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屋顶上的瞭望
发布时间:2025-10-02 23:17 浏览量:1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当地的农民生活那是相当的困难,能吃饱就成了大多数人的奢望。生活尽管困难,但是也不乏好酒之人,为了能喝上酒,那是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黄河南岸有个村庄叫周庄,村东头有个老头,四十多岁,精瘦精瘦的,走路摇摇晃晃,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个老周,在村里是个出了名的“酒晕子”,那是逢场必进,进场必喝,喝酒必醉。一开始,村里人见他能喝酒,每逢家里来客人,经常让他来陪陪。谁知他经常喝醉,酒后乱性,往往胡言乱语。久而久之,人们就渐渐地不叫他了,他自己倍感无趣。
每天太阳刚爬过房檐的时候,他准能按时摸出藏在床底的酒壶,晃一晃,听着里头若有似无的“哗啦”声,拿出每天必用的酒杯,缓缓地倒上酒,眉头就皱成了疙瘩。不是嫌酒孬,是愁没有下酒的菜。
老周家穷,穷得叮当响。土坯房的墙皮掉了大半,锅台上总沾着上一顿的饭粒,灶房里除了半袋红薯面,就只剩下一坛腌了大半年的萝卜干,齁咸,嚼着像啃劈柴。可老周好面子,总说“喝酒得有酒样,干喝那是糟蹋东西”,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肯端着酒壶就着萝卜干抿。他那瓶用旧报纸包着的散酒,是攒了半个月从镇上小铺打回来的,不只是蹭酒的入场券,更是他的“脸面”,有了这瓶酒,他觉得自己不是乞讨,是来“陪客”的,是正经的交际。
村里谁都知道老周这脾性,也没人戳破。毕竟老周除了好喝酒,爱蹭饭,其实人不算坏,谁家盖房缺个帮工,他准第一个扛着锄头来,虽说干一会儿就得歇着喘粗气,但手脚还算麻利。
每天晌午头,日头正毒,村里的人要么在家歇晌,要么蹲在树荫下扯闲篇,老周却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从院子角落拖出架旧木梯,梯子腿歪歪扭扭,踩上去“吱呀”直响,像是随时要散架。老周却熟门熟路,一手扶着墙,一手抓着梯子,噌噌往上爬,爬到自家房顶就蹲下来,打着眼罩往村里扫。
他那双眼,跟老鹰似的,专挑人家的院门看。谁家院门敞开着,屋里头传来女人切菜的“笃笃”声,或是男人招呼客人的大嗓门,他立马精神起来,搓着手从房顶上往下溜,动作比爬上去时还快。溜到地上,拍掉裤腿上的土,转身就往床底钻,摸出那个裹着旧报纸的玻璃瓶。揣着酒瓶子,老周迈着八字步,晃悠悠往那户人家去。快到门口时,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喊:“在家不?我听说你家来客人了,过来陪陪!”
里头的主人听见后,尽管心里有着不大情愿,但碍于面子,多半会赶紧迎出来。村里人本就实诚,加上老周话说得敞亮,又是带着酒来的,谁好意思往外撵?
“哎呀老周,快进来快进来!正说没人陪客呢!”主人一边招呼,一边伸手要接他手里的酒瓶子,老周却往回一缩手,笑着说:“别介,这酒得我亲自开,陪客人喝着才放心。”
一进屋,老周眼睛就亮了。八仙桌上已经摆开了碟碟碗碗,那些年农村尽管条件差,但凡家里来客人了,也总会尽己所能,做几个能端上席面的菜品。无非就是炒花生米、凉拌黄瓜、清炒豆芽、白菜豆腐,要是赶上谁家大方,还能有盘炒鸡蛋,黄澄澄的,看着就香。
客人一般是外村来的亲戚,不认识老周,主人就笑着介绍:“这是咱村老周,实诚人,能喝酒。”老周赶紧点头哈腰,递烟的手比谁都快,当然烟是人家主人的,借花献佛,倒也挺坦然。
坐定开席,老周就打开了话匣子。他先给客人满上酒,再给自己倒一杯,端起杯子说:“这位兄弟(大哥),第一次认识咱们俩得喝个认识酒!”说着,先干为敬,仰脖就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客人见状,也不好驳面子,跟着喝了一口。
老周的劝酒功夫是练出来的。他不硬劝,就捡着好听的说,说客人看着面善,准是实在人;说主人家的菜炒得好,比镇上饭馆的还香;偶尔还插几句村里的新鲜事,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劝着劝着,桌上的菜就见了底。老周吃菜不挑,筷子夹得快,嚼得也香,嘴里还不停:“这菜炖得真烂乎,王哥你媳妇手艺绝了!”
