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好心给女子送柴,女子却要男子留下,男子一犹豫答应了

发布时间:2025-09-26 05:16  浏览量:1

第一章 雾凇岭的寒夜叩门

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雪下得邪乎。

雾凇岭从腊月十三开始飘雪,飘到腊月十六还没停,鹅毛似的雪片裹着山风往人脖子里钻,把整个山岭盖得只剩白茫茫一片。

东头的陈老三裹紧了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粗布棉袄,弯腰把最后一捆松柴往背上捆——这柴是他前儿个在北坡砍的,晾了两天,干得透透的,烧起来火旺,不呛人。

“老三,你这是往哪儿送?”隔壁的王二婶推开柴门,探出头来喊了一嗓子,她的棉帽檐上积了层雪,说话时哈出的白气直往鼻尖冒,“这天都快黑了,还往岭西走?你忘了村里的规矩?”

陈老三直起腰,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搓了搓,瓮声瓮气地应:“给林秀送点柴,她那屋三天没冒烟了,别冻着。”

王二婶一听“林秀”俩字,脸立马沉了半截,扒着门框往西边瞅了瞅,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管她做什么?那女人是个煞星,三年前克死了男人,这会儿指不定又在招什么邪祟呢!

今天可是腊月十六,二十年前那个寡妇上吊的日子,你这会儿往岭西凑,不怕撞着不干净的东西?”

陈老三没接话。他知道村里都这么说林秀。三年前王大柱摔死在山后歪脖子树下,尸身还是他和村西头的李老头一起抬回来的——那天也是个大雪天,李老头在北坡砍柴,听见崖下有动静,喊了他一起下去,就见王大柱脸摔得血肉模糊,颧骨肿成青紫色,李老头脸色一变,赶过去探了探他的鼻子,已经没了呼吸。

打那以后,林秀就成了雾凇岭的“寡妇煞”,没人敢跟她搭话,连小孩路过她家门口都得绕着走。

他也知道,这“煞星”的名声,多半是张老黑传的。张老黑是村里的屠户,为人蛮横,王大柱刚死那阵,就总在酒桌上嚼舌根,说林秀“命硬克夫”“夜里会招鬼”,后来村里的闲话就没断过。

有回陈老三撞见张老黑拽着李老头往巷子里拖,两人在里头嘀咕了半天,他没听清具体说啥,只瞧见李老头出来时脸煞白,浑身发颤。打那以后,李老头见了林秀就绕着走,再也没跟她搭过一句话。

可陈老三总记得,那年他和李老头把王大柱的尸身抬到她家时,林秀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跪在地上没哭出声,只是攥着王大柱的手,指节都泛了白,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那模样,不像是克夫的煞星,倒像是块被冻透了的冰,一碰就碎。

他背着柴往岭西走,雪没到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得费劲把脚拔出来,踩出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盖得只剩个模糊的印子。

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疼,他缩着脖子往前瞅,远远看见林秀家的土坯房趴在雪坡上,像只冻僵的老狗。

奇怪的是,明明没看见烟囱冒烟,却有股淡淡的艾草香飘过来,混在雪气里,闻着有点发闷。陈老三心里犯嘀咕——林秀以前从不烧艾草,说那味儿冲得慌。

他走到院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院里的雪没被踩过,平平整整的,只有几只麻雀在雪地上啄着什么,见了人,扑棱着翅膀飞进了旁边的矮树丛里。

“林秀?”陈老三喊了一声,声音在雪地里散得快,没什么回响。

他走到屋门口,伸手推了推木门,没锁,“吱呀”一声就开了。屋里比外面还冷,黑沉沉的,只有西窗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天光,勉强能看清屋里的摆设:一张掉漆的八仙桌摆在堂屋中间,两边各放着条长凳,靠墙摆着个旧衣柜,柜门上的铜锁都锈住了。

里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细细的,像猫爪子在挠人的心。

陈老三放轻脚步走过去,撩开那挂洗得发灰的布门帘——林秀正坐在炕沿上,背对着他,深蓝色的棉袄后背落了层雪,头发披散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炕桌上摆着两副碗筷,碗是空的,旁边放着个青花碟子,碟子里盛着十几个饺子,皮都冻硬了,一看就是放了好几天的。

“林秀,你咋了?”陈老三把柴靠在墙角,走到炕边问。

林秀慢慢转过头来,陈老三吓了一跳——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痕,嘴唇冻得发紫,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镯子是王大柱当年娶她时给打的,圈口有点大,总往下滑。

“老三哥,你来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雪片似的,“我……我以为你不会来。”

“咋能不来?你这屋没生火,不得冻坏了?”陈老三往灶房瞅了瞅,灶膛里冷冷清清的,连点火星子都没有,“我给你带了捆干柴,这就给你烧火。”

他刚要转身,林秀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像块冰坨子,抓得却很紧:“老三哥,你……你能不能别走?”

