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南香红:为什么说731的罪恶,至今仍未结束?

发布时间:2025-09-26 20:35  浏览量:1

数据显示,截止9月26日电影《731》票房破13亿。

当《731》的电影镜头聚焦于过去的残暴,南香红的文字却在提醒我们:细菌战从未只是历史,它仍未结束,它关乎未来的警示、人性的底线,以及每一个“看见者”不能再背过身的责任。

“越是沉重的历史,作者越要冷静克制。”——谈及《没有结束的细菌战》创作过程,南香红反复强调冷静克制。细菌战本身的残酷性已不需要任何写作技巧渲染,仅客观陈述便能掀起读者情绪的巨浪。

南香红用20年时间,像一名执着的考古学者,挖掘着一段被刻意抹去、却从未离开的黑暗记忆。她追踪的,不只是史料中冰冷的死亡数字,而是一场仍在呼吸的灾难——鼠疫的幽灵仍在衢州的鼠群间潜伏,炭疽菌的伤痕在“烂脚”老人的身体上溃烂,而日本政府至今未弯下的膝盖,让这场细菌战在法律与良知乃至生存的层面,始终“没有结束”

《没有结束的细菌战》

南香红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5年5月版

定价:49.00元

ISBN:9787108078360

南香红,资深记者,非虚构作家,曾任《南方周末》高级记者、《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著有《野马的爱情》、《众神栖落新疆》、《没有结束的细菌战》等。

Q

A

《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记者

南香红

非虚构作家

问:

是什么契机让你决定投入数十年的时间,深入追踪和书写日本细菌战这段历史?

答:

契机是2002年,我当时在《南方周末》北京记者站工作,接到采访王选的任务。那时她刚结束细菌战一审诉讼,判决结果刚出。之后,我一直跟踪报道到现在。在此过程中,我越来越意识到这段历史的重要性和记录它的紧迫性。

细菌战诉讼原告团现在已不存在。

这个团队从1997年第一次起诉,1998年开庭,一直到2007年最后一审判决,坚持了十多年。最了不起的成就是:日本法院首次在法律层面认定了细菌战的事实。判决书认定日本731部队在陆军中央的命令下,在衢州、宁波、常德、江山等地使用细菌武器,造成居民因感染鼠疫、霍乱导致死亡,这种行为违反《日内瓦议定书》和国际惯例,日本政府负有国家责任。

诉讼结束后,王选团队转向田野调查,多次到美国档案馆查阅资料,整理出6册《日本生物武器作战调查资料》。在山东潍河流域进行细菌战调查,记录了3000个村民的口述历史,现在还在做细菌战“烂脚”患者的调查。他们锲而不舍的精神令人感动。

问:

你曾提到“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身去”,这句话如何贯穿整个创作过程?在这么多年的调查中,这种责任感是否发生过变化?

这句话实际上是王选在第一次接受我采访时说的。她说:“因为自己看见了细菌战这件事,就不能背过身去。”我在书中重点写了这一部分,详细记录了她为什么在40岁时决定转变人生轨迹,参与这件事情。

她对我说这句话时,我的理解并不深刻。我没有意识到细菌战研究调查和田野调查如此困难,她要面对和承受的东西如此沉重。随着近年来对细菌战了解的加深,对细菌战罪恶的本质认识渐深,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也更加深刻,这成为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觉得必须把这些年的采访和调查记录下来。

问:

书名《没有结束的细菌战》寓意深刻,“没有结束”的多重含义是什么?既指细菌战的历史影响延续至今,还是暗含对当下某种警示? 你希望通过这个标题向读者传递怎样的核心信息?

