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心理学自主知识体系【第八章 道家心理学思想】

第八章 道家心理学思想

（自然心性的守护与创造力的激发）

引言：于文明张力中寻觅心性的自由——道家心理学的时代回响

在人类文明波澜壮阔的演进图景中，不同的文化传统犹如不同的河流，滋养着各自流域内人民的心性与世界。发源于华夏沃土的中华文明，其内部亦呈现出多元互补、动态平衡的智慧格局。与儒家致力于构建和谐人伦秩序、强调社会责任与道德修养的入世取向形成鲜明而有益的互补，道家思想以其深邃的宇宙视野和独特的生命洞见，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幽邃的宇宙自然和个体心性的内在自由。它如同一面澄澈的明镜，映照出文明进程中可能产生的异化与桎梏，同时也为回归本真、寻求心性解放提供了一条可能的路径。

在全球心理学视野下，道家心理学思想是中国心理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中极具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根植于“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从“自然之脉”的维度深刻阐释了人性的本真素朴与超越性潜能，与儒家“德性之脉”共同构成了理解中国人心性结构的富有价值的视角。这一思想体系不仅为理解中国人独特的心理世界提供了关键视角，也为应对现代性带来的普遍心理挑战贡献了具有东方特色的智慧。

道家心理学所关注的核心命题，在当今全球化、高科技、高竞争的现代社会背景下，产生了强烈而富有启示的时代回响：在日益复杂精密的社会规训与无处不在的信息压力下，个体如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外在标准与内在焦虑的重重捆绑，守护并回归生命原初的自然与本真状态（“朴”）？如何能在积极入世的同时，保有心性的一片宁静、自由与超越的疆域，从而不仅有助于免于心理疾病的困扰，也可能激发出内在蕴藏的生机与创造潜能？道家为此提供了一整套常被解读为并非消极避世，而是极具实践智慧与转化力量的理论体系与修养方法（当然，对此也存在不同的理解视角）。这套体系，构成了中国心理学知识体系中关于“自然心性”养护与“超越性心理健康”促进的一种独特范式，其价值不仅属于历史，更对现代有所启迪，不仅惠及东方，亦能贡献于世界心理学的多元图景。

本章旨在立足于文化自觉与学术自信的立场，以开放包容的态度，与全球心理学进行对话，尝试系统性地阐释道家心理学的核心命题、概念体系、修养工夫及其跨文化的现代应用价值。我们将探讨，道家智慧或许并非对现代性的简单否定，而可被视为对其可能出现的失衡状态的一种深刻反思与宝贵补充。

第一节 核心命题：回归自然与本真

（对文明异化的深刻洞察与心理调适之路）

道家心理学的逻辑起点与核心关切，与对“文明异化”现象的早期深刻批判性反思密切相关。这种反思，并非必然源于反智或倒退的冲动，而更多地是出于对生命本真状态与个体心性自由的深切关怀与守护。

一、“伪”的生成机制及其多维心理影响

在道家的思想话语体系中，“伪”是一个关键性的批判概念，通常意指那些过度人为的、造作的、可能失却自然本性的思想与行为模式，它与“真”、“朴”、“自然”等核心价值形成对比。“伪”的生成，在道家看来，主要与心智的过度活动（“慧智出，有大伪”《老子·第十八章”），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建立起来并不断强化的社会价值体系、知识体系和功利追求对个体生命的层层包裹与塑造有关。

（一）“伪”的心理生成机制探析

1. 分别心的系统性强化与固化： 人类文明社会的运行，普遍需要依赖于一套建立在对立范畴（如是非、善恶、美丑、利害、得失、荣辱）之上的价值判断与行为规范体系。个体在社会化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学习并内化这套符号系统。然而，当这种内化过程变得僵化且缺乏反思时，个体内心的“分别心”便可能被强化。这可能导向一种近乎自动的、持续的趋避反应：对于被标定为“是”、“善”、“美”、“利”的事物产生强烈的执著与追逐；对于被标定为“非”、“恶”、“丑”、“害”的事物产生深刻的憎恶与逃避。这种内在持续的分别、执取与冲突，构成了焦虑、烦恼、嫉妒、怨恨等负面情绪的重要来源，也被认为是内心失去天然平和状态的一个原因。

2. “小我”结构的建构与维护的消耗： 在存在竞争与成就导向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个体往往倾向于通过与他人的社会比较，来获取存在感、价值感和安全感。这个过程可能催生并不断强化“小我”（或曰“自我意识”）。这个“小我”主要由个体所认同的社会角色、身份标签、占有物（财富、知识、地位）、成就以及固着的观念所构成。它本质上是相对的、不稳定的、且边界分明。为了维护这个“小我”的存续与优越感，个体可能需要消耗巨大的心理能量进行印象管理、身份表演、防御机制构建（如投射、合理化）以及对他人的评判。这种生活状态，可能使人远离内在真实的体验流，活在一种紧张、表演性和疏离感之中，道家称之为“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庄子·缮性》）。

3. 内在天性、本能与情感的压抑与扭曲可能： 为了符合社会规范与期待，个体常常需要压抑那些不被允许或不被鼓励的本能冲动、自然情感和真实需求（例如，在某些文化语境中，愤怒的表达、悲伤的流露乃至喜悦的奔放都可能受到抑制）。这种压抑并非真正的化解或整合，而可能将其驱赶到潜意识的领域，它们并不会消失，反而可能以各种心理症状（如莫名的恐惧、强迫性思维、躯体化障碍）或适应不良的行为模式（如被动攻击）寻求表达。同时，过度依赖外在规范来指导行为，可能会削弱个体内在的道德判断力（良知）和价值感，使人易于成为一个由外部标准主导的、“他律”的存在，而非拥有内在自由与核心稳定性的、“自律”的主体。

