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才女弃热门专业写小说,《织风暴》藏着女性的答案

发布时间:2025-11-13 15:17  浏览量:1

近二十年,国内的文化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曾迎来爆发和绚烂,又在某一个时间点,恢复冷静。但冷静之中,新的叙事可能正在发生,如今,人们渴望看到更多属于女性的自由故事。

郭玉洁,甘肃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做过将近二十年的记者、编辑,写出很多篇非虚构作品,用自己的笔触记录下时代的宠儿和弱者。今年,她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织风暴》,成为一名作家。

在书中,她写下五位不同女性的人生,她们是小女孩,年轻女性,小姨,姑姑,奶奶,每一个人都深陷在日常生活的暗流里,却又不放弃寻找希望和出口,最终,她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1996年,郭玉洁考上北大,不过进入中文系,是一件阴差阳错的事。原本,她填写了法律、金融等当时最热门的专业,中文系是调剂的结果。开学后,老师问,有多少人是调剂过来的?大概三分之二的同学举起了手。

但郭玉洁非常庆幸这件事的发生,和文字待在一起,是一种幸运。很大程度上,郭玉洁的命运与时代发展紧紧咬合在一起,她以肉身经历了媒体的巅峰与低潮,感受过经济上行时的朝气和茫然。

二十年前,她遇到了一群开放、赤裸、躁动而脆弱的年轻人,二十年后,她动笔写下这些经过沉淀的体验。

郭玉洁只能写自己相信的故事,书里每一位女性的经历,在她心中滚过很多遍,而北京大学从精神上塑造着她,《织风暴》是她现阶段对过往的诚实剖白。

前段时间,我们与郭玉洁一同聊了聊这本书,也聊过往二十年媒体环境的起落。

怀念过去是容易的,但每个时代都有迷茫与怀疑。我们需要做的是找到出口,向前走。

01.

最重要的一些事

看理想:在之前写过的非虚构作品里,哪一篇是你很喜欢的?

郭玉洁:我写过一篇《社会主义女子图鉴》,主要写了上海的一位老人,她从90年代开始,给务工的女性办学校,后来又给下岗女工办学校,完全靠一个人的力量,她感染了很多人跟她一起做这件事。

这些年来自己写的文章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因为我也被这位老人身上的力量感召了,为了把它写好,我花了很大的力气,但写出来后,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

看理想:这篇文章会是你想要写小说的缘起吗?小说里也写了很多女性故事。

郭玉洁:我想写小说有很多个缘起。读大学的时候,我看到过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他说,在小说里,每一个人都能被理解。我喜欢这种感觉,不管是好人、坏人还是模糊的人,ta们不一定会被原谅,但会被理解。

这句话让我对小说有了一个认识,小说有很大的空间,能容纳很多东西。它不像诗歌,诗歌里,诗人本身是最重要的。小说会写到很多人,每个人都有存在的合理性。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我会写,我要写。

看理想:你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写小说会不会是一件比较顺理成章的事?

郭玉洁:上中文系的第一堂课,老师就说,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我一开始很不服气,觉得为什么?但是后来慢慢想,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作家很难通过课堂去培养,写作需要阅历、实践。当时我的大学同学里有诗人,但写小说的不太多,我也是经过了很多年之后才去尝试。

《吃饱睡足等幸福》

看理想:《织风暴》是你的第一本小说集,一共有五篇小说,每一篇都写了不同视角的女性故事,尤其是《观音巷》,这里面有小女孩、姑姑、妈妈、奶奶,读它的时候,像在看“俗女养成记”的残酷版。

郭玉洁:这是我写完的第一篇小说。我没有看过《俗女养成记》,但《观音巷》是五篇里跟我最相关的,也是唯一一篇有我的影子的。小女孩鱼钩,是童年记忆里的我。

一个作家朋友看完之后说,你应该解释一下小女孩为什么叫鱼钩。我想了想,我是甘肃人,我们家在两个大沙漠中间的一块绿洲里,绿洲原来有湖也有鱼,但因为沙漠化,湖慢慢干涸了。在这样的地方,鱼钩是一个活泼的,有生机的名字。

我在大家庭里长大,小时候,身边总有很多人,我奶奶是家里最重要的养育者,我跟她的感情一直很深。很小,我就想写奶奶,可是我对她的记忆不太多,因为她离开得比较早,生活太辛苦,她63岁就去世了,她是在劳累过度中离开的。

我每次想到她,都会觉得世界很不公平,一个这么好,这么善良的人,承受了最大的苦难,又这么早离开。

当然,现在的感受已经和童年时期不太一样,借用小女孩的眼睛,我需要重新去想象很多事。但写完它,我知道最重要的一些事情完成了。我在那里长大,小说也应该将这个地方作为起点。

在姑姑的婚礼上,鱼钩才模模糊糊地明白,奶奶去世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再也看不见奶奶了。可是她不要,她要跑到奶奶坟前,告诉奶奶,有人欺负姑姑,奶奶快来保护姑姑,保护自己。

——《织风暴》

02.

