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结束次日返部队,对方拦住我质问:你凭什么轻视我
发布时间:2025-10-16 09:54 浏览量:1
“妈,我明天就得归队了,这事儿就算了吧。”
我把最后一件叠好的军衬衣放进帆布包里,拉链拉到一半,停住了。
我妈正在旁边给我收拾要带走的土特产,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把一包干笋重重地放在桌上。
“什么叫就算了?你这孩子,三十了,三十了知不知道?你爸在你这个年纪,你都能满地跑了。”
“不合适。”我言简意赅。
“怎么就不合适了?林家那姑娘,叫林岚,我跟你王阿姨打听得清清楚楚。纺织厂的女工,人本分,长得也周正,家里就一个弟弟,都工作了,没负担。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拉我的拉链。
那个叫林岚的姑娘,我昨天见过了。
在市里唯一那家还算体面的西餐厅,其实就是个卖牛排和速溶咖啡的小馆子。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外套,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人确实如我妈所说,很周正,话不多,坐姿也很端正,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
我问一句,她答一句。
“在厂里做什么工作?”
“挡车工。”
“辛苦吗?”
“习惯了。”
后来,她也问了我几个问题。
“听说你们部队待遇不错?”
“还行,国家有标准。”
“转业的话,能分到单位吗?”
“看政策,也看个人立功情况。”
“家属可以随军吗?”
“符合条件就可以。”
她的问题都很实际,像是在核对一张清单。我能理解,过日子嘛,总要落到实处。
但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就像被那杯温吞的速溶咖啡浇灭了一样,没剩下一点热气。
我以为的相亲,至少该是两个陌生人尝试着了解彼此的内心,聊聊爱好,谈谈对未来的想法。
而我们之间,更像是一场关于条件匹配的面试。
面试结束,我客气地送她到路口,她说了声“谢谢”,我说了声“再见”。
没有然后了。
这就是我说的“不合适”。
这种不合适,不是她不好,也不是我挑剔,是一种感觉。就像两根拧在一起的麻绳,劲儿不往一处使,看着是连在一起,其实内里全是松的。
我妈还在那儿数落我:“你就是眼光高。在部队里待久了,跟社会脱节了。过日子哪有那么多讲究,人好不就行了?”
我叹了口气,把帆布包的拉链彻底拉上,立在墙角。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归队时间紧,这事儿以后再说。”
我不想跟我妈争辩。她永远无法理解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她看来,婚姻就是搭伙过日子,条件合适,人品端正,就齐活了。
我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可我一年到头待在军营,见不到家人,能盼的,不就是家里有个知冷知热、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吗?
如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那婚姻和我在部队里执行的那些命令,又有什么区别?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
我妈比我起得更早,厨房里已经飘出了鸡蛋面的香气。
我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完毕,坐在饭桌前,埋头吃面。
我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吃完面,我背上帆-布包,对我妈说:“妈,我走了。天冷,你跟我爸多注意身体。”
“等等,”我妈叫住我,把一个用旧毛巾包着的东西塞进我怀里,“路上吃,还是热的。”
我摸了摸,是几个煮鸡蛋。
心里一暖,又有点酸。
“知道了,妈。”
我爸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话不多,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到了部队,给家里来个电话。”
“嗯。”
我出了门,清晨的空气带着点水汽,凉飕飕的。我们家住在老式的小区,楼道里回荡着我的脚步声。
天色还早,路上没什么人。我大步流星地往汽车站走,心里盘算着时间,应该能赶上七点半那趟去省城的车,然后转火车回部队。
我的思绪已经飞回了那个充满汗水和号子声的军营。那里的一切都简单、直接,不像家里这些事,绕绕缠缠。
就在我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旁边的老槐树后闪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下意识地站定,看清了来人。
是林岚。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件浅蓝色的外套,大概是起得太早,头发有点乱,脸上带着一丝被冷风吹过的红晕。
我有些意外。
“林……同志,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很亮,亮得像两颗在晨光里被洗过的星星。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沉默在清晨的空气里蔓延。
我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姑娘家,大清早地等在这里,总不会是来跟我道别的。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我要去赶车了。”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清清楚楚地砸在我心上。
她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火的尖刀,毫无预兆地扎了过来。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看不起她?我没有。
从头到尾,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这是两个概念。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的认真。
这种认真,让我无法用一句简单的“你误会了”来敷衍。
“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
“那你为什么跟王阿姨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王阿姨,就是那个撮合我们的介绍人。
我脑子“嗡”的一下。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昨天晚上,王阿姨确实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询问相亲的情况。我妈把电话递给我,我当时正在整理内务,就对着话筒说了几句。
我说:“王阿姨,谢谢您费心了。我跟林同志……可能不太合适。我们俩……怎么说呢,感觉想的东西不太一样。”
我记得很清楚,我绝对没有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种带着强烈阶级感和傲慢感的词。
这是我的原话吗?还是王阿姨的转述,或者是转述过程中的添油加醋?
