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向谁交托自己
发布时间:2025-09-30 08:30 浏览量:1
几场秋雨过后,暑气彻底退去,干燥的冷空气带来一些萧瑟与凉意,北京进入了它最好的季节。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总会想起一些熟悉的老友和那些旧日里的美好,想提醒他们记得添衣,也想问问他们最近是否一切都好。
这份心意,如果是在通信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也许会被寄托于一封书信。远方的问候被马不停蹄地送来,人们得以见信如晤。拆开信封,纸上的文字如羊绒般柔软、温暖,也为这个寒冷的季节增添一份温度和能量。但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占据我们大部分时间的今天,你还会写长长的书信吗?又或者,线下真实的见面变得越来越珍贵?
在今年秋分到来前,单读与温暖的伙伴 ERDOS 一起,藉由 ERDOS x swaying 联名系列「织物慢邮」概念启发,在北京崇文门 ERDOS TENDER SPACE 城市主题店,发起名为「见信如晤:今天我们如何抵达彼此」的文学沙龙。邀请写作者、译者——周嘉宁、淡豹、吴琦作为嘉宾,一同体验羊绒针织和肌肤触碰所带来的柔软与温暖,并以书信与文学为媒介,一起聊了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如何在时间的流动中被保存与重构。
温暖的对谈后,单读与 ERDOS 还为读者们准备了一份柔软的伴手礼。
转发本篇沙龙回顾推文到朋友圈,可凭转发记录到 ERDOS 线下门店-北京崇文门 ERDOS TENDER SPACE 城市主题店(崇文门外大街 5 号),到店注册品牌会员后,现场领取「见信如晤」主题图书盲盒。
温馨提醒:礼物仅限 30 份,按照读者现场到达顺序,先到先得,送完即止。
现在就来与柔软相见吧!
以下是本场对谈的回顾分享:
吴琦 今天的题目从跟朋友的联系开始。我们想讨论,在这样的一个技术占据大家主要注意力的年代里面,人和人的关系怎么样去维系,人和人的对话怎么样去展开?我们都会怀念过去那种人与人通过信件、舟车劳顿来相见的情感,但是在经过了技术的洗礼之后,这些东西当中哪些变了,哪些没有变,可能都需要掰开揉碎进一步去讨论。所以我们还是选择了“信件”这样一个题目,作为切入讨论的开始。一个很小的问题,最近的生活里面你们还写信吗?会给谁写信?或者,信件这件事情在你们现在的生活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周嘉宁 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最近一次写的比较长的信,已经是 15 年之前了。
2010 年的时候,我当时还在北京工作,但是已经打算要回上海。那个决定做得非常突然,很多未来的计划,我自己都非常不确定,千头万绪,所以我就想跟父母说一下,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告知他们这个决定,以及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那封信写到后来,就是一边哭一边写,我记得最后泪水滴在那个信纸上,字化开还洇到了后面几页。
我为什么要写信,是因为我觉得打电话我讲不出口,我很怕跟他们讲着讲着会哭,因为我在跟父母深切交流的时候,很容易情绪变得激动,眼泪会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所以我觉得如果写信的话,我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在一个能够好好跟他们沟通的范围内。我印象当中,我是写了大概 4 页的信纸,但是我是怎么给他们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他们有回信,我记得我当时是一边看信一边在哭,因为觉得太感动了,他们表达的是无限的支持,支持我所有的决定。这个信我一直放着,但是后来再也没敢打开看过,那个情感浓度对我来说非常高。
淡豹 我可能很久没写过要贴邮票的信了。字条我是经常写,比如寄给朋友一张贺卡,或者伴随礼物,我可能在中间夹一张信纸一起寄出。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内容,比如“希望你过得好”这六个字写下来,比用微信发出去,好像会郑重一点。另外一类是电子邮件,很有意思,现在大家有些东西不太发电子邮件,或者微信,因为人会怕留痕,有些东西要特意电话或见面讲,我还是写邮件写得挺多的,而且挺随意的,邮件对我来说像是处在书信和社交媒体中间,它又有点即时性,又好像比微信这种即时互动的软件要稍微多一点时间的延搁,能考虑得完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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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龙现场
吴琦 我比你们都要更激进一点,我首先没有太多写信的经验,社交媒体和互联网上的很多交流,如果真是朋友的话,我就没有太考虑留痕的问题。如果不是一个事务性的信息或短信,我经常会在里面做很多表达,可能情感浓度或各种情绪就会比较充分。甚至小红书或者 Instagram 上也会有一些朋友,也会跟他们做情感的表达和交流。所以对我来说,好像信纸和写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它所承载的那些内容,好像完全可以被新媒体的技术平台所继续地承接。
所以我下面一个问题是想知道,写信所代表的这种人与人之间较为亲密和深度的交流,是你们各自生活和创作里会感兴趣的一个题目吗?