（二）与西方心理学批判理论的对话与互鉴

· 与精神分析理论的共鸣点：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揭示了文明进程对个体本能（特别是性本能和攻击本能）的压抑，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神经症冲突。他提出的“超我”概念，即个体内化的社会道德与权威要求，其对“本我”原始冲动的压抑和监控，与道家所批判的过度内化的“仁义”、“礼法”所形成的心理束缚，在结构与功能上存在相似之处。两者都提示，过于严苛的“超我”或社会规范内化，可能是导致心理能量内耗、内在紧张和多种心理症状的重要根源。道家提供的“心斋”、“坐忘”等工夫，可以视为对过度发展的“超我”的一种调节与超越尝试，为被压抑的心理能量找到更自然、更具创造性的表达通道。

· 与人本主义及存在主义心理学的交汇点：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提出的“价值条件化”概念，描述了当个体的自我价值感依赖于满足外界设定的条件时，其“有机体的评价过程”——即根据自身真实感受和经验来评估事物的天生倾向——便可能受到干扰。个体从而可能偏离“真实的自我”，发展出“虚假的自我”。

道家强调的“返璞归真”，其核心意向在于松动这些外在的“价值条件”，回归到个体内在的真实体验、直觉和评价，这与罗杰斯倡导的“成为一个人”、实现“充分功能发挥”的干预目标，在精神内核上存在一致性。同时，存在主义心理学关注现代人的异化、孤独、自由与责任以及意义丧失等议题。道家对文明异化的批判，较早地触及了类似现代性困境的核心。他们认为，当人迷失于外在的追逐和对“小我”的认同时，便可能与自身存在的深层根基——“道”——失去联结，从而易于陷入存在性焦虑与虚无感。道家思想为理解和应对这些存在性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与资源。

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审视，道家的“自然之脉”强调回归本真、警惕人为异化，与马克思主义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存在某种内在的呼应。马克思主义进一步指出，真正的“自然解放”不是逃避社会，而是通过社会性的实践，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统一。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道家“天人合一”的智慧与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观相结合，有助于推动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培育具有生态意识与责任感的“生态人格”，为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提供有益的心理文化基础。

二、“返璞归真”的心理调适与人格整合意义

因此，道家心理学的根本宗旨与理想追求——“返璞归真”，常被理解为并非一种消极的避世主义或原始主义的倒退，而是一条具有积极意义的、深刻的心理调适、人格整合与意识提升之路。它旨在通过“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的持续修养工夫，不断减损（“损”）后天习得的种种执着、伪装、成见、机心和僵化模式，剥落覆盖在真实自我之上的层层社会文化涂层，从而回归到如婴儿般天真未凿、生机勃勃、与宇宙大化流行（“道”）和谐一致的自然本真状态。

（一）“朴”的理想心理品质内涵： “朴”是未经雕琢的原木，象征着生命原初的、完整的、蕴含潜能与发展可能性的本来面目。一个处于或趋近于“朴”的状态的个体，其心理特征可能表现为：

1. 较高的内在一致性与真实性： 其思想、情感、行为倾向于自然流露、较为和谐统一，内外如一，较少自我欺骗，也不刻意表演给他人看，活在一种较为真诚透明的状态中。

2. 较强的开放性与接纳性： 对内在涌现的各种体验（包括所谓“负面”情绪）和外在世界的多样性，保持一种开放、好奇和接纳的态度，不急于进行评判、排斥或控制，能够包容生命固有的不确定性与模糊性。

3. 较好的生机活力与创造性倾向： 由于心性没有被固定的认知模式、情感反应和成见所过度束缚，保持着一定的流动性、灵活性和开放性，因而可能更容易产生新的联结、洞见和原创性的表达，生命呈现出较为活泼的创造态势。

4. 较深的平和感与安宁感： 由于有助于减少内在的心理冲突、能量无谓耗散以及对立性思维的困扰，内心可能体验到一种基于认同与接纳的宁静、满足与自在。

（二）“返璞归真”与现代心理学目标的契合点： “返璞归真”的整个过程，与现代人本主义、超个人心理学及诸多前沿心理服务流派所追求的“自我和解”、“无条件自我接纳”、“提升心理灵活性”、“激发内在资源”与“实现超越性健康”的终极目标，在深层维度上存在相当的契合。它为应对现代人普遍面临的身份焦虑、意义感缺失、过度内耗、情感隔离、与自然及本心的疏离等深层心理困境，提供了植根于中华文明深处的、富有启发性的哲学指引和实践路径。

第二节 核心概念体系的深度心理学诠释、跨文化比较与现代转化

道家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如道、德、无为、虚静、柔弱、齐物等，远非仅仅是玄虚的哲学思辨或神秘的宗教信条，它们也可以被视作对现代心理学理论与实践具有深刻启示的、高度精炼且颇具操作性的理念系统。以下将对它们进行逐一的深度心理学诠释、跨文化比较与创造性现代转化的尝试。

一、道与德：心理健康的发展规律与内在潜能

（一）道：宇宙律动与心理健康的根本法则

“道”是道家思想体系的最高范畴，它是宇宙万物的本源、本体和运行的总规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意指“道”以它自己的样子为法则，它自己如此，本来如此，不受任何外在意志的支配，呈现为一种自发的、和谐的、循环不已的宇宙进程。

（二）深度心理学转化性阐释

1. “道”作为生命自身的自组织、自调节智慧： 从现代系统论、复杂科学和生物学的视角看，每一个生命体，从受精卵发育成完整个体，到维持内稳态、修复损伤、应对环境变化，都展现了一种惊人的、内在的、自组织的智慧与趋向平衡、发展与完善的动力。这种内在的、生命固有的智慧与趋势，可以理解为“道”在生命层面的体现和展开。顺乎“道”，在心理学意义上，即意味着信任并顺应生命本身固有的、趋向心理健康与人格完整的自然倾向。任何心理上的自我否定、强迫性控制、完美主义苛求、情感压抑或扭曲，都可能被视为“悖道”而行，可能干扰生命固有的平衡系统，导致心理能量的耗竭和心理功能的紊乱。

