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蛙鸣血
发布时间:2025-10-10 15:02 浏览量:1
栖霞有个名叫贶驭的富人,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府邸连云,妻妾成群,膝下儿孙统共二十余人,真可谓门庭兴旺。他经营着城里最大的绸缎庄,生意通达大江南北,日子惬意非凡。贶驭平生有两好:一好经商敛财,二好游山玩水。每逢春秋佳日,他必携家带眷,外出游玩,寻幽探胜。
这年暮春,贶驭独自骑马至郊外,信步由缰,不觉来到一处从未踏足的山谷。但见群山环抱中一泓碧水如镜,四周古木参天,奇花烂漫,溪流潺潺,鸟鸣幽幽。最奇的是,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芬芳,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心中尘虑顿消。
贶驭立在水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感慨:“城里日日喧闹,人心浮躁,哪比得上此处清净自在?若能在此长住,岂不快哉!”
回去后,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那山谷幽景。不出三日,他便拿出五百两银子,雇了城里最好的工匠,命他们在山谷中依山傍水处建一座别墅。工匠们日夜赶工,不过两月,一座精巧别致的宅院便落成了。贶驭亲自题匾额曰“静心居”,迫不及待地带着最宠爱的三房妻妾和几个年幼的孙辈住了进去。
当夜,贶驭躺在静心居的檀木床上,听着窗外微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很快沉入梦乡,睡得格外香甜。此后,他隔三差五便带着家人来此小住,或赏月品茶,或观花钓鱼,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然而好景不长。初夏的一晚,一家人吃完晚饭,在庭院中纳凉闲话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夜深人静,贶驭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聒噪的蛙鸣惊醒。那声音起初零零落落,不一会儿便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直吵得人心烦意乱,再难入眠。
贶驭恼火地起身,推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不远处那个庞大的水塘里黑影攒动,蛙声正是从那里传来。他本就性情急躁,此时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唤来随行的七八个仆人,提着灯笼,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朝水塘走去。
到了塘边,众人举灯一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见满塘都是蛤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有的蹲在岸边,有的浮在水面,数量之多,令人咋舌。那些蛤蟆见有人来,叫得愈发响亮,仿佛在向入侵者示威。
贶驭看得心头火起,厉声喝道:“这般聒噪畜生,留它们何用!给我统统打死,一个不留!”
仆人们面面相觑,有一老仆犹豫道:“老爷,这蛤蟆虽是吵闹,却是益虫,杀生过多,恐怕……”
“恐怕什么?”贶驭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地盘,岂容这些畜生撒野!明日我还要来这里听风赏月,岂能被它们搅了清静?速速动手!”
主命难违,仆人们只得硬着头皮,举起棍棒朝塘中打去。一时间,水花四溅,蛙尸横飞,惨不忍睹。有些蛤蟆试图跳上岸逃命,也被守在岸边的仆人一脚踩死。这场屠杀持续了大半夜,直到塘中再无声息,只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无数尸体。
接下来的几天,仆人们继续在别墅周围搜寻漏网之蛙,见一只杀一只,不计其数的蛤蟆命丧棍下。水塘被蛙血染得泛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贶驭的家人看得目瞪口呆,几个年幼的孙儿孙女被吓得夜半哭醒,但无人敢阻拦贶驭的暴行。
蛤蟆尽除后,静心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贶驭得意洋洋地对家人说:“看,对这些畜生就不能手软。如今安静了,岂不美哉?”一家人唯唯称是,继续过着惬意的生活。
然而就在蛤蟆被清除后的第七天晚上,贶驭在睡梦中见到一个身着青衣的老者。那老者鹤发童颜,却满面怒容,双目如电,直直指着贶驭喝道: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族在此居住已逾百年,这山谷本是我们世代栖息之地。你鸠占鹊巢不说,竟残忍杀害我的子子孙孙,一夜之间令我族几近灭绝!你丧心病狂,不配为人!今日我在此立誓,你杀我多少子孙,我必让你尝尽失去子孙的痛苦!”