淡豹 我去年到今年在写一个书信体的小说,包括九封信,是主人公写在写给她去世的姥姥的。它又是书信,又是某种意义上的伪书信。我想要探索的是,无论书信还是日记,还是一个人可能会发出的寻人启事、招贴,这些各种各样的小的文本,是怎么样放在小说里面的。
我们平时之所以要写书信,是因为书信是互动过程,对方给你期待之外的反应。譬如,我们看陈冲老师的《猫鱼》,里面记录了她的母亲张安中给生物科学家饶毅写的信,张安中是饶毅在上海读医学院时的导师,饶毅到美国之后,张安中给他写信,前一句鼓励他,跟他讲新的科学进展和自己的研究设想,前一段是跟他说,你一直都喜欢吃鸡,那我告诉你,你要在这个学业中间怎么样给自己做鸡吃,不要图省钱,读书时体质好营养好才重要,到食堂怎么要菜等等,这些都是你不太会期望在导师写给学生的信里面看到的,里面出现的内容可能也不是饶毅所能够全部预料的。信的特点就在于,它作为一种互动形式,而且是有延迟的互动形式,它会超出最初通信者所预料的范围,是这样一种特殊的语言游戏。
之所以我这篇小说里给逝者写信是一种伪书信,是因为逝者是不可能回信的,不会像通常书信那样有互动、有越出写信者意图的新方向、把生活“激活”,因此这是另一种语言游戏,某种程度上更像日记或独白。会想要用这种形式,恰恰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第一写信的人不是太多,第二我们处在一个不断发言的时代。大家都在各种社交媒体上不断发言,这些中间有可能有矫饰,有可能有逃避,当一个人给逝者写信的时候,倒可能比那些日常的表达更加靠近独白。所以它是在用书信作为一种独白的形式。我仍然希望它能够具有书信的力量,因为逝者的生活里面是没有新的事情发生的,逝者一般来说不会传来新的信息,除非以秘密揭露的形式、以梦的形式、以发现跟逝者有关的新故事新文本的形式。如果这个逝者不能再以新的互动、行为,以及超出你预料的反应来回应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书信还能够继续,恐怕是因为这位逝者及其所代表的过去的时代,对今天仍具有决定性的力量,我想通过这种形式,把这个力量的强度给表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讲,这种伪书信的做法可能有一点像茨威格写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个陌生女人从来不指望能够收到回信,而恰因为此,她情感的力量以及过去的事情对她人生的决定性作用,会尤为凸显。
周嘉宁 我已经想不起来书信上一次出现在我的小说中是什么时候了,或者说它到底有没有出现过。我觉得这可能跟情感表达有关系,我更愿意作为一个旁观者去观察和记录别人的变化、情绪的波动,我只是这些变化和波动的感应器或者记录仪,而不是一个主动的输出者。
在这种情况下,书信对我来说是一个太过分情感向的东西。近两年我也在琢磨,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最开始不是这样的,可能也是在一些挫折,一些什么东西的影响下,人开始逐渐封锁了自我的表达。我现在难以想象跟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写信,是因为有的时候想到这件事情,我会有一种介于害羞和羞耻之间的耻感。这两年我会觉得这是一种需要改变的东西,它对我来说是不正常的,我需要把自我的这种界限和限制渐渐开放,然后渐渐能够重新真正地跟人,跟世界,建立一个好的连接。
