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打工人现状:他用镜头写下东莞 30 年打工史
发布时间:2025-11-15 08:27 浏览量:1
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刚脱下军装的占有兵,带着对乡村之外世界的好奇与渴望,告别湖北老家的稻田,加入了涌向广东的务工大潮。在这座后来被称作 “全球制造业引擎” 的城市里,他用相机定格了 170 余万组画面 —— 流水线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集体宿舍深夜的零星灯火、工友额头的汗珠与疲惫中带着希望的笑容。这些纪实作品成就卓著,不仅成功入围 2025 年徕卡奥斯卡・巴纳克摄影奖,更荣获 TOP20・2025 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奖等重要奖项,充分彰显出非凡的艺术价值与卓越的创作实力。更走进纽约现代艺术展厅、巴黎摄影中心、平遥国际摄影节等国内外平台,让 “中国制造” 背后那些鲜活的人文故事,跨越语言与国界,引发全球观众的共鸣。
作为中国第一代产业建设者的典型代表,占有兵完整见证了东莞从农业小镇向工业新城的蜕变。改革开放的政策春风吹遍南粤,港资、台资与外资企业纷纷在此落户,昔日的农田上拔地而起一座座厂房,东莞迅速成长为全球消费品生产核心区。“东莞塞车,全球缺货”,这句在行业间口口相传的话语,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精准勾勒出那个工业蓬勃发展、高速运转时代的独特风貌,令人印象深刻。
但在机器轰鸣的繁华之下,占有兵敏锐地察觉到一种 “群体性失语”:那些让生产线 24 小时不停运转的普通劳动者,他们的日常饮食、居住环境、情感状态,却很少被外界真正关注。于是,他同时拿起相机与笔,决定用纪实影像和文字,记录工业区从清晨到深夜的变化,还原千万产业工人的真实生存状态,为这个庞大却常被忽略的群体,留下一份珍贵的时代档案。
近日,占有兵的纪实作品《三代人的迁徙:我的工厂三十年》正式出版。我们与他围坐交谈,听他讲述那些烙印在流水线上的青春岁月、跨越省份的命运迁徙,以及一代产业工人在时代发展中的收获与遗憾。今天就让紫荆带大家回到那时的峥嵘岁月。
1995年末,年仅22岁的占有兵告别军旅,退伍归乡。彼时的他,宛如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迎来了人生的关键转折。
在湖北农村的老家,祖辈世代耕种的薄田难以满足家庭生计需求,而他既不擅长农活,更不愿一辈子被土地困住。“必须找到一条能走出乡村的路”,这个想法成了他当时最迫切的目标。
那时候,“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的顺口溜在农村地区随处可闻。改革开放释放的发展红利,让广东成为外资企业的投资热门地,港资、台资工厂密集落地,大量就业岗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农村剩余劳动力。一时间,珠三角的火车站、长途汽车站里,挤满了背着帆布行囊的年轻人,他们带着 “闯一闯” 的决心,涌向东莞、深圳等正在快速崛起的工业城市。
村里早就有人去广东打工,这些人春节回家时的样子,成了乡亲们羡慕的 “榜样”:身上穿着挺括的西服和锃亮的皮鞋,口袋里装着万宝路香烟,嘴里讲着 “广东到处都是机会” 的故事 —— 就算在工业区捡点废纸箱、塑料瓶,一个月挣的钱也比在家种一年地还多。
正在深圳一家工艺厂工作的妹妹,也给占有兵写了一封充满吸引力的信。信里描述的城市景象,和老家的闭塞与贫困形成了巨大反差:“这里的工厂一栋挨着一栋,连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招工海报,就算到了半夜十二点,工业区还是亮着灯。工厂旁边特别热闹,有卖炒粉的大排档、卖日用品的杂货店、卖快餐的小店,还有能租书看的小书店,日子比老家有意思多了。”
抱着 “挣钱盖房、成家过日子” 的简单愿望,占有兵踏上了南下的路程。在三日时光中,他辗转换乘六趟车次,一路历经颠簸劳顿,那旅途的艰辛难以言表,最终,他的脚步才终于踏上了东莞的土地。直到现在,从武汉到广州的那趟绿皮火车,他还记忆犹新: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汗水和方便面的味道。他全程站了将近 20 个小时,没喝一口水,只啃了一个苹果,但心里的期待和紧张,却像火车的轰鸣声一样,一直没有停下来。
不过,现实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找工作的过程充满了挫折。