陈老三愣了愣,转头看她。林秀的眼睛里满是慌色,嘴唇哆嗦着,像是怕极了什么:“我这几天夜里总听见有人敲门,敲得轻,一开门又没人,院里只有雪脚印,长长的,不像人的脚……今天是腊月十六,我怕,我一个人不敢待。”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陈老三的心揪了一下。他想起王二婶说的“寡妇上吊”的传言,又想起村里老人说的“岭西夜里有红影子”,后背有点发毛。

可再看林秀这模样,孤孤单单一个女人,在这深山雪夜里,怕是真要吓出病来——张老黑把“煞星”的名声传得满城风雨,这三年林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上次她去村头买盐,杂货铺的老板娘都隔着柜台递东西,生怕碰着她。

“我……”陈老三犹豫了,他摸了摸后脑勺,目光落在炕桌上的饺子上——那是白菜猪肉馅的,王大柱生前最爱吃,每次林秀包了饺子,都会叫他和李老头来吃一碗。

“就……就陪你到天亮?”他问,声音有点干。

林秀立刻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嗯!就到天亮,等太阳出来我就不害怕了,老三哥,谢谢你,你是好人。”

陈老三叹了口气,把棉袄的领子往上拉了拉:“行吧,那我先给你烧火,屋里太冷了。”

他去灶房抱了些柴,塞进灶膛,又摸出火折子吹了吹,火星子“噌”地冒出来,舔着干松枝,很快就燃了起来。火苗“噼啪”响着,映得灶房暖烘烘的,也把陈老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晃来晃去。

林秀坐在炕沿上,看着他烧火的背影,没说话,只是手里的银镯子转得更快了。

天黑得快,没一会儿,外面就彻底黑透了,只有雪光反射着点微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淡淡的白。陈老三把灶膛烧得旺旺的,又往炕洞里添了些柴,屋里终于暖和了些。

“你吃点饺子不?我给你热乎热乎。”林秀拿起那个青花碟子,问他。

陈老三摆摆手:“不了,我在家吃过了。你自己吃点吧,别饿坏了。”

林秀没再劝,把碟子放在灶台上温着,又从柜子里翻出块草席,铺在堂屋的地上:“老三哥,你今晚就睡这儿吧,有点薄,你别嫌弃。”

“不嫌弃,挺好。”陈老三说着,把棉袄脱下来当枕头,躺了上去。草席有点硬,硌得慌,但屋里暖和,他倒也不觉得难受。

林秀吹灭了桌上的油灯,里屋的布门帘“啪嗒”一声落下来,屋里只剩下灶膛里火苗的“噼啪”声,还有外面风吹过窗户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

陈老三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没睡着。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林秀今天的样子,比平时更安静,也更慌,尤其是提到“敲门”的时候,她的手都在抖。还有那两副碗筷,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摆两副做什么?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轻的,踩在地上没什么声响。他心里一紧,猛地转过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堂屋的门被风吹得“吱呀”晃了一下。

是错觉吧?他想,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

可没躺多久,里屋的布门帘又“哗啦”一声被掀开了,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红影子从里屋走出来,轻手轻脚地往门口挪。

红影子?陈老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村里的传言是真的?

他屏住呼吸,听着红影子推开木门,走进了院子。等外面没了动静,他才悄悄爬起来,披了件棉袄跟了出去。

院子里的雪积得更厚了,红影子走得不快,脚印留在雪地上,是女人的小脚。陈老三跟在后面,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那道红影子往村后山走——那正是王大柱当年摔死的歪脖子树方向。

没走多远,就到了后山的歪脖子树下。那棵树长得歪歪扭扭的,树枝上挂着雪,像披了件白披风,树干上还留着当年王大柱摔下来时蹭掉的树皮,黑乎乎的,在雪地里很显眼。

红影子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放在雪地上,然后用手扒拉着雪,像是要埋什么。陈老三看得真切,那布包是深蓝色的,正是林秀平时装东西用的那个。

他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想上前问问清楚,可刚往前迈了一步,脚下突然一滑,“扑通”一声摔在了雪地里,疼得他龇牙咧嘴。

“谁?”