2. “道”作为心理过程的流动、变化与节律性： “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道总是在运动、变化、循环往复，阴阳消长，周行不殆。心理现象亦然，情绪如同天气，有起有伏，会升起、高涨、平复、消散；念头如同流水，会涌现、停留、变化、消失；生命状态也有周期性的波动。真正的心理健康，并非意味着永远处于积极、兴奋的情绪状态，而是能够深刻理解并允许这种自然的流动与变化，不执着、不黏滞于任何一种特定的状态，明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老子·第二十三章》）的道理。这种智慧，与接纳承诺疗法中的核心过程——“接纳”（即对经验保持开放）和“认知解离”（即与想法保持距离）——的理念存在高度的契合，都旨在增加心理灵活性，顺应生命的流动。

3. 心理健康的高层标准是“合于道”： 一个达到较高层次心理健康的人，其认知、情感、意志和行为，往往是与生命本身的自然节律、与环境的现实要求较为和谐一致的。他能够像水一样灵活应变（“上善若水”），能够洞察时机、顺势而为而不妄作妄为（“动善时”），能够在纷繁复杂、变化万端的环境中保持内心的核心稳定与澄明（“浊以静之徐清”）。这种内在与外在、个体与宇宙的深度和谐状态，即是“与道合真”的心理健康境界的一种描述。

（三）德：个体禀赋与自我实现的先天基础

“德”是“道”在具体个体身上的体现、分有和承载，是得之于“道”的内在禀赋、潜能和特性。“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老子·第五十一章》）。每个生命内在都具足其独特的、本自具足的“德”（“常德”）。

（四）深度心理学解读与跨文化比较

1. “德”作为先天心理结构与实现倾向： 这与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提出的“有机体的实现倾向”以及亚伯拉罕·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需求，在概念上有着深刻的相似性。罗杰斯认为，所有有机体都具有一种天生的、指向成长、成熟、发挥潜能和实现其固有性质的倾向。只要提供适当的心理环境，个体就会朝着更加复杂、独立、社会化和创造性的方向发展。道家的“德”，可以被视为这种内在的、积极的、建设性的力量源泉在个体层面的具体化。

2. “全德”与“复归于朴”作为心理服务的根本目标： 心理困扰、人格障碍乃至各种精神痛苦，在道家看来，其根源并非必然源于内在资源的绝对匮乏或所谓的“原罪”，而可能是内在原本具足的“德”被后天的“伪”——即社会文化制约、创伤经历、扭曲认知等——所遮蔽、所压抑、所损伤。

因此，心理修养、人格成长和心理服务的根本目标，不是简单地从外部机械地灌输道德教条、行为规范或认知模板，而是通过“涤除玄览”（《老子·第十章》，比喻清除心性明镜上的污垢），创造一个充满真诚、共情、理解、允许与信任的“抱一”环境（“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老子·第十章》），使个体内在固有的、本自具足的“德”得以自然而然地、自发地显发和实现出来。这为以人为中心疗法、积极心理学、动机性访谈等强调来访者内在资源与自愈能力的现代心理服务流派，提供了古老而深刻的东方哲学支持与理论共鸣。

3. 与西方美德伦理及积极心理品质的对话： 道家之“德”不同于儒家侧重于社会伦理的“德性”，它更侧重于与“道”相合的、自然的、本真的功能与品质，如柔弱、谦下、俭啬、宽容等。这与西方亚里士多德的美德伦理以及当代积极心理学对性格优势和美德的分类研究，形成了有趣的跨文化对话。它们都关注于个体朝向更完善、更繁荣状态发展的积极品质，但道家更强调这些品质的自然涌现与非刻意性，反对将其作为外在标尺进行刻意追求。

二、无为：减少心理内耗的智慧与高效行动模式

“无为”是道家思想中最具特色、最富洞见，也最常被误解的核心概念。对其进行精准的心理学转化，至关重要。

（一）经典阐释的澄清与深化：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三十七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四十八章》）。“无为”绝非简单地消极什么都不做，而是“不妄为”，即不违背自然规律（“道”）、不脱离现实条件、不施加僵化的主观意志和刻意的努力去行动。它描述的是一种行动的自然性、自发性、适时性与极高效率的状态，其精髓在于“顺势”、“应时”与“合度”。

（二）深度心理学解读与现代科学印证

1. “无为”作为一种低心理耗能的认知-情绪-意志模式

（1）在认知层面： “无为”要求放下过度的计划、预测、控制和对结果的执着（“绝圣弃智”《老子·第十九章》）。现代认知科学发现，人类大脑的默认模式网络在无外部任务时异常活跃，其活动与“心猿意马”式的反刍思维、担忧和对过去未来的思虑密切相关，消耗大量心理能量，却往往无助于问题解决，甚至是抑郁和焦虑的神经基础。“无为”的修养，正是引导个体通过专注当下（如通过呼吸锚定）、减少对思维内容的卷入，来降低默认模式网络的过度活跃，从而有助于显著减少认知负荷与心理内耗。

（2）在情绪层面： “无为”要求放下对特定情绪体验的强烈好恶与执着（庄子提倡的“忘情”并非没有情感，而是不执着于情感，不被情绪所奴役）。对快乐、兴奋等积极情绪的紧抓不放，或对悲伤、愤怒、恐惧等所谓消极情绪的拼命抗拒、压抑，都会造成巨大的心理张力与能量消耗，并常常导致情绪的恶化（如焦虑加剧）或变形表达（如躯体化）。“无为”倡导对情绪来去保持一种觉察、允许与不迎不拒的态度，如同观云卷云舒，从而有助于避免陷入情绪困扰的恶性循环。这与接纳承诺疗法和正念认知疗法的核心原则存在高度一致性。

（3）在意志与行动层面： “无为”要求放下强求结果的、僵硬的控制感（“心斋”）。当个体过度用力、强求某事必须按自己预设的路径和结果发生时，常常会因为紧张而动作变形，或因遭遇现实阻力而产生巨大的挫折感、无力感和自我批判。“无为”是一种“用心若镜”的状态（《庄子·应帝王》），事情来了，如实地、恰当地反映和回应；事情过了，心不留痕，不残留情感与认知的包袱。这种行动模式，如同优秀的运动员在“巅峰体验”中感受到的行动的流畅与不费力，是高效且充满美感的。

