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角色|新刊·发现

发布时间:2025-05-27 10:47  浏览量:2

导读

我们是自己生活游刃有余的主角,还是他人眼中故弄玄虚的表演者,抑或只是生活世界里的一个副本,勉力扮演着被随机分配的角色?本期“发现”栏目推荐90后作家周宏翔的短篇小说《角色》,以演员蒋红红和厨师高天宝的初识和重逢、离散和缅怀为线索,展开一层层扑朔迷离的叙事涟漪,在逢场作戏的谎言与刻骨铭心的真情交错碰撞间,追问“我是何人”这一永恒的难题。

“表”与“里”的两种孤独

——短篇小说《角色》创作谈

文|周宏翔

去年一整年的时间,我都在思考自己和小说的关系,有段时间魔障一样陷在创作里,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坐标。我的小说往往都是从纠结的人物关系开场,无一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威廉·特雷弗影响,但如何在已发生的故事中揭开更深层的人物底色,是我思考的一大问题。

《角色》这篇小说初稿只写了四天,从确定人物到动笔,几乎一气呵成。时至冬季,北京家里暖气不足,冻脚,反而让我想起重庆的阴冷,故事中的蒋红红就是在这样的阴冷里长大的人。一旦入冬,环境的冷与人心的热形成反差,这是属于山城独有的一份颜色,进而化作人物的一种精神。生活在北方之后,南方就成了我的一种参照,在小说里,重庆是一个可以拉住我思考的锚点,但从人物出发的小说,往往会显得狭窄,纵深与开阔性多少有所折损,如何在家乡的故事中生出磅礴,在人物上溢出感情,人本身的周折与时代的起伏总有不谋而合的轨迹,“表”与“里”的互相作用就变得尤为关键。

这是一个在“表”与“里”之间徘徊游荡的故事,名为《角色》,实质是在解构我们每个人于当下社会处境中“表演”与“真实”的双重身份。身处社会关系之中,我们独有属于自我的一份姿态,迎合或抗拒,到底是一种紧绷,哪怕我们演技娴熟,懂得隐藏,却不得不说,那是一种与人相处的孤独。就像小说中蒋红红戴上假发,扮演完全与她无关的角色,生活在一场虚假爱情中一样,揭开茶杯盖后,触碰到的那一杯冷茶,却要在入口之后,假装烫嘴。而卸下这些身份与扮演,回到自我的时刻,松弛也没有绝对地到来。人没有绝对放松的一刻,当旁若无人,面对自我,思想流淌的时时刻刻却也隐藏着无数危机:我是何人,明日在何处,当下是否真的安全?

这篇小说旨在探索我个人常年来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们究竟是可以自我掌控的主角吗?还是说,我们从来都是无数“看客”眼中的表演者?我们是否有绝对权力去操控自己的人生,还是仅仅只是个人生活的副本,另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空间在为我们重新诠释并演绎?

小说写完之后,润色几天,我便投给了《当代》,初次投稿,多有惶恐,但想到整篇小说确实属于“当代”,气质较为适配。不日收到通知,在小说的结尾和一些细节上,编辑给了我非常有效的建议。修改之后重读,确实提色不少,在此特别感谢。最初小说定名《特约嘉宾》,给一位朋友读过,她建议我改一个名字,后来编辑老师们也觉得《角色》更符合小说气质。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的始终是特德·姜的那篇《巴比伦塔》以及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那首The Murder Mystery,万花筒一般绚烂的理想,倾尽全力的探索向造物主靠近,由自内心的抗争,接近高处一刻倾毁,最终只能回到另一个原点,如文中而言:“耶和华将他的造物展示在人类眼前,与此同时,又将他的造物隐藏于人类眼前。于是,人类将懂得安分守己。”我想我的这篇小说,也尽量在靠近某种答案,当然,也未必非要揭晓谜底。

