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智、李欣明：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育和滋养人的现代化

张智，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摘要：人究其本质是文化的人，人的现代化的核心是人的精神世界现代化。人的现代化是在传统文化基础之上的赓续和革新。传统文化支撑并擎举着人的现代化精神上的独立性和主体性，维系着人的现代化的内在秩序，并塑造着人的现代化的文化形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世界优秀传统文化的突出代表，也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和精华所在，其中精辟深邃的哲学思想充实了人的现代化的内涵底蕴，慷慨昂扬的人文精神升华了人的现代化的价值意义，启智润心的教化思想丰富了人的现代化的形塑方式，崇高的道德理念提升了人的现代化的精神境界。新时代新征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历史性赓续、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和世界性互动，将极大地拓展和提升人的现代化的历史纵深、内涵形态和品格境界。

关键词：传统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式现代化；人的现代化

“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 现代化不仅意味着物质技术的革新和进步，更意味着文化观念与价值体系的转型和重塑。文化既是现代化的精神成果，也是驱动现代化的核心力量。如何正确对待和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是现代化进程中重大的理论和实践课题。

“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现代化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发现、发展和发挥。文化本质上是“人化”和“化人”，文化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缩影、载体和确证。文化的“人化”“化人”本质与现代化的“人的现代化”本质之间密切关联，以文载道、以文化人，坚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不断丰富和发展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国家现代化发展的主线、人民现代性培植的关键。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人民至上的现代化和为人民服务的文化建设同向同行，是我们探讨传统文化与人的现代化的大背景、大逻辑。

“人的现代化”是现代化理论和实践的核心议题之一。人，既是现代化的主体，又是现代化的目标。人的现代化不是国家现代化的边际收益，而是国家现代化的先决条件。人的现代化，从广义上来讲，是指现实的人及其世界的现代化，包括人的自我世界的现代化、人的关系世界的现代化和人的周围世界的现代化。从狭义上来讲，人的现代化主要是人的自我世界的现代化，包括人的价值观念、需求动机、素质能力、行为选择等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是多要素协同促动、多维度深刻变革的过程。“人的现代化在本质上并不是一种内涵单纯和结构定型的‘实体’，而是表征现实的人的传统性不断削弱和现代性不断增强、限制性不断降低和自由性不断提升、片面性不断摒弃和全面性不断张扬的‘过程’。”

“人，本质上就是文化的人，而不是‘物化’的人。” 人的现代化涉及外在物质性变革和内在精神性变革两个维度，这两个维度的变革过程同时也是文化的生成过程。人的精神世界现代化是人的现代化的核心，这一过程是在传统文化基础之上的赓续和革新。传统文化不是人的现代化的累赘，而是其必要条件和有益滋养，构成人的现代化的文化起点和文化基础。传统文化生成于历史深处，是人们在长期社会实践和生活积累中，于思想观念、价值理念、道德规范、风俗习惯、艺术形式等方面创造、传承和发展的文化成果。传统文化经由代代相传和反复淬炼，凝结积淀着一个国家和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这个国家和民族独特的精神内核和精神标识，在蕴含丰厚的思想资源的同时，也赋予人的现代化在文化意义上的坚定自我，在传承和发展中不断为人的现代化赋值、定规、塑形。

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强国建设、民族复兴伟业的新征程上，深入实践“第二个结合”的方法论，探讨传统文化与人的现代化的问题，既是对传统文化如何在人的现代化过程中创新创造实现生命更新和现代转型的新思考，又是对人的现代化特别是中国人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如何赓续历史文脉、吸吮文化养分、汲取思想智慧，赋予人的现代化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新探赜。

何谓“传统”，从广义上来讲，“传统的概念与人类文化学所使用的‘大文化’概念是一致的，它是历史上人类创造的、赋予象征意义并延传至今的所有事物的复合整体，我们可以把它叫作传统文化。狭义的传统则是指世代相传、延传至今的社会理想、生活信念、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审美情趣等精神的方面”。 从历史唯物主义看，传统和现代之间并不是相互排斥、相互抵制的关系，而是互相定位、互利共存的关系。在文明的进步中，部分传统文化因其内容和形式脱离于时代，逐步成为人的现代化的阻滞和束缚；而那些历经变革却辉光日新的优秀传统文化，则为人的现代化带来诸多增益和启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一）传统文化支撑并擎举着人的现代化精神上的独立性和主体性