2. “无为”作为创造性与直觉迸发的心理条件： 当心态处于放松、专注而又不刻意控制的“无为”状态时，心性如同平静的湖面，能够清晰、敏锐、较少扭曲地映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明”）。在这种状态下，意识对潜意识的压制减弱，大脑的不同区域（尤其是负责发散思维的右脑与默认模式网络）更容易产生新的、非常规的联结，潜意识中储存的丰富信息、智慧和灵感（直觉）更容易浮现到意识层面。许多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和决策者的突破性创见和“尤里卡时刻”，往往发生在散步、沐浴、冥想或睡眠前后等放松、不刻意思考的时候，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生动体现——不刻意追求，反而可能更有效地达成创造性的突破。

（三）与西方心理服务理论的深度对话与应用

1. 与认知行为疗法的互补： 认知行为疗法擅长通过改变认知来调整情绪和行为，但有时可能被来访者误解为另一种形式的“思想控制”。道家“无为”的智慧，可以为认知行为疗法提供一种更深层的哲学视角：认知调整的最终目的，或许不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而是为了达到一种更自然、更灵活、更少内在冲突的“无为”心态。将“认知重构”与“接纳”策略结合，效果往往更持久。

2. 与森田疗法的东方共鸣： 日本森田疗法“顺其自然，为所当为”的核心原则，可以说是道家“无为”思想在心理服务领域的直接应用和现代化发展。它指导神经症患者接纳症状（顺其自然），同时将能量投入到有目的的、建设性的行动中去（为所当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为”（不对抗症状）而“无不为”（实现生活价值）的实践。

3. 临床应用： “无为”的智慧对于应对广泛性焦虑症、强迫症（特别是那些试图通过思维和行为来控制和消除不确定性的类型）、完美主义、过度控制型人格倾向等心理问题，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在干预中，可以引导来访者学习区分“有效行动”与“无效控制”，练习放下对情绪和思维的对抗，将注意力与能量转向符合自身价值的、当下的、可行的行动。

从“身-心-性”三层一体模型看，“无为”体现了“性”层对“心”层和“身”层的自然统御。当个体的“性命之我”（本真之我）充分显现时，其认知、情感和意志活动（心层）以及身体反应（身层）能够自然和谐地运作，无需刻意控制即能达到高效状态，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在心理结构层面的体现。

三、虚静：心性的根本净化、深度休息、洞察力与创造之源

“虚静”是道家修养工夫所追求的核心心理状态，是实现“无为”和呈现“道德”的基础。

（一）经典阐释的层次性解析： “致虚极，守静笃。”（《老子·第十六章》）。“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庄子·天道》）。“虚”，指心性空明澄澈，不存固有的成见、偏见、预设和知识框架（“心斋”），保持一种内在的开放性与空间感。“静”，指心境安宁、平稳、专注，不被外界的刺激和内在的纷杂念头、情绪波动所扰动，保持一种内在的稳定与秩序。

（二）深度心理学与现代科学的系统性印证

1. “虚静”作为深度的元认知与纯粹觉察状态： 这种状态非常接近于正念冥想中所系统培养的“不评判的当下觉察”。在“虚静”中，个体能够如同一个观察者，清晰地觉知到自己念头的生灭、情绪的起伏、身体的感觉，而不立即地认同、卷入或做出习惯性反应。这极大地提升了元认知能力——即对自身认知过程的认识、监控与调节能力，这是情绪调节、冲动控制和有效决策的高级神经基础。

2. “虚静”对大脑结构与功能的可塑性影响： 当代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利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脑电图等技术发现，长期、规律的冥想练习（与道家“虚静”工夫高度相似）能够：

（1）调节默认模式网络：如前所述，降低其过度活跃与连接，减少反刍思维，提升心性的平静感。

（2）增强前额叶皮层的功能：特别是与注意控制、情绪调节相关的背外侧前额叶和与接纳、觉察相关的前额叶中线区域（如前扣带回皮层），使个体更能保持专注和情绪稳定。

（3）改变杏仁核的反应性：杏仁核是大脑的恐惧中枢，冥想练习可以降低其对压力刺激的反应强度，从而从生理层面缓解焦虑和恐惧。

（4）增加脑灰质密度：在与学习、记忆、情绪调节相关的脑区（如海马体）观察到灰质密度的增加。这些研究为“虚静”工夫能够切实改变大脑、促进心理健康的科学有效性提供了支持性证据。

3. “虚”是创造力与直觉的必要前提——“虚空生白”： 《庄子·人间世》言：“瞻彼阙者，虚空生白，吉祥止止。”只有当心性腾出足够的空间（“虚”），不被旧有知识和成见填满，新的灵感、直觉、洞见和解决方案才能如阳光般自然涌入（“生白”）。认知心理学中的“酝酿效应”为此提供了佐证：在持续努力解决问题而不得其解时，暂时离开问题，让意识放松，往往能带来突然的灵感闪现。这是因为在放松的、不刻意聚焦的（即“虚”的）状态下，大脑的发散思维更为活跃，潜意识的信息加工更为深入。“虚静”的工夫，正是系统性地、有意识地为这种创造性过程创造有益的心理环境。

4. “静”是能量恢复、情绪调节与身体健康的基石： 持续的心理喧嚣、情绪波动和应激反应，会使得交感神经系统长期处于优势状态，消耗身心能量，并与焦虑、抑郁、失眠、消化系统疾病、心血管疾病等多种心身问题密切相关。“静”的状态（尤其是通过深度冥想、呼吸调节诱发）能够有效激活副交感神经系统，触发“放松反应”，降低心率、血压、呼吸频率，减少压力荷尔蒙（如皮质醇）的分泌，促进能量的储存、身体的修复和免疫系统的功能。情绪的平稳是进行理性认知、有效人际沟通和做出明智决策的基础。

四、柔弱：心理韧性、适应性、生命力的奥秘与战略优势

道家反世俗文化中普遍崇尚刚强、坚硬、竞争与控制的价值取向，独具慧眼地揭示并推崇“柔弱”品格中蕴含的深刻智慧与强大生命力。

（一）经典阐释的哲学深意： “柔弱胜刚强。”（《老子·第三十六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老子·第七十八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第七十六章》）。道家以水、婴儿、草木初生时的柔弱状态为典范，揭示了“柔弱者生之徒”的宇宙法则。

