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酒令”之下,县城五星级酒店的荒诞自救|县城五星大酒店

发布时间:2025-11-15 15:22  浏览量:1

“县城五星大酒店”系列

在我们这太行山麓里的三线小城,多数老百姓以农业为生。体制外唯一称得上“工作”的,当数和煤炭相关的种种。这个人口仅有十多万的千年古县里,山头错落分布着十三座煤矿,男人们下井讨生活,条件不错的女人们都以在“千鑫大酒店”(化名)上班为荣。这家大酒店和当地的煤炭产业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我们这儿唯一一座豪华五星标准的大酒店,本地地标性建筑,堪称县城版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它造价过亿,历时漫长,背后还有关于它成立的种种传说。巧的是,2024年,酒店刚开张,便赶上了《黑神话·悟空》爆火,游戏中一个取景地距离我们酒店仅有十分钟车程。酒店开业即迎来“泼天流量”,给小城带来了一阵喧嚣。

同年,我研究生毕业,辗转多地后决定就在家门口找份工作,顺势进了千鑫的营销部门,成了宣传负责人。工作性质让我接触了酒店的各类工种,前厅服务员、后台勤杂工、厨政部门领导员工、客房部员工以及高级管理人员……酒店内还设有按摩洗浴中心,我也借此机会和天南海北的技师们打过交道,见识到不少“县城婆罗门”的生活方式。酒店开业,我入职,我和酒店一起成长,我看着它生意日渐兴隆,也看着小城的景观一步步变化。

5月经营分析会上,财务总监林姐拉出一长串数据,对着餐饮经理王婷就是一顿“输出”:“‘爬坡期’也快一年了,营收还不稳定。包间上客率不说比上个月,咋比去年同期还差?既然一年宴会数量差不多,那就在客人维护上就下点功夫,毕竟餐饮是‘零点为王’。以后你们这个部门是要带领酒店冲出重围的,应该没有上限才对呀。”

王婷挂了脸,愤愤不平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客房客房做不起来,洗浴洗浴季节性变动。全酒店上下两百多号人,一个个张着大嘴等吃,就指着餐饮四五十个人过活。我一个餐饮销售,一个月扛三十万的业绩够可以了吧?会议呢,团餐呢,OTA(平台)和抖音呢,哪个跟上了?”

她的目光挨个人脸上巡视,誓要问出我们其他业务口个所以然的架势,顿了顿,她又放出一个重磅炸弹:昨天接到消息,上面的“禁酒令”下来了,据说市里面现在雇了三百号大学生,每天潜伏到各大饭店拍照,就看哪个公务员敢在工作日时间吃请。

“大家做好准备吧,下个月生意更差!”王婷拍完桌子,扬长而去,留下各业务口的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禁酒令”若是真要来,那对我们这种以政务接待、商务宴请为主打业务的县城豪华五星级酒店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干了社会餐饮三十多年的行政总厨“胖子王”,不忍回顾起当年“八项规定”出台后带给全国餐饮行业的震动——他从十六岁开始就跟着广州知名的粤菜酒楼“利苑”的师傅干,一年,一百多人的台子能撑起四千万的流水,让他心动到自己也开餐馆。可他没想到,自从新领导上台后,厉行勤俭节约,狠抓工作作风,餐饮生意风光不再。

在5月18日《党政机关厉行节约反对浪费条例》发布之前,“禁酒令”就已经以一种不成文的方式在坊间流传起来了。有人说是工作日公务员不能下饭店,一经发现,即刻通报;有人说不止公务员,他们那片儿事业单位、国企央企都下了通知,坚决不能工作日喝酒;甚至,听说安徽有位银行员工因帮顾客办理贷款业务、顾客请他吃了顿六元的面条,就被勒令退回餐费,并通报罚款三千元……

果然,那天经营分析会开完后,就有客人悄悄打电话给餐厅前台,让酒店将他储值卡登记的名字换掉,问换成谁的,对方说,你们看着办。餐饮主管问了一圈,找不出人愿意顶包,只好换上自己亲弟的名字,后面备注了“贵客”。

一时间,县城风声鹤唳,我们销售经理黄姐说,她那个在市纪委工作的老公最近天天不着家,一问就是“单位突击检查飞行检查”。我公公他们的省属国企也拧紧了发条,他周末回来和我们说,单位里几个年轻人下班后打完篮球,吃烧烤喝啤酒,竟然也被通报了。所以,他的退休欢送会也从往年的隆重举行、讲话喝酒,变成一切从简,同事们在食堂吃两口了事。

公公参加工作四十多年,思想端正,行动坚定不移跟着政策走。本来,我老公出生之后一年,婆婆肚子里又给他怀了个妹妹,可当年计划生育抓得严,只能拿掉了。当时婆婆伤心不已,公公只安慰说,“咱们要听话,一个也行”。前几年疫情检查严格,老公一年不能出市,我们的婚事一直被耽误,我有点情绪,公公给我的安慰是,“国家为了咱们好,一定要听话”。这次来了“禁酒令”,他自然也要“听话”,“喝酒耽误事儿,我宁愿睡觉呢”。

我公公可以睡觉,但我们餐饮行业不能歇业啊!

酒店唯一一个“餐会住”一体的全能销售小何,给我们转了条视频号,说这次禁止的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而是大小正经单位要就此改进工作作风,严肃纪律,艰苦奋斗,所有会议,一切从简,能省则省,能减则减。有些地方开会甚至不让用屏幕、不发饮用水,还有些单位不让租酒店,鼓励开线上会议。

“那我们酒店还挣什么钱?”小何悄悄问我,“小雪,你书念得深见多识广,能不能讲讲为啥要禁酒?”