周宏翔《角色》发表于《当代》2025年3期周宏翔,1990年生于重庆,小说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当燃》《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名丽场》等,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角色
文|周宏翔

假发有点短,差点盖不住她原本的头发。梳妆台上,香水、口红、粉饼、眉笔、阴影,应有尽有,底下那双坡跟凉鞋看起来像是刚买的,她脚伸进去试了试,大一码,勉强能穿。

蒋红红照镜子看那张脸,略感陌生,她没留过恁个短的头发,头脑里瞬间闪现1988年张曼玉和钟楚红饰演的《流金岁月》,那是香港校园里流逝的一道风景,只差白色校服和百褶裙。碰巧,那一年,她刚出生。她松了松背心吊带,略紧,如同身后男人的目光,在她肩上勒出两条红印。镜子里是房间白墙,吊灯,不知名挂画,高档床铺一角,恰好挤进来。男人呼吸声落在地板上,惊得起灰,她又捏了捏台子上的一寸照,照片里女人比她更瘦,眼角的痦子却是倒差不差。

她对着镜子绾了绾耳发,戏谑问:“所以我的名字是……?”

“米兰。”男人声音比她想象中低沉,络腮胡子加重了这层印象,“我叫杜义强,你可以叫我老杜。”

椅子转过身,她终于正眼看他,平头方脸,六十上下,眼角有皱纹,但不笑基本看不出,人不丑,也没有暮气,只是精神不佳。他的两手放于轮椅扶侧,一手轻弹两下。

蒋红红托了托发端,又问:“生日呢?”

“七月二十五。”

“狮子座,我喜欢。那,血型,爱好,喜欢的明星……”

“AB型,爱唱歌,没有特别喜欢的明星,硬要算,应该是梁天。”

“梁天?不到一定岁数真的说不出这个名字。”

“但是你晓得。”

“《我爱我家》反复播了十多年。”又问,“那我老家是……?”

“涪陵。”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在一起吗?”

“嗯,我们在一起十七年了。”

蒋红红八岁进剧院,十来岁出来混社会,冷暖尝尽,见过世面,大多事情见怪不怪。最初有人联系过来,讲找她演个特殊角色,她笑着问,多特殊,能拿奖不?前些年得罪了师父,剧院早没得她的位置,即使关系不错的同事,最多找她跑龙套,重要角色基本不可能,眼看四十将近,说来是个机会,但专程找她,又显得莫名其妙。

没戏演的时候,洗碗、拖地、迎来送往,在饭店和酒吧历练,赚零花钱,有时候多打一份工,算作积累生活经验。老杜找到她之前,她对未来不抱期望,日子得过且过,彩票刮过无数,最多中过一百块,全当作人生预言。年初的时候,肺上查出毛病来,急需用钱,老杜算是及时雨,条件可观,她几乎没想太多就答应下来。

以为要面试,结果不必,车开到郊区别墅,有人接,接待人是常年住家孃孃,叫玲姐。那一带蒋红红素有耳闻,但未涉足,十足富人区,家家户户见不到人,据说都在地下室娱乐,私密性好,车库出门直接绕到临近高速,进城不过半小时。杜义强的别墅算是那一片最气派的,外立面自己重新打造过,院子常年有花匠管理,葡萄藤蔓延到后门,小坝子可供小娃儿踢足球。盛夏,草木繁荣,进门,三层楼,有露台,偌大房屋,一个人住,显冷清。这种场面,蒋红红见过,想起九十年代香港电视剧,他是结局里的孤寡老人。

家中自带电梯,她推他下楼,由上往下看,他的腿萎缩得厉害,细如孩童手臂,裤筒里灌风,摇摇荡荡。晚上他要在院子转两圈,之前是玲姐负责,她来之后,接手过来。

日落后,热气未退,她手脚喷花露水,以扇扇风。他要她搬小板凳坐在旁边,牵他手,吹风,听他喊她“米兰”。蒋红红听过不同男人私下癖好,角色扮演是其中一种,她会演,饱含感情,依偎在他身旁,任他抚摸假发发梢。他不是那种动手动脚的人,意识里有分寸,只是他不当她在演戏,眼神里真情实感,真把她当成心爱之人。她想起梳妆台上的照片,不曾问过女人去向,男人不喜欢太好奇的女人,这一点她也清楚。讲到底,他们只是雇佣关系。