成长是一个丧失的过程,你在丧失的过程中会懂得更珍惜。近年来我的一个人生主题是,我希望用更主动的方式,重新去连接起一些我过去失去的朋友,失去的情感,而不是被动地等着外界的改变去推动自己的变化,是更主动的做出选择,做出爱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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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宁
淡豹 我很同意嘉宁说的,随着年纪渐长,对他人的体察,对他人的关心,会进入到自己的世界。年轻的时候人都是很自我中心的,就算你是以爱心为业,也更多的是从自我所在的社会位置上去理解自己和别人的关系,现在这个自我会变得比较小,比较轻,然后会觉得生命明显越来越丰富。这个生命的丰富有的时候也会让人有点不堪重负,这是真的,但它同样给人很大很大的刺激。我现在会觉得五年前我什么都不懂,十年前更是如此,所以我还很期待三年之后,五年之后的生活。
吴琦 我们一会再把这个情感的层次往前推,在那之前我们先聊一点文学的事情。除了书信体,书信本身就是一种文学门类,《傅雷家书》、梵高的书信等等,古今中外我们可以列出很多的名字和经典。我不知道在你们各自的阅读里面,有没有这样的作品对你们来讲是有冲击性的,或者是有启发的?
淡豹 最近比较仔细地去看了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偶然的机缘再去细看,它里面以比较戏谑的方式谈到简·奥斯丁和勃朗特姊妹的区别。她说简·奥斯丁享有一个很大的幸运——人长了点年纪以后,意识到这简直是老天的恩赐——简·奥斯丁的性情和她狭窄的天地是相得益彰的,因此她能够在这个狭窄的天地中比较愉快地做自己的文学。而比较起来,勃朗特姊妹的心很广阔,关心的不是家庭、交往、日常言语这些问题。那个时代环境给女性的生活环境、生活范畴却比较狭窄的,这种反差对于勃朗特姐妹因而是一种巨大的不幸。
简·奥斯丁的书信有意思,就在于,能够从书信中间看到她日常的生活,看到她怎样在一个确实相对狭窄、相对受限的环境之中,享用她因自己性格与客观限制之间的搭配,所为她带来的那种观察他人、体会人生的乐趣。所以阅读这个书信集是一个很积极的、带来安慰的过程。
另外,我个人觉得以前的书信体文学,现在确实缺乏效仿的余地。社会环境变了,曾有一度书信是人们交流的主要形式,误解与了解在书信中展开,并且是述行性的,我在书信中向你求婚、借钱,你回信应允了,这个许诺就是现实的一部分。现在这个功能转移到了聊天软件上。比如说,有个美国作家 Tao Lin,他写了大量 GCHAT 上的对话,同时他的叙述行文也是近于人机互动的那种很干瘪的文体。他以这种形式,创造了一个今天式的书信体小说,这个形式和我们今天的生活环境是相应的。他那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小说了,那在今天有没有可能我们有一个微信对话式的小说,或者是把微信的对话、小红书的这些笔记,更好地嵌入到叙述形式中的作品呢?萨莉·鲁尼的《间奏曲》就是这种做法的西方版本。
我想如果今天我们要去采取书信的形式创作,那一定是和欧洲以前的书信体小说有不同的用意。今天书信体不是因为自然而存在,而是因为非自然而存在。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非自然?这就给了作者创作的空间。
