长又来了一次。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工地。

他站在那面英雄墙的地基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站着。

“建军,”他忽然开口,“你知道吗?这面墙上,有一个名字,是我的老班长。”

我的心,震了一下。

“那年,我们一起去执行任务,为了掩护我,他……”老首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牺牲的时候,才十九岁。他跟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眼看到,我们国家,造出自己的坦克。”

老人家的眼角,滑下一行热泪。

“建军啊,你一定要把这面墙砌好。让我的老班长,和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英雄,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看着我们这个国家,越来越强大。”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份工作的全部意义。

我砌的,不是一面墙。

我砌的,是一座丰碑。

我砌的,是一个民族,对英雄的承诺。

从那天起,我吃住都在工地。我带领着我的团队,日夜奋战。

曾经在工地上嘲笑过我的小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竟然跑来找我。他哭着求我,说他不要工钱,只要能跟着我学手艺,干什么都行。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又执拗的脸,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我收下了他。

我把父亲教我的,李师傅教我的,以及我自己领悟到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教给了团队里的每一个年轻人。

我告诉他们,我们手中的瓦刀,不仅仅是吃饭的工具。

它是一种传承,一种责任,一种精神。

半年后,英雄墙,主体完工。

当最后一车脚手架被拆除,那面庄严、肃穆的墙体,完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时,整个工地,一片欢腾。

刘工抱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小刘和那些年轻的工人们,把我高高地抛向空中。

我看着蓝天白云,看着那面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墙,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落成典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老首长穿着崭新的军装,亲自为纪念馆剪彩。

我作为技术总监,也被邀请上了主席台。

我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了一身干净的工装。

在发言的时候,我没有念发言稿。我只是看着台下,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兵,看着那些年轻的战士,也看着远道而来的李师傅和小刘他们。

我说:“我叫陈建军,我曾经是一名坦克兵,现在,我是一名瓦工。我这辈子,只干了两件事。一件,是保家卫国。另一件,就是砌好这面墙。我觉得,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因为它们,都需要我们,把心摆正,把活干直。”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老首长,他正看着我,微笑着,缓缓地,向我敬了一个军礼。

我挺直腰板,用尽全身的力气,还了一个礼。

阳光下,英雄墙上的每一个名字,都闪闪发光。

我知道,我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这把瓦刀,这身工装,将是我在新的战场上,最引以为傲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