一瞬间,我明白了症结所在。
在这样一个小城里,人言可畏。一句话传过三张嘴,就能变成完全不同的意思。
我看着林岚冻得发红的鼻尖,和她那双执拗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被冤枉的委屈,有对介绍人信口开河的无奈,还有……对她的一丝歉意。
无论真相如何,她今天站在这里,就说明那句话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
“我没说过那样的话。”我一字一句地解释,“我对王阿姨说的是,我们想的东西不太一样。可能……是她传话的时候,变了意思。”
林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
显然,我的解释并没有完全说服她。或者说,伤害已经造成,一句“是别人传错了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你说,”她看着我,目光重新聚焦,“我们想的东西,怎么不一样了?”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难回答。
我能说,我觉得你太现实,只关心工资待遇,而我希望能有一些精神层面的交流吗?
这样的话,说出口,不就是坐实了“看不起她”的罪名吗?
我一个在部队里接受了十几年思想教育的军人,怎么能对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劳动女工,说出这么带有偏见和歧视的话?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在紧张。
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我忽然意识到,我今天的回答,对我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麻烦的解释。但对她来说,却关系到她作为一个人的根本价值。
我不能再用“感觉”、“不合适”这种模糊的词来搪塞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但换一种方式。
“林同志,你问我部队的待遇,转业的安排,家属的政策。这些都很重要,是过日子的根本。我明白。”
“但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多天都在部队。我能给一个家庭的,除了这些物质保障,剩下的就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担惊受怕。”
“我希望我的另一半,能够理解我这份职业的特殊性。我希望我们之间,除了谈论柴米油盐,还能聊聊别的。比如,我今天训练很累,你能跟我说说话。或者,我看到了一本好书,能跟你分享一下里面的故事。”
“昨天……我们没有聊这些。”
我说得很慢,很诚恳。
我没有指责她,我只是在陈述我的需求。
我说完,看着她。
她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轻声说:“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落寞。
“你觉得我没文化,配不上你。”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完了。
我搞砸了。
我最担心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解释,在她的耳朵里,自动翻译成了另一种更伤人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辩解,“文化程度不代表什么,我只是说……”
“你不用说了。”她打断我,“我知道了。当兵的,文化人,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在厂里卖力气的。”
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执拗,只剩下一片灰白的平静。
那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让我难受。
“是我唐突了。耽误你赶车了,你走吧。”
她说完,侧身让开了路,低着头,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我明明是想解开误会,却亲手把这个结打得更死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远处传来了早点摊的叫卖声,提醒我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的车票,我的部队,我的纪律……都在催促我离开。
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就这样站着,看着她低着头的侧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了,这个误会就会成为她心里的一根刺,也会成为我良心上的一道疤。
我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对不起。”我低声说。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然后,我迈开了脚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看到她抬起头,用那种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到了汽车站。
坐上去省城的班车,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小城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的心里,却始终萦绕着林岚最后那个低着头的身影。
“你觉得我没文化,配不上你。”
这句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我真的错了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能跟我有精神交流的伴侣,这有错吗?