我想了想,也不知怎么说出心里的答案。

业内广泛的共识是,一个酒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是开业的第二年——有了一定的客户积累,装潢装饰还足够新,有些许竞争力。之后,随着越来越多的新酒店开业,生意就会走下坡路。

哪知道,我们的大酒店正好相反,光景好的日子,就在开业那几天。

去年我刚入职酒店时,总经理Kevin带我上上下下全酒店参观。走到餐厅门口时,我被绿绒布上烫金的楷体招牌吸引住了,忍不住感慨,这简直是米其林星级餐厅的样式。Kevin称赞我眼光独到,自豪地说,这是比着高级粤菜餐厅打造的。

餐厅里面的装饰十分豪华,地板上有用天然大理石石材拼接成的花纹图案,隔断用的透光玻璃,保证采光的同时不影响隐私。Kevin是个颜控,餐厅服务员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的,个个身材出挑,年轻貌美,身着统一制服,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优雅知性——我们一个餐饮领班,后来辞掉工作后,居然应聘上了东方航空的空姐。美的地方,自然一切都很贵。餐厅主打粤菜和融合菜,人均消费一百五十元,在小县城已是天价,菜单里面还有燕翅鲍参等高档位菜,以及“胖子王”行走江湖三十多年学得的闽菜真传——官家佛跳墙,一例八百八十八元。

本地普通老百姓一个月平均工资也就两千二百元,酒店餐厅的高档菜价令他们望而生畏。但每个县城总有一小撮不差钱的神秘客户,曾经有一天,我见王婷发了个朋友圈,又很快撤回,文案写是“这样的大单多来点”,下面的图片,是热乎出印的小票,六个客人,消费一万零四百元,还不算酒水。

于是乎,酒店的餐饮品牌几乎一夜之间就打响了高贵的名声,成了县城名流云集之所。别人家酒店四五百一桌的酒席,六凉八热三主食,我们则是一千零八十八一桌,同样是六凉八热三主食,只是额外送例汤、送水果。贵是贵了些,也引领了县城里讲究人家的席面,中秋节、春节,我们限制“低消”两千三百八十八元的包间,提前一个月就订光了。餐饮生意最鼎盛的时期,应该是跨年夜,销售联合市场营销部搞了自助餐活动,一百九十八元一张的海鲜自助券,两百张票全部卖完,连主打西餐的十九楼“空中餐厅”也都坐满。很多客人来了买不上票,在大厅吵嚷,Kevin不得不一个个发放免费洗浴票安抚。

抛开年节,平日里,每逢五六日的中午和晚上,餐厅包间的上客率也一直不错。有一次,餐饮前台登记失误,导致客人订重了包间,两伙客人谁也不让,都宁愿多加钱也要在这里吃,闹得餐饮和销售两个部门还吵了一架。最后,黄姐不得不腾出了专门做政务接待的VIP贵宾室,还自费贴钱送了盒月饼,客人才罢休。有些客人不方便来酒店吃,就让我们总厨上门服务,服务费一次一千五,菜钱另算——就这,“胖子王”都出过四五趟活儿。

酒店里,不管什么岗位,入职前都要做餐饮上岗培训,以备不时之需。去餐厅“支援”的情况常有,有时宴会和包房生意满了,我们都会被叫上去盯台、传菜。

有一次客人订婚,我上去支援,建议客人不要喷彩带,“不然得多收两百块钱清理费”。可人家大手一挥,“两百就两百,主要图个氛围”。我瞄了眼桌上放着的两把奔驰钥匙,显然,“男女主”家里条件都不错。临走前,两家人觉得鲜花和蛋糕实在放不下,就豪爽地送给了我们。鲜花是真鲜花,蛋糕也是大牌子,桌上的中式糕点,也统统不要,只说了句“你们辛苦了,一起分一分”,便幸福地离开了。

还有一次,宴会厅办婚礼,有一组回民客人用餐不便,就坐进包间。所有菜品和餐具都是外面打包过来的,就这,还给了我们场地费五百元,比我们自己卖一桌酒席的毛利还高。后来收拾桌子,上面的菜都是三千多元的标准,小米辽参、羊排、澳龙,都没怎么动筷子,最后全被我们的员工打包回了家。一开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想着,不拿也都是扔进泔水桶,索性不再顾及面子。

可以说,餐厅生意好时,大家是很愿意帮工的,不仅可以占点客人剩下的小便宜,综合部还说,鼓励大家积极参与支援,每次完了都会填表,号称给我们算额外绩效。大家干劲儿十足。

从深圳回来以前,我对县城的想象很单薄,就像贾樟柯电影里拍的我老家——色调永远是灰扑扑的,人受教育程度不高,没什么像样的工作,文化娱乐生活很单调,“逃离”成了刻在小镇青年基因里的渴望——可自从我来酒店上班、接触到不一样的客人后,才发现“县城婆罗门”的日子很是滋润。过年时我负责给客人们拍全家福,因传照片,加上了不少客人的微信。朋友圈里,他们有些人日本东南亚到处旅游,回老家陪老人过个冬;有人定居美国,做二房东生意;有人挂着五一劳动奖章大红绸花,头像是和知名演员冯巩的合影;还有贵妇过生日,有人千里迢迢从北京来送高级蛋糕……总之,五星级酒店的顾客们卧虎藏龙,支撑起酒店餐饮的繁荣——直到“禁酒令”的到来。