传统是人作为人而生存的基本样态，是人“在世”的基本方式。人抛弃传统就等于割断精神命脉，同样，人的现代化脱离传统也便不能成功。“在思想与文化的范围里，现代决不可与古代脱节。任何一个现代的新思想，如果与过去的文化完全没有关系，便有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不能源远流长、根深蒂固。” 传统文化是人的现代化的先验条件和必备要素。人的现代化虽遵循一定的普遍性规律并具有结构性共性，但并不存在完全定于一尊的范型或单一路径。每一个正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个体，均根植于其所在国家和民族的独特历史积淀与文化传统之中，因而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的现代化具有多样性的表达，并且呈现出内生性的特质与差异性，也都具有自身的独特本色。

“一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是由其历史传统、社会制度、发展条件、外部环境等诸多因素决定的。国情不同，现代化途径也会不同。” 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历史悲剧。“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 优秀传统文化思考和表达了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根本问题，其智慧光芒穿透历史，思想价值跨越时空，历久弥新。因此，人的现代化只有扎根本国、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沃土，才能根深叶茂具有生命力，独树一帜葆有主体性，不仅在物质上，更在精神上实现独立自主。

西方文明中人的现代化起始于其内生的自我冲突和文明演化，西方人的现代化继承了其传统文化中对个体自由的尊崇、对物质财富的追求、对宗教信仰的执着，这些要素也成为西方人的现代化的重要特征和标识。由于西方模式下的现代化率先完成了物质层面的变革和价值体系的构建，一些渴望快速实现现代化的国家主动或被动地采纳了西方模式。对“西方现代化”的盲目推崇和全盘照搬，以及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割裂和背弃，使这些国家的现代化不仅在政治经济层面极易沦为西方国家的附庸，而且难以保持精神上的独立自主，人们的行为模式和思想方式在不断西化的过程中变得向度单一、生机匮乏。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上唯一绵延不断且以国家形态发展至今的伟大文明，其关键因素就是中华民族始终坚持传承发展自身的文化传统，具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和精神特质。面对近代以来剧烈的社会变迁，中华民族在艰辛守护和不懈探索中赓续中华文脉，牢牢巩固了自身文化主体性，为中国人的现代化带来独树一帜的文化底色，也赋予中国人在与世界其他文明交流互鉴中鲜明的文化特性和坚定的文化自信。

（二）传统文化维系并稳定着人的现代化的内在秩序

文化具有明理传道、感召教化的重要功能，在规范人的行为模式、塑造人的精神世界等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传统文化经由不断传承并在不同活动领域的广泛应用，成为一个国家和民族思想共识、集体记忆、共同情感的载体，并逐步演化为一种维系文明前进发展内在秩序的精神力量。传统文化凝结着先民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对历史发展的规律性总结，涵括着先民对生存发展等重大议题做出的方略和提出的假设，其中蕴含着可资汲取的丰厚历史智慧，凝集着可供借鉴的深刻历史反思。“作为思想遗产的传统文化决不能在现代化进程中加以抛弃。” 在人的现代化跃迁变革中，优秀传统文化通过其恒常性和稳定性，为个体提供了主体认同和价值锚定的深层支撑，这种文化恒常性并非静态的历史遗留，而是动态的文化滋养和价值浸润，帮助人们在变化中找到“根”和“魂”，进而不断克服自身行为的偶然性和随意性，规避或化解现代化进程中的冲突和矛盾，在和谐与有序中不断向现代化迈进。