周嘉宁 我前段时间重新看了保罗·奥斯特跟库切的书信集,有完全新的体会。他们两个刚刚开始的时候都有一点难以进入对方,然后保罗奥斯特会列一些话题出来让库切选择,他列了四个话题,然后跟他说,下一次你可以从当中选一个你感兴趣的,我们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我觉得男性写信跟女性写信有很大的不一样,他们如果没有一个话题的话,似乎无法张口,很难直接说到“我”,他们需要借助一些别的东西,借助其他的聊天对象一起加入,才可以展开这个对话。他们的通信,前面是非常干巴巴的,但是伴随着通信持续了三年,从 2008 年到 2011 年,伴随着金融危机、战争、体育等种种话题,到了最后,他们竟然可以在信里面互相表达对彼此的想念。我就觉得很温柔、很动心,被感动到。
你看着两个从一开始很艰难在找话题的人,慢慢地两家人也会有一些线下见面,一起去度假,然后很期待和彼此见面,最后表达想念,这个过程是一种渐渐打开和走近的过程,会非常吸引我。
淡豹 生活在中国文化下的人,一种别样的、类似于书信的形式,是诗歌的往来唱和。你写一篇,10 天之后我再写一篇来题赠给你。这种和诗的过程,有时会比涉及事务性往来的信更具备精神交流互动的性质。
我近日看赵萝蕤教授的一些材料,她的文件有些毁于十年浩劫以及此前的一些政治风波,有一些被弟弟家庭变卖,部分信件、藏书、日记和她七八十年代后的一些家用文字共同出现在北京的潘家园旧货市场,由书信收藏家方继孝寻到并收藏。方先生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找到了陈梦家去世前会晤的邻居友人,为一些人污蔑的陈梦家的个人作风问题翻案,那项污蔑也是陈梦家死因之一。总之,方继孝整理出赵萝蕤五十年代的部分日记,是有关她和自己的先生——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兼新月派诗人陈梦家之间的日常。比如赵萝蕤日记里面会记,上午吵架了,陈受运动影响,心绪不佳,两个人有些争论,之后各写一诗。你看到,在中国文化下的人,当大家同居一室,谈过一些很细节、具体的事后,他们相互交流心事,表情、表志的方式可能是诗歌的形式进行的。中国诗,我觉得,比起叙述的文体,更贴近现代西方所界定的书信体小说所要达到的那种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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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琦 我自己的脑回路里面好像一直没有那么文学,更多的就是从现实和经验出发,的确总是在想一个问题,诗歌本身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或者说我们现在也很难再去写旧体的诗,可是有一些东西是不是依然可以在今天这样一个所谓的新媒体时代里面去复现?比如我们是不是可以写信?当然这个信不一定是信纸,比如我们现在有一本书的计划,我们三个人一起写,他是不是依然是一个可行的方式?我觉得,世界会变,但是人需要情感交流这件事不会变。
我想到两个例子,一个是我时常会收到朋友的短信。今天上午,有一个朋友发消息说昨天梦到了我,梦里我跟她做了非常严肃的谈话。但我后来想,我从来不会跟她聊严肃的话题,我们日常就是插科打诨、说笑话,这些其实就是情感交流的内容,但它现在已经被分散化,或者被置换掉了。
然后另外一个是,之前在单读的公众号上,我也试验着跟几个作者朋友写一个公开信的栏目,当然我们写之前都知道这个信是要发出来的,但信里面依然会自然而然地带到私人的谈话,比如对方在做什么,在考虑什么问题,很像嘉宁刚才说的,出几个题目,你选一个。所以我老是在想,刚才你们提到的这些著作,或者过去的文人、知识人的交流方式,在今天的媒介环境和社会语境里面,到底哪一部分是仍存在的,依然可以继续的?哪一些又从我们的生活,尤其是情感生活里面彻底被洗刷掉了?