我反复问自己。
车厢里很闷,混杂着各种气味。我打开窗户,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我忽然想起昨天相亲的细节。
我问她有什么爱好。
她愣了一下,说:“上班,下班,有时候加夜班,没什么爱好。”
当时,我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可现在回想起来,一个纺织厂的挡车工,三班倒,机器轰鸣,神经紧绷。下了班,人估计都累散架了,哪还有精力去培养什么“爱好”?
生活本身,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而我,一个在部队里有固定作息,有学习时间,甚至有专门的“文化活动室”的人,却用我的标准,去要求她。
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公平。
是我,站在我自以为是的制高点上,对她的生活,做出了轻率的评判。
我没有看不起她这个人。
但我确确实实,在潜意识里,看不起她的生活。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我的胸口。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直、公平、不带偏见的人。部队多年的教育,让我对“官兵平等”、“尊重群众”这些原则深信不疑。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脱下军装,在面对一个普通女工的时候,我骨子里的那点属于“文化人”的傲慢,就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车到省城,我浑浑噩噩地转上了去部队的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远离家乡。
我的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得透不过气。
回到部队,一切都回到了熟悉的轨道。
出操,训练,学习,开会。
紧张而充实的生活,暂时麻痹了我的思绪。
但每到夜深人静,躺在硬板床上,林岚那双执拗又落寞的眼睛,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开始失眠。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我妈的信。
信里,她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她说王阿姨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说我陈辉,当了几年兵,就瞧不起人了,嫌人家姑娘没文化,把人家姑娘当场说哭了。
现在整个家属院都知道了,说我们老陈家出了个“陈世美”。
我妈在信的最后说:“儿子,你到底跟人家姑娘说了什么?妈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但现在人言可畏,咱们家在院里都抬不起头了。”
我拿着那封信,手都在抖。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在这个小小的熟人社会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行为,不仅伤害了林岚,还连累了我的父母。
我成了一个忘本的、傲慢的、伤害无辜女性的“罪人”。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因为一场失败的相亲,和几句被歪曲了的话。
不,不全是。
根源,在我自己。
如果我当时能更有耐心一点,更懂得尊重一点,而不是急于撇清关系,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在训练场上,我可以克服任何艰难险阻。在演习中,我可以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
可是在处理这件事上,我却一败涂地。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让林岚继续蒙受这种“被嫌弃”的委屈,也不能让我的父母因为我而抬不起头。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坐在桌前,摊开信纸,想给我妈回信,解释清楚。
可写了半天,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解释?跟谁解释?跟王阿姨?跟家属院里的三姑六婆?
没用的。
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个版本。
唯一的办法,是找到问题的核心。
核心,是林岚。
只有她,才能让这一切平息。
可我该怎么做?写信向她道歉?
信里能说清什么?会不会又造成新的误会?
我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去一趟。
当面跟她把话说清楚。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家庭,也是为了她。我不希望因为我的过失,让她成为别人眼中“被挑剩下的”那个可怜人。
请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刚休假回来,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根本不可能再批假。
我找到了我的指导员。
指导员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山东汉子,平时跟我们称兄道弟,但工作上原则性极强。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一遍。
没有隐瞒,没有辩解,包括我自己的那些小心思,那些自以为是的傲慢,都说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
指导员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
烟雾缭绕中,他说:“陈辉,这事儿,是你不对。”
“是,我知道。”我低着头。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军人,可以不懂怎么跟女同志打交道,但不能没有担当。你伤了人家姑娘的心,还让你父母在背后被人戳脊梁骨,这就是没担当。”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身上。
火辣辣的疼。
“指导员,我……”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今天能把这些都跟我说,说明你小子还有救。”
他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
“假,我不能给你批。部队有纪律。”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又说,“这个周末,军区有个后勤装备的交流会,在省城。我觉得,你这个技术骨干,有必要去学习一下。”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指导员冲我眨了眨眼。
“周五下午去,周日晚上回来。时间,你自己把握。”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站起来,对着指导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谢谢指导员!”