红影子猛地转过头,声音是林秀的,带着点慌。陈老三趴在雪地里,抬头一看——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刚好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红棉袄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深蓝色棉袄,手里还攥着那个布包。

陈老三心里咯噔一下,刚要说话,就见林秀眼神慌了一下,没敢多停留,把布包往雪地里一扔,转身就往回跑,红棉袄在雪地里飘着,像团烧起来的火。

“林秀!”陈老三喊了一声,爬起来就追,可刚跑两步,就被脚下的雪绊倒了,等他再爬起来,林秀已经没影了。

他喘着粗气,走到歪脖子树下,捡起那个布包。布包有点沉,摸起来硬邦邦的,像是包着石头。

他解开布绳,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玉色发暗,上面沾着点褐色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血,旁边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纸都发黄了,边缘卷着边。

陈老三拿起纸条,借着月光展开——上面是用血写的字,字迹有点歪歪扭扭,像是急着写的:“不是失足,是推的。张老黑,他抢玉……”后面的字被水洇了,看不清。

张老黑?陈老三心里一惊。张老黑是村里的屠户,为人蛮横,三年前王大柱死的时候,他还在村里说风凉话,说王大柱是“贪心不足,想挖玉发财,才摔死的”。

难道王大柱不是失足?是被张老黑推下去的?

现在想来,那些“煞星”的闲话,怕是也他故意传的——就是要让林秀孤立无援,就算有冤屈,也没人敢帮她说话。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却带着股压迫感。陈老三猛地回头,只见林秀站在他身后,红棉袄还穿在身上,手里却多了把砍柴刀——那刀是王大柱生前用的,刀把上缠着蓝布条,已经磨得发亮。

“你都看见了?”林秀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老三手里的布包,像是要把它看穿。

陈老三的心跳得飞快,攥着布包的手都在抖。他看着林秀手里的刀,又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了白天的柔弱,也没有了刚才的慌张,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决绝,像是豁出去了。

“林秀,你……你这是干啥?”他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雪“咯吱”响了一声。

林秀没说话,握着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了白。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里像是蒙了层霜,冷冷的。陈老三心里发毛,心想:难道她要杀人灭口?

可就在他准备转身跑的时候,林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老三哥,我不是要杀你,我是……我是没办法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一抽一抽的,“大柱他不是失足,他是被张老黑推下去的!

三年前,大柱在北坡挖着块老玉,成色好得很,他高兴地回来跟我说,要拿着玉去镇上换钱,给我打个新镯子。可张老黑知道了,那天他跟着大柱上山,想抢玉,大柱不给,他就把大柱推下了崖……”

陈老三愣住了,手里的布包差点掉在地上:“那你当时咋不跟村里说?”

“我说了,可没人信我!”林秀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全是泪痕,“张老黑说我是寡妇,想讹他钱,还到处说我是‘煞星’,克死了大柱。

村里人本来就怕这些,听他这么一说,更没人信我了——连李大爷都不敢跟我说话,我后来才知道,张老黑拿他儿子的学徒工要挟他……我去找保长,保长说我没证据,让我别胡搅蛮缠……”

她捡起地上的刀,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这刀是大柱的,我一直留着,想找机会为他报仇,可我一个女人,打不过张老黑。我只能等,等一个愿意信我的人。”

陈老三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三年前王大柱的尸身,想起林秀当时红着的眼睛,想起张老黑在村里横行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那你穿红棉袄,又提今天是‘上吊的日子’,是咋回事?”他问。

林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棉袄,手指摩挲着袖口磨白的布边,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这红棉袄是我远房表姐的——二十年前在岭西上吊的那个寡妇就是她。

表姐嫁来不到一年,男人被拉去当壮丁没了信,村里闲汉刘老栓仗着亲戚是镇保长,逼她改嫁,表姐性子烈,腊月十六这天穿着这红棉袄,就在这歪脖子树上吊了,死前说红衣裳能镇恶人。”