（二）深度心理学与现代社会适应性的解读

1. “柔弱”作为核心心理素质——灵活性、弹性与可塑性： “柔弱”在心理学语境下，绝非软弱无力、怯懦或缺乏主见，而是指一种高度的心理灵活性、弹性和可塑性。一个心理“柔弱”的人，不固执于僵化的自我认同、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刻板的行为习惯和防御性的情感立场。他能够像水一样，随顺外境的变化而调整自己的策略和状态，能够承受压力而弯曲但不折断，能够从挫折和创伤中恢复甚至成长。这种特质能有效缓冲各种生活压力，避免因心理的刚性对抗而导致的情感崩溃、关系破裂或身心耗竭（“其死也坚强”）。

2. “柔弱”与创伤后成长： 研究表明，经历过创伤的个体，如果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心理开放性（开放性属于“柔”的范畴）、情感体验能力和认知灵活性，就更有可能在创伤后实现积极的心理转变，即创伤后成长——包括体验到更深刻的个人力量、发现新的可能性、改善人际关系、增强对生命的欣赏和精神的深化。相反，那些在创伤后表现出心理“刚强”（如情感麻木、解离、思维僵化、拒绝反思和改变）的个体，其心理往往更脆弱，更容易发展出长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复杂性哀伤。

3. “柔弱”作为深度接纳与包容的心态： 水的特性是“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它能够容纳污浊而后沉淀澄清。心理的“柔弱”表现为对自身不完美、局限性、负面情绪以及他人差异性、不同观点的深度接纳与包容。这种心态有助于减少自我批判和人际冲突，培养自我悲悯与对他人的同理心，是维系心理健康和和谐人际关系的重要品质。

4. “柔弱”在领导力与人际关系中的战略优势： 道家“柔弱”、“谦下”、“不争”的智慧，在现代管理学和领导力发展中正得到重新发现和应用。一个懂得“柔弱”的领导，可能更善于倾听、授权、激发团队成员的自主性和创造力，营造信任、包容的组织氛围，从而提升团队的适应性和创新力（“无为而治”）。在人际关系中，保持一份“柔弱”，不争强好胜，不固执己见，往往能更好地化解矛盾，增进理解，维系长久而深厚的情感联结。

五、齐物：超越二元对立的心理自由、认知解锁与宇宙情怀

齐物论是庄子哲学中最富思辨色彩、最具颠覆性，也最具心理学解放价值的学说之一。

（一）经典阐释的相对论与整体论视角：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通过相对主义的论证和超越常规的视角，系统地消解了是非、善恶、美丑、生死、物我、梦醒、大小、寿夭之间的僵硬对立和绝对界限，揭示了事物彼此的相互依存、相互转化以及在更高维度上的统一性（“道通为一”）。

（二）深度心理学解读与干预意义

1. 对二元对立思维的认知解构： 大量的心理痛苦源于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即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例如，完美主义者执着于成功/失败、完美/缺陷的两极；社交焦虑者过度关注被接受/被拒绝；抑郁者陷入无价值/有价值的极端判断；许多人恐惧生而逃避死。“齐物”的智慧在于，通过揭示这些对立范畴的相对性、情境性、视角依赖性和相互依存性，帮助我们打破这种心理上的偏执、僵化和绝对化。失败中可能孕育着成功的种子（“失败是成功之母”），失去也可能带来新的获得（“塞翁失马”），缺陷可能成为特点（“维纳斯断臂”之美）。这种认知的解放，能极大地缓解因价值观冲突、绝对化要求和灾难化思维导致的焦虑、抑郁和强迫。

2. “齐物”带来情绪的平和与心性的超越： 当认识到是非、得失、荣辱等对立面的相对性时，个体对这些范畴的情感卷入程度会自然降低。不再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狂喜或绝望，不再为他人的褒贬而过度动摇，从而获得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与情绪稳定性。更进一步，体验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能够带来一种与宇宙万物联结的超越性体验，极大地缓解个体的孤独感、疏离感和存在性焦虑，培养一种博大的宇宙情怀和生态意识。

3. 在心理服务中的具体应用：

（1）干预完美主义：引导来访者看到“完美”与“不完美”的相对性，理解“足够好”的价值，欣赏不完美中的真实与美。

（2）缓解社交焦虑：帮助来访者理解他人评价的相对性和主观性，减少对“负面评价”的灾难化解读和恐惧。

（3）处理哀伤与丧失：运用“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视角，帮助丧失亲人的来访者以更宏大的宇宙观看待生死，将个体的死亡融入生命长河的自然流变，从而有助于减轻哀伤。

（4）用于临终关怀：帮助晚期病人从“齐生死”的智慧中获得心性的慰藉与解脱，平静面对生命的终点。

从五维动态心理运作系统看，道家核心概念与各心理维度均有深刻对应：“虚静”主要对应认知维度（土）的清明与能量维度（水）的安定；“无为”对应意志维度（木）的自然流畅与情感维度（火/水）的平和；“柔弱”对应意志维度（木）的韧性与道德维度（金）的包容；“齐物”则对应认知维度（土）的灵活性与道德维度（金）的超越。这些概念共同构成了一套调节五维系统的哲学原则与方法论。

第三节 道家心性修养工夫

（通往心性自由的系统路径与科学阐释）

道家不仅提出了深刻的心理哲学理念，更发展出了一整套具体、系统且层次分明的身心修养方法（“工夫”）。这些工夫构成了一个从基础到高阶的、循序渐进的、旨在实现心理状态根本转变的训练体系。它们不仅是古代的智慧结晶，其原理也与现代心身医学、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研究发现惊人地契合。

一、心斋：内在感官的净化与纯粹觉察的恢复

“心斋”出自《庄子·人间世》，是道家修养论中至关重要的一种内在净化方法。

（一）工夫解析与步骤分解

1. “一志”（收敛心神，意念专一）： 这是工夫的基础阶段。要求练习者收敛散乱的心神，使意念集中、专一。这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注意力调控训练，旨在克服注意缺陷和多任务处理带来的认知资源耗散。