淡豹 倘若我们不把书信界定为手写的,需要贴邮票的,依赖一个外在递送系统的媒介,而是抽象一点,把它看作一个相对完整的、文字性的、较有时间延迟性的互动形式,那现在对于这种特殊的语言游戏的威胁确实是多方面的。
吴琦刚才隐含的一点担忧是,在今天的社交媒体环境下,人们习惯了零零碎碎的表达,可能已经丧失对完成表达自己的期冀。刚才举赵萝蕤和陈梦家的例子,你看他们各写一首诗,实际上是相对完整的,言自己的情,表自己的志。我不期待能够改变你,所以这个吵架到这里就终结了,但是我仍然可以相对完整地说出我的想法,我也可以看到你的想法,各立一方,但同时也希望能够懂得彼此,这个可能是他们夫妻相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默契。那现在碎片化的信息网络,确实会对沟通中完整性的追求造成威胁。现在的人倒是特别追求一致性,五年前的言论和今天的言论最好是一致的,以至于不一致变成“取消文化”下的一个问题,有时被视为品性问题。这是很糟糕的,人在某时某刻都不一定、甚至不应当是一致的。人本身是矛盾的存在,这是小说会存在的原因。前后一致性的追求是相当危险的,可怕的就是一致而破碎,一致而重复,又一致又不追求完整,又怕新的改变,这是与反思对立的。
另外一种威胁可能是,大家也没有那么相信别人了,不太相信对方的这个东西是独为自己而设的。当表达作为公开 post 出现的时候,它是同时给很多人看的,如果你和我之间有一个私人通信,又会受到“留痕文化”和审计政治的影响。再有一种威胁是方便。现在当一个人想要比较郑重地说话的时候,他可能会选择其他的形式,比如当面说,或者打一个电话,倒不一定是为了保密,只是发一个信息太容易了,可能见个面还更像回事一点。
吴琦 我觉得完整性这个问题是我之前没有太考虑,好像我已经默认接受,我可以把我的不同的情感跟不同的朋友做交流,而且每种交流我都是真诚和充分的,但是的确不太可能很完整地跟一个人交托自己完整的思想、情绪、个人经验等等,这太重了。好像也没有这样的关系,对亲人、爱人,或者朋友、同事,好像都没有那个信任,能够足以支撑起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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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琦周嘉宁 我想到之前也有杂志跟我约过,让我跟另外一个作家互相通信,然后发表出来,这类似的事情我都拒绝了。我其实有一点害怕看到两个并不是那么熟的人,非要让他们给彼此写信,那个信我看到会觉得有一点不舒服。但我其实并不是排斥跟另一个人写信,我很愿意写私下的信件。我觉得淡豹刚刚说的完全是正确的,如果信是公开的话,它就好像是你要选择一个自己愿意呈现出来的身份和面向,那你如何选择呢?你愿意呈现出来的是你的哪一个面向?这个东西是你通过文字进行的一个精确设计,特别是我觉得像我们这些善于使用文字的人,其实是能够用文字去把自己设计的形象展现出来的,我会觉得这个过程让我不舒服。
就像刚刚吴琦说的,面对不同的朋友,我说的话,我的表现,我的情绪传达其实都是不一样的。不同的朋友给予我的回馈,他们对我的需求,我们互相的情绪和情感的支持,也都是不同的面向上的,那我选择公开出来的那个面向到底是什么呢?什么东西是代表我的?然后如果你在写信的时候,脑子里面有意识的是要把这一部分也考虑进去的话,我会觉得那这个其实就不是一个信件了,它更像是一个你的作品,你创作的一部分,那干脆就完全从创作的思路去考虑这个信件写作,倒也是不错。但如果是卡在中间的话,我就是会觉得很迟疑。我宁可进行非常私人的对话,一对一的信件或者短信界面的交流,我都觉得是更好的,也更诚实。
吴琦 你刚才说到那个不舒服,回到一个日常的场景里面,比如我们今天这样谈话,的确是在分享个人的经验和知识,但的确也有听众,然后在一个相对公开的环境当中,其实也是蛮模糊的。但如果现在回到你们个人的表达和创作空间中,你们更舒服的交流状态是怎样的?是说通过阅读、写作在创作当中实现了更舒服和深度的交流,还是说像今天这样要见到人,或者是线上的电话什么的?