她抬头望着树干上的旧痕,声音发颤:“今天刚好是她二十年忌日,村里老人说这天‘冤魂易显’,我穿这衣裳,一是壮胆,二是盼张老黑心里有鬼能发虚——毕竟这雪地里,埋过表姐的冤,现在又要埋大柱的,我不甘心。”

她捡起地上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声音发颤又带点激动:“是大柱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了血书,还把玉佩裹在布里埋进了雪。前段时间我总梦到他,梦里他就站在崖边流泪,啥也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总觉得他的死不对劲,就来崖底看看。本没抱指望,没想到老天有眼——雪化了点,树底下露了蓝布包的角,我扒开浮土一摸,就摸着这些了!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针扎。陈老三看着林秀跪在雪地里的背影,红棉袄的下摆被雪浸湿,贴在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他走上前,弯腰把她扶起来——她的膝盖已经冻得发僵,站在雪地里打晃。

“起来,地上冰。”陈老三的声音比平时沉,“这事我管到底。明天一早,咱先去找李大爷,他当年亲眼看见大柱坠崖,只要他肯作证,再加上这玉佩和纸条,咱就去镇上找衙门,不信治不了张老黑。”

林秀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泪雾,却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老三哥,你……你真信我?村里的人都说我是煞星,连我自己都快觉得,是不是我命硬,克死了大柱……”

“胡扯。”陈老三打断她,伸手拍掉她肩上的雪,“命硬不硬,不是旁人嚼舌根说了算的。大柱是个实诚人,你也是个明事理的,哪来的煞星?是张老黑心里有鬼,怕你把真相说出来,才编瞎话埋汰你。”

他捡起地上的刀和布包,把布包塞进林秀怀里,又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棉袄上还带着他的体温,裹住林秀单薄的肩膀,像团暖火。

“走,回屋。等天亮了,咱就去讨公道。”

林秀没说话,只是攥着怀里的布包,跟着陈老三往回走。雪地里的脚印一深一浅,两个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慢慢融进雾凇岭的夜色里。红棉袄的一角从陈老三的粗布棉袄下露出来,在雪地里晃了晃,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回到屋里,灶膛里的火还剩点余温,陈老三添了把柴,火苗又“噼啪”地燃起来,映得屋里暖融融的。林秀把棉袄还给陈老三,又去灶房舀了碗热水,递到他手里:“老三哥,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这日子还能怎么熬。”

陈老三喝了口热水,暖意从喉咙滑到肚子里,他看着林秀手里那个磨亮的银镯子,突然想起三年前王大柱拿着块粗玉料来问他和李老头:“你俩说,这玉打个镯子给林秀,她能喜欢不?”当时王大柱的脸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笑。

“谢啥,都是乡里乡亲的。”陈老三把碗放在桌上,“你也别多想,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跟张老黑理论。”

林秀点点头,转身进了里屋,布门帘落下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陈老三,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感激。

陈老三躺在堂屋的草席上,灶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清晰起来。他想起林秀说的表姐,想起王大柱攥着玉料的样子,想起张老黑传闲话时的嘴脸,心里堵得慌。

雾凇岭的雪,埋了二十年的冤,又埋了三年的恨,该到挖开的时候了。他想着,眼皮渐渐沉了下去,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里屋传来轻微的啜泣声,像雪粒落在窗纸上,轻得让人心疼。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山岭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片白茫茫里。可陈老三知道,有些东西,就算埋得再深,也终有见天日的那天。

第二章 雪痕里的盯梢与暗渡

鸡叫头遍时,陈老三被灶膛余烬的寒气冻醒。里屋布门帘垂着,林秀许是熬了半宿,此刻静悄悄的——昨夜她攥着布包哭到后半夜,说这三年连去村头磨个镰刀,都有人远远绕着走,张老黑逢人就说“碰着林秀要倒霉”,连她养的鸡丢了,都有人说是“煞星克的”。

陈老三刚往灶里添了把干柴,院外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粗嗓门裹着风撞得木门发颤:“林秀!开门!”