2.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超越感官，内在觉察）： 超越耳朵等物理感官的局限，不再被动反应于外在声音，而是转向用整个心性去“听”——即对整个内在体验场域（包括身体感觉、情绪氛围、念头流动）进行主动的、全面的觉察。这类似于正念练习中将注意从外部转向内部的过程。

3. “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超越概念，体验能量）： 进一步，超越概念化、符号化的心智活动（“心止于符”），让意识回归到更精微、更原始的“气”的状态。“气”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一种尚未被概念分割的、流动的、纯粹的生命能量感和觉察本身。在这个阶段，个体体验到的是前概念的直接体验。

4. “虚而待物”（空明虚静，如实映照）： 最终达到的境界是心性空明虚静（“虚”），如同擦拭干净的明镜，能够不加任何主观偏好、成见和扭曲地如实映照万事万物（“待物”）。这是一种高度的元认知状态和纯粹的觉察。

（二）现代心理学与神经科学阐释

1. 神经机制： 练习“心斋”的过程，涉及对大脑默认模式网络过度活跃的抑制，以及提升前额叶皮层对注意力的调控能力。从“听之以耳”到“听之以气”的转变，可能对应着从感官处理网络（如听觉皮层）到内感受网络（负责感知身体内部状态）和凸显网络（负责监测相关刺激）的注意力转移，最终在深度“虚静”状态下，可能伴随着全脑功能的协调与同步化，如伽马波活动的增加。

2. 与正念冥想的比较与对话： “心斋”与正念冥想中的“开放监控冥想”高度相似，都强调对当下经验不评判的觉察。然而，“心斋”更强调通过“听之以气”达到对生命能量流动的体验，这为正念练习提供了一个更具身体感和能量感的东方视角补充。

3. 实践应用与疗效： 定期练习“心斋”，被研究证实可以有效降低焦虑、缓解压力、提升情绪调节能力、增强专注力和自我觉察力。在临床中，可以将其简化为引导式冥想，帮助来访者从纠缠的思绪和情绪中解脱出来，找到内在的稳定中心。

二、坐忘：身心结构的解构与宇宙本体的融合

“坐忘”是比“心斋”更为深入的修养境界，出自《庄子·大宗师》。

（一）工夫解析与体验层次

1. “堕肢体”、“离形”（忘掉身体束缚）： 并非否定身体，而是通过深度的放松和入静，逐渐忘却身体的沉重感、边界感和不适感，体验到身体的消融或与空间融合的感觉。这在深度冥想、深度放松或某些瑜伽状态中可能体验到。

2. “黜聪明”、“去知”（摒弃心智活动）： 关闭或大幅减弱感官的辨别功能（“聪明”）和逻辑思辨、概念化的知识活动（“知”）。停止心智的分别、评判和叙事。

3. “同于大通”（与道合一）： 在超越了形体和心智的局限后，个体意识与宇宙本体（“道”）融通为一，体验到无分别的、浑然一体的、充满平和与喜悦的超越性境界。

（二）现代心理学与神经科学阐释

1. 超越性体验的心理学意义： “坐忘”所描述的是一种深刻的解离与合一体验。这里的解离是积极的、可控的，不同于病理性的解离障碍。它类似于深度冥想、某些致幻剂辅助干预（在严格控制下）或自发性的神秘体验中所报告的感受。这种体验能够暂时瓦解构成个体痛苦根源的——坚固的“自我感”（小我）和对世界的概念化分割。

2. 神经相关物： 研究发现，这种“自我消融”和“万物一体”的体验，与大脑中一个称为“默认模式网络后扣带回皮层/前楔叶”的关键节点的活动减弱密切相关。这个区域通常与自我参照思维密切相关。当其活动降低时，个体体验到自我边界消融和与外界融合的感觉。

3. 干预价值： 这种超越性体验能够带来极大的解脱感、平和感与意义感，对于疗愈因过度自我关注导致的孤独、疏离感和存在性焦虑具有显著效果。在超个人心理学和某些临终关怀实践中，这类体验受到高度重视。

三、守一与抱朴：专注力的培养与生命能量的涵藏

“守一”或“抱朴”是道家修炼中培养定力、涵养能量的基础且核心的工夫。

（一）工夫解析

1. “守一”： 指将意念专注于身体内部某一核心点（如丹田，即“意守丹田”），或守住内在的纯一之气，不被外物所牵引。“一”可以理解为生命的根本、核心或原始的统一状态。

2. “抱朴”： 指持守内心的淳朴、真实与自然状态，不为外界的名利、物欲和浮华所诱惑和扰动，保持内心的单纯与宁静。

（二）现代心理学与生理学阐释

1. 注意力与情绪调节： “守一”作为一种专注冥想，能有效训练前额叶皮层的注意力调控功能，增强注意力的稳定性和抗干扰能力，从而有助于稳定情绪，减少思维散乱。意守丹田还能引导“气”下沉，从生理和心理上帮助缓解焦虑、紧张和失眠（这些常与“气”上浮相关）。

2. 能量管理与自我调节： 从身心能量角度看，意守丹田被认为可以引导生命能量（“气”）内聚、涵藏，避免能量的过度耗散。这与现代心身医学和健康心理学强调的自我调节能力密切相关，包括对情绪、注意力和能量水平的有效管理。

3. “抱朴”与现代简约生活方式： “抱朴”的原则在现代社会体现为对简约生活、减少物欲、避免信息过载和无效社交的倡导。这与积极心理学中关于“内在目标”（如个人成长、人际关系）比“外在目标”（如财富、名声）更能带来持久幸福的发现不谋而合。

四、导引吐纳：身体途径的心理调节与心身互动

道家高度重视通过身体的调节来直接影响心理状态，发展出了导引（配合呼吸的身体运动）和吐纳（呼吸调节）等系统方法。

（一）工夫解析

1. 导引： “导气令和，引体令柔”。通过特定的、缓慢柔和、连贯圆活的动作（如太极拳、八段锦、五禽戏），导引气血在经络中顺畅运行，同时拉伸筋骨，使身体柔软协调。身体的和柔有助于气机的和畅，进而促进心神的安宁。