“行了,别来这套。”指导员摆摆手,“记住,处理好你自己的问题,别给咱们部队丢脸。”
“是!”
周五下午,我坐上了去省城的军车。
到了省城,我没有去交流会的酒店报道,而是直接奔向了火车站。
买了最快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当火车再次启动,朝着家的方向驶去时,我的心情和来时完全不同。
没有了迷茫和愧疚,只有一种要去解决问题的坚定。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后果,而是主动地去面对问题。
我不知道这次回去,会是什么结果。
也许林岚根本不想见我。
也许我的出现,会让她更加难堪。
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去。
我要为我的傲慢和偏见,正式地向她道歉。
火车到站,已经是深夜。
我没有回家,怕惊动父母,引来更多不必要的询问。
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我一夜没睡,在脑子里把想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演练了无数遍。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穿军装,换上了一身便服。
我不想给她带去任何压力。
我先去了王阿姨家。
开门的是王阿姨,看到我,她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惊讶,尴尬,还有点心虚。
“小辉?你……你怎么回来了?”
“王阿姨,我有点事想跟你核实一下。”我开门见山。
我把林岚在小区门口堵住我的事,以及她转述的那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都说了一遍。
王阿姨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哎呀,这……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她干笑着,“我就是那么一说,你知道的,阿姨嘴快……”
“王阿姨,”我打断她,“我知道您是好心,想撮合我们。但是,话不能乱传。您知道您那一句话,给林同志和我,还有我的家庭,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吗?”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严肃。
王阿姨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追究您的责任。”我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想请您帮个忙。我想见林岚一面,跟她当面把事情说清楚。您能帮我约她一下吗?”
王阿姨连连点头:“能,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一句无心的话,就能掀起一场风暴。
我在王阿姨家坐立不安地等了半个多小时。
她回来了,面色有些为难。
“小辉啊,林岚她……她说不想见你。”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她还说什么了?”我问。
“她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别再提了。她不想让厂里的人看笑话。”
我明白了。
她不是不想见我,是怕。
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把她推到风口浪尖,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
“王阿姨,麻烦你再跑一趟。”我说,“你告诉她,我不是来纠缠她的。我只是想跟她道个歉。就在她们厂门口的那个小公园,我等她。她来,我把话说完就走。她不来,我也等到天黑,然后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打扰她。”
王阿姨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又出去了。
这一次,她去了很久。
我的心,也跟着悬了很久。
终于,她回来了。
“她答应了。中午十二点下班,在公园门口等你。”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谢您,王阿姨。”
“谢什么呀,这事儿本来就是我老婆子多嘴惹出来的。”王阿姨摆摆手,脸上满是歉意。
从王阿姨家出来,离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
我没有地方可去,就直接走到了纺织厂附近的那个小公园。
深秋的公园,有些萧瑟。
我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看着不远处的纺织厂大门。
那是一座很老旧的厂房,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巨大的烟囱冒着白烟。
我可以想象,林岚就在那片轰鸣的噪音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我想象着她的生活,她的世界。
那个我曾经轻率地用“没文化”来定义的女孩,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临近十二点,厂区的大门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下班铃声。
很快,穿着蓝色工装的男男女女,像潮水一样从大门里涌了出来。
他们说笑着,打闹着,脸上带着下班后的轻松。
我站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人群。
我看到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浅蓝色的外套,走在人群的边缘,低着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走到公园门口,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犹豫。
我朝着她走了过去。
她看到我,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林同志。”我站定在她面前,轻声叫她。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帘。
“你说吧。”她的声音很小,像是怕被周围的人听到。