90 年代的东莞,劳动力市场完全是 “企业说了算”:找工作的人多,岗位却有限,工厂根本不用为招不到人发愁。生产线上的岗位,多限定招聘 25 岁以下女性。染发者、有纹身之人、身体带异味者,乃至身有残疾者,皆会被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而且这些岗位几乎都要求 “有经验的熟手”,愿意招收没有任何工厂经验的新手的企业,少之又少。
毫无工厂工作履历的战兵,于求职之途屡屡受挫。每一次满怀希冀递出求职申请,换来的皆是无情拒绝,前路似被迷雾遮蔽,难寻曙光。好在在部队锻炼出的好身体和不服输的劲头帮了他 —— 在一家大酒店的招聘现场,他一口气做了 102 个俯卧撑,从近一百个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终于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 酒店保安。这份工作需要他每天在酒店大堂门口站 8 个小时,每个月只休息 2 天,月薪 450 元,但对当时的占有兵来说,这已经是他在异乡站稳脚跟的开始。
1995年,占有兵身着酒店保安制服,正式开启于广东的打工生涯。那身制服,似是一扇门,将他引入了这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打工天地。
在酒店工作的日子里,占有兵经历了很多 “人生第一次”,每一次都带着生疏和尴尬:第一次坐电梯时,他对着电梯厢小声说 “要上楼”,电梯却没任何反应,看着面板上一排排的按钮,他不知道该按哪个;第一次喝咖啡时,刚喝了半杯,浓烈的苦味就让他受不了,直接把咖啡吐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第一次吃三文鱼时,他在鱼肉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芥末,一口咽下去后,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周围的人都看着他,让他特别不好意思。
之后的将近三十年里,占有兵在东莞的多家酒店和工厂之间辗转,做的大多是和保安相关的工作。频繁更换工作、不稳定的生活环境,让他一直没有归属感,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他很清楚,自己需要找到一件能让生活稳定下来的事情,给动荡的日子找一个支撑点。
占有兵从小就喜欢读书,上学时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没考上大学,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出来打工后,他从来没有放弃学习:每天下班后,不管多累,都会挤出时间背英语单词、看报纸和杂志,还对着电脑教材自学操作,生怕自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2000 年初,占有兵进入一家电子厂工作,工作之余,他接触到了相机,有时候还会帮工厂内部发行的刊物拍一些照片。
慢慢的,拍照成了他排解压力的方式,工业区里的一切都成了他的拍摄素材:流水线上认真工作的工友、集体宿舍里大家聊天吃饭的日常、工业区日出时的朝霞和日落时的晚霞…… 后来博客开始流行,他把这些照片传到自己的博客上,没想到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不少网友在评论里留言,希望他能多拍一些产业工人的生活细节,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的真实情况。
在网友的鼓励下,占有兵开始深入研究纪实摄影,还读了很多社会学、人类学方面的书。他渐渐明白,自己手里的相机不只是用来记录生活的工具,更是保存时代记忆的载体。他下定决心,要系统地记录下第一代产业工人的生存状况和命运变化,为这个沉默的群体发出声音。
在东莞工业区的三十年里,占有兵用 “高度集中” 和 “超快节奏” 两个词,总结了这里的生活规律。
高度集中堪称工业区最为显著的特征。厂房一栋挨着一栋,宿舍和食堂紧紧相邻,生产线上的产品堆得像小山一样,产业工人更是密密麻麻。这种高度集中的布局,能最大程度降低企业的人力和运营成本,让工厂的利润达到最高。
工厂提供的集体宿舍,居住条件之差令人咋舌。
早些年,100 多个人住在一间没有隔断的大房间里,双层铁架床一个挨着一个,不同上班班次的人住在一起,晚上睡觉时,经常会被别人的呼噜声、起床声吵醒。房间里常年见不到太阳,通风也不好,天花板上胡乱拉着很多绳子,上面挂着大家洗好的衣服,水滴到地上,让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汗臭味。
在仅十几平方米的宿舍内,居住情形颇为拥挤,往往要容纳十余人。
每个人本来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节奏,但在集体宿舍里,所有的不同都被磨平了,生活只剩下 “上班、下班、睡觉” 这三件事。为了能在城市里活下去,个人的隐私和个性,都不得不向现实让步。