是张老黑。

陈老三心里一紧,瞬间明白过来——定是村里闲汉看见他昨夜没走,跑去报了信。张老黑怕林秀真找到帮手翻旧账,这是来探底的。他忙按住要起身的林秀,指尖往炕席下指了指,又朝她使了个眼色:“按昨夜说的来,别慌。”

林秀攥着衣角点头,飞快把布包塞进炕席缝里,头发往耳后拢了拢,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眼角还肿着,头垂得低低的,连抬眼的力气都像没有。

陈老三拉开门时,冷风裹着雪沫子扑了满脸。张老黑裹着件油腻的黑棉袄站在院口,身后跟着两个精壮帮工,都是屠户铺里拿惯了剔骨刀的,手背上还沾着未干的油星。

他三角眼扫过陈老三,往屋里瞟时,看见林秀缩在炕沿搓手,眼底的警惕松了些,嘴上却依旧横:“老三?你咋在这儿?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凑一起,不怕沾了她的晦气?”

“昨儿送柴赶上暴雪,路封了,凑合一宿。”陈老三堵在门口,故意把语气放得随意,还往手心哈了口热气,“你找她干啥?这大清早的,吵得人睡不安生。”

“干啥?”张老黑抬脚就往院里闯,两个帮工跟着往前凑,雪沫子从他们鞋底溅起来,落在陈老三裤脚,“我听说这屋夜里有动静,来看看是不是她又招了不干净的东西——毕竟是克死男人的地方,别把晦气带到村里,连累大伙!”

他说着就往屋里瞅,目光扫过空荡的堂屋、冷掉的灶房,没见着异常,却瞥见林秀攥着衣角的手在抖,嘴角撇出点笑:“林秀,你慌啥?难不成真藏了啥见不得人的?”

林秀头埋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没……没有,张大哥,我就是冷。”

“冷就多烧点柴,别整天耷拉着张脸,跟谁欠你似的。”张老黑哼了声,伸手就要去拍林秀的肩——他故意想吓她,要是真藏了东西,一慌准露馅。

陈老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刚好挡在两人中间,手里柴刀往地上顿了顿:“张老黑,有话在院里说,她一个寡妇家,别动手动脚的,传出去不好听。”

张老黑手僵在半空,瞪了陈老三一眼,却没敢再往前——陈老三虽憨厚,却是村里少数敢跟他硬刚的,真闹起来未必占着便宜。他心里本就虚,见林秀怯得像只受惊的兔子,陈老三也没露半点破绽,倒有点拿不准了:难不成真是自己多心?可昨夜伙计说,看见林秀穿红棉袄往后山跑,总不能是看花了眼。

“行,那我就直说了。”张老黑往雪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在雪地里,瞬间凝成小冰粒,“三年前王大柱那事,是他自己贪心往崖边凑,摔死了活该,跟谁都没关系。你俩要是敢在村里瞎咧咧,别怪我把你俩的柴垛都烧了!”

陈老三心里冷笑,脸上却装得茫然:“大柱的事早过去了,谁还提那干啥?我就是来送柴的,这就走。”说着就去墙角拎自己的柴刀,故意把脚步放得慢,“林秀,柴给你堆灶房了,天暖和了记得晒,别潮了。”

林秀忙点头,声音带着点哭腔:“谢……谢谢老三哥。”

张老黑盯着陈老三的背影,三角眼转了转,突然喊住他:“等等!你俩昨夜没往后山去吧?我听人说,后山有红影子晃悠,怪吓人的。”

陈老三脚步顿了顿,回头时一脸诧异,还挠了挠头:“后山?夜里雪下那么大,刮着白毛风,去后山送死啊?张大哥你听谁瞎编的,这谣言比雪还厚。”

这话倒合情理——雾凇岭的雪夜,后山崖边风大,别说人,连野兽都很少去。张老黑皱着眉,没再追问,却朝身后两个帮工使了个眼色——那是让他俩悄悄跟着,看陈老三到底往哪儿去。

陈老三假装没看见,裹紧棉袄往村东头走。雪刚停,太阳没出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格外响。他走得不快,眼角余光却瞥见身后两串新脚印,像尾巴似的跟着——果然没信。

陈老三走到村头老槐树旁,突然拐进旁边的窄巷——那巷子里有堵半人高的矮墙,是村里孩子常翻墙玩的地方。他脚步加快,趁身后人没跟上,猛地翻上墙,蹲在墙头往巷口瞅。

果然,两个帮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巷子里空无一人,急得直跺脚:“人呢?咋没影了?这陈老三腿还挺快!”