“其实我也离婚了”

看理想:不止是《观音巷》,这本书里奶奶的形象都很特别,《滑板车》那一篇里的奶奶来到大城市帮忙带小孩,但她想去弹古筝,你把她“想做自己的事”的感受写了出来。而在很多影视剧里,年长女性大多是无怨无悔、催婚催育的形象。

郭玉洁:是的,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符合现实情况。我现实生活中接触的阿姨都很有活力。她们也有自己遇到的问题,但是她们鲜活,可能比我们年轻人还更有生命力一些。

跟《观音巷》里的奶奶不同,《滑板车》中的奶奶是知青一代。在现代核心家庭兴起前,很多人都是隔代教养,由奶奶或外婆带大的。我很喜欢的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她有一篇文章专门写祖母的消失,在文学里,很少人去写祖母,但很多时候,她们是最有智慧的一群人。

老年女性身上经历了最多的时间,包括整个社会的变化,我想要写更多元的年长女性形象,这次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希望以后能写得更好。

看理想:这两个奶奶身上有一种自由度,但同时也有很多束缚,即便《滑板车》中的奶奶想要离开,她最后也没有成功出走。

郭玉洁:出走是一种可能性。有很多人没有出走,也有很多人走了又回来。对我来说,出走已经不能成为一个解决方式了,因为走去哪儿,才是问题。比如像我们这一代,已经走出来,还能走到哪里去?

书里的这两个奶奶,可能也想出走,但她们想要的不一定是决绝地离开所有人。她们的内心是摆荡的,需要面对的是如何在摆荡之中生活。

出走是多年来故事的结尾,好像出走就能解决问题,但有些女性没有条件出走,也不可能出走,她们的生活也并不是不值一提。

“我说,”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人们并不擅长对视,吵架时不是对着孩子,就是对着各自面前的饭碗和菜,仿佛是由菜来传话,奶奶盯着眼前的香菇油菜,一字一字地重复,“我浪费的是你的钱吗?”

——《织风暴》

《我的解放日志》

看理想:当下女性进步是更被期待的叙事,但你的小说中,除了没能成功出走的老年女性,还有很多中年女性,她们不“新”,不勇敢,是摇摆的、不自由的,你眼中的中女是怎样的?

郭玉洁:每一代身上都有新与旧,因为人是时间连续体中的一环,你总归是继承了一些东西,又有一些新的东西。

上野千鹤子曾经说过,东京大学的女生毕业之前都过得很好,家境不错,学校也不错,有时候还是女校,她们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对女性有什么压迫或者不平等,直到她们走向社会,走向婚姻。

可能我们这一代也有点类似于这样,我是1996年读的大学,刚好是经济上行期,之前妇女解放已经发生。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受了很好的教育,也有很好的工作,但普遍地,她们在四十几岁的时候会遇到危机,发现生活还是有些不对,有很大的缺憾。

《好东西》

一次同学聚会,一个女同学边吃东西边说“我离婚了”,另一个女同学说,“其实我也离婚了”,为了缓解尴尬,我们就说,“恭喜啊”,然后开始碰杯。男同学都非常错愕,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那个场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们进入婚姻的时候很幸福,为什么会在中年的时候变得不一样?后来我发现,大家最怀念的还是校园,所以就有了《我去2000年》这一篇。

我想看看,一个目前生活看上去没问题,觉得内心里空了一大块的女性,如果真的回到校园,会发生什么?

03.

有梦想的人

看理想:回到过去那个时代,你发现了什么?你怀念2000年吗?

郭玉洁:我一直是一个比较活在当下的人,也是写小说的时候感受到那个阶段很好,但你身处其中的时候是不知道的,不会觉得学校有多么值得珍惜。

90年代的时候,北京有好多艺术村、画家村,那些人的生活很动荡,也很自由,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某种程度上,ta们塑造了北京当时的文化生活。

很难说哪个时代更好,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限制性和可能性,要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如果只是觉得过去好,可能对我们今天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看理想:如果穿越回2000年,你有什么想要改变的事吗?

郭玉洁:我想像《回到2000年》的主人公多丽一样,去经历自由的生活,多交一些朋友。上大学的时候,我比较害羞,过得浑浑噩噩的。如果真的能回到那时候,我希望我也可以多认识ta们。

看理想: 你会认为自己是怕写错答案的好学生吗?

郭玉洁:我经常感受到好学生的束缚,想要尽力去摆脱它。好学生有好的地方,你会比较懂得去学习,但它的束缚也很多,因为你不敢打破规则,总按照规则做事。我很羡慕那些能够去打破规则的人,有可能的话,我也想这样做。

看理想:到目前为止,你没有去打破过什么规则?