我看着她,心里准备了千言万语,此刻却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同志,那天早上,我说的话,让你误会了。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我发现,错的不是你,是我。”
“是我太自以为是,太傲慢了。我用我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你的生活,去评判你的价值。这是我最大的错误。”
“我没有资格看不起你。恰恰相反,你比我更值得尊敬。你在那样辛苦的环境里,靠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你坚韧,独立,有尊严。而我,却用我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伤害了你的尊严。”
“今天我来,不求你原谅。我只是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我说完了。
心里像是搬开了一块大石头。
林岚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掉在了她蓝色的外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飞快地用手背擦掉,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委屈,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说完了?”她问,声音带着点鼻音。
“说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
我点点头:“好。我马上就走。但是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清楚。”
“关于王阿姨传的那些话,我会想办法澄清。我不会让这件事,继续影响你的名声。”
“你怎么澄清?”她忽然问。
“我会跟我父母说,是我配不上你。是我自己觉得我们不合适,跟你没关系。”
她看着我,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那滴眼泪还挂在她的睫毛上,这一下笑,让那滴泪珠晃了晃,掉了下来。
“你这人,还真是个当兵的。”她说。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一根筋。”她补充道。
我愣住了。
“你这么一说,别人不就更觉得是我有问题,所以你才找个借口替我开脱吗?”她说。
我……我没想过这个。
我只想着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那……那该怎么办?”我有些无措地问。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摇了摇头。
“算了,这事儿别管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过段时间,有新的闲话了,就没人记得我们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她年龄的通透和无奈。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以前对她的认知,是多么的肤浅和片面。
她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个只关心物质、内心贫瘠的女孩。
她比我,更懂生活。
“那……我走了。”我说。
“嗯。”
我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她又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
“你……吃饭了吗?”她问。
我摇摇头。从早上到现在,我一口东西都没吃。
“我……我带了饭。”她指了指自己手里的一个铝制饭盒,“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我看着她手里的饭盒,又看了看她。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和疏离,多了一丝柔软的东西。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不嫌弃。”我说。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打开饭盒,里面是白米饭,上面铺着一层炒青菜和几片腊肠。
很简单的饭菜。
她把饭盒递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双筷子。
“我只有一个饭盒。”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我吃几口就行。”我接过饭盒和筷子。
饭还是温的。
我夹了一口米饭放进嘴里。
很香。
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我低头吃饭,她就坐在旁边,看着公园里来来往往的人。
气氛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我很快就吃完了半盒饭。
我把饭盒还给她:“谢谢。”
“不客气。”她接过饭盒,自己开始吃剩下的半盒。
她吃得很慢,很斯文。
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了我妈说的话。
“人本分,长得也周正。”
确实是这样。
甚至,比我妈说的还要好。
“你……为什么会来?”我忍不住问。
她吃饭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不想被人不明不白地冤枉。”她说,“而且,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你背上一个不好的名声。”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为自己讨公道。
却没想到,她也考虑到了我。
“我们厂里,有很多退伍军人。”她继续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人都很好,很正直。我不相信,所有的军人都是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傲慢。”
我的脸,火辣辣的。
“对不起。”我又一次道歉。
她摇摇头:“你已经道过歉了。”
她吃完了饭,盖上饭盒。
“我要去上班了。”她站起来。
“好。”我也站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部队?”她问。
“明天晚上。”
“那你今天……住哪儿?”