“超快节奏”,则是工业区的另一个显著特征。
彼时,众多工厂的生产线皆昼夜不息地运转着。员工分为白班与夜班两拨,秉持“人歇机不歇”的模式,让生产的齿轮一刻不停地转动。这种运作方式能最大程度利用厂房和设备,有效控制企业的综合成本。
生产线的运转速度非常快,工人们必须全神贯注,一点都不敢分心。他们没时间喝水,没时间和同事聊天,就连上厕所都要严格控制时间。如果有不合格的产品流到下一道工序,就可能会被生产线主管(大家俗称 “拉长”)大声批评,还会遭到同事的白眼,严重的时候,甚至会被罚款或者开除。
因为长时间不敢多喝水,产业工人中得结石病的人特别多。每个月,总会有几个工友因为结石发作,疼得晕倒在车间里,被同事们紧急送到医院。经过超声波碎石治疗后,他们往往只休息几天就回到工厂上班 —— 为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车间里的快节奏,也让产业工人养成了 “做什么都要快” 的习惯。下班后,他们要赶紧跑去抢厕所的蹲位,抢食堂的打饭窗口,抢宿舍的冲凉房,每一次 “抢先”,都是为了能多争取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吃饭对产业工人来说,更像是一场 “必须快速完成的任务”。在餐厅里,若从取到饭菜直至用餐完毕、离席而去,耗时超过十分钟,此人便会被众人冠以“老磨”之名,沦为他人戏谑调侃的对象。多数人惯将菜、汤与饭相拌,唇贴碗沿,以筷疾扒饭菜,双目紧闭吞咽,似有急切之意,只为尽早结束这一餐饭。
在工业区里,“快” 渗透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快餐店、快修店、能快速拍照的照相馆、能马上入住的快捷酒店随处可见;杂货店把饮料柜放在门口,方便顾客拿了就能付钱;卖水果的小贩把菠萝、西瓜切成一片一片的卖,省得顾客自己削皮;电动自行车拉客的师傅在出租屋楼下等着,能直接把产业工人送到工厂门口…… 现在大家注重效率、追求速度的生活方式,在当时的工业区就已经有了雏形。
2000年以前,众多工厂纷纷推行封闭式管理模式。产业工人入职工厂后,每月仅在薪资发放日得以迈出大门。他们会前往邮局,给家中寄去款项。其余时日,皆被限制于厂区之内,不得外出。就算是生病了要去看医生,也必须拿到工厂管理者签字的书面批准才行。工厂管理制度严苛至极。上班时严禁交谈,离岗需领“离岗证”。加班至夜半乃家常便饭,若想在法定节假日正常休憩,基本遥不可及。
工作几乎占据了产业工人所有的时间,个人生活被压缩到了最小限度。
他们的恋爱和结婚,往往都很匆忙,还带着很多无奈。上班的时候,他们是流水线上的 “标准零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生产出衣服、鞋子、玩具和行李箱;下班后,年轻的情侣只能在工业区的林荫道上坐在地上,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互相说说心里话,一旦加班的铃声响了,就不得不赶紧往车间跑。这种把私密的爱情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场景,正是产业工人生活困难的真实体现。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他们没有迎亲的车队,没有热闹的婚礼,年轻的情侣们在工友和老乡的祝福声中,把出租屋当成婚房,简单地完成了结婚仪式。
多数怀孕女工,在孕期仍会选择坚守岗位,继续投身工作。彼时,诸多工厂对孕妇未有特殊优待,一视同仁。既不许带食品至岗位,又不许随意走动。更有甚者,部分怀孕女工仍从事着危害身体的工作。
等孩子出生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一边是能维持生计的工作,一边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两者没办法同时兼顾。没办法之下,很多产业工人只能把孩子送回老家,交给父母照顾,这些孩子从出生后没多久,就成了留守儿童。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正是中国制造业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东莞 “世界工厂” 的名声传遍了全球,“东莞塞车,全球缺货” 的说法也广为人知。而支撑起这一切繁荣的,正是千千万万个像占有兵一样的产业工人,他们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流水线和工业区。
开始系统地记录工业区生活后,占有兵经常和不同岗位的工友聊天,他想知道:大家离开老家去广东打工,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怎么看待自己的打工生活?