2. 吐纳： 有意识地对呼吸进行深度、节律和模式的调控，如深、长、细、匀的腹式呼吸，或某些特定的呼吸法（如“六字诀”）。呼吸是连接自主神经系统（交感和副交感）的少数可控通道之一。

（二）现代心身医学与科学印证

1. 身体工作与情绪释放： 身体心理学认为，情绪和创伤经验会以紧张、僵化的模式储存在身体组织中，形成“身体记忆”。导引术通过温和、有节律的身体运动，有助于释放这些储存的张力，促进情绪的疏解和身体的再教育。

2. 呼吸调节与自主神经系统平衡： 深长的腹式呼吸能够有效激活副交感神经系统，触发“放松反应”，降低心率、血压、呼吸频率，减少压力荷尔蒙分泌。这与现代心理服务中的呼吸放松训练、生物反馈疗法原理完全一致。研究表明，有规律的呼吸练习可以改善焦虑、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3. 实证效果： 太极拳、八段锦等导引术已被大量随机对照试验证实对缓解焦虑、抑郁、改善认知功能、提升睡眠质量、调节血压和增强免疫力有显著效果。它们已成为世界范围内广泛推荐的心身干预方法。

从“身-心-性”三层一体模型看，道家修养工夫体现了三层互动机制：导引吐纳主要作用于“身”层，通过调节身体影响心理；心斋、守一主要作用于“心”层，通过调节心理能量和认知情感状态影响整体；坐忘则主要作用于“性”层，通过超越性体验实现心性的根本转化。这些工夫共同构成了一套完整的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及整体协同的心身调节系统。

第四节 道家心理学的现代应用价值

（跨领域的实践智慧与整合方案）

道家思想对现代心理学实践乃至更广泛的社会生活领域，具有重要的启示和整合价值。其应用可以从临床干预扩展到教育、组织管理、科技创新、生态保护等多个层面。

一、临床心理学与心理服务领域的整合应用

（一）焦虑与压力障碍的辅助调适： 道家“无为”、“顺其自然”的思想，为认知行为疗法、接纳承诺疗法和森田疗法提供了深厚的哲学支撑和操作理念。在干预中，可以明确教导来访者“无为”的智慧，将其应用于减少对焦虑症状的控制和对抗，学习与不确定性共存，将能量转向价值行动。

（二）抑郁症的综合干预：抑郁症常伴有思维反刍、活动减少和快感缺失。“虚静”练习可以帮助打断反刍思维；“导引吐纳”（如太极拳）被证明能提升身体能量、改善情绪和睡眠；“齐物”观可以帮助调整“全或无”的消极认知模式；而对“生生之德”的信念，有助于重建对生命的希望和意义感。

（三）创伤干预与创伤后成长：对于创伤幸存者，“柔弱”的韧性哲学、“虚静”的稳定化作用，以及“坐忘”可能带来的超越性体验，都可以作为干预资源，帮助个体整合创伤经历，实现创伤后成长。身体导向的导引术尤其适用于处理与身体记忆相关的创伤。

（四）人格障碍的长期调整与成长：对于边缘型、自恋型、强迫型等人格障碍中常见的情绪不稳定、自我中心、僵化完美等问题，道家思想提供了长期的修养方向，如通过“守一”培养情绪的稳定性（静），通过“柔弱”训练心理的灵活性，通过“齐物”和“坐忘”超越自我中心。

二、健康心理学与全民心理健康促进

（一）“治未病”的预防理念： 道家“治未病”的思想与健康心理学的三级预防理念完全一致。在社会和社区层面推广简易的导引术（如八段锦）、呼吸训练和“少私寡欲”的生活哲学，可以有效提升全民心理素养，预防心理问题的发生。

（二）职场压力管理与组织健康：将“无为而治”的智慧应用于管理，倡导一种减少微观干预、信任员工自组织能力和内在动机的领导风格，有助于营造低压力、高创造力的组织氛围。为员工提供“虚静”练习（如正念课程）和导引术培训，可以帮助他们在快节奏工作中保持精力平衡，预防职业倦怠。

三、教育心理学与创造力开发

（一）“无为而教”的教育创新： 道家思想支持一种“非干涉主义”的教育理念，强调教育者应创造一个丰富、安全、充满探索机会的环境，减少对儿童天性的过度规划、控制和标准答案的灌输，信任其内在的学习、探索和发展动力。这与蒙台梭利、华德福等进步教育思想深度共鸣。

（二）创造力培养的系统路径：“虚静生慧”的原理直接应用于创造教育。在教学和科研工作中，刻意营造允许放空、发呆、“无用”思考的空间和时间，往往比填鸭式的灌输和持续的加压更能激发真正的创新突破。艺术教育中尤其可以融入道家美学，追求“气韵生动”、“得意忘言”的境界，培养超越技法的艺术灵魂。

四、临终关怀与意义干预

（一）生死观的超越与安宁疗护： 道家对生死的超然看法（“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将生死视为自然之气聚散变化的一部分，如同四季更替。这种宇宙观能帮助晚期病人和临终者缓解对死亡的恐惧，从更宏大的视角看待生命，获得内心的安宁。这与维克多·弗兰克尔意义干预的理念异曲同工，但提供了更具自然主义色彩的哲学基础。

（二）生命意义的重构：对于遭遇重大丧失或生命极限情境的个体，道家思想提供了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意义框架。将个体生命融入“道”的永恒流变之中，可以帮助人们找到一种形而上的安慰、归属感和永恒价值。

五、生态心理学、环境适应与可持续发展

（一）“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 道家思想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生态哲学和生态心理学。它强调人与自然的同构、感应与统一，引导人们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而非征服和掠夺。这为应对生态危机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资源。

（二）自然疗愈与“森林浴”：鼓励人们重建与自然的联结，从自然中获取疗愈能量。“生态干预”、“森林浴”等现代疗愈方式，其核心精神——通过沉浸于自然来恢复身心健康——与道家“法天贵真”的思想完全一致。