十几万人定居的县城,能常进出我们这豪华大酒店的客人,只有两类——收入稳定的本地公职人员,以及与公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煤老板、其他大小老板。不难想象,一旦上级明令禁止此类公款、泛公款消费场景,我们赖以为生的核心客群便如同被釜底抽薪,难以为继。

“现在无论是有工作的还是没工作的,都不敢去饭店吃饭了。有工作的去了,说不定会没工作;没工作的去了,别人知道你肯定没工作。哈哈!”总经理助理York在会上一本正经地讲出这个冷笑话,氛围更加尴尬了。以往会上,大家还能插科打诨几句,这些天,生意不景气,开玩笑也没人应和了。

我们当然做过努力,4月底酒店的开业周年活动预热传单发出去五百多张,营业额提升连一万都没到。以往,工作日包间能做个七八间,现在居然只能做两三间,周末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参观完幼儿园开放日,我想请老公同事夫妻俩一起来我们酒店吃饭,可人家摆摆手婉拒了我们的好意:“孩子马上上学了,想多留点时间陪孩子,过几天来我家吃饭吧。”老公悄悄提醒我,他们是怕惹上事儿呢:“都传你们酒店有调查组在,一去了就有人照相,谁敢去?”我听得百口难辩——县城不大,竞争对手散播谣言的传播速度约等于光速。那个调查组早两个月就来了,审计的大多是本县公职人员往年违反计划生育超生、赌博甚至吸毒等陈积案卷的梳理,和“禁酒令”八竿子打不着。

可就这样,也已经让很多人望而却步,连县委书记也带头避嫌——前阵子,某村发生山火,书记连夜来找Kevin订了上千份救火人员的盒饭,订完让他留下来吃口饭,他一改常态,怎么也不劝不住,一溜烟地跑了。

6月中旬,王婷难得接了个餐标两千五百八十八元、“十备一”的婚礼大单——听说,这家人本是要在省城办三十桌的,赶上抓得紧,不敢太张扬,就退回县城来,宾客也只请了些亲朋好友,婚礼仪式都没有,布置装饰也全无。直到婚礼开场,男女双方才着便装匆匆露面——这段时间,选择低调办事儿、不布置的客人越来越多了,婚庆公司挣不到钱,也没有抽成给回酒店了。

尽管如此低调,还是挡不住这一家人的贵气。新人父母致辞不打草稿,出口成章,言谈举止间尽是领导风范。中间有亲友节目表演,吹的是萨克斯和小号等西洋乐器,一开口仿佛身临春晚现场,台下掌声雷动。我们做剪辑的小姑娘录段视频,人家如临大敌,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可不能发啊。”

当然,“禁酒令”影响的不只是我们。有天晚上,我骑电动车出去转悠,看到一家知名“本地菜”的门口,四个代驾全部坐在折叠车上玩儿手机。我问,现在九点多了还没有生意吗,一人搭话告诉我,他昨天就“剃光头”了,“往常等到八九点总会开一单,等到十一二点才有二三单,现在基本上一等就是十点以后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卖茶叶的。作为饭局上的另一主流饮品,茶老板们开始趁着政策红利开疆拓土。我们前厅接待东边还有一百多平的空间闲置,本来想卖点本地特产和文创产品,领导让我牵头去做,我柜子都量好了尺寸、问好了价格,土特产供应商也一家家跑通了,结果领导突然说那块地方要租出去,是一个茶老板四处请托、紧急下定的,就看中了我们这风水宝地,觉得将来肯定“钱途无量”。

茶老板的钱来没来,我们不清楚,我反正每次走进那个空荡荡的大厅,只觉得本就沉闷的暗系装修,配上那个不开灯的挑空大吊灯,就像黑暗中藏着一个庞然大物,瘆得人心里发毛,都要小步快跑回办公室。

那之后,每逢初一、十五,酒店还多了“诵经祈福”环节,“大师”一念就是一上午,一边唱一边走动,工位上弥散着焚香的味道,给人感觉好像进了庙里。来过几次后,小同事调侃,“大师”还真灵,一来酒店就生意兴隆,下面锣鼓队、西洋乐队吵成一团,根本没办法安心工作。只有York一语道破天机:“好日子他才来,不好日子他来干嘛?”

那个“大师”据说是老板同乡,每次送别,York都会送上厚厚大红包,报销遥遥无期,他愤着一肚子气。

当然,除了求鬼神,更务实的手段是节流。

按我们加盟的酒店集团规定,早餐厅品类不能少于十一类、一百一十种,每天早上都要拍照上传后台APP,让总部检查。像三文鱼、华夫饼、海鲜等本地顾客不常吃、成本又高的样式,以前上也就上了,现在为节省成本,只上一下食物模型,“胖子王”拍完照后立刻撤掉,空留着华夫饼机插着电留在自助餐台上,给人一种“限量供应、先到先得”食物刚被拿完的假象。

餐饮后厨攒了几百个碎餐具,出不起垃圾清运费,又没有地方收,Kevin灵机一动,把破烂分装进黑色塑料袋,让每个员工下班时带回自己家扔。以前,领导总担心有人偷酒店东西,门口设了个下班查包的岗位,现在人手一个黑袋子,保安也不问了。综合部统计、整理分给几个人,大家都嫌麻烦,不愿意弄,工程部的王工索性把塑料袋都扔到自己车的后备箱,半夜做贼一样拉到村口野地里扔了。

酒店后台改变也很迅速。综合部下了通知,学历补贴取消——原本,每个月大专生能多领一百元,本科生有两百元,我当时问研究生能领多少,人事尴尬笑笑,“咱还没招过研究生,所以您也只能照着本科领两百”。本来不咸不淡的一笔补贴,现在资金吃紧也没着落了,气得我们办公室00后的小姑娘玲玲嚷嚷着“不想干了”,她当初跳槽过来,本来就降薪了,人事说有各种补助,加起来也有四千,她这才勉强接受,“现在这不是变着法的扣钱嘛”。