完全依附于传统的现代化是僵死无力的，而彻底脱离传统的现代化则是混乱失序的。人的现代化进程中与传统观念的“决裂”不是对包括传统文化在内的全部传统思想观念的剥离、分割与淡化，而是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尺度，祛除其中的陈腐桎梏，激活文化基因中潜藏的未来可能。优秀的传统文化不仅具有思想和知识价值，也凝结着一个国家和民族在长期历史中形成的规范性要素，对某种传统文化的内化，也是对自身行为和思维模式的塑造。正如希尔斯所说：“传统的规范性是惯性力量，在其支配下，社会长期保持着特定形式。” 传统文化所包含的抽象规范理念和具体规范形式，使相似或共通的惯例、准则乃至制度可以在代际间传承，维系着人的现代化的内在秩序。“当今世界，多重挑战和危机交织叠加，世界经济复苏艰难，发展鸿沟不断拉大，生态环境持续恶化，冷战思维阴魂不散，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又一次来到历史的十字路口。” 传统文化内在规范性的惯性力量，使人类在过去化解普遍性发展问题时的智慧和经验得以延续传承，为跨越发展陷阱、有序解决发展难题、合理回答一系列现代化之问提供了思想上的启发。而传统文化除去其附属的规范性要素，其本身也在人的现代化进程中成为一种社会共识秩序的象征和符号，发挥着强大的内聚力和感召力。

（三）传统文化滋养并塑造着人的现代化的文化形态

人的现代化既非脱离文明脉络的孤立现象，也非与传统彻底割裂的突变式跃迁，它是一个具有内在连续性的历史进程，是人类文明演进更新的结果。人的现代化既不否定传统，也不简单复制传统，而是在文明演进的内在逻辑中，将传统资源转化为适应现代需求的价值体系，从而为人类社会的持续发展提供稳定的思想基础与文化支撑。“任何国家都不可能走完全抛弃民族文化传统的全盘西化道路；但如不敢突破传统也不可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更不可能创新。” 传统是随着时代变迁不断生长的有机体，传统文化也必将随着现代化的深入而不断更新和发展。现代化进程中坚守文化的主体性，实则是护持和弘扬人的主体性。传统文化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下来的珍贵精神财富，它包含着一个民族和国家独特的知识技法、艺术创想和道德伦理，也凝结着一个国家和民族赖以生存发展的价值观念和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既构成了民族身份的核心，也是人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撑。

没有哪一个国家和民族能够完全脱离其文化根源和文化传统来开辟人的现代化道路，也没有哪一种人的现代化模式是完全从外部输入的。在西方文明现代化历程中，尽管资产阶级的统治破坏了其文化传统中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西方人的现代化理论又将传统与现代视为完全对立的概念和范畴，将传统文化视为人现代化进程中的阻滞和掣肘，但存在于文化结构深处和集体潜意识中的文化传统依然对西方人的现代化产生着重要影响。作为西方人的现代化思想源头的文艺复兴运动，其初衷正是在于重新开发和宣扬古希腊、古罗马的传统文化精髓。现代西方人在处理自我世界、关系世界和周围世界的现代化问题时，其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都表现出鲜明的西方古典哲学色彩、宗教信仰思维和文学艺术传统。

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中，中国人的现代化是在外力推动与内部突破中开启的，西方文明的迅猛冲击，使中国的传统文化无暇调适，就陷入了彼时中国人的“文化自卑”和“文化焦虑”之中。直至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传播和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局面才焕然一新。马克思主义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来源不同但高度契合，马克思主义以真理之光激活了中华文明的基因，引领中国人在中华文明的沃土上走进现代世界。新征程上，经由“两个结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并在个体发展、社会建设、生态保护、世界交往等方面实现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跨越，这种现代化跨越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自强不息、修齐治平、天人合一、亲仁善邻等重要思想元素和思想体系的现代升华。源远流长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在过去支撑着繁荣强大的中华文明屹立于世，也在今天源源不断地为中国式现代化带来思想启发和精神滋养，以恢宏文明历程中积淀储存的智慧和力量，帮助中国化解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种难题挑战。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历久而弥新，深深根植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之中，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深刻影响着世界文明进程。习近平总书记鲜明指出：“我们生而为中国人，最根本的是我们有中国人的独特精神世界，有百姓日用而不觉的价值观。” 事实上，每一个中国人都被镶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中国人的现代化离开了传统，将无所附丽。中国厚重悠久的优秀传统文化不是中国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负累，而是财富资源。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也可以为道德建设提供有益启发，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有其永不褪色的价值。” 引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人的现代化相契合，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现代化融通聚变，将使中国人的现代化有更加宏阔的历史纵深、更加丰厚的文化根基和更为宽广的文明维度。