（三）应对生态焦虑：在面对气候变化等全球性生态危机时，道家“顺应自然”的智慧，倡导一种与自然合作而非对抗的生存与发展方式，这有助于缓解因人类中心主义破灭后产生的生态焦虑、无助感和末日恐惧。

六、人工智能时代的心理调适与伦理反思

（一）对技术理性的平衡： 在人工智能和算法决策日益主导的时代，道家“无为”、“虚静”的智慧为人们反思技术理解的边界、平衡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它倡导在高效之外，保留人性的直觉、整体洞察和情感温度。

（二）应对信息过载与注意力分散：“心斋”、“守一”的工夫，是训练人们在信息爆炸时代保持专注和内心宁静的有效方法，帮助个体从被动的信息消费者转变为主动的注意力管理者。

（三）人机关系的哲学思考：道家“物我两忘”、“与道合一”的境界，为思考未来人机融合、增强智能等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强调技术发展应服务于人的“全性保真”，而非导致人的异化。

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看，道家心理学的应用价值在于其能够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多个维度：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中，道家思想有助于平衡物质追求与精神安顿；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中，道家生态智慧为培育“生态人格”提供心理基础；在“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中，道家“柔弱”、“不争”思想有助于培育包容自信的全球心态。

第五节 批判性反思与未来展望

（道家心理学的限度、发展与全球对话）

在充分阐发道家心理学思想的价值的同时，秉持学术的客观与理性，也需要对其潜在的限度进行批判性反思，并展望其未来的发展方向。

一、批判性反思与潜在限度

（一）现代社会的直接应用挑战： 道家思想产生于农耕文明背景，其“小国寡民”、“绝圣弃智”等某些具体主张，与高度复杂化、组织化、科技化的现代工业与信息社会存在直接的张力。全盘照搬其社会理想是不现实的。

（二）个体修养的高要求性：道家修养工夫如“心斋”、“坐忘”对个体的自律性、悟性和坚持性要求较高，对于处于严重心理困扰或缺乏指导的普通人而言，入门和坚持可能存在困难。需要发展出更普适化、阶梯化的现代应用版本。

（三）对社会参与可能存在的消极解读：如果对“无为”和“避世”思想理解片面，可能会成为逃避社会责任、缺乏担当的借口。在实践中，道家智慧常与儒家“兼济天下”的担当精神形成互补，共同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无为”更应被理解为一种顺势而为的心境与至高智慧，其目的在于更有效的“有为”，而非行为的无所作为。

（四）实证研究的系统化仍需加强：虽然已有大量研究支持太极拳、正念等源于或类似道家工夫的方法的有效性，但直接以道家核心概念（如“气”、“德”、“道”）为框架的心理学实证研究体系尚不完善，需要更多跨学科的严谨探索。

二、未来发展方向与全球对话

（一）理论与方法的现代化与精细化： 继续推动道家核心心理学概念的现代语言转译、操作化定义和测量工具开发。例如，如何科学地界定和测量“气机顺畅”、“心神安定”等状态。

（二）与当代科学的前沿深度融合

1. 与神经科学结合：更深入地探索“虚静”、“坐忘”等状态的大脑网络机制、神经递质变化和基因表达影响。

2. 与量子物理和复杂科学对话：探讨“道”、“阴阳”、“整体性”等观念与量子纠缠、复杂系统理论之间的哲学启示和模型类比。

3. 与人工智能和计算社会科学结合：探索将“无为而治”、“阴阳平衡”等思想应用于算法设计、组织管理和社会治理模型的可能性。

（三）发展整合性的应用方案：将道家智慧与西方有效的心理服务技术（如认知行为疗法、接纳承诺疗法、辩证行为疗法）进行创造性整合，形成更具文化适应性、效果更持久的“中西合璧”心理干预方案。

（四）推动跨文化的平等对话与互鉴：以开放、自信的姿态，将道家心理学思想纳入全球心理学话语体系，与存在主义心理学、人本主义心理学、超个人心理学、释家心理学等进行深度对话。不是寻求孰优孰劣，而是展示一种宝贵的互补性视角，共同丰富人类对心性奥秘的理解。

（五）应用于人类共同面临的全球性挑战：将道家“天人合一”的生态观、“少私寡欲”的消费观、“柔弱不争”的冲突化解智慧，贡献于应对气候变化、生态危机、国际冲突和精神虚无主义等全球性议题的讨论中。

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道家心理学的未来发展应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原则，既深入挖掘其符合现代科学精神的精华，又扬弃其不适应时代要求的内容。通过与中国心理学自主知识体系中的其他组成部分（如儒家心理学思想、中医心理学、“身-心-性”模型等）的深度融合，以及与全球心理学范式的平等对话，道家心理学必将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独特的中国智慧。

本章小结

道家心理学思想，以其对自然本真的崇尚、对心性自由的追求、对柔弱韧性的强调、对二元对立的超越，为中国心理学自主知识体系贡献了关于“出世”心理健康、超越性成长与创造性生活的深邃智慧。它深刻洞察了文明发展可能带来的心理异化，并系统性地提出了回归本真、减少内耗、激发潜能的理论体系与实践路径。

经过现代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的阐释与印证，其核心概念如“无为”、“虚静”、“柔弱”、“齐物”等，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应用价值。在临床干预、健康促进、教育创新、组织管理、临终关怀、生态保护乃至科技伦理等广泛领域，道家智慧都如同一剂宝贵的清醒剂和平衡器，既能缓解现代性带来的焦虑与张力，也能激发个体与社会的生机与创造力。

它与儒家积极入世的担当精神、中医心身一体的实践智慧，共同构成了中华心理学思想的三足鼎立之势，为构建一个兼顾社会适应与个体超越、秩序与自由、科学与人文的、完整的中国特色心理健康观与实践体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石。深入挖掘并创造性转化道家心理学的宝贵资源，不仅是继承与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必然要求，也是中国心理学为应对全球性心理挑战、促进人类心性和谐与整体繁荣所能贡献的独特东方智慧。在未来的发展中，它必将在与全球各类心理学思想的平等对话与互鉴中，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心理学的中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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