我想到,有时候我们也会打很长的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你会调动另外一个你都不知道存在在自己身体里的自己,说出一些你自己听着都很陌生的话,所以我做了一个很荒谬的举动,就是我打完这样的电话之后,我会记下来我们聊的要点。这其实是一个很个人的电话,并不说我们在谈论一个问题,而是在交换彼此最近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但在跟这种朋友聊的时候,你的确能够到达自己没有意识到的那个反思的程度,所以我就觉得很有趣。
公共交流多少成了我的职业之一,所以我必须得知道和理解自己在做什么,不能卡在中间,如果卡在中间我可能就没有办法正常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所以我必须得找到一个方式让这个人坐在这里,让这个聊天能够维持下去,并且要有所得,而且尤其不能太造假,这是我自己的例子,就是比较碎片化。还是回到那个问题,我不知道对你们来说,在包含创作在内的日常生活里,你们最舒服的交流界面是怎样的?
周嘉宁 我能够想到的,近年来对我来说非常完整,也非常深入我心的一次交流,是上次跟吴琦录播客。那一次的播客,我通过跟你的对话完全理清了我那一段时间在创作中没能理清的思路。
我觉得创作的时候我在努力使用比较精确的文字描述一个比较模糊的状态,我不想让创作中的状态是很清晰呈现出来的,因为我更希望不同的人读到的时候有不同的解释,这样我就可以打开很多个通道,跟不同的读者去进行虚构世界里面的沟通。但我跟你那一次两个多小时面对面的交流过程中,你帮助我理清了我那个时候在创作当中所感觉到的很多困惑,给了我一个好的方向,让我可以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去思考。那个时候我们完全不认识,是我跟你第一次长时间的聊天,竟然是在播客上。
淡豹 大家从我刚才说的内容估计也能看出来,我比较封闭和防御性,不是特别习惯于叙述自己的经验。无论在公众的领域,还是对我认识的人,都不太会谈论。2020 年我第一本书出版时,面对读者是一个很防备的心情。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的小说,你可能不喜欢,可能会唾弃,也可能有点好奇心,但之后非常失望,然后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参加新书活动,总之那个时候有一种作为新作者巨大的不安。那时候做活动,包括在朋友的播客上要聊一聊自己的书,都是带着很强的防御性的。再加上我本人的性格就是不太能够叙述自己,所以那个时候这些场面对我来说是表面不难,但内心很困难。
2023 年夏天发生了一个偶然的变化。有一个活动邀请我,作为写作者随便去讲点什么。因为是在宁波图书馆,我想那场活动不会有什么“我自己的读者”,可能市民会比较多,组织者也很友好,我可以不讲自己的作品,不讲自己的经验,自己定题目,可能是这个原因让我意外地可以放得开。那次我讲的是骆驼祥子,因为那个阶段社会对外卖员的状况比较关注,我觉得外卖员这个形象在当时所引发的一些社会关注,有一点点像人力车夫在北京的街道上奔跑给鲁迅、给顾维钧曾带来的那种视觉的强烈印象,导致中等阶层和知识分子有些考虑贫困,有些考虑国民性,有些以此为符号来认识自己,来思考整个社会中劳动者的命运。这是在那篇著名的报道《困在系统里》之后的事,所以我当时从这里讲起,第一次感到我是可以和大家有真正的交流的。然后那次之后,我又连续去参加了一次上海书展,又见到了一些我自己的读者,读者很真诚,有妈妈问她和女儿的相处能怎么办,我也谈我自己的东西。我意外地发现,原来我面对陌生人说出自己真正的看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个启迪在我人生中来的非常之晚。现在我尽量不参加线上的、视频性质的对谈、课程等等,除非我朋友的播客,那是和朋友谈话。面对面,我可以开始试着讲了。
我不能够做到我说的每次都是不敷衍的,或者每次有新意,但从 23 年的夏天开始,我想我能够尝试在这样的场合下,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发现好像我走出去一点,相信人一点之后,自己的生活会因此更有意思,更丰富。
这个背景中间又要说回书信的问题。我有一个心理机制,就是可以说我对一个问题的看法,但我从小不说自己的感受,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去叙述。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曾经给一个叫安顿的人写信。安顿是《北京青年报》的记者,她在 90 年代做了一系列口述实录,后来集结为两本书,叫做《绝对隐私——当代中国人情感口述实录》。我高中期间一直在看她,包括她做的口述、她自己的散文,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考试会想考到北京来,而不是像有些朋友看《南方周末》想考到广东去,北京对我来说一直是心理上比较近的一个地方。我不会跟朋友或者家人讲我的想法,我认为我完全可以封闭地把生活对付过去,在其他地方作一些不说话的探索,但是有一天我给安顿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她当天晚上就给我回了信,很利索地约我见面。以我的性格,我还是没有去。但是首先她回信了,而且那可能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讲自己的经验,所以那封回信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影响。
