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更夫的眼
发布时间:2025-10-27 07:20 浏览量:1
西汉元平年间,掖县小城依偎在胶东半岛的余脉下,青砖矮墙间还留着秦末战乱的浅痕,城中百姓依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入夜便家家闭户,唯有巡夜更夫的梆子声,能偶尔划破街巷的沉寂。
梆——梆!梆!
三更天的锣声在沉睡的小城里荡开,带着一丝深秋的凉意。老更夫刘五提着糊着粗麻纸的竹骨灯笼,佝偻着背,走在空无一人的城西枯井巷。这条巷子他走了三十年,闭着眼睛也能数清地上的每一块碎砖——毕竟是汉初就有的老巷,砖缝里都嵌着年月的尘沙。可这半个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风声似乎比别处紧,钻进浆洗得发硬的麻布短褐脖领子,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停下脚步,习惯性地用那只好用的右眼扫视前方——昏暗,寂静,只有墙根的枯草在风中摇曳,投下细碎的影子。然而,当他下意识地转动头部,用那早已盲了三十年的左眼“望”向同一个方向时,另一幅景象便如水中倒影般叠印上来。
热闹,鲜活的,无声的热闹。
人影幢幢,摩肩接踵,男子梳着椎髻、身着短襦长裤,女子挽着垂云髻、裹着曲裾深衣,还有些老者穿着宽袖深衣,腰间系着绶带,分明是前朝乃至更早的装束。他们在一个灯火通明、摊位林立的集市里走动,有卖桑麻织物的,有挑着陶罐叫卖的,有驻足看卜者算卦的,动作鲜活,脸上甚至带着生动的表情,可偏偏没有一点声音。那集市仿佛就建在这条破败的巷子上,却又隔着看不见的屏障,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蜃楼。
刘五握紧了手中枣木梆子,指节有些发白。他那只好眼近来总像蒙了层薄雾,看东西越来越费力,反倒是这早就瞎了的左眼,对这无声的“鬼市”看得越来越清晰。这感觉,就像是好眼属于这个沉寂的人间,而瞎眼,正一点点被那个热闹的“异界”侵蚀。
“五爷,巡夜呢?”一个略带沙哑的少年声从旁边传来。
刘五猛地回神,好眼聚焦,看见药铺的学徒青禾提着个麻布药包,腰间系着学徒特有的青布带,正站在巷口,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青禾啊,这么晚还出来?不怕县尉巡夜见了说你夜行无状?”
“师父让我给巷尾的王婶送点安神的酸枣仁,她昨夜又心悸难眠。”青禾走近几步,借着刘五灯笼的微光打量他的脸色,“五爷,您脸色可不太好,这枯井巷……近来不太平,街坊都在传邪乎事,您还是少来吧。”
刘五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啥不太平?我打了三十年更,从文帝年间到现在,啥没见过。”
青禾压低声音,往巷口外瞟了瞟:“都说这巷子半夜有集市的动静,还有人影晃,可谁真走近了,又啥都没有。更夫行里的老话不也说,‘三更锣,鬼魅多;五更鼓,人避鬼’。您是老行尊,比我们懂这些忌讳。”
刘五沉默了一下。打更人本就被百姓视作游走在阴阳边缘的人,敲锣打鼓既要提醒活人时辰,也要震慑暗处的邪祟,这话他自然听过。他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夜风凉,别冻着,记得进门时叫开巷门,别乱翻墙头。”
青禾点点头,快步扎进了旁边的巷弄。刘五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又缓缓转过头,用左眼“看”向那片虚幻的集市。这一次,他注意到集市边缘,一个卖胡饼的摊位格外清晰。那摊主一直背对着他,忙碌地揉着麦面、往陶炉里贴饼,身形……竟有几分熟悉。
接下来的几夜,刘五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控制左眼里的景象。鬼市越来越清晰,连摊位上摆着的陶俑纹路、麻布的针脚都能看清,而好眼的视线却越发模糊,连灯笼下的砖路都看得磕磕绊绊。他去找过青禾的师父——城里唯一懂医术的老郎中,老郎中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搭过脉、看过眼底,只说是年老体衰、肝火上扰,开了几副含菊花、决明子的清火汤剂,喝下去却半点起色都没有。
他又揣着半袋粟米,去找了城东的老更夫赵五。赵五比他年长几岁,早已因腿脚不便卸了更夫的差事,却见多识广。刘五没敢直说“鬼市”,只含糊地问起,是否听过“新旧景象叠在一处”的奇闻。
赵五眯着昏花的老眼,就着陶罐喝了口粗酒,嘬着牙花子道:“老五啊,咱们这行,敲的是时辰,走的是阴阳路。有时候不是地方邪性,是‘人’不对了。早年听我师父说,要是谁自身的‘气数’乱了,或是快要走到头了,就可能冲破阴阳的薄处,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他拍了拍刘五的肩膀,力道不轻,“你是不是在枯井巷碰上啥了?那巷子可是埋过汉初乱兵的,本就阴气重。”