（一）精辟深邃的哲学思想充实了人的现代化的内涵底蕴

人的现代化正在驱动人的世界不断实现跨越式发展和结构性跃迁，尤以精神层面的深度嬗变为甚。在时空压缩的剧烈变革中，人类正遭遇主体性危机与价值秩序重构的双重困境，前者表现为人的现有认知范式与思维模式的失灵，后者则是原有价值坐标松动后暴露出的意义真空。要解决这些难题，不仅需要现代哲学的指导，也需要运用人类历史上的哲学智慧。尽管社会的复杂性和人的实践多样性早已超出了传统哲学的解释框架和作用尺度，但那些揭示过人类本质规定性与文明演进规律的真理性认知，仍以其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为当代人的精神突围提供着世界观和方法论启示，并在人的现代化的时空场域中展现出新的发展潜能。

中国有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广袤的文明空间和恢宏的文明历程使先民能够以中华民族独特的问题意识、思维方式、概念范畴和话语体系，去认知人的本质、把握人的关系、探索人与周围世界的交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集中体现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体现在中华民族对天人、道德、名实、有无、理气、心性、知行等哲学问题的沉思里。“中国古代大量鸿篇巨制中包含着丰富的哲学社会科学内容、治国理政智慧，为古人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提供了重要依据，也为中华文明提供了重要内容，为人类文明作出了重大贡献。” 中国古代哲学的生成逻辑始终嵌套于中华文明实践的深层结构，它既非悬浮于历史之上的抽象思辨，亦非脱离现实的纯粹演绎，而是于久经繁荣沧桑的历史源流中生成的现实反思、在治乱兴衰的历史演进中淬炼出的生存智慧。这种哲学诞生于大一统格局的制度张力与农耕文明的生态约束之间，本质上是解决复杂社会问题的实践理性。中国古代哲学不是封闭排他的体系。通过与现代哲学的融会贯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哲学思想的丰富内容和深邃智慧必将“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人在现代化进程中解决物质追求膨胀、个人主义泛起、伦理道德弱化、人与自然关系日趋紧张等突出难题提供启发，不断充实人的现代化的内涵底蕴，引导人们构建新的现代化图景。

（二）慷慨昂扬的人文精神升华了人的现代化的价值意义

人的现代化的实质是人对自由全面发展的追求和对理想人格的寻觅，其核心是人文精神主导下一种普遍性的人类自我关怀。这种关怀并非抽象的价值宣言，而是对人的尊严与价值的维护、追求和关切。从个体主体性的觉醒到全球伦理的重构，从对存在意义的追问到对文明共生的探索，人文精神作为人的现代化的重要思想源泉，既锚定了价值坐标，也塑造了精神内核。人的现代化以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为最终目标，人文精神始终是贯穿在人的现代化之中的思想主题和精神主线，奠定了现代化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基石。

迥异于西方文化传统中将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于神明所在的“彼岸世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将美好希冀投射于人所栖息的“此岸世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突出的人文精神，尤为重视人之于宇宙和天地万物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素有“人为万物之灵”“人与天地参”等观念，也更加强调道德修养和人格境界养成的重要性，以“修养论”“工夫论”“心性论”“境界论”等形式去表达对“安身立命”即人的存在和发展的理解。这种人文精神主张“民本”的理念，肯定并尊重男女老幼的独立性、主体性和创造性，也对鳏、寡、孤、独、废疾者给予最大仁爱和关怀，在政治层面提倡“天地之性人为贵”“人皆可以为尧舜”“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观念，力求凸显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中心地位。这种人文精神虽然和当代中国的“人民至上”理念有着本质区别，但其中对人的主体地位的推崇、对人的人格尊严的维护、对人的发展境界的擘画等思想理念和价值导向，仍能对当今人的现代化予以启发。