陈老三憋着笑,等他俩往村西头找,才轻手轻脚跳下来,往李老头家后院跑。雪地里的脚印被他故意踩得凌乱,又用树枝扫了扫,消去痕迹。

李老头家后院堆着半垛柴,陈老三敲了敲柴房的门,门开了条缝,狗蛋探出头——是李老头的小孙子,昨儿个陈老三托他给李老头带了话。“陈叔!我爷在里头呢!”狗蛋把人往里拉,压低声音,“我爷说,张老黑的人刚在门口晃了一圈,才走。”

柴房里黑乎乎的,李老头坐在柴草上抽烟,烟锅子的火星在暗处亮了亮。见陈老三进来,他叹了口气,把烟锅子往地上磕了磕:“老三,不是我不帮,我那儿子在镇上的杂货铺当学徒,张老黑他表舅是铺掌柜……我要是出头,我儿子就得卷铺盖回来。”

“李大爷,我知道您难。”陈老三往他身边坐了坐,从怀里掏出布包,“可您想想大柱——当年他挖着玉,还想着分您半块打烟杆;您砍柴崴了脚,是他背您下山的。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张老黑拿着他的玉换钱,还传闲话糟践林秀,您心里能安生吗?”

李老头的手颤了颤,烟锅子掉在柴草上。他沉默了半晌,突然抬头,眼里红了:“安生个屁!这三年我天天梦见大柱问我‘李叔,你看见的,为啥不说话’!行,我跟你们去镇上——大不了让我儿子回来,总不能让好人白死!”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林秀站在门口,头发上落着层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蓝布包。她喘着气,脸上带着点跑出来的红:“老三哥,我也去。”

陈老三愣住了:“你咋来了?张老黑没在你家门口守着?”

“我从后窗跳出来的,绕着菜地过来的。”林秀走进柴房,把布包往柴草上放,“这事是我的事,我得自己去说。大柱的冤,我要亲自告诉衙门的人,不然他在底下都闭不上眼。”

李老头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孩子,委屈你了。这三年,我躲着你走,是我没良心。”

林秀摇摇头,眼里却湿了:“李大爷,我知道您难,不怪您。”

陈老三看了看李老头,又看了看林秀,心里突然亮堂起来——雪虽厚,可总有融的时候;人虽怯,可正义藏在心里,总有敢站出来的那天。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柴草:“那咱现在就走,抄后山小路,绕开村里的人,赶在晌午前到镇上衙门!”

三人刚要往外走,狗蛋突然拉住陈老三的衣角:“陈叔,我也去!我能给你们带路,后山小路我熟!”

陈老三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雪后的小路难走,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往镇上去,太阳慢慢升起来,雪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雾凇岭越来越远,可林秀知道,等他们再回来时,得把埋在雪地里的冤屈,全挖出来晒晒太阳。

晌午的日头终于挣出云层,晒得雪面泛着晃眼的光。陈老三带着林秀、李老头和狗蛋,踩着化了一半的雪泥赶到镇上衙门时,裤脚已溅得满是泥点——林秀怀里的布包被攥得发潮,指节泛白,她不知道张老黑藏的那半块玉还在不在,更怕他早把证据毁了。

刚到衙门台阶下,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张老黑带着四个帮工追来,手里攥着粗木棍,脸因急怒涨成猪肝色:“你们别想跑!把手里的东西留下!”

他昨晚派帮工盯梢,却被陈老三绕开,心里本就发慌——他始终猜不透林秀到底知道多少:是只找到点零碎,还是握了能置他于死地的证据?若真是后者,绝不能让她踏进衙门。

林秀吓得往陈老三身后躲,李老头却拄着拐杖往前站了半步,声音虽颤却硬:“张老黑,今天有衙门做主,你别想再横!”

差役闻声拦过来,陈老三忙举起布包:“差爷,我们是来告状的!这人害死我兄弟,还抢他的玉,我们有人证物证!”

张老黑急得往前扑,被差役架住仍嘶吼:“别听他们瞎编!王大柱是自己摔死的!”他盯着林秀怀里的布包,眼底藏着慌——那布包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万一真是王大柱留下的东西……

混乱间,青袍师爷从衙门里出来,皱着眉把人往里引。到了堂屋,县令放下卷宗问:“何人告状?状告何事?”