“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
她沉默了一下。
“你还是回家去吧。”她说,“叔叔阿姨会担心的。”
“我怕他们问东问西。”
“你就说,是回来办点私事。他们不会多问的。”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在关心我。
“好,我听你的。”我说。
她点点头,转身准备走。
“林岚。”我叫住了她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我能给你写信吗?”我鼓起勇气问。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飞快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了纺织厂的大门口。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暖暖的,涨涨的。
那天下午,我回了家。
我妈看到我,又惊又喜,拉着我问长问短。
我按照林岚教我的,说回来办点私事。
我妈果然没有多问,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做好吃的。
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岚的样子。
她站在小区门口质问我的样子,她听我道歉时流泪的样子,她坐在长椅上吃饭的样子,还有她最后,红着脸点头的样子。
每一个样子,都那么清晰。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她。
我甚至,有点想去了解她。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找她。
我知道,我需要给她空间和时间。
我也需要时间,来理清我自己的思绪。
傍晚,我去车站坐车。
我妈给我收拾了一个更大的包,里面塞满了各种吃的。
“小辉啊,”临走前,我妈拉着我的手,小声问,“你跟林岚那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
我愣了一下:“妈,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去买菜,碰到王阿姨了。她跟我说,你昨天跟林岚在公园里……一起吃饭了。”我妈的脸上,带着一丝八卦的兴奋。
我有些无奈。这个小城,真是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我们……只是把误会说开了。”我说。
“只是说开误会?”我妈显然不信,“那王阿姨怎么说,林岚那姑娘,今天上班的时候,心情好得很,还哼着歌呢?”
我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妈,我赶车了。”我不敢再跟她聊下去。
我逃也似的上了车。
回到部队,我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训练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走神。
休息的时候,我会对着信纸发呆。
我在想,第一封信,该怎么写。
写什么呢?
道歉的话已经说过了。
再写,就显得太刻意了。
我想了整整一个星期。
最后,我决定,就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跟她聊聊我的生活。
我写了我在部队的日常,训练有多苦,食堂的饭菜怎么样,战友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还写了,我最近在读一本书,是关于历史的,觉得很有意思。
信的最后,我问她,厂里的工作还顺利吗?天气冷了,要注意身体。
写完,我把信投进了邮筒。
那一刻,我的心,像一只等待起飞的鸽子,充满了期待和不安。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信。
日子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
每天的例行取信,成了我最期盼的时刻。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信封是淡蓝色的,很素雅。
她的字,很娟秀,一笔一划,很认真。
信不含糊。
她也写了她的生活。
她说,挡车工的工作很枯燥,每天都是三点一线,车间,食堂,宿舍。
她说,厂里的噪音很大,有时候下了班,耳朵里还嗡嗡作响。
她说,她没什么文化,看不懂我说的那些历史书,但她喜欢看一些生活类的杂志。
她说,她最近在学织毛衣,想给她的弟弟织一件。
信的最后,她说:你在部队,也要多注意身体,训练不要太拼命。
我拿着那封信,反复看了很多遍。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暖着我的心。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通信。
一个星期一封,雷打不动。
我们聊生活,聊工作,聊各自的喜怒哀乐。
我跟她讲部队里的趣事,讲我的理想和抱负。
她跟我讲厂里的八卦,讲她父母的身体,讲她织的毛衣又拆了多少回。
我们的世界,曾经被我认为是“两个世界”,就这样通过一封封信,慢慢地交织在了一起。
我发现,她远比我想象的要丰富、有趣。
她会因为厂里食堂改善了伙食而开心一整天。
她会因为工友生病,默默地替人家顶一个夜班。
她会把省下来的布票,寄给乡下的亲戚。
她善良,坚韧,热爱生活。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工厂和家庭。
但她的内心,却很宽广,宽广到可以容纳生活所有的磨砺和苦难,并把它酿成一点点甜。
我开始反思我自己。
我所谓的“精神世界”,那些我读过的书,我看过的电影,真的就比她那朴素的生活更高尚吗?