确定这个书名时我再三斟酌,最终选定“没有结束”,因为它包含多重含义

首先,细菌战的大量事实还没被完全揭开,我们所知道的仅冰山一角。日军在中国进行了多次、多地区、多菌种的细菌攻击,而我们目前了解得非常有限。因大量资料尚未公开,日本政府从未承认实施过细菌战。比如诉讼中使用的重要证据——《井本日记》,在被日本学者发现从日本防卫厅档案馆抄录下来并公开后,又被日本防卫厅藏起来,目前仍处于不能查阅的状态。

其次,细菌战的隐患并未去除,一直延续至今,造成的伤害仍在继续。目前在义乌、常德、衢州等地,相关部门一直在进行相关的防疫工作,还在抓老鼠监测。在衢州,几次检测结果都显示老鼠身上的鼠疫风险指标超标,这意味着在条件适合的情况下,鼠疫有可能再次发生。

另外,受害者没有得到相应的精神抚慰,他们的伤痛依然存在,对家庭的影响持续至今,也没有得到任何道歉。

同时,这个标题也想警示人们,细菌战在未来并非不可能再次发生国际社会对细菌武器的认识远不如对核武器的认识深入,防止细菌武器的国际共识和联盟也没有像核武器那样牢固

问:

当下有个流行的说法叫“回旋镖”,意指恶行终将反噬自身。日本进行的生物武器研究,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以“回旋镖”的方式伤害了自己?

确实存在这样的案例。

一些731部队成员回国后,竟利用当时的研究成果,比如“真空泵采血技术”创办企业,生产血液制品,在朝鲜战争期间供应美军大发横财。后来这些未被严格检验的血液产品回流至日本国内,导致大量日本人感染丙型肝炎、艾滋病等疾病。据记载,超过2000人因输入这些血液制品感染艾滋病毒,引发多起轰动日本的诉讼案。可见,违背伦理的研究成果,即便带来一时利益,最终也可能造成广泛而深远的伤害。

问:

从哈尔滨平房基地到浙赣地区的细菌战网络,你是如何串联起不同地理空间的证据链的?哪些关键遗址的探访最让你触动?

731部队作为细菌武器研发基地的情况,其中的人体实验等行为极其残酷,令人发指。但我发现很多国人对细菌战的认识可能就止于此,更多人不知道731平房做了多少人体实验;生产那么细菌干什么,用在了哪里;对细菌战实际攻击地区的情况、细菌战是如何开展的、疫病流行后的状况等,并不了解。

该书的重点是走访细菌战受害地区。这些地方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宁波将整个受攻击区域围起来焚烧;衢州从1940年遭受攻击后,到现在仍持续不断地反复防疫;浙江浙赣铁路沿线城市、村庄大量的“烂脚”患者令人触目惊心。虽然“烂脚”与细菌战的直接证据链条尚未完全建立——具体哪次攻击,用什么方法撒播无法确立,但可以确定“烂脚”是受到炭疽、鼻疽菌(由731部队大量生产并用于实战)感染造成的,并且病例大量集中在1940~1943年间发生。

问:

崇山村村民自费修建祠堂、刻写死难者姓名等细节,这些个体记忆如何补全宏观叙事?

光说细菌战有多残酷、令人发指,无法让人真正了解细菌战的全貌。在写书时,我特别注意“如何展现”——需要通过具体的案例、具体的人、具体的故事,挖掘细节

崇山村是我采访的起点,崇山村村民自己集资重修曲江祠祠堂,用作细菌战展览馆,后来政府拨款建了新的细菌战历史陈列馆。接触当地居民后发现,细菌战在他们心中并没有过去,他们的战争记忆和个体苦难经历依然鲜活。

比如写常德,我想展现一个城市被攻击后是什么样,“桃花源里的生物战”一章作了还原现场描写,就是让读者能够看见并进入现场;我详细描写防疫战、细菌战如何从天而降等细节,是为了还原细菌战的实际情形。像日本原子弹爆炸后有了《广岛》等文学作品以及影视作品,细菌战同样需要让群众了解,一旦受到细菌武器攻击会是什么样子,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细菌战。

在长达数十年的调研和采访过程中,遇到了哪些主要的困难?又是如何克服这些困难的?

答:

困难主要是材料太多,历史跨度太长,从1931年到现在。证据材料的收集、整理、合理使用都充满挑战性。克服的方法是耐心细致地慢慢做,不断研究,做好基础工作。

问:

本书涉及大量受害者及其后人的第一手访谈,在与这些亲历者交流时,你是如何建立信任、并处理访谈中可能出现的情绪创伤的?