老杜让她讲点故事来听,她得模仿米兰的口吻,米兰啥口吻,她没听过,但涪陵人说话腔调她清楚。戏子向来不缺故事,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数不胜数。

1999年,她十二岁,穿踩脚裤,套舞鞋,跟师父学唱腔。时至冬天,下大雨,那是重庆常有天气,一群姑娘排排站在屋檐下,听雨落地,但凡发音位置不对,要挨板子。厨房新来了个小年轻,比她们大八九岁,深眼高鼻,下颌立体,不像本地人。他朝她看一眼,嘴不动,心有声,她晓得他在笑她,因为她声音总比其他人高半调。

那时他当墩子,并不把握火候,招他进来,是他刀工了得。

不练功的时候,几个小妹崽扒在窗口看他切菜,他用的是扁平铁质刀,下刀极快,条、段、碎、末,都是瞬间事,刀易生锈,用完要保养。切完装盘,叼一根烟,老师傅看到要啳,撵他到院子里,他只嬉皮笑脸,不管不顾。听说之前是部队炊事班的,退役转业到他们这里打杂工。她第一次听到他名字,是师父讲菜咸了,喊了老师傅半天不来,才叫了声“天宝”,看他掐了烟过来,讲老师傅下班了,没人做,只得将就吃了。一开口,确实不是本地人。

日后就常常听到天宝长天宝短的叫唤,有天她叫他天宝,他瞪眼看她,“天宝也是你喊的?”后来晓得他姓高,她只叫他高天宝。

光流刀锋,血舔刀刃,她问他就不怕用不好伤到个人。高天宝讲,刀有一半他的灵魂,所以刀不离身。下班过后,套了刀鞘,挂在后背,学武打片里江湖浪子。他不惹人,却有人惹他,听他说话外地口音,背上背把刀,当他虚张声势,那一片混混看不惯,非要教训他一番。

晚上下班走夜路,商店拉了卷帘门,路灯少,一条路走到黑,突然有人挑了棍棒拦他去路。他问,做啥子?话没落地,当头一棒,挨打的不是他,是对方。当兵那几年,防身术,单勾拳,基本在身,瞧见苗头不对,先发制人。对方喊“打”,他已跑出五十米,有了光,才注意到是十六七岁毛头小子。高天宝瞬间不跑了,红绿灯边上站定,他不动手,传出去是以大欺小,他也不可能让他们动手,遭小崽子逮,颜面丧尽。他问头头儿是谁,从中站出个小矮个儿,人小鬼大,目光凶狠,讲高天宝刚刚敲了他大跟班儿的头,事情不可能这么算了。高天宝讲,不打不相识,剧院后厨手艺赛过米其林,他做东请他们吃大餐,当结异姓兄弟。过路人来人往,留够他们考虑时间,小矮个儿走上前,和高天宝击掌,一顿不行,至少三顿。高天宝讲,一言为定。小混混面面相觑,啥叫米其林?