扣钱的可不止一项。领导开始随时随地查6S(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安全)、脱岗,各种“SOP(标准作业程序)”,一样不对就要扣钱,再用扣的钱发员工福利——比如食堂买点消夏西瓜做奖励,买点散装零食开生日会,实现酒店的“经济内循环”。结果,折腾一个多月,收效甚微,甚至还起了反作用——财务办公室一个小姑娘被查穿洞洞鞋上班,要扣五百元,一气之下离职了,公司好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选。

最让我气愤的是不让员工中午回家了,好似一天上班八小时,时时刻刻要有产出才行。我来这里上班,不图工资、不图发展,双休没有也不在乎,只图离家近,中午能回家看孩子一个小时,一个礼拜上六天班,也算抵一次休息。可现在不能随意走动了,中午十二点半一过,就有人来办公室拍“在岗情况”,我没了自由,就报复性在工位上睡到下午两点起来才磨洋工。

还有一件事也很荒唐:洗碗工原本有四个,三个负责餐饮,一个大姐负责员工食堂,可酒店为了节约一个人力成本,居然把员工食堂的大姐给裁掉了,给我们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个布满蜘蛛网的铁皮柜,宣布今后大家要自己带碗筷加洗漱,酒店没有这项服务了。然后,三个水龙头就从吃饭一直开到最后一个人洗完碗,水费一个月超支两千多元,刚好抵上大姐的工资,简直穷打转一场。

看起来,自己洗碗不过是件小事儿,但很多时候,事情变味,就是从这些小事“做起”的。比如,“内部帮工”。

年景好的时候,县城各个酒店综合部都养着一群附近的大妈大姐做小时工,群里百八十号人随叫随到,一小时十八元,客房撤收布草、餐饮宴会盯台传菜、后厨切配洗碗,都靠她们。去年国庆节,光10月2号一天,就有五家婚礼同时在我们酒店举办,小时工请了二十多个,当月临时工工资支出就好几万。可到了春节就找不到小时工了,只能各部门经理轮值帮忙,让领导尝到了“内部资源充分利用”的甜头。

从春节过后,我们开始频繁地“内部帮工”,领导美其名曰“咱们都是一家人,你的工资难道不是客人来吃饭、来住店挣出来的?”财务、后勤保障、宣传、综合、采购等二线部门,要以“营销为重”,服务销售、餐饮、客房等一线部门,哪里缺人去哪里,工作技能不会就临时学,需要多少人,不分男女、不论职级,二线部门分摊,综合部统计。

一开始还好,也不是每周都有大型宴会,每场宴会需要三四个人,一个月只有两三次去帮忙的机会,一个部门,差不多一个人轮一次,谁也不觉得累。可随着一批餐饮服务员实习期结束提前回了职校,“支援”就慢慢变了味儿——领导觉得人能用开,也不提编制空缺的事儿,餐饮觉得二线部门就是专职干这个的,需要人的话问综合部要就行,也不主动提缺人了。有时四五桌的小型订婚宴,明明餐饮的人够,他们也只去站在电梯口迎宾,把盯台传菜的工作甩给我们。而且,本地人请客吃饭有个习惯,都是临到宴会当天才知道具体要来多少人。好几次,客人都是一下增加七八桌,调配人手就非常“临时”,我正工作得好好的,一个电话过来就得出人去餐厅“支援”,否则就是“没集体意识”。盯台、上菜、端水送碗碟、服务客人还不算,一直要到客人走了,把所有残羹剩饭都倒进泔水桶里、把盘子分门别类放进餐车收拾好、扫地、换新台布、摆上干净餐具,才算是“支援”完。一通忙活下来,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有一次,我被叫上去盯五人小包间,客人们是住店的,吃饭喝酒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结束,我也一直陪到客人上了电梯才能回家。

我们二线部门也不是没有反抗过。经营一周年分析大会上,领导让我们各端口说说自己发现的问题,我和财务总监林姐如实表达了“酒店不挣钱,帮工成自然”。林姐直来直去,说:“餐饮干活儿有人帮忙,正点下班。我们干完他们的活儿,再回去做自己的活儿,加班也没有加班费啊。”娜姐也从人力角度提出,可以每场“支援”后,给员工十块二十块的补贴。没想到,领导勃然大怒,放话:“不想干都走人,级别到经理了,还思想不统一!”

我悄悄嘀咕:我们思想可以统一,员工们不行啊,人家一个月就三千多工资,得干两份活儿,谁心里能痛快?我部门里一个小姑娘明确说了:“姐,让我客房撤布草可以,内心实在接受不了去餐饮端盘子。非要让我去,我就辞职。”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排轮值支援表,尽量避开她去宴会厅。

我也偶尔动摇。有一次,我误把餐巾纸丢到泔水桶里,被餐饮总监勒令拿出来。我强忍着恶心拿手去掏,剩菜汤一不小心溅到白衬衫上,心里顿觉得非常委屈,脑子里不禁问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走了这么多的世界,怎么到头来尽干这些营生?每次回家两个小孩跑过来抱我,我闻着身上那股饭菜味儿,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本来我计划做让孩子们引以为傲的潇洒妈妈,怎么到头来成了服务员妈妈?他们长大了会以我为傲吗?我不知道。