信任问题基本上不存在。

这些受害者都很配合、很善良,而且他们有倾诉的愿望。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们一直是被压抑的,当细菌战诉讼发起后,创造了一个让他们讲述的话语场域。社会重视这个事情时,他们作为受害者讲述就有了正当性。

作为记者去采访,他们非常愿意配合,希望我们把他们的声音放大。我们的工作就是记录他们讲述的内容并进行严格核查:他们讲的内容是否准确?是否有旁证材料能够证明?同时要认识到,讲述本身是一种“闪电式记忆”——他们受到创伤时,记住了创伤造成最大冲击的那件事,可能会忽略其他细节,而且记忆经过岁月淘洗,可能会变得涣散或不清楚。访谈时除了记录讲述,还要借助档案材料、其他证据材料来印证他们的讲述,确保真实性。

问:

非虚构挑战:在处理石井四郎用2000伏电压做活体实验等残酷场景时,如何把握真实性与可读性的边界?

作为同胞,看到细菌战的相关事实会产生激烈的情绪。如何不让情绪干扰事实?描述2000伏电压实验,我只引用了当事人的日记,并没有做任何评述。

我在写这本书时非常克制,极力做到客观冷静如果发表太多感慨、情绪和评论,反而会干扰事情本身的力量。事实本身的残酷性已经包含了很多内容,事实本身就很有力量读者看到后,自然会产生自己的感慨和愤怒。作者不需要过度表达自我的判断、评价和情绪

至于文学性,我比较注重讲故事,不想让作品变成材料的堆砌我用人物(比如王选作为主要人物)、用故事、用事件去发展线索,把它们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在组合这些故事时,我借助了一些文学表达方法,比如设置冲突、制造悬念等,但在这些手法之下所用的内容严格控制在非虚构范畴内。

问:

叙事视角选择:书中既涉及加害者(如日军科研人员)、受害者,也提到国际社会的复杂角色(例如美国),你如何安排多重视点以避免简化历史?

历史本身是复杂的,涉及多方角色,刻意简化反而会失真。

我在写作过程中,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视角自然浮现出来。比如,最初我写王选和八年抗战时,并未关注到防疫体系、国际社会对细菌战的态度,以及当时大国间生物武器竞争的背景。但这些内容恰恰是理解细菌战全貌不可或缺的部分——它们影响着事件的走向,也决定着历史如何被记录和掩盖。在书中,这些视角并非刻意安排,而是随着真相的展开自然而然地被纳入叙事。

问:

书中提到了战后日美的掩盖行为以及冷战格局对真相揭露的影响。你认为这些外部因素是如何具体地阻碍了历史清算和正义伸张的?

最直接的表现是“东京审判”的缺失。

731部队主要负责人本应站上审判席,却因日美交易而被免责,除了被苏联俘获的部分人员,大多数战犯未受追究。美国出于自身利益(尤其是获取实验数据及冷战战略需要),选择将此罪行掩盖。直至20世纪60年代末,因生物武器地位下降、核武成为主导,美国才部分公开档案。而在此期间,由于冷战对立,即便前苏联早在1949年就通过“伯力审判”提出细菌战问题,也被西方阵营斥为“政治宣传”,即便证据确凿也不被承认。

此外,《旧金山和约》签订后,美国着力扶植日本作为东亚反共堡垒,劝喻亚洲国家放弃对日本战争追责,强调日本也是“战争受害者”,需优先恢复经济、重新崛起。加之中国国内历经内战。种种因素交织,导致细菌战真相被系统性地压制和遗忘长达数十年。

问:

通过深入研究,你认为哪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或关键细节最应该被当今世界记住和反思的?