逢周二周四,要走台,就餐延迟半个多小时。高天宝趁老师傅一走,找小碗小碟,盛点边角余料,在后院门口支小桌子宴请宾客。一次两次瞒天过海,到了第三次,有人通风报信,抓了个正着。通信的是蒋红红,她闹肚子穿过堂,刚好瞥见小混混谈笑风生。只是她没想,这一举报,高天宝的工作直接除脱。等她第二天去,讲高天宝已经走了,后厨换了新人,尖声尖气,让人生厌。

老杜听得津津有味,蒋红红看时间,讲:“该吃药了。”他看她侧脸,问:“两人后续有故事?”蒋红红说:“我又不是山鲁佐德。”老杜意犹未尽,嘴上不提故事,喊她“米兰”,她“唉”了声,轮椅刚进电梯,听见他问:“你爱我吗?”蒋红红晓得他问的不是她,是照片里的女人,相处十七年,哪能不爱。老杜问得突兀,可她得入戏,“当然,不然我在这儿干啥?”老杜沉吟一声,“只爱我?”蒋红红两手勾住他脖子,看电梯四壁镜面,明显他已进入角色,她只迎合他,“老夫老妻,你装傻吗?”老杜说:“我不信。”

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人。起初她只看到背影,以为是帮工,玲姐说是新来的厨师。蒋红红好奇:“之前的老王诶?”玲姐说:“开了。”蒋红红惊讶:“为啥?”玲姐说:“杜老师要开人,我们哪还晓得为啥?”

等她真正在厨房见到他,才明白老杜用意。

男人不是高天宝,但刀工丝毫不差,举手投足,气象万千,刀工厉害不在于刀,在于力道,武侠小说里讲,化骨绵掌,看似汹涌,实则细腻,横切,纵切,长短粗细都有拿捏,好的刀工,不似机器,有人味,切菜也是一种道,对人情世故也是一种把握,折射人心。

蒋红红站在一旁仅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波澜壮阔。厨子察觉背后有人,停了手,回头看她,问了声好,他当她是杜太太,不想他们其实都算用人。老杜讲他口干,她过来帮他端银耳汤,打过照面,没再多说话。

上楼后,蒋红红不觉想起高天宝,早知不该和杜义强提这故事,高天宝被辞另有真相,蒋红红没说。第三次“宴请”,蒋红红确实闹了肚子,走过堂的时候,有个混混恰好从男厕出来,对她言语调戏,差点动手,蒋红红惊叫了一声,引了高天宝进来,当场废了那人一根手指,鲜血四溅。小矮个儿带人来,又因闷了酒,脾气上来,纯属后院着火,鸡飞狗跳。小矮个儿要罩兄弟,他要护她,大不了上手打,听闻声响,师父一行人过来,讲私事私了,不要脏了剧院,叫他们滚出去!高天宝没提事由,把蒋红红交回师父手里,领小矮个儿往外走。知晓对方不肯善罢甘休,他拎了菜刀,脱了鞘,斩了自己左手小拇指。转而脸冒虚汗,咬牙讲,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不准骚扰剧院姑娘。蒋红红在门缝看到全程,后颈发凉,吓得失声。

那天之后,高天宝再没踏进过剧院大门。

晚上吃饭,厨师上菜,她故意低头不看他,反而露出些许破绽。老杜问她,哪道菜最好吃?她看满桌佳肴,差点讲出真实喜好,及时反应过来,她此刻是米兰,指了豆花儿,夹了一小口,涪陵人爱吃豆花儿。这个姓丛的厨师,豆花儿点得嫩,蘸麻油碎椒,入口即化。厨师朝她望了一眼,赞许一笑,她依旧没有回应。

夜里服侍老杜上床,任他手架在她肩上,他比她想象中要轻。睡觉也是演戏,她和他像老夫老妻躺下,蒋红红有职业精神,抱着他入睡。她想到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最亲密的时候也和男人靠过一张床,只是背对背,不曾相拥。电影电视剧里有亲密戏,肉帛相见,只能把对方当作真正爱人,蒋红红没演过电影,却时常幻想,此刻是她的练习场。她靠在他身上的时候,想的自己是演员,但男女之事,从来说不清楚,她隐隐察觉他有反应,但点到为止,慢慢听他呼吸变缓,才从他身上起来。