郭玉洁:还是有的。比如我的工作一直都不是很稳定,也包括在那个年代,我没有选择进入婚姻,在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上,还是比较离经叛道。

因为我们都是好学生,二姐说,好学生最怕写错答案。多丽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说,早知道不约日料店了,都浪费了。

——《织风暴》

《我的解放日志》

看理想:这篇里面大学的原型是北京大学吗?书里写,这所大学在2000年前后有十万左右的旁听生,这也是北大的现实吗?

郭玉洁:原型是北大,我不确定有没有10万,但确实有很多旁听生。那个时候学校可以随意出入,去食堂吃饭路上碰到的人,有很大概率不是学校的同学,这是校园里的日常。

看理想:北大带给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郭玉洁:我们入学的时候有一句老话,“北大的疯子,清华的傻子,人大的骗子”。对我来说,让北大跟别的学校都不太一样的,是批判精神,尤其是面对比你强的力量时的一种批判性。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去2000年》这篇里,我没有使用北大的名称。一方面,这篇小说所写的是高知女性共同的命题,不独属于北大;另一方面,北大有它的独特性,如果我要写它,得写出它的批判性来,不然,就没有必要写。

看理想:学者戴锦华为这本书写了推荐语,她也是北大的教授,你上过她的课吗?

郭玉洁:戴老师那个时候就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像她这样的学者很少,她关心社会当下发生的事。我受她的影响很大,基本上,她的课我都会去上。

有一件事很值得讲,因为大家慕名来上她的课,旁听生很多,通常第三、四节的课,第一节课就需要去占座。有一天,我们也提早去了,一个同学突然写了一行字,内容是,戴老师今天因病请假。有的人走了,我们留了下来,决定在这里上自习。

结果过了一会儿,戴老师走了进来,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情,她就在课堂上说,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刚才有同学做了那样的事,但是是我想的那个原因的话,请大家不要这样做,如果北大在我心里还有一点神圣,就是它的门向所有有梦想的人敞开。

戴老师和中文系的一些老师是我心目中北大精神的代表。

04.

边缘能让人看清世界

看理想:做了这么久的记者,现在开始写小说,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郭玉洁:写小说是我一直以来的个人兴趣和选择,也确实是做不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至少还可以以个人为单位,去做点什么,写点什么。

我的选择是和文字待在一起。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我当时考上了别的专业,去做别的行业,是不是会不一样?但我还是非常庆幸做了文字这件事。

现在的小说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大的影响力,但还是很有力量,它可以把问题看得更复杂、更深。我一向觉得,五四精神里,比起改变结构性问题,改变人心是最重要的。

看理想:你在微博上经常书写或转发与公共事件相关的话题信息,这些事件会影响你写小说吗?

郭玉洁:肯定会,但公共议题很难直接进入小说,议题太强大,会把人吞掉。我还是以人为中心,尽量地让议题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作用,而且很可能,主人公会与议题发生矛盾和碰撞。这些议题最重要的是让我理解这个社会,理解人物的处境,再在这个基础上去写。

人其实处在不断的危机当中,有时候大家会觉得这个世界要毁灭了,现在气候变暖问题很严重,人工智能又要取代我们,坚持写作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躺在这儿等着世界灭亡。唐诺讲到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时候,引用过他的一段话,大意是,你心急如焚,却又只能用一种地老天荒的节奏工作。

这个世界或许要完蛋了,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只能自己能做点什么。

《孤味》

看理想:你跟这个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小说里的人物都即使在命运的漩涡之中也有一些出离心,这是你的常态吗?

郭玉洁:我在世界的边缘。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都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人物,而是一个比较边缘的人,边缘让我能够看见世界在发生什么事。

恩格斯说历史是合力形成的,我在边缘也有很小的力量,可能可以稍微改变一点发展的角度。

看理想:或许这也是你的女性意识不断生长的原因之一?也有一些曾写出出色作品的创作者,可能思维模式留在了过去。

郭玉洁: 就像刚才说的,我一直处在一个边缘的位置,这是我的自觉选择,媒体辉煌的阶段,我并不是风云人物,它迎来某种衰落的时候,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沉迷。

看向过去,人很容易看到好的地方,忘记我们当时也曾经有过那些怀疑。实际上,不管是个人生活还是公共生活,面对当下,能做什么事情,我们就做什么事情,当下也有它的空间,并不是毫无空间。

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只要能够承受那些代价就可以。

看理想:如今写作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郭玉洁: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写作的天分,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把它当成每个月获得工资的一个工作。但是越写越觉得,我好像写的还可以,可能性也多了起来。写作给我带来了自由,我想把它当成一个志业。

我知道自己影响不了太多人,我写的东西大概也是这样,它不会成为畅销书,但是有一些人喜欢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