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沉寂、空虚、断裂、散乱的后现代状况
发布时间:2025-10-10 00:38 浏览量:1
选自邓晓芒《走向语言学之后:当代形而上学的重建》第一卷序言 商务印书馆 2024年1月。
卡尔维诺在其小说《寒冬夜行人》中,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这样的反思:
我想自我消解,替我的每一本书都创造出另一个自我、另一种声音、另一个名称来,让自我在毁灭中再生。我的目的是在书中描绘出一个模糊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中心,也没有自我。[……]要不是我,我会写得多好!如果在白纸和从来没有人写过、有形而又无形的语词、语句和故事的迷障之间没有我的个性这堵墙在阻碍……如果只有一只手,一只被砍下来的手握管写作……可是,又有谁会来驱使这只手呢?无名的大众?时代精神?集体无意识?我不得而知……
哈贝马斯把这种意图描述为“想去除一切主体性,而成为无个性的书写力量的渴望”,并将它与德里达的理论关联起来,认为这种理论表现为“对神秘失踪的续篇的探求”,其终极目的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因此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是“参与谋划伪经”,而这恰恰就是一切文学的“真理”。
这的确是后现代西方精神状态的生动写照。不论在哲学中还是在文学中,人们已经杀死了一切值得追求的对象,却还在假装追求着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谋划着某种明知其为假的东西,为的是能够继续“作追求状”。
然而,如果德里达真的像哈贝马斯所描述的那样,那他还不失为一个(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形而上学家,而哈贝马斯看上去比德里达更实在,他似乎还相信理性的权威(至少是“交往理性”的权威),但其实更加无标准,更是一个彻底的后现代主义者。
因为他的交往理性即使能够达成所谓的“共识”(何况在很多情况下很难达到,比如在不同文化的冲突中),顶多也只是暂时的妥协,甚至是韬晦之计,终归还是由非理性的东西所决定。
无怪乎哈贝马斯在评点了当代一系列的试图反叛、重建或更新形而上学的“后形而上学思想”(Nachmetaphysisches Denken)之后,对他自己是否也属于这一思想阵营始终不置一词。倒是德里达终生以反形而上学的形象出现,到头来却被人们讽刺性地称为“一位地地道道的形而上学家”。
不过,哈贝马斯透露出的一个观点是值得认真对待的,这就是:当代风靡一时的反形而上学思潮背后的根源,实际上是西方传统“主体性”(Subjektivität)的衰落和消亡。纵观西方两千多年的哲学史和思想史,我们可以看出,不论是否明确意识到,主体性意识正是或明或暗地在后面推动西方哲学思维不断向前的内在动力,也是西方实体主义传统的真正根源。
当黑格尔宣称“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统握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统握和表述为主体”时,他实际上讲的只是亚里士多德早已提出的一个原则,即所谓“实体”(οὐσία),“就其最真正的、第一性的、最确切的意义而言,乃是那不可以用来述说一个主体、又不存在于一个主体里面的东西,例如某一个别的人或某匹马”。
也就是说,第一实体只能是某种个别的东西、“这一个”(τóδε τί),即只能做主词(ὐποκείμενον,又译“主体”)而不能做宾词去描述其他主词(主体)的东西。
因此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实体的意思就是个别主体(主词),是独立存在的“这一个”,我把它描述为“一切命题和命题中一切其他成分赖以生根、得以获得‘存在’意义的基础”。它后面所隐含的正是独立个人的主体意识,而不仅仅是一般的个别事物。
可见,福柯(Michel Foucault)断言作为“人”的“主体”的概念只是19世纪以来近两百年才提出来的,因此按照他的“知识考古学”,也注定要在20世纪末走向衰亡,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他的“知识考古学”是建立在极其表面的词语范式(“知识型”)之上的,并没有深入西方文化精神的内部。
但他由这一错误前提所推出的结论却是对当代现实的真实写照,即随着“主体性的死亡”,不但“上帝死了”(尼采),而且“人死了”,建立在人的理性之上的一切科学、知识、伦理和信仰全都已经死去,失掉了活力;人类学和人本主义的哲学也从根基上遭到了摧毁。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沉寂、空虚、断裂、散乱、非理性、非辩证的后现代状况。在这样一个思想界群龙无首的时代,西方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哲学形而上学已经分崩离析,一大批“解构主义”的英雄成了当代的学术明星。这令我们回想起两百多年前伟大的哲人康德曾发出过的悲叹:
曾经有一个时候,形而上学被称为一切科学的女王,并且,如果把愿望当作实际的话,那么她由于其对象的突出的重要性,倒是值得这一称号。今天,时代的时髦风气导致她明显地遭到完全的鄙视,这位受到驱赶和遗弃的老妇像赫卡柏一样抱怨:modo maxima rerum, tot generis natisque potens-nunc trahor exul, inops - Ovid. Metam.[不久前我还是万人之上,以我众多的女婿和孩子而当上女王——到如今我失去了祖国,孤苦伶仃被流放他乡。——奥维德:《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