（三）启智润心的教化思想丰富了人的现代化的形塑方式

人的现代化作为一种自觉的历史活动，离不开教化的塑造与引导。教化是人围绕一定目标实现自我形塑和自我构建的重要活动，教育则是教化的主体，集中彰显着教化的内容和精神。作为一种文化的产物，教育承载着人类文明精粹，是个体适应社会发展、实现自我价值的基础，在个体的知识技能传授、价值观念培育以及人格品性塑造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教育的过程亦是人的天然禀赋被充分开发和释放的过程。通过教育，人逐渐能够“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教化活动以教育为主要方式，通过知识传承、价值塑造与认知拓展，不断丰富着人的现代化的内涵、提升着人的现代化的层级，不仅是传统智慧与现代理念的交汇点，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重要桥梁。

教以效化，民以风化。“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有尊师重教、崇智尚学的优良传统。” 中国既是教育大国，也是教育古国，诞生出以“万世师表”孔子为代表的诸多教育大家和一系列精辟深邃的教化和教育思想。《学记》将教育的作用概括为“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以“大教化观”将教育置于社会整体发展的体系之中。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 的论断，表现出中国古代教化活动“以德为先”“德智并举”的化人和育人目标。在教化的内容设定中，中国古代教化活动不止注重《诗》《书》《礼》《易》《乐》《春秋》的经学教育，也有“礼、乐、射、御、书、数”等生活化的“六艺”教育，让学子在知行合一中既“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这些思想反映出先民对人成长成才规律的全面把握、对教化本质和教育作用的深刻理解，不仅在过去领先于世界，在今日也对人的现代化具有十足的启发意义。以教化活动推进人的现代化，要兼顾人的自我世界、关系世界和周围世界，在发展人的知识素养和技能素养的同时，同步提高人的社会素养、文化素养、生活素养，使人能够自觉自信地追求全面发展和个性化的自我。

（四）崇高的道德理念提升了人的现代化的精神境界

人的道德水平和文明的道德状态由朴素向崇高的跃进，是人的现代化的重要内容，也是驱动人的现代化的重要动因。人的现代化的每一次跃迁都对人本身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而每一次道德范式的革新也都释放出人的现代化新的可能性，二者最终指向的是人的精神文明发展和物质文明进步高度协调、深度统一的文明新形态。人既是现代化的践行者，又是道德星空的守望者，人的道德自觉根植于文明深处对于高尚行为和卓越精神的不懈追求。

中华文明具有鲜明的德性文化传统，并形成了完整厚重的道德体系和崇高的道德理念，被世人称为“文明古国”“礼仪之邦”。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民族在长期实践中培育和形成了独特的思想理念和道德规范，有崇仁爱、重民本、守诚信、讲辩证、尚和合、求大同等思想，有自强不息、敬业乐群、扶正扬善、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孝老爱亲等传统美德。”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道德理念推崇的不仅是人与他人和睦交往之“小德”，更是人与万物和谐共生之“大德”；追寻的不仅是生活世界的秩序，更是精神世界的完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道德理念在人的现代化进程中起到了濡化、熏染、开释的重要作用，为人的现代化提供了精神上的休憩之所，缓和了人在面对自我、他人、社会、自然时关系的紧张，引导人的现代化“不仅追求物质条件、经济指标，还要追求‘幸福指数’；不仅追求自然生态的和谐，还要追求‘精神生态’的和谐；不仅追求效率和公平，还要追求人际关系的和谐与精神生活的充实，追求生命的意义”。

中国式现代化是以人为核心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在不断推进人的物质文明现代化的基础上，表达出对更高层次人的精神文明现代化特别是对人的文化现代化的价值追求，致力于实现人的物质、精神共同富裕和自由全面发展的高度统一。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为人的现代化萃取精华、汲取能量，关键是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坚持“两个结合”的科学方法，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先进思想理论走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处，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伟大精神和丰富智慧在现代世界得到新生，以跨越时空、超越国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全新姿态，为人的现代化提供源源不断的文化滋养和精神动力。

（一）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性赓续中寻找源头活水，拓宽人的现代化的历史纵深

现代文明的根基深植于历史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厚重土壤，人的现代化是人在文化演进中的持续蜕变和自我超越，深厚的文化根基为人的现代化天然开辟出宽广的发展空间，铺就了开阔的创新道路，也为人实现自由且全面的发展创造了更多可能。“中华民族历史悠久，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基因和血脉，蕴藏着中国人民的伟大创造、卓越智慧和共同记忆，同时又随着历史和时代的前进而与日俱新。