不是的。
真正的精神富足,不是你读了多少书,而是你如何去面对真实的生活。
在这一点上,我输给了她。
我给她寄过几本书,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小说和散文。
她在回信里说,她很喜欢。她说,她都是在夜班休息的间隙,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的。
她说,书里的世界好大,她好像也跟着主角,去了一趟远方。
看到那段话,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好像,成了为她打开一扇窗的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美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部队要开联欢会,每个排都要出节目。
我们排准备了个小品,讲的是一个军人和家属两地分居的故事。
排练的时候,扮演军嫂的那个战友,总也找不到感觉。
指导员把我叫过去,说:“陈辉,你来给他讲讲,什么是军嫂的思念。”
我愣住了。
我不是军嫂,我怎么会懂?
可当我站到那个战友面前,看着他那张迷茫的脸时,我的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了林岚的样子。
我想起了她在信里写的那些话。
“今天降温了,你那里的被子够厚吗?”
“我们厂发了苹果,我给你留了几个,等你回来吃。”
“上次你说训练伤了膝盖,现在还疼吗?”
……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思念,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誓言,它就藏在这些平平淡淡的问候里。
它是在寒冷的冬夜里,为你掖好的被角。
它是在丰收的季节里,为你留下的那颗最甜的果子。
它是在你受伤时,那份远隔千里的牵挂和心疼。
我把这些,都讲给了我的战友听。
那天,我们的小品,获得了全团的一等奖。
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陈辉,你小子,有长进。”
我知道,我的长进,都来自于那个叫林岚的姑娘。
她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那循规蹈矩、非黑即白的世界,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颜色。
春节,我得到了一个星期的探亲假。
当我背着行囊,再次站在家门口时,我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
我不再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是真的,想回家。
因为我知道,家里,有个人在等我。
我没有提前告诉她我回来的消息。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放下行李,我没顾上和我妈多说几句话,就直奔纺织厂。
正是下班时间。
我站在那个熟悉的小公园门口,心里充满了期待。
人群涌出,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新棉袄,衬得她的脸,格外的白皙。
她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是我在信里看到她说起过,她自己织的。
她没有看到我,低着头,和身边的女伴说笑着,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她快要走到我面前时,我轻声叫了她的名字。
“林岚。”
她猛地抬起头。
当她看到我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然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一点点地,漾起了水光。
她身边的女伴,识趣地推了她一把,笑着跑开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我回来……看看你。”我说。
她低下头,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面。
“信里怎么不说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
她没说话,只是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我知道,这个惊喜,她很喜欢。
“走吧。”我说。
“去哪儿?”
“带你去个地方。”
我带着她,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
我们去了那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西餐厅。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服务员拿来菜单。
我把它推到她面前:“你来点。”
她有些局促地摆摆手:“我不会。”
“没关系,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菜单推了回来。
我笑了笑,点了两份牛排,两杯热牛奶。
这一次,我们之间,没有了沉默。
我们聊着信里的那些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我告诉她,我们排的小品得了一等奖,功劳有她的一半。
她听着,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牙。
她也告诉我,她织的那件毛衣,终于成功了,她弟弟穿着,特别合身。
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比任何电影都有趣。
吃完饭,我们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
街上很热闹,充满了新年的气息。
我们并排走着,胳膊偶尔会碰到一起。
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电流穿过。
“林岚。”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来,看着我。
路边的霓虹灯,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五彩的光。
“我……我想跟你说件事。”我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你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以前觉得,找对象,就是要找个各方面都匹配的。学历,工作,家庭,都得差不多。”
“可现在,我明白了。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外在的条件,而是两颗心,能不能贴在一起。”
“能不能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扶持。”
“林岚,和你通信的这几个月,我学到了很多。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所以……我想问你,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我的余生,来继续向你学习吗?”
我说完了。
心里像打鼓一样。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了。
我只看得到她含泪的笑脸。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柔软。
我把它,放进了我温暖的大衣口袋里。
我们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路还很长。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的人生,有了新的方向,和新的意义。
我的稳定,不再是军营里那条不变的直线。
而是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城市里,有了一份真实的、温暖的牵挂。
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守护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