她在阳台上抽烟,看月亮,思绪总比白日长,只有等他彻底睡着,她才能从米兰的身份解脱出来。她抖抖烟灰,手机里搜“杜义强”,竟有八万条相关,早年做进口酒水起家,后在全球开温泉酒店,2008年,因驾驶员操作失误,从私人直升机上坠落,同行人员抢救无效身亡,他算捡回来一条命,但腰段脊椎严重受损,无法修复。飞机上是否有米兰,无从所知。

她下楼给自己倒杯水,厨房已经空了,她站在厨师白天站过的位置,恰好正对玻璃窗,外面是棵广玉兰,这个时节还没有花香,一只花猫从树下跳到围墙边上,伸了个懒腰,她挠了挠耳发,觉得痒,才想起假发还没取下来。男人推门进来,正巧撞见放下长发的她,他没穿厨师服,没戴帽,她取了假发,彼此算是瞧见对方庐山真面目。

“你……”男人说不上话来。

蒋红红“嘘”了一声,怕惊扰隔壁玲姐,讲,到外面聊。

他是回来拿清洗剂,走到半路才想起忘记放包里了,刀具,餐具,用前都要亲自清洗,不过他人手,是他从业之后的原则。蒋红红问他抽不抽烟,他摆手,她便自己点了根。她开口之前,丛小野不晓得这个房子里的人是在演戏。她讲:“也不全是。”蒋红红无法轻易解释清楚,老杜对她的感情是真的,不是演的,只是投射在另一个人身上而已。丛小野挠头,完全听不懂。

蒋红红说:“你觉得你就是你吗?”

“啥子意思?”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只是生活世界里的一个副本,扮演我们分配到的角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真实的世界远比我们想象中精彩,我们的喜怒哀乐,或许只是真实世界偶然的吉光片羽。”

丛小野讲:“玄乎。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哪本书上说的?”

“说这话的人和你一样,是个厨师。”

2005年,蒋红红再见高天宝,是在一家叫“地铁”酒吧门口。高天宝夜里收工从上清寺附近斜坡往下走,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在等出租车,蒋红红穿牛仔短裙站在其中,远远看到他。起初不确定,转眼已去五六年,但他还是显眼模样,几乎没变。她喊他一声高天宝,他便驻了足,晓得没认错,冲上去讲:“我是蒋红红。”高天宝看她半天,一脸疑惑,问:“哪个蒋红红?”几年不见,他把她忘了。她一下沉了脸,他却笑起来,讲:“逗你的,忘了其他人也忘不了你。”蒋红红白一眼:“你变油滑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没叙旧,蒋红红甚至不敢看他手,反倒是高天宝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讲现在老板脾气大,又抠,加班从来不付加班费。

后来得知,从剧院出来后,他在不同饭店打零工,开始只会配菜,想到走不长远,有人劝他去报个培训班,他想不如找老师傅言传身教,跟在名厨后面当无名小弟,几年后翻身。看到他缺了根手指,怀疑他有前科,大厨死活不收他,讲烧菜做饭最怕手脚不干净。高天宝叫他找人打听,绝非腌臜之人,大厨讲,惹是生非也不行,下厨要专心,五感都要凝在手里,你缺根手指,聚不了气。大厨是个倔脾气,程门立雪也于事无补,高天宝找天混到后厨角落,仔细观察他人手法,瞄准下刀最快之人,和大厨讲,他可和他比刀法,要是自己输了,从此绝不纠缠。

单论刀法,高天宝还没有碰到过对手,大厨出了三道题,用刀三道基本功,拍,切,溜。拍在刀面,切在刀刃,溜在刀心,所谓刀心,是用刀极处游刃有余,人刀合一,稍有分神,溜出切口不齐,勒手,有参差。食材两人任选,菜肉均衡,时间半小时,盛盘看结果。高天宝挑了最普通的蒜、葱、五花肉,食材越简单,用刀越讲究。大厨起初不信,见高天宝起手落刀,已见分晓。高天宝用刀,与常人不同,一般人捏刀柄用虎口发力,他用掌心,握刀手势更像用拳。高天宝刚刚拍了蒜,大厨便讲,不用比了。一般拍蒜,大蒜呈放射状,碎末不均,高天宝刀离砧板,大蒜已如泥糊。

蒋红红问:“那你现在算是出师了?”