刘五心里沉甸甸的,没接话。气数乱了?要和那虚虚幻幻的“过去”重叠了?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这一夜,三更时分,枯井巷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灯笼纸“哗啦”作响,烛火摇晃不定,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拄着巡夜用的木杖站定,左眼里的鬼市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能看清卖胡饼摊主手边陶碗里的粗盐粒。那个摊主,依旧背对着他,动作有条不紊。
然后,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凝视,那个身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先是侧脸,下颌线的轮廓让刘五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接着,是完整的正脸——那是一张二十出头的年轻脸庞,额角有块浅浅的疤痕(是年轻时和人争更夫差事留下的),带着常年走夜路的风霜,眼神里有着对安稳日子的期盼,还有一丝巡夜的疲惫。
那是他自己的脸!是三十年前,那个在城西树林撞见逃兵、被莫名吓丢了一半魂,从此左眼失明前的自己!
刘五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木杖“笃”地戳在地上,右眼瞬间一片漆黑,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左眼那恐怖的景象吸走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喊不出一个字。那鬼市中的“刘五”静静地看着他,方才还带着生机的眼神骤然空洞,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五爷!五爷您怎么了?”
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是青禾带着两个穿着皂衣、手持铁尺的亭卒跑了过来。原来青禾送药回来总心神不宁,想起县尉曾吩咐“夜有异动可唤亭卒”,便绕路去了巷口的亭舍叫了人。他们看见刘五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枯瘦的手指指着枯井巷深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鬼……鬼……”刘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指死死攥住青禾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亭卒提着火把四下照射,巷子里除了风声、荒草晃动的声响,再无他物,那口废弃的枯井就在不远处,井口盖着块破旧的木板,静得反常。
“五爷,您怕是累着了,出幻觉了吧?”一个年轻的亭卒嘟囔道——这老更夫毕竟年纪大了,夜里巡路难免熬不住。
“不对,”青禾心思细腻,他注意到刘五的目光始终黏在那只瞎眼的方向,而且刘五的手指冰凉,冷汗把后背的短褐都浸湿了,绝不是简单的幻觉。他联想到街坊的传言,以及刘五前几日的反常,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五爷,您是不是……看到‘集市’了?就是街坊们说的那种?”
刘五猛地点头,眼里满是惊恐,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懂自己的人。
青禾对亭卒道:“两位大哥,劳烦扶五爷到我师父的药铺去,他这情况不寻常,怕是冲撞了什么,或是中了邪祟。”
回到药铺,老郎中连夜点亮了铜灯,仔细检查了刘五的身体,尤其翻看着他的眼皮,又凑到他身前嗅了嗅,眉头越皱越紧。“不像是寻常的风疾或眼疾,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神智,或是中了慢性的毒,扰了心神和眼窍。”
“毒?”青禾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门外——这掖县小城虽偏,却也少见下毒害人的事。
刘五靠在铺着粗布的榻上,喝了碗温热的安神汤,气息稍稍平顺,便断断续续地将这半个月来的遭遇都说了,从第一次看到鬼市,到昨夜撞见年轻时的自己,桩桩件件,毫无隐瞒。他没再提“鬼”,只说那些“重叠的影子”,可描述的场景,还是让老郎中和青禾面色凝重。
“重叠的人影?无声的集市?还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老郎中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这绝非邪祟作祟,倒像是你的感知被人动了手脚,是有人故意让你‘看到’这些的。”
“故意让我看?怎么看?我这左眼早就瞎了啊!”刘五茫然地抬手摸了摸左眼,那里只剩下凹陷的眼窝,蒙着一层薄翳。
青禾忽然开口:“五爷,您这半个月,饮食上有没有吃什么特别的?或是在枯井巷附近,接触过什么不常见的东西?尤其是眼睛周围,有没有被人碰过?”