林姐和我吐槽,说现在中层难做,上面要任务,下面要执行,她在中间左右为难,隔三差五自掏腰包请吃饭、买东西哄着员工上班。就这样,几个厉害员工还是向集团审计中心匿名举报了酒店,现在追查下来,倒扣了她的绩效。

一时间,民怨四起,Kevin办公室每天告状都得排队。Kevin也苦不堪言,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节流”是暂时的,必须主动出击,探索业务新增长。

困在政策里的不止我们一家酒店。Kevin和董事长去北京出差,回来说,一个位于北京皇城根脚下、往常得熟客担保、非常难找的、人均客单价近四千元的高级私房菜,也放下身段,推出九百九十九元的套餐了。Kevin感慨:“北京就是风向标,主动求变才能生存。”

我转发了几条视频给Kevin——江浙沪一带的五星级酒店都在各出奇招,积极自救,外摆外送,冷拼热炒,效果还不错。我问:“我们要不要也顺势推出‘剩菜盲盒’、‘工作日套餐’之类的?”

Kevin一天没回我消息,后来碰到我时,才说,你不了解本地人,北上广的年轻人能接受你说的那些盲盒、套餐,小地方人们要脸得很,很难让他们去买剩菜。不过,我的视频倒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走“亲民”路线。为此,他专门召集业务口的人开了闭门会,商讨要不要上低客单价的本地菜、烧烤等“亲民”引流套餐。为鼓舞士气,他大谈我们的优势:“房子是咱自己的,不算摊销和折旧,集团下属公司四五千号人,内部人每天拉一点也够现金流。”看我们眼里有了光,Kevin说得更起劲儿了:“我们明厨亮灶,牛羊肉合规,厨房4D管理,人人都有健康证,厨师都是专业的,还干不过他路边摊?!”往常在会上总是硬刚的“胖子王”,这回也不反对了:“你们说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反正也从来不听我的。”

说干就干。夏天一来,烧烤啤酒是宵夜顶流,十九楼空中餐厅西餐卖不动,拿来改烧烤正合适。很多经营细节随之改动:厨房出了菜单,通知我们部门设计;餐饮也把西餐台布刀叉烛台撤掉,换成了普通中式台布;服务员被培训了点单技巧,要突出我们的环境和品质;调酒台整面墙的精致洋酒都换成了各类畅享啤酒、果啤……可惜紫色氛围灯一开,还是没有半点烧烤摊的感觉。

客人是没有的,零星几个,也都是被叫来强制消费的员工和员工家属。大家的普遍评价是,“太高端了,不敢进来”。我们部门负责剪辑的00后小姑娘玲玲和我吐槽,说很难想象顾客半夜骑电动车来我们高档的五星级酒店,走进奢华昂贵的大堂,坐上电梯上十九楼,就是为了消费三块钱一串的羊肉串、喝六块钱一瓶的“勇闯天涯”,“这地方,我穿拖鞋都不好意思进”,“小情侣大半夜结伴进酒店吃烧烤,还指不定让熟人看见说什么闲话”。

她一句话点破了真相,周边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也是这么想的。曾经有一次政务接待,我和门口执勤的辅警攀谈,问他有没有来过我们酒店吃饭,感觉怎么样,他把脑袋可劲儿往后仰,看全了整栋楼后,摇了摇头:“怕太贵,我一个月工资才开两千五,不敢进,里面肯定规矩多。”

我们这里确实规矩不少。有人过来了,想去天台吹风喝啤酒被拒,理由是我们是星级酒店,要保证客人的安全,怕大家喝多了高空掷物扔啤酒瓶子;有客人抽烟也不行,理由是室内不能抽烟,那客人闷了点酒,正在兴头上,对着服务员愤怒咆哮了声“滚!”吓得领班也不敢再劝。后来开会的时候,领班就让经理向上反映反映,说能不能贴个标识罚款,她们不想多说客人。

顾客和商家相互试探,我们也逐渐放宽对客人的约束,但就是这样的事儿太多了,客人不自在,慢慢也就不来了。干了十多年客房销售的黄姐早就和我吐槽过:“一开始就不该开餐饮,钱少事儿多还费人,纯粹大头菜生意,没听闻哪家酒店里餐饮是挣钱的。”她信誓旦旦说,光有客房,酒店绝对用不了这么多人,开销少多了。

可说什么都晚了,十九楼离地太高,吸引不了土生土长的老百姓,刚回国、踌躇满志的小老板又决定把西侧闲置的办公楼和门口停车场开辟出来做地摊烧烤。桁架广告早早就挂上了,地摊迟迟不见启动。一问王婷进展,她长叹一口气说,卡在了买桌子上——户外地摊小桌椅板凳一套两百元,买二十套加遮阳伞之类,最多五千元。可提倡降本增效的Kevin不批,让用宴桌先顶上。

“宴会桌子那么丑,怎么顶?不得上台布?客人一喝酒吃肉抽烟,台布还得换洗,稍微不注意,烫个洞,损失的钱一桌烧烤都够呛能赚回来。”王婷继续吐槽,说那么大个广场,遮阳棚也没有,下雨天怎么办?明火外面不让弄,内部还是毛坯,消防没报备能不能过都是事儿。

小老板和Kevin不信邪,非要在毛坯房搭灶,王婷劝不动,就亲自陪着去西裙楼看过一遍,让他们看到里面都是建筑材料,乱七八糟,他们才极不情愿地放弃。我也是跟随领导们进了工地才发现,我们酒店里面还有偌大的空间在闲置——按照老板的计划,这些都是空着等餐饮“一飞冲天”呢。

冲是暂时冲不起来了,Kevin把火又撒到我头上:“烧烤卖不出去,还是你宣传力度不够,老百姓不知道我们物美价廉,找几个本地网红来推一推!”我说去年找的那些个本地团购达人,你嫌人家low、风格和酒店不匹配。我又自作主张找了个有点格调的小网红,人家当时靠着《黑神话》热度,搞了几条被“央妈”转发的视频,数据很不错,我们趁热打铁,请人家过来拍,可也没看见转化,你就说三千块钱白扔了。“这回都听你的,你说什么风格我就找什么!”