“大人,民女林秀,状告张老黑谋害我丈夫王大柱,抢夺玉石!”林秀往前跪了半步,声音发颤却清晰,从布包里掏出半块血玉佩,“这是我丈夫留下的——他挖着玉后,怕被人惦记,在玉心刻了‘柱’字;还有这张纸条,是他没写完的,上面写着‘不是失足,是推的。张老黑,他抢玉’。”

县令拿起玉佩对着光看,果然见玉心有浅刻的“柱”字,又展开纸条,眉头皱起:“张老黑,你可有话说?”

张老黑梗着脖子喊:“大人,这是诬陷!王大柱是自己往崖边凑着挖玉,失足摔的!这玉是我早年买的,跟他没关系!”他心里打鼓——林秀竟真找到玉佩和纸条,可她知不知道自己藏着另一半?若知道,为何没提?难不成是炸他的?

“你胡说!”李老头往前跪了,撑着拐杖道,“大人,草民三年前在北坡砍柴,亲眼见张老黑跟着王大柱走,后来听见崖上喊‘抢玉’,再看张老黑下来时攥着块玉,玉上隐约有‘柱’字!”

张老黑急得跳脚:“老东西胡扯!谁看见玉上有字了?无凭无据就是诬陷!”他故意喊得大声,想探林秀的底——若她真有把握,该拿出更硬的证据,可现在只凭半块玉和纸条,未必能定他的罪。

县令指尖敲了敲公案,目光扫过张老黑——他办案多年,最懂“心虚者多试探”:张老黑看似强硬,却总偷瞄林秀的布包,显然是怕她还有后手。再看林秀的玉佩沾着陈旧血渍,必是争斗时所留,若真是张老黑的旧玉,怎会带血?

“张老黑,你说玉是你的,那完整的玉是什么纹路?‘柱’字刻在哪?”县令追问。

张老黑眼神慌了,支支吾吾:“是块白玉……没什么纹路,哪来的刻字!早忘了!”

“既如此,传差役随他回村,搜他住处!”县令吩咐,“谋财所得赃物,多藏于卧榻、暗格,仔细搜!”

这话像惊雷砸在张老黑心上——他当年抢玉后,见玉有“柱”字、沾了血,既不敢拿去当铺(怕掌柜起疑报官),又舍不得扔,便藏在自家炕洞深处的木盒里。

他始终没摸清林秀的底,既怕她知道另一半的下落,又侥幸觉得她不知情。此刻听要搜家,他脸“唰”地白了,扑过去想拦差役:“不能搜!你们凭啥搜我家!”

差役早按住他反绑双手,推着往村里去。村民听说要搜张老黑的家,都围来看热闹。

差役跟着张老黑进屋,掀开炕席、凿开炕洞,果然摸出个木盒——打开瞬间,众人都看清了:里面半块玉佩,玉心“柱”字正好与林秀的拼合,连玉上的水纹都严丝合缝,角落还沾着点发黑的旧血。

“这……这不是我的!是他们栽赃!”张老黑还想狡辩,却被差役按在地上。

林秀看着拼合的玉佩,眼泪“唰”地流了——她其实一直没把握张老黑还藏着另一半,只是赌他猜不透自己的底,没敢销毁证据。如今两块玉合在一起,像王大柱在地下递来的公道。

“张老黑,人证(李老头)、物证(拼合玉佩、血渍、纸条)俱在,你还抵赖?”县令站在院中央,声音掷地有声。

张老黑终于垮了,趴在雪地里哭着招认:“我招……三年前见他挖着玉,就想抢来卖钱,他不肯,我就把他推下崖……后来怕林秀翻案,就传她是‘煞星’,让村里人不敢帮她……我一直猜她知道多少,没敢毁玉,没想到……”

村民哗然,王二婶挤在人群里红了脸,悄悄退到后面——她想起以前跟着传闲话,心里满是愧疚。

县令当场判词:“张老黑谋财害命,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一半赔偿林秀;帮工未参与谋害,各打二十大板逐出村。”

差役拖走张老黑时,他回头瞪着林秀,眼里满是悔——若当初没贪那块玉,若早毁了证据,或许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可世上从没有回头路。

林秀捧着玉佩走到歪脖子树下,把它埋在化了一半的雪地里:“大柱,你看,坏人遭报应了。”

陈老三站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夕阳把雪染成金红,山风带着暖意。林秀抬头看远处炊烟,突然笑了——雾凇岭的雪要化了,那些被谣言和恐惧困住的日子,终于也跟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