言罢,老者忽然化作一只巨大的青蛤蟆,朝贶驭扑来。贶驭吓得魂飞魄散,一哆嗦惊醒过来,才发现是南柯一梦,但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他脸上身上全是冷汗。
次日,他将此梦说与家人听,大家都劝他日后莫再杀生,不妨请个道士来做场法事。贶驭却不以为然,反而更加憎恨蛤蟆,认为这是蛤蟆精在挑衅。此后,他不仅见蛙必杀,而且手段愈发残忍。下人们为讨好他,也纷纷以杀蛙为功,几年下来,贶家各处宅院房前屋后,竟再见不到一只蛤蟆。贶驭对此十分得意,常向来客炫耀:“我家宅院,蚊虫不侵,蛙鸣不闻,这才是真正的清净之地!”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三年后的一个盛夏午后,贶驭最宠爱的小孙子,刚满四岁的天佑,在花园中玩耍时忽然失踪。当时照看他的仆人说,小少爷刚才还在追蝴蝶,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他找遍了整个花园,就是找不到。
贶驭闻讯暴怒,当即对那仆人动了家法,鞭笞五十。那仆人本就年迈,受刑不过,竟当场气绝身亡。贶驭又命全府上下百余人四处寻找,贴出悬赏告示,可一连数日,音讯全无。贶驭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五天后,一个渔夫在离贶家十里外的河边打鱼时,感觉渔网异常沉重,以为网到了大鱼,欣喜地拉上网来,却吓得魂飞魄散——网中竟是一具孩童尸体。渔夫想起城中张贴的寻人告示,连忙报官。贶家人赶去一看,那浑身浮肿的孩童正是小天佑。
贶驭抱着孙子的尸体,老泪纵横,哭得死去活来。他花重金为天佑打造了一口小银棺,将他葬在家族墓地中最向阳的位置。
丧事过后,贶驭越想越不对劲:天佑年仅四岁,如何能独自走到十里外的河边?况且那仆人一向忠心,怎会疏忽至此?他心中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好对剩下的一个孙子和三个孙女严加看管,不让他们迈出府门一步。
如此过了一年,再无异事发生,贶驭渐渐放下心来。
第二年夏天,贶家唯一的孙子,六岁的天赐,在仆人的看护下在府门口玩耍。孩子追逐着一只金黄色的蝴蝶,笑得十分开心。仆人紧跟在后,目不转睛。
忽然,从巷子拐角处冲出一辆马车,速度极快。此时天赐为了追那只蝴蝶,猛地跑到路中央。仆人大惊失色,飞身去救,却为时已晚。马车直直地碾过孩子娇小的身体,车夫见闯下大祸,非但不停,反而狠狠抽了马儿几鞭,疾驰而去。
等贶家人闻讯赶来,天赐已经气绝身亡,小小的身体被碾得不成样子。贶驭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晕厥过去。家人慌忙请来大夫,掐人中、灌参汤,好不容易才将他救醒。
贶驭醒来后,不哭不闹,只是眼神呆滞地望着屋顶,喃喃自语:“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自此,贶驭仿佛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日夜焚香拜佛,对三个孙女更是呵护备至,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然而厄运并未就此结束。
三年内,他的两个儿子相继染上怪病,药石无灵,先后离世。几个孙女也莫名其妙地或病或意外,一个个夭折。曾经人丁兴旺的贶家,转眼间只剩下贶驭孤零零一个老人和几个远房侄辈。
这年冬天,贶驭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他紧紧抓住侄儿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那梦……那青衣老者……是真的……我杀了太多生灵……这是报应啊……”言罢,潸然泪下,气绝身亡。
侄儿悲痛欲绝,为贶驭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将他安葬在家族墓地。说来也怪,贶驭死后不久,静心居附近那个多年无声的水塘,又渐渐响起了蛙鸣。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后来愈发响亮,每到春夏之夜,便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仿佛在宣告这片土地的主权。
更奇的是,贶家的后人再不敢去那山谷居住,静心居日渐荒废,终被藤蔓苔藓覆盖,与山谷重归一体。而那片曾经被蛙血染红的水塘,却愈发清澈明净,每到月明之夜,塘中蛙声震天,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关于贪婪、杀戮与报应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