我最近在想这件事情,因为我也变了,我想起来,其实当我们在写信的时候,对方的回信是快还是慢,对我们的心理会有非常大的影响。当年我认为某一天可以去叙述,或者慢慢地多年后成了一个写作者,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安顿,当天晚上就回信了。
她让我觉得,无论怎么样她都会珍视我的经验,她不需要写得很长,也不需要说她懂,她只是按照当时栏目的流程约我见面。这个和我们现在的社交媒体是完全反过来的,社交媒体因为它是即时互动,所以我们会指望对方马上回复,这也是我们现在 24 小时的工作状态。她不回复会变成她的一个罪过,而她的及时回复已经不再是对我们的一个优待,所以我们现在面对信息的心理机制确实有所变化。
回到我们书信的年代,对方立刻给你回信,马不停蹄地送来,立等可取,通过这张可能被眼泪洇湿了的信纸,让你可以见信如晤,在那个时代是一件很大、很郑重的事情。然后我觉得这种郑重,确实在社交媒体时代有所丧失,这个丧失已经不是说立刻回信就好了,而是不立刻回信息就是错,这个问题还是有点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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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豹
吴琦 我发现对于情感表达、个人表达、私密表达的那个阈值和定义,我们每个人竟是如此的不同,而且每个人都在变化里面。刚才淡豹提到一个我觉得很有趣的问题,就是公共表达的那部分。这个过程对嘉宁来说可能开启的更早,或者说你更早的要去面对你书的读者。他们会直接冲到你面前也好,或者给你写信也好,虽然现在你没有那么积极地使用社交媒体,但肯定也经历了这个时代,你会怎么样去梳理你公共表达的阶段或者是变化?
周嘉宁 我想不起来我是哪一年开始不再使用社交媒体的,我还是会看,但是没有办法在社交媒体上做任何的自我表达。最开始是一种恐惧的心态,包括会把之前泛滥表达时期说过的东西都删掉,但现在确实就是时间已经过太久了,目前已经很习惯在一个不表达的状态里面了。我很喜欢跟朋友私下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也会愿意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我更愿意用小说的方式去进行表达,不是别的方式。
说到读者的话,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小时候虽然小说写得很烂,但是有一些跟我一起成长到现在的读者,甚至有一些读者现在已经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了。可能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是用豆邮的方式,写比较长的书评,我看到会觉得很感动,也很乐意去互动。然后这个交流,慢慢从网络上会延续到现实的生活当中。这些人都已经十几年了,大家也都在成长,生活也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故,其实我现在写的这个最新的小说,写的时候心目当中是有一个理想读者的,就是我脑海当中想着的这些人,仅有的这几个人。
我很确定我的小说,是写给我的朋友们看的,这给我一种非常安心的感觉。其实我写小说的时候会有很多极其犹豫的时刻,会想我做这个事情的意义,我耗费这些精力写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它会有价值吗?所有这些都会不停地问自己。能够让我消除这些疑虑,或者说暂时消除这些疑虑,让我安静下来的一个因素,就是我想着我的这些朋友,我觉得我想写给他们看。然后我写完以后,第一时间渴望得到的是他们给我的回复。
他们会用他们的方式给我回复,因为都是不同性格的人,有的是长长的回复,有的是立刻的回复,或者隔了很久之后才回复。这些我都可以,我给朋友写短信或者发一个我自己觉得很珍贵的文档、我的劳动成果,哪怕很久得不到回复,我都觉得 OK,我可以等待。我有足够的信心,最后他们会回我的。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回复很慢的人,不是因为不重视,是因为很郑重,我希望有一个时间的间隔让我可以想清楚,虽然我对很多事情的反应都会延迟一段时间,但最后我一定会给予一个我诚实的想法。
吴琦 好像说着说着我们又回到了那个书信的年代。我们肯定不是想简单地浪漫化过去,或一定觉得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或一切美好的在今天都必将重现,但我相信,不管是你们正在完成的长篇,或是已经完成的长篇创作,哪怕里面没有书信的成分,但是那种充分的、完整的表达是蕴藏其中的。
我最后的一个问题是,你们会觉得我们这些现在还在试图以阅读、思考和写作为生的人,是在保存一点点那种以书信为代表的时代的精神吗?会这样去想吗?还是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只是很自然地凭借我的兴趣、爱好,在过我想要的生活,而不背负某种重担?