Kevin不挑了,只要流量,来者不拒。看得出来,经过这一两个月的洗礼,他头发更白了,脸上全是红疙瘩,逢人就吐槽我们这儿水土硬,还不忘凡尔赛一把,“得回三亚养养了,英文都快忘光了”。

我专门跑出去做了调查,周围老百姓喜欢“杰哥”、“虎哥”等本地直播喊麦网红,他们在本地混得风生水起,一个县城半城都是熟人,每天去各村搭建大舞台巡演唱歌,总能吸引当地村民围观,直播间也有上千人。我刷到过几次,唱的多是兄弟情义、男人顶天立地之类。借着全县最豪华酒店公关经理的身份,我成功约他们来酒店面谈。几个穿着大花裤衩、烫着卷发、手上戴着珠珠串串、脸上玩世不恭的中年油腻男,成了我的座上宾。我出于媒体职业习惯,称他们为“老师”。人家听到哈哈大笑:“我初中都没念完,你叫我老师?”

人家对我们酒店颇有研究,知道背后老板是谁,来过洗澡中心好几次,就是没机会来吃饭。等我带他们参观了Kevin引以为傲的空中餐厅,描绘着傍晚下班后和好朋友在露台上吃烧烤、俯瞰县城日落时的美好场景时,他们不屑一顾:“我只想知道,到时候俺们在哪里唱歌?”

Kevin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受不了“乡村大舞台”的聒噪,更给不起一场三千元的演出费和一百份免费小龙虾做引流福利,摆摆手。

过几天,Kevin又不死心,扭脸又让我去搜罗县里无业又想做抖音的年轻人:“我们提供场地,他给我们直播,有才艺有粉丝最佳,无底薪不坐班,挣了钱分提成……”可想而知,这个招募视频发出去后成了笑话,评论下面一顿谩骂,说我们空手套白狼,一天到晚想好事儿。

招网红的事,到此结束。

我姑且算个小喽啰,宣传团队一共五六个人,老板抬抬手也就放过了,而那些营收部门就不那么容易了。业绩一不好,势必就开始裁员,这种职场法则在疫情之后我已屡见不鲜,看着一个个同事被“优化”、被“毕业”,为了自保,我性格也逐渐收敛。

在深圳上班时,我直来直去,对事不对人,和同事会上能吵到天翻地覆,下来还能一起点外卖。可回县城上班后,我亲历公众号写错一个字就从集团单位被贬至三产单位。我自我说服,要习惯人情往来、做小伏低这套陌生的规则体系,来了酒店后更是。尽管身为服务行业里少见的高学历职员,我也尽可能保持低调,待人礼貌,让去“支援”就“支援”,交代“值班”就“值班”。听话,成了我在这个一年换掉十几个中层的高危酒店里勉强生存的护身符。

王婷就不一样了,她做社会餐饮出身,性格张扬,干了十多年销售,性格豪迈,和客人能处成兄弟。被挖来我们酒店之前,她在市里一家中高档饭店做销售,每个月能挣两三万。不同于酒店靠自身品牌和专业出品就能有一大批追随者,社会餐饮在餐饮界属于鄙视链的下游,得靠喝酒维系客群才能拿到业绩。王婷手里捏着大把优质客户,在我们试营业初期贡献了不少客群——这也是Kevin请她来的目的。

可王婷能力大脾气也大,说话很冲,大小领导的面子都不给,和她几次的工作对接都令我不痛快。比如,提餐饮储值优惠的KT版设计,改了四五次,她还是觉得有问题,一会儿说颜色不行,一会儿挑字又大了小了,一会儿嫌素材不高级。我说:“有什么要求,最好一次性说清楚,我们美工已经有情绪了。”她听了,立马炸毛:“酒店都成这样了,我还能顾得上你的情绪,不想干就别干!”我答:“你以后嫌弄得不好就自己弄,我们就是三千五的水平!”就这样话赶话吵了起来。

每次我们轮流去餐饮“支援”时,王婷用人也是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感恩。我们部门的小姑娘回来和我抱怨:“姐,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真是不想去。”我以为只有我对她略有不满,私下一聊,才知道人事经理娜姐也和她发生过冲突——叫小时工要提前走审批、做资金预算,可她直接冲进Kevin办公室叫板:“我是去前线打仗呢,一天到晚卡着,我怎么干?”她这一说,Kevin就把娜姐骂了一顿,说人事部门“不识时务,不知变通”。娜姐咽不下这口气,恨恨地说:“既然能走‘特例’,那还要‘规矩’干什么?合着‘规矩’是集团来扣我们(二线部门)绩效的,一线(部门)是祖宗,得伺候着呗?”还有,林姐也早就对王婷有意见了,嫌她文化程度低,什么都是让下面的人干,连个流程都走不利索:“当着我的面使唤我的人,一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

除了和酒店内部的同事,王婷也和婚礼策划公司起过冲突。往常我们固定合作的两家婚庆公司,都是老板推荐过来的朋友。有一家甚至常驻我们酒店,虽然他们不属于员工,但酒店也卖着老板的面子,让他们刷脸去员工食堂免费吃饭。我们对外价是场地费两千元,屏幕费一千元,跟我们合作的婚庆公司就可以全免。可这么硬的关系,王婷丝毫不顾忌,有一次,婚庆在婚礼前一天布置到凌晨一点多,她嫌费电,双方吵到要报警的程度。