高天宝说:“是师父走了。”

高天宝师从大厨没半年,大厨带孙子游山,遇到山体滑坡,没回来。在那之后,他从鼎阁鲜饭店出来,师兄们嫌他张狂,四处散播谣言,饭店不敢用他。兜兜转转小半年,生计成问题,只能夹尾巴做人,好在火锅店大姐仗义,继续收他配菜,后来火锅店生意不景气,转让给现在老板,压榨苦力,不增工资。蒋红红听他一番说辞,起起落落,想不到最后还是配菜,火锅店不比餐厅,等于废他手筋脚筋,百无一用。

蒋红红盯他后背,问:“刀诶?”高天宝说:“早不背了,又用不上。”蒋红红说:“你讲刀有一半灵魂,现在刀没了,你当然失魂落魄了。”高天宝大笑:“这话你居然还记得,想不到你还挺迷信。”蒋红红说:“吃江湖这口饭,宁可信其有。”转念一想,“不如你回剧院来,现在都兴吃食堂,食堂也要大厨。”高天宝挥挥手,说:“不了,人生不走回头路。”

蒋红红若有所思,窃窃瞥他侧脸,又走几步,高天宝说,讲了我恁个多,说说你。蒋红红不细说,抬头看公交入站,讲,车到了,先走了。

当时在剧院,蒋红红已是小红人,在外,心高气傲,仗着美色当大姐大,有不少小弟。渝中一小片,酒吧处处有蒋红红身影,千禧年后,舞台戏剧早已式微,但蒋红红的戏,总有大哥买票,谣传她是“社会活动家”,组局,拢人,自有一套。

这些事没传到高天宝耳中,高天宝还当她是黄毛丫头。

而后每每夜班,她常常带一群人来照顾生意,吃火锅,喝啤酒,蒋红红划拳,男人不是她对手。那时还有少许搭棚火锅,坐在路边,看车来车往,近江景,有夜泊船鸣笛,江面吹来一阵腥气,她多喝了几口,坐在水泥台阶上,透酒气。高天宝收拾完厨房残局,出来找她。她叼一根烟,望江兴叹,高天宝不说话,仿佛盯着她小指上的蝎子出神,眼神里略有陌生。蒋红红说:“不用那么看我,我晓得你心里想啥,我早不是原来的我了。”十来岁往事是心结,软弱就要受欺负。高天宝反倒笑了,说:“前两天在书上看到说,我们本就不是原来的自己,我们只是每个时刻下产生的副本。”蒋红红问:“啥叫副本?”高天宝说:“书中原话大概是,每个人的真我从不在人群中,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就像你演戏,台上的你不是你,生活中诶,我们只是老天分配的角色,目之所及,都是假象。”

蒋红红似懂非懂,伸出手,高天宝扣上,她轻轻摸他断指的位置,问:“还痛吗?”高天宝说:“早不痛了,只是有时候觉得身体里在漏风。”蒋红红心里猜想,不痛是假的,小时外公说,身体关节有伤,随天晴落雨,天阴候雨,关节处如虫蚁啃噬。高天宝当初断指没及时处理,白骨虽已长了新肉,但切口突兀硌手。他收手回去,转了话题。她想,到底还是没把她当自己人。江船的灯转了方向,四下无光,高天宝的脸又黑下去,面目彻底隐下去。风吹得蒋红红有点冷,她站起身来,跺了跺脚,高天宝问要不要把外套给她,她说不用了,瞬间换了笑,讲:“哪天来看戏,我给你留票。”高天宝咧嘴说:“来看可以,但我只坐第一排。”蒋红红一巴掌拍他背上,“这还难得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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