淡豹 我没什么重担,本来我以创造为业也开始得很晚。我回顾了一下,刚才又想起来,其实在给安顿写信之前,我还写过一个“信”。它是一个作品,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叙述,同样也是给陌生人的,也不期待回复,那就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投稿。
就是嘉宁金榜题名的那一年,我也跑去寄信参加了。当然初赛也没入围。那个时候我对母女关系、家庭伦理很困惑,所以就写了这么一个东西,以作品的形式,但它实际上是某种自我叙述,也是对陌生人寄出的某种“信”。这种疑惑延续到我后面的生活、写作的企图之中。但我倒没有你说的重负。我一直是,一个地方待得不舒服了我就走,身体直觉,连逃离都称不上。我是东北人,这种拔腿就走的习惯可能就在我的血脉里吧。
刚才说到那个一系列给姥姥的信,这个虚构的人物姥姥,就是参加工作到东北,在一片新的土地上去开拓一下新的人生。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个东西内在于我很深的地方,我可能会有某些坚持和探索,但是这些东西好像一直没有以一种精神上的重负的形式存在过,这点从我少年时到现在人近中年,倒是没有太大变化。
周嘉宁 淡豹唤起了我很久远的记忆,我突然想到,其实当年那篇初赛的文章,我写的是一封信。我怎么现在完全忘记了?
当时我还在读中学,有一个笔友,她比我大几岁,是在美院读书的一个女孩,性格很外露,也很爱讲她自己的生活。因为那时我自己还是个高中生,我们的高中时代信息极其闭塞,生活也非常单调和枯燥,什么东西都没有,然后你很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个女孩她首先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又是一个美院的学生,她向我展示了一个非常丰富多彩的世界。现在回忆,我觉得她当时给我展示的那个世界当中,可能多少有一些她虚构的成分,她对自己的生活做一些小小的虚构,让它更为精彩。但是那个东西非常非常吸引我,我对于外部世界最开始的想象,就是基于她在信里给我描述的她的生活。我当时写给她的信,要问她很多问题,我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但我自己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可虚构的,我再怎么虚构我也就是在做题而已。我新概念的那篇文章,就是写了一封信给她,在那个信当中寄托了很多我对于未来的期许、愿望。其实现在你要说我有什么重负,或者背负着什么责任,我觉得我真的没有。但我真的觉得,我的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个我跟朋友沟通的重要方式。
另外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的话,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想要建造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随着我自己的能量越来越多,可以召唤出更多不同的人,不同的精神体,如果我也很愿意打开各种各样的通道,我所不认识的人他们也愿意进来待一会,并且觉得在这个地方我们能够有一些共同的能量感应的话,那这个东西我也一定可以感受得到。
我觉得近年来虽然我写作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仍愿意去写,并在这个过程当中得到安慰,是因为你看到自己搭建出了一个世界,你感受到你耗费自己的能量和精神去召唤出来的东西,它又可以替你召唤出一些人来,他们的能量可以回应给你,这是我觉得很开心、很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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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来与柔软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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