我认为细菌、生物武器作为一种非常规战争手段,未来的生物武器可能不仅是细菌层面,而是病毒层面

用生物武器攻击人类、攻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存在,是一种非常残酷的战争手段,其残酷程度不亚于核武器,甚至在某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细菌武器造成的影响具有隐蔽性、绵延性,污染难以清除,对生命的戕害更加深远。到目前为止,细菌武器到底在中国造成了多大程度、多大面积的伤害,无明确记录。这本身就是一个有待揭示的事实,需要更多的研究调查及日方公开相关资料。

细菌战不像常规战争有一个明确的结束点,它还在继续,还可能出现更多令人震惊的证据材料。我们不仅要记住,还要行动:要进一步搞清楚细菌战的真相,对还在世的受害者进行精神抚慰(比如书中记载的针对"烂脚"患者的救助行动,实际上就是一种对战争创伤的疗愈)。让细菌战的真相更加大白于天下。若不知道它到底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对它危害性的认知会受影响,对战争责任的认识也会受影响。

问:

你认为,对于这些经历了深重苦难的个体和家庭,除了历史的记录,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来抚平这些“未曾疗愈的历史伤口”?

十多年前我采访日本学者上田信时,他告诉我,日本很多人认为战争遗留问题有一个“历史窗口期”,随着受害者的逝去,这个窗口会关闭,历史这一章就翻过去了,他们大多数人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现在如果到受害地去采访,会发现很多受害者已经逝世。180名原告中还在世的可能不到50人。随着受害者的逝去,他们承载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是抢救历史,把受害者的经历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通过诉讼引发的关注,比如,崇山村“劫难亭”的建立,实际上是崇山村的受难者纪念碑,相当于中国人的“哭墙”;衢州纪念馆的建立,使大量口述史得以留存;以及像常德受害者李宏华自筹资金建立村庄纪念碑等等。这些都是个体生命的纪念碑。我们要留存这段历史,进行深入的细菌战调查,只要鲜活的记忆还在,这段历史便不会被忽略或抹去。

问:

当前,包括影视作品(如电影《731》等)等多种艺术形式都在帮助公众铭记这段历史。在今天重温这段历史,有何意义?

通过书籍、电影、纪念馆、口述历史等不同形式的记忆传播,原本被遮蔽的历史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我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关注这一话题时,知之者甚少;而现在,关注和了解的人明显增多。

这种集体记忆的形成,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就像日本一些市民团体坚持调查真相30多年,最终将日本政府隐瞒的死亡人数从6万修正到50万,并成功申报世界记忆遗产,获得国际承认——他们靠的是持续的发声和行动。细菌战不仅是中国的历史创伤,也是全人类应共同面对的教训。它提醒我们生物武器的可怕,以及恢复真相与伸张正义的必要性。只有让更多人知道、看见、铭记,才能避免人类重蹈覆辙。

这本书出版后,年轻人对这段历史的关注度出乎我意料。

比如,在南京图书馆做报告时,来的都是年轻人;在小红书等以年轻人为主要用户的平台上发布的相关视频,点赞量都很高,经常达到10万+。细菌战领域通俗读物相对较少,更多的是研究著作。我推荐大家查阅王选团队整理的6册《日本生物武器作战调查资料》,以及美国、日本公开的相关档案资料。

问:

作为一名非虚构作家,你如何处理海量史料与叙事可读性之间的关系?在写作过程中,如何平衡客观记录与情感投入?

答:

关于史料与叙事,我的方法是以故事结构承载史料。非虚构写作尤其长篇,其实非常类似小说创作:需要找到主线逻辑和叙事节奏,将史料编织进故事发展中——要有冲突、有场景、有人物、有细节。唯一不同的是,所有内容必须严格基于事实,不能虚构。我的非虚构的架构方法是学会“用事实讲故事”。

关于客观与情感,总结来说是:让事实本身说话,克制主观渲染。越是沉重的历史,作者越要冷静克制。读者的愤怒与感动应来自于事实本身的力量,而非作者的议论或抒情。我在写作时刻意保持冷静的笔调,正是因为信任事实本身足够有力。

问:

数十年的投入于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对你个人的世界观和创作理念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答:

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很大,让我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本质,战争都是对生命最大的侵害。战争是人类最要不得的事情,不管以什么理由发动战争都是不可取的。因为战争一旦开始,就很难说它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最终会把人类带入怎样的深渊,这是无法在战前预测的。

完成这部著作后,你是否有下一步的创作计划?是否会继续关注相关主题?

答:

相关主题我会继续关注。同时,我也不只写细菌战,今年还会出一本关于新疆历史人文地理的书,目前已在最后的审校阶段。

初审:张佳璇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郑甜

排版|弦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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