在业绩好时,桩桩件件的问题也就大事化小了。可当业绩褪去光环,王婷的各类旧问题浮出水面了,Kevin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行了。他能做的,就是从外面再高薪聘请一个有高级酒店餐饮运营经验的总监,来罩着王婷,和她配合把业绩拉上去。

Kevin还真就找到了这么一号人——王总。

王总从广州千里迢迢赴任,肩负着我们全酒店突围“禁酒令”的重任。他来时飞机票报销,保姆车接送,前台锁了间常住房专门腾给他用,出入都有集团高管相伴。我这种级别,只能远远看一眼人家背影。听林姐说,王总人年轻帅气,一开会就立了一套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听得大家频频点头。

“酒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绝无可能被小小的禁令插曲打断,长远来看,放开才是趋势。”王总博古通今,从美国一百年前的“禁酒令”讲到中国现在的茅台价格飞升,“……何况《人民日报》也刊文解读了,违规吃喝不是吃喝违规,下面理解错人家意思,正在逐渐松绑呢。我们把这个机会当作全新调整期,调整菜谱,整顿服务,等市场回暖了让顾客见证一个全新的酒店……”

一如之前Kevin的激情演讲,王总信心十足,下面人也热血沸腾。

我倒是对这个王总印象不错。每次去前厅,总能碰上他在厅面给员工做培训,没见我之前,他就已经把我们负责的线上平台差评统计出来。我们最近有个爆款产品,蒜香鸡翅,平常点一盘八个,但在十人套餐里一盘就不够吃了。厨房和营销没沟通好,导致客人点了套餐上来的鸡翅数量不够,客人找王婷问,王婷把责任一推四五六:“你直播间买的问直播间去,我们和主播经常对不上。”客人一怒之下,写了三百多字差评,从进来到出去,没一处舒心的。

往常对付这些差评,为了不说错话,我们都是固定流程道歉,不会提及更好的解决措施。王总来了之后,开始和我分析背后是什么原因导致客人打差评,又让我私信客户,最后亲自打电话和顾客道歉,又送了一盘鸡翅上门,终于把客人感动得删掉了差评——整个操作行云流水,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反复强调,高星酒店一定要注重消费体验,“一个差评,三个月白干”。

几次跟王总短暂沟通,话里话外我也能听得出,他相当看不上王婷。他和我吐槽说,对王婷的第一印象就是十八线小城市社会餐饮出来的,是个素质低下、见识短浅、穷横无理的泼妇。他还说,王婷开会不带电脑,不带纸笔,吊儿郎当撕纸玩儿,说一句顶一句,自始至终只把自己定位成销售,只关心业绩,其余一概不操心,“你们能攒出几十条差评,足见问题之严重”。

王总驾到不足一周,王婷和她的同党就被迅速“冷落”,业绩考核没变,底薪降了两千,还多管了一摊子事儿,接着,餐饮经理和主管领班也顺利换成王总的自己人。我们以为接下来王总还有什么大动作,谁承想,他待了不到一个月,竟然铩羽而归了。

王总离职的直接导火索,是对着Kevin直言,我们的员工食堂吃的是猪食,他待过那么多五星级酒店,没见过这种档次的饭,还得自己洗碗——的确,我们的食堂,说不上猪食,但确实不咋地,早餐馒头咸菜稀饭,晚上稀饭馒头咸菜,六天中午有四天是吃面条,吃大米饭配两个菜都算改善伙食了,就算除夕夜大家值班,也是“老三样”加上花生瓜子(原味),吃得人毫无兴致。

但没想到,王总这句话令Kevin勃然大怒:“想干干,不想干就拉倒。”王总也硬气,当晚收拾铺盖就走人了。

第二天我本来要向王总汇报工作,去了办公室才得知意外。“鸡翅事件”令我对王总刮目相看,也由此猜测,领导高薪外地招聘他来的目的,远没有嘴上说得那么伟大,仅仅是为了不用亲自出手就能清理门户罢了。餐饮“跟不上趟”,拿着八千多底薪的王婷自然躲不过这场浩劫。事实上,不止是王婷这个餐饮经理,前厅后厨,裁员的洪流马上滚滚袭来。

有天,“胖子王”给我打电话,让把抖音上团购套餐里的“鸡肉汉堡”改成“水饺”。我问发生了什么,他说是面房师傅被裁了,以后不出面点了。这已经是6月里厨房走的第五个人了,我听着一阵唏嘘。“胖子王”说,他们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连食材、灶具的库管岗也没了,登记出入台账的活儿都得亲自做,人人身兼数职。

我和林姐私下一对,她给我透了更悲观的前景:前两天,集团开财务总结大会,会上财务总老郭预计,集团的煤估计还能开采不超过两年。董事长年纪老了,有心无力,不准备继续买矿投产,这也就意味着,集团所有子公司分公司再没有“大血包”可以吸了。未雨绸缪,董事长今年已经陆续让不少子分公司签“自负盈亏”了。所以,我们酒店后半年所有人的工资都要从营业额里挣,挣得住,大家就有工资发,没有现金流,就得去借。要么就是调休、调班、调岗,最后走人。

像我们这种国际五星级标准的酒店,“人房比”有固定的最低值,再裁也不会低于一百五十八个人,长久下去,都是亏钱的买卖。怪不得“一轮游”的王总上任后第一时间就和林姐悄悄打听“能不能准时发上工资”。