从工友们的讲述中,占有兵发现,每个人去广东的原因,都和 “到广东能发财” 的说法有关 —— 只不过,这句话在湖南、江西、河南等不同省份,有不同的说法。为了凑够去广东的车费,很多人卖掉了家里的牛和收获的粮食,带着改变自己和家庭命运的梦想,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在那个经济快速发展的年代,确实有一部分人抓住了机会,实现了自己的 “致富梦”。
当时工厂里的晋升机会很多,很多管理岗位都缺人,只要肯吃苦、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人,都有机会得到晋升:从普通工人升到组长、拉长、线长,从办公室文员升到主管、经理。不少人工作三四年后,就攒够了钱,在老家盖起了新房子。
还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工人,在熟悉了产品的生产流程和市场规则后,选择自己开小工厂接订单,从产业工人变成了创业者。占有兵身边就有这样一对夫妻,他们从工厂辞职后,凭着多年积累的行业经验和诚信经营,做着和之前老板一样的生意,现在已经有了上亿的资产。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帆风顺,更多人的打工之路充满了艰辛和遗憾。
早年的工业区里,劳动者的权益没有得到很好的保障,企业不用提供任何劳动保护措施,工伤事故经常发生:手指被机器压断、耳朵被噪音损伤、因为长期吸入粉尘患上尘肺病…… 这些都是当时很常见的情况。许多人经年累月于生产线辛勤劳作,青春在时光中悄然流逝。他们付出诸多,所得报酬却微薄可怜。最终,带着一身伤病,无奈踏上归乡之路。在现实生活中,能够享有退休金的人可谓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人往往只能依赖自身积攒的微薄积蓄,以及子女的悉心照料,来维持生活的基本运转。这种情况,直到 2000 年后《劳动法》不断完善,才慢慢有了改善。
除了身体上的伤害,“留守儿童” 问题也给很多家庭带来了难以弥补的伤害。占有兵和工友们刚出来打工的时候,工业区的教育资源非常少,孩子出生后没办法在父母身边上学,所以大部分孩子都被送回了老家,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工厂请假的手续很麻烦,加上回家的路很远、车票又贵,很多工友为了省钱,几年才回一次老家。长时间的分隔两地,使孩子与父母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有的孩子会指着照片说 “照片上的人才是我的爸爸妈妈”,有的孩子甚至没办法开口喊 “爸爸”“妈妈”。可以说,第一代产业工人的离开家乡,不仅改变了他们自己的命运,也对他们的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的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2012 年,占有兵离开了工厂,成为了一名专职的摄影记者,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工业区和工友们。只要身处东莞,他便每日骑行于工业区的街巷之间。车轮滚滚,记录着这里的点滴变迁。他用相机定格画面,捕捉产业工人们的喜怒哀乐。现在,他已经积累了超过一百万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那个时代珍贵的见证。
占有兵慢慢发现,第一代产业工人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外界 “隐藏” 起来的。
2016年,他于美国纽约大学举办了《中国制造背后的人》个人摄影展。展览期间,“没想到会是这样”成了他听得最多的评价。全世界的人都在使用中国制造的产品,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产品背后的生产者,过着怎样的生活。媒体对农民工群体的报道,也大多集中在一些不好的事情上,很少全面地展现他们的真实生活。
这更坚定了占有兵的想法,他要通过写作、摄影、拍纪录片、办展览等多种方式,从不同角度、全面地展现产业工人的真实生活状态。他认为,这个庞大却经常被忽视的劳动群体,值得更多人关注:他们怎么在城市里安定下来,他们的孩子怎么得到公平的教育机会,他们老了以后怎么生活…… 这些问题,都需要社会给他们更多的关心和帮助。
在和工友们聊天的时候,占有兵经常会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出来打工?“有人言,拼搏是为使家人生活丰饶;有人称,奋斗是为实现自我人生价值。面对人生意义之问,答案总是因人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