文化的生命力和活力源于其诞育的物质文明土壤，因而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性赓续，首先要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适应并重新根植于被中国式现代化赋予现代力量的中华文明土壤。要在“第二个结合”的又一次思想解放中，实现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再认识、再肯定、再运用，以马克思主义这一“魂脉”赋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一“根脉”新的生机和理性自觉，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得以在人的现代化进程中实现价值和意义的重塑再造，不断充实和扩展人的现代化的内涵与外延。就内容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庞大且复杂的体系，历史性赓续要实现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性梳理和系统性整合，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展现不再是堆叠式的排列和铺陈，而是体系化、脉络化的呈现。应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完整立体的思想脉络和发展历程中准确提炼其中鲜明且独特的精神标识，构建中华文明标识体系，从而赋予人的现代化更加深沉厚重的历史价值、思想价值、文化价值、道德价值。通过历史性赓续，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中得到升华，同现代生活融为一体，更加鲜活生动地涌动和活跃在人的现代化的进程之中。

（二）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中不断解放思想，弥合人的现代化的发展偏颇

一般而言，人的现代化经历着从器物层跃迁到价值层重构，即从“外化”到“内化”的发展历程。当人的物质世界的现代化遭遇边际效用递减的发展瓶颈时，价值迷失、意义空场、心灵物化等精神世界的难题和困境也往往随之产生。这时，人的现代化的发展动能就必然向精神世界发生纵深转移。推进人的精神世界的现代化，不仅致力于化解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精神困境，更着眼于深化人的认知能力和价值自觉，培育突破物质世界现代化发展桎梏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势能。当前，人类在物质世界取得的现代化成果已然丰硕，但人的精神世界却在变迁、转化和发展中，发生着旧与新、保守与创新、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冲突。随着发展的深入，人的现代化日益呈现出复杂化与速变性的特征，也带来多样性、偶然性及不可预测性的剧增，在拥有更多发展前景的同时，亦可能存在更多的发展偏颇。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文明突出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重要载体和文化根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使其中蕴含的对人类文明演化发展“变”与“不变”的深刻见解得到现代升华，以更加科学、更加深刻、更加符合时代要求的规律性认知，为人的现代化带来思想上的解放，以应对快速发展的阵痛。

“创造性转化，就是要按照时代特点和要求，对那些至今仍有借鉴价值的内涵和陈旧的表现形式加以改造，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激活其生命力。” 秉持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的原则，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兼收并蓄、择善而从，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当代文化相适应、同现代社会相协调、同当代世界相融通，为解决“两极分化还是共同富裕？物质至上还是物质精神协调发展？竭泽而渔还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零和博弈还是合作共赢？照抄照搬别国模式还是立足自身国情自主发展？” 等一系列现代化之问提供有益启发。基于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社会发展基本规律的洞察和对人类文明演进历史的剖析，以当下人们熟悉的语言表达和叙事方式，创造性地解读诠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思想理念和核心价值观念，将其中关于人类社会发展变化的真知灼见和深邃道理有机融入现代文明体系，使之在当代仍有解释力、说服力和亲和力，既从知识文化层面提升人的认知水平，又从道德伦理层面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使人能够更加理性平和地跨越并化解当前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类阻碍。

（三）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中把握文化主动，丰富人的现代化的内涵形态

文化是变革的先导，人的现代化每一次跃进，人类文明每一次升华，都离不开知识变革和文化创新。人的现代化鲜明地体现在思想观念和价值理念的跃迁中。文化对于人的现代化的先导作用，正是通过思想理念的创新，将过去生成的文化内容不断发展为适应时代需求的新的思想资源，为人的现代化提供持续的精神动力和价值支撑，从而引导个体在快速变化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定义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并能基于不断变化发展的历史条件和时代环境，进行许多具有新的历史特点和时代内涵的创新创造。中国式现代化能够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超越西方现代化的历史局限并解构西方中心论，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两个结合”造就了新的文化生命体，不仅巩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主体性，更巩固了中国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主体性。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以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指导，结合中国式现代化取得的实践成就，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容体系实现拓展跃升，能够主动汇入并引领当今世界的文化潮流，为人们丰富自身现代化的内涵形态提供具有先导性和启发性的文化力量。