刘五皱着眉,浑浊的好眼努力回忆着,半晌才缓缓摇头:“我一个孤老头子,吃喝都是粗茶淡饭,除了巡夜,就是在家里待着。”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是……大概半个月前开始,每次巡到枯井巷那口枯井旁边,总觉得有股淡淡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熏香混着……嗯,有点像苦杏仁,很淡,风一吹就没了,我当时没在意。”
“苦杏仁味?还有熏香?”老郎中眼神一凛,猛地站直身子,“具体在枯井巷哪个位置?是不是离枯井很近?”
“就是枯井旁边,站在那木板跟前,味道最清楚。”
老郎中立刻让青禾取来银针、陶盏和几包磨好的药粉,又烧了一锅热水。他让刘五躺好,小心地用银针轻刺刘五瞎眼的眼眶周围,动作极轻,生怕碰疼他;接着用浸了热水的软布,轻轻擦拭刘五的眼睑和眼窝边缘;最后,他将那块软布放在铜灯的火上微微烘烤,撒上一小撮暗红色的药粉。
不过片刻,软布接触过眼周皮肤的地方,竟隐隐显现出极其细微的、带着淡青荧光的粉末痕迹,在铜灯下发着诡异的光。
“果然如此!”老郎中沉声道,“这是’迷魂散’的变种,极为罕见,是用西域传入的致幻花草种子,混合了能刺激眼部残存神经的磁石粉末磨成的。少量吸入或沾染,就会让人产生幻视,尤其对视觉本就有缺损的人,能顺着眼窍钻进去,逼得大脑补出那些离奇的影像。长期接触,剂量越积越多,幻象就会越来越真,最后甚至能取代正常的视觉,让人彻底疯癫!”
刘五惊呆了,猛地坐起身,差点掀翻榻边的陶盏:“谁?谁会对我一个老更夫下这种毒手?我这辈子没得罪过谁啊!”
青禾思路转得飞快,上前扶住刘五:“五爷,您想想,枯井巷那地方,除了您巡夜,还有谁会常去?这半个月来,有没有陌生人靠近过您?尤其是晚上巡夜的时候?”
刘五的好眼微微眯起,模糊的视线里,闪过几个片段——新任的更夫周允,那个上个月刚补了城南更夫空缺的年轻人,总是毛手毛脚的,眼神也总躲躲闪闪。这半个月来,他好几次在枯井巷附近“偶遇”过周允,对方还热情地递过水囊,说是“孝敬五爷的”,又顺手拍过他肩膀上的“灰尘”……
还有,大约一个月前,他起夜巡到枯井巷深处,曾撞见周允和城里的混混头子张强低声争执,两人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图纸似的东西,看到他过来,立刻慌慌张张地收了起来,只说是“商量点营生”。当时他只当是年轻人交友不慎,并没往心里去。
现在想来,那口枯井……
“井!是那口枯井!”刘五猛地拍了下榻沿,声音都在发颤,“三十年前我刚当更夫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说,那井里淹死过一对私奔的男女,是前朝末年的富户家眷,听说那女子身上带着家传的玉佩和金珠!难道……”
老郎中抚掌点头:“这就对了!定是有人想挖那井里的财宝,又怕被人发现,便借着枯井巷‘闹邪’的旧传闻,故意吓走旁人。而你,刘五,你是掖县资历最老的更夫,对城西一带最熟,夜夜都要过枯井巷,有你在,他们根本不敢动手。再加上你三十年前在这附近失明的旧事,正好成了他们做文章的由头——把你弄疯,或是逼得你不敢再来,一来二去,谁还会信你说的话?只会当你是老糊涂了撞了邪。”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在了一起。奇幻的鬼市、重叠的影子、年轻的自己,全是那迷幻药粉造的假象;所谓的“阴阳重叠”,不过是人心贪念织就的骗局。而这一切的背后,就是周允和张强那伙人的寻宝计!