很快,他带来的那斤酒,没半个时辰就见了底。老周咂咂嘴,像是意犹未尽,主人家见状,往往会拿出自家的酒接着倒:“老周,别客气,酒管够!”老周就坡下驴,搓着手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难得今天热闹。”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客人脸上红扑扑的,话也多了起来,老周还在那儿陪着。他烟也抽了,酒也喝了,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嘴上却还没闲着,帮着主人收拾碗筷,嘴里念叨:“今天没陪好。下次你家来客人,还叫我啊!”
主人送他出门时,他脚步有点飘,却还不忘客气:“多谢款待,改日我再拿酒来!”大家都知道,他那“改日”,多半是等下次谁家再有人来做客。
有回,村西头的老李头家来了远房侄子,老周照例蹭了顿饭。酒喝多了,他趴在桌上打盹,嘴里还嘟囔着:“这酒……这酒比我那散酒香……”老李头的媳妇偷偷跟老李头说:“老周这日子过得,全靠蹭饭了。”老李头叹口气:“他也不容易,没儿没女的,就好这口酒,蹭就蹭吧,也吃不穷咱。”
这话不知怎的,飘进了蹲在墙角打盹的老周耳朵里。他酒醒了大半,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说不清是臊得慌,还是暖得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没再说“下次还叫我”,只朝主人家拱拱手,悄没声地出了门。回到冷清得只有墙缝里蛐蛐叫的土坯房,那点酒意和热闹“呼啦”一下就散了。他摸着冰凉的锅台,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照得地上像结了一层霜。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月亮,靠着别人的光才能亮堂那么一会儿。
那天之后,老周竟有整整三天没爬上他的木梯。村里人觉得稀奇,晌午头少了那个房顶上的人影,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有人路过老周家院门口,还会故意咳嗽两声,里头却没什么动静。老周就坐在门槛上,抱着那个空了的玻璃酒瓶,看着远处的炊烟发呆,灶房里的萝卜干坛子,始终没打开过。
第四天,邻居家孩子病好了,摆了一桌谢乡亲。酒席刚开,就见老周抱着新打的散酒出现在了门口,声音却比往常低了几分:“我……我来看看孩子好利索没。”主人一把将他拉进来,按在座上:“就等你了!没你老周,这酒都喝不热闹!”
老周鼻子一酸,赶忙端起酒杯遮住了脸。那一刻他明白了,这村里容他的,不只是酒菜,还有一份笨拙的、从未说破的情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个外村来的年轻客人没见过老周,仗着酒劲嘟囔:“这人怕不是专门来蹭酒的?”话音刚落,主人家就瞪了过去:“你不懂别乱说!老周是咱村最实诚的人,谁家有事他没搭过手?”旁边的乡亲也跟着附和,老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端着酒杯给年轻客人敬酒:“小兄弟,别介意,我老周就好这口,往后你常来,我陪你喝!”年轻客人红了脸,赶紧端杯回敬,满桌的气氛又热络起来。
太阳渐渐西沉,老周蹭完酒,晃悠悠往家走。肚子里有菜有酒,浑身暖洋洋的,他哼着跑调的戏词,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他心里挺满足,今天不仅喝了个痛快,更明白了自己在村里的分量,这份被人惦记的踏实,比再好的酒都醉人。
第二天晌午,老周又准时拖出那架旧木梯,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爬上房顶,一只手打着眼罩向远处望去。
远处,村里家家户户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