“创新性发展，就是要按照时代的新进步新进展，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加以补充、拓展、完善，增强其影响力和感召力。” 坚持学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运用现代文明的知识和理念，实现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重塑，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跨越其原初的文化系统和固有的作用领域，以新的思路、话语、机制、形式与人的现代化交织交融。要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容创新中固本开新，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君子这一理想人格有机结合，为人实现自我世界的现代化提供更加全面立体的目标向度；以独立自主又开放包容的现代人际交往理念，融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亲仁善邻的交往之道，为实现人的关系世界的现代化提出更加完善合理的发展维度；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现代化强国建设目标，丰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下大同的终极理想，为实现人的周围世界的现代化拓展更加深邃宏大的价值空间。要坚持守正创新，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仅活跃在人文领域和现实世界，也能在政治经济领域和网络世界中得到极大的施展空间，让传统文化的精粹和现代文明的精华同时充盈在人的现代化的方方面面，使人的现代化程度不仅体现于科学技术的高度，更表现在思想文化的深度和广度。

（四）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世界性交互中开拓思想格局，提高人的现代化的品格境界

现代化本身就内蕴着新的文明形态的生成和再造，人的现代化也最终指向文化深处的思想观念、精神面貌和文明风尚。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类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文明史，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是在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中走到今天的，世界是在人类各种文明交流交融中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 开放是人的现代化的内在特质，通过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人的现代化才得以不断突破自身的边界，避免陷入僵化的自我循环。中华文明是在中国大地上产生的文明，也是同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而形成的文明。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跨越，既需要中华文明的涵育，又需要与世界文明互动。在世界性交互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核心价值观念和重要思想理念必将拓展出广阔的文化空间，在突显中华民族独特精神标识的同时，又超越民族性和地域性的限定，在世界性和人类性的维度提供普遍的指导价值，滋养和提升人的现代化的品格境界。

“开放包容始终是文明发展的活力来源，也是文化自信的显著标志。” 开放包容也是人的现代化的目标和动力。要强化用文化同世界对话的理念，将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悠久文明历程，连同今日蓬勃发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一同熔铸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一精神和文化内核中，使经由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中华文明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的对外宣介载体，让世界在先贤的叩问和思量中重新认识古代中国，在今人的创造和创新中重新理解现代中国。只有全面系统且立体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世界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知和理解才不会仅停留在表层的文化符号层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蕴含的中国精神和中国智慧才能与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明成果发生更深层也更深刻的交汇交融。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能够熔铸古今、会通中西，既能彰显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又能反映世界文明的文化精华时，就会成为一种兼具民族价值和世界意义的强大文化力量，进而在“人类知识的总和”中源源不断地为人的现代化注入精神养料，也将引领人的现代化贯通传统与现代、连接民族与世界，在固本开新、海纳百川中迈向美美与共的更高境界。

推进和实现人的现代化，既是世界现代化的题中之义，也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当务之急。“现代化与传统文化本就是辩证的关系。” 当文化根脉穿透历史时空，便能在价值重构中为人的现代化带来超越性的意义赋形，这种历史积淀与未来延展的张力，构成人的现代化不断突破认知和行为阈限的元动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见证并彰显着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也凝结着中华民族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和精神特质。中国人民的理想和奋斗、中国人民的价值观和精神世界，始终深深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沃土，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赋予中国人在处理自我世界的现代化、关系世界的现代化、周围世界的现代化时独树一帜的观念和独辟蹊径的方法，也带给中国人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

当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有其作用的尺度和界限，不能简单机械地用之解释和解决人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一切问题。因此，要坚持“两个结合”，特别是“第二个结合”的科学方法，始终坚守理论创新的“魂”和“根”，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对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宝库进行全面挖掘，将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和丰富智慧更深层次地注入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华贯通起来，让经由“结合”而形成的新的文化生命体以自觉能动性、民族主体性、时代创新性，带给中国人面向世界、面向现代化、面向未来的价值共识和文化自信，推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迈向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