“我是注册会计师,就算不上班,挂证也有收入,你也早做谋划吧。”林姐说。她和我都有过在深圳工作的经历,回来后一起在前一家公司上班,又被同一个领导招了进来。因此,我和她在酒店有几分同命相依的“战友情”。她给我交了底,就算没有“禁酒令”,她也最多再干两年:“我要卖了房子带孩子去西安上初中,总不能一辈子就留在这县城。”

她问我什么打算,我只能摇了摇头。本以为研究生毕业,人生找到了落点,以这个学历,在家门口应该不至于再被裁员。可一年来的各种变动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商海残酷,只要是民企,就不会养一个闲人。

我的两个孩子才两岁,正是用钱的时候,公婆退休了,收入骤降,老公身在海外,挣的钱刚刚够顾住自己。刚过三十岁,我就已经感受到强烈的中年危机——究竟要继续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寻求变动,考个工作、继续读博?我迷茫着人生选择。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眼下领导还没么多心思在我身上,他有更发愁的事。

7月下旬,生意惨淡,餐饮群龙无首。大家正翘首以盼下一个“王总”过来大施拳脚,拯救我们于水深火热当中——此人我也见过,他来了十多天,我才想起,这是刚入职时被领导引荐过的搞餐饮的“私人朋友”崔总。

崔总经验丰富,曾在省城最大的海鲜酒楼担任总监,还是本地餐饮协会的副会长。千禧年初,他在本地开连锁餐厅,鼎盛时候一共有四家店,全部直营,一个月就能挣到十数万元。他是见证过“八项规定”前中国消费辉煌的餐饮老人,也经历了疫情之后倒闭关店破产的低谷。

历经风雨后,崔总比王总务实很多,不整虚头巴脑的口号,看哪里能多挣点钱就干哪里,哪怕是利润不多的外卖。

其实,从去年开始,领导就有意上外卖平台,被“胖子王”阻止了,理由也很直白:外卖要应付的鸡零狗碎太多,需要专门一个人负责线上运营,还需要专门的外卖出品人员,否则,出餐慢了冷了热了,随手就得一个差评,加上平台扣点太狠,“一顿饭先扣你百分之二十多的佣金,落到自己手里已经不剩多少了”。本来年初,我已和美团本地BD商定上架,平台页面都搭建好了,却被他一句话打回:“不管何时何地,我放着几百人的宴会不招呼,放着一千三百八十八元一只的南非鲍不做,一个外卖订单来了,就得赶紧腾出锅来给他炒,纯粹耽误事儿!”

事情搁浅至今,生死关头,这笔再怎么看不上的钱,不挣也得挣了。嫌派送抽点太高,崔总点了隔壁店外卖,看人家自送体验不错,我们也开始商讨全酒店谁来负责送餐、怎么买电动车、如何上一份意外保险,并让我去和外卖BD沟通,商量着佣金能不能再低点。可惜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平台有着绝对的话语权,鉴于过往我们酒店没配合做中餐活动、没参与过优惠营销,现在我们已被划为“第三类劣质商户”,人家没给我一个好脸,只甩了一句话,就把我晾在原地:“你们想清楚就弄吧,别整半天又不弄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复命,不曾想还真被人家说中了——我们集团流程极为烦琐,每个人终日在无意义中消耗。从商讨外卖事宜开始,采买塑封机、设计打包盒、订购打包袋,每一步都要立项,列采购计划、开招采大会、列资金计划、线下过会、领导同意签字,线上发起各类OA审批,没合同的要签合同,有合同的要过法务,等一大通流程跑完,已经一个半月以后了。

外卖的事情,再次不了了之。

时间转眼来到8月底,酒店吊着的一口气,居然缓过来了。

好日子来得猝不及防,先是一家地板砖行业的公司来搞为期七天的餐住会一体的培训,紧接着又赶上暑假亲子出游和升学宴高峰期,OCC(入住率)、PevPAR(每间可售房收入)、ADR(已售客房平均房价)等关键营收指标,峰回路转。崔总也好消息连连,说他打听到了,上面对“禁酒令”逐渐放宽,大家吃喝随意了起来:“我就说,和疫情一样,一阵风就没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娜姐居然在这个档口离职了。她是我在酒店除了林姐之外最合得来的人,职业素养过硬,与人相处有边界感。当初她把我招进来,是见我有地产经验,还写过他们公司的楼评稿件。她此前在省城某世界五百强房企工作,当时地产暴雷弄得满城风雨,她被领导拉出来处理业主维权事件,有人甚至当着她的面以死相逼,差点跳楼。她人到中年,见不得这些,和老公不得不带着孩子回到老家重新开始,丰富的从业经历,让她挤掉了有背景的竞争对手,成功面试上了这份小县城罕见的月薪过万的工资。

拔了“萝卜”,挑起大梁,可她没想到,这也是噩梦的开始。县城职场,关系盘根错节,酒店几乎就是煤矿领导们的家属院,所有集团领导的亲信都被安顿在后台轻松的文职岗位。她取代了那个“萝卜”后,就被处处针对,各种会上被挑事。每周六天上班,她得开四天会,时不时就要去“迎检”,甚至,人还在岗,人事那边就故意挂出招聘她岗位的信息,美其名曰“做人才储备”。她疲于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索性离职了。

离职前,她语重心长给我忠告:“眼下的‘禁酒令’的困难是过去了,可从长远来看,到时候煤矿解散,几千名员工的安置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这些二线岗位的人,都在集团有对应的部门,你觉得你又能待到哪天呢?在县城,能力高低并不重要,能否在这生态里适应,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