“好个狼心狗肺的周允!”刘五气得浑身发抖,那只好眼也因愤怒而瞪得溜圆,“我还以为他是敬重老人,原来是安的这等歹毒心思!”
真相大白,刘五心里的恐惧渐渐被怒火取代。他乖乖配合老郎中,用特制的草药汤清洗了眼周,又喝了两大碗解毒的汤剂。虽然左眼还是瞎的,好眼的视力也得慢慢养,但那种被幻象缠得喘不过气的感觉,终于一点点褪去了。
第二天一早,刘五揣着老郎中写的“药证”(证明他中了迷幻药粉),直接去了县尉府。他在府外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县尉李大人。刘五将这半个月的遭遇、老郎中的查验结果,还有周允与张强的可疑之处,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周允递水囊、拍他肩膀的细节都没落下。
李大人虽有疑虑,但刘五在掖县巡夜三十年,素来老实可靠,从无虚言,再加上老郎中在县里颇有威望,他便当即决定派人暗中监视枯井巷和周允的住处。
果然,三天后的深夜,月黑风高,周允带着张强等四个混混,趁着夜色溜进了枯井巷。他们先小心翼翼地挪开枯井井口的木板,又拿出早已备好的绳索,让一个身材瘦小的混混顺着绳索下到井底。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井底传来轻唤,上面的人立刻拽着绳索往上拉——竟是一个裹着厚油布的包袱,沉甸甸的,看着就分量不轻。
就在周允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包袱时,李大人带着十几个亭卒举着火把冲了出来,大喝一声:“住手!尔等宵小,竟敢在此盗掘财物!”
周允等人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却早已被亭卒围得水泄不通,当场被按倒在地。
打开油布包袱,里面果然是一堆价值不菲的珠宝——玉佩、金珠、银簪,还有几锭元宝,上面还沾着井底的淤泥,显然是埋了几十年的旧物。面对人证物证,周允再也瞒不住,一五一十地招了:他是从张强那里听说了枯井里的财宝传闻,又摸清了刘五的巡夜路线和过往旧事,便花重金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了迷魂散,故意设计“偶遇”刘五,趁机将药粉抹在他身上。他本想等刘五彻底疯癫或不敢巡夜后,再慢慢挖宝,却没想到才过半个月,就被抓了现行。
案子了结,周允和张强等人被打入县狱,等着上报郡府定罪。
这一晚,五更鼓响,天色将明未明。刘五走到城门口,遇到早起摆摊卖胡饼的老陈。老陈笑着招呼:“五爷,今儿个气色好多了!前阵子可吓坏我们了。”
刘五接过老陈递来的一个热乎乎的胡饼,咬了一口,麦香扑鼻。他望着渐渐苏醒的街道,晨曦微露,炊烟袅袅。
“是啊,都过去了”刘五嚼着胡饼,含混地说,像是回答老陈,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世上哪有什么阴阳重叠的鬼市,不过是人心贪念装神弄鬼。咱们守着本分过日子,夜里睡得稳,走夜路心里也亮堂。
说话间,青禾提着药箱从旁边经过,见了刘五便停下脚步,关切地问:“五爷,今日眼睛舒服些了?师父还说让您多歇几日呢。”
“没事了,”刘五摆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好眼,“看路瞧时辰都不耽误,闲不住。”
青禾笑了笑,递给他一小包草药:“师父让我给您带的,菊花和枸杞,泡水喝,明目。您可得按时喝,别不当回事。”
刘五接过药包,捏了捏,干燥的草药沙沙作响。“知道了,替我谢你师父。”
青禾点点头,又叮嘱了两句“夜里巡路多留意”,便提着药箱往巷尾去了——还要给王婶送今日的汤药。
刘五望着青禾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胡饼,慢慢嚼着。晨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带着清晨的凉意,却不再让他觉得刺骨。
朝阳爬上城墙,金色的光洒在他身上。他收起梆子,提着熄了的灯笼往家走,背影在晨光里稳当得很。
往后每夜,掖县的三更锣、五更鼓依旧准时响起。枯井巷被砖石封了,种上了槐树,“闹邪”传闻也随着真相传开,渐渐没人再提。巷子里的荒草被百姓自发除了些,夜里虽依旧安静,却再没了先前的诡异。刘五的梆子声,依旧敲得满城百姓夜里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