湃书单｜澎湃新闻编辑们在读的13本书：工资的真相

美国人的工资的真相是什么？看本次编辑部推荐的书单，或许能了解一二。

《长安回望：汉唐文言小说考论》

李鹏飞/著，文津出版社，2024年8月版

推荐语：

喜欢的《唐朝诡事录》系列新一季开播了，追剧的时候，朋友推荐了这本。作者李鹏飞是北大中文系的副教授，一直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在这本主要关于唐代小说的研究论文集里，李鹏飞从小说观念的演变开始谈起，分析了为什么唐代，尤其是中晚唐时期小说会繁荣，也探讨了这些小说中的某种类型、一些母题，比如变形、复仇、使人现出原形的动物毛发等，更有关于一部集子、一篇传奇小说的专门讨论，比如牛肃的《纪闻》、传奇小说《游仙窟》等，由面到点，覆盖了方方面面。书中讨论最多的，或者说唐代小说中最常见的，就是志怪故事，这正好与唐诡系列契合了。读这些志怪、传奇、纪闻，研究它们，正如李鹏飞所说，可以领略唐诗所呈现的群星璀璨的大唐之外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唐朝。“读唐代诗文，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唐人的情感、思想与精神世界，但他们究竟是如何实实在在地度过他们的日常人生的呢？这一问题从诗文中不大能找到答案，从小说中却能得到颇为丰富的启示。”

《工资的真相》

【美】杰克·罗森菲尔德/著 方宇/译，浙江人民出版社·潮汐Tides，2025年11月版

推荐语：

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社会学系主任杰克·罗森菲尔德，主要研究美国及其他发达经济体中的劳动力市场不平等现象与职场动力学。他于2021年出版的《你的薪水和你应得的价值相当，以及其他现代经济学的迷思》（You’re Paid What You’re Worth And Other Myths of the Modern Economy）一书，对现代美国劳动力市场提出批判，指出薪水与风险或生产力直接挂钩的传统经济学假设并不成立。

该书中文版书名用“工资”“真相”两个关键词先扎了普通读者一刀。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真相还是早点知道更好。

作者将现代美国劳动力市场的低薪问题归结为系统性的不公平。他提出了以权力、惯性、模仿和公平为核心的工资决定因素，并用这个框架批判了主流的人力资本理论和职位理论。他进而用丰富的案例来论述，为了维持低薪，雇主通过薪酬保密政策来阻止员工获取信息，并利用竞业限制条款和禁止挖角协议来限制竞争，削弱了员工的议价能力。这种现象主要是由放松管制、工会权力削弱以及股东至上原则导致的，是美国工资增长停滞和贫富差距扩大的主要原因。

什么是劳动者不得不面对的权力？本书列举了一些例子：

常见的一种是，雇主经常在劳动者拿到offer才提出其他条款，比如竞业禁止条款。大多数劳动者面临“要么签，要么没工作”的两难选择。（79页）

权力更存在于绩效考核中。在本书第四章“对绩效的错估和按绩效付薪的陷阱”中，作者指出，在如今的很多行业中，如何定义绩效一直是有争议的，组织各方都为此展开激烈的权力斗争，“试图将他们偏好的定义施加在组织上”。（99页）

问题在于，“可以考核的东西并不总是值得被考核的，被考核的东西可能与我们真正想知道的东西没有关系。”（94页）

作者提到了美国新闻行业的绩效争论：“如何将一个好记者的工作价值转化为一个可以量化的生产力指标？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仍在继续，而这给被誉为‘第四权力’的记者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后果。一方是反对‘量化不可量化之物’的新闻编辑部雇员，另一方则是要确保收入大于成本的高管。”（93页）

警察、教师、医生等公共部门雇员的绩效考核也同样使用各种无法完善的量化方法来考核绩效，其中一些组织还将工资与不合理的量化结果挂钩。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欺诈与腐败：

社会心理学家唐纳德·坎贝尔（Donald Campbell）在几十年前写道：“任何量化的社会指标越是被用于社会决策，就越容易受到腐败压力的影响，也越容易扭曲和腐蚀它要监督的社会过程（指医疗、教育、经济、政治等领域的各种活动和实践）。”（104页）

如果员工不同意组织的绩效评价标准，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辞职呢？当然，换工作的摩擦（friction）是巨大的。但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一旦一个定义被业界龙头企业采用，它往往会扩散到整个行业，因为组织会模仿行业领头羊的做法，因此辞职的风险很高。此处，作者又举了新闻业的例子：“一个又一个新闻机构开始追逐点击率，并奖励那些最善于吸引流量的人。”（99页）

罗森菲尔德的分析表明，当代美国劳动者面临的困境并非偶然，是由系统性力量精心“设计”的。在工会衰退的环境下，强大的雇主可以利用其影响力，通过操纵“惯性”（用历史低工资合理化现状）和“模仿”（共同设定低水平的“市场价”）来控制工资。源自上世纪70年代的“股东至上”这一意识形态促使高管的薪酬与股票挂钩，优先考虑股东利益，从而牺牲普通员工的工资增长和工作保障。

了解这些背景，有助于劳动者更辩证地看待组织设定的绩效指标，理解它背后的权力意图，而不是盲目地接受和追逐。

至于如何改变系统性的不公，本书作者在最后提出了旨在提高最低收入、扩大中产和限制精英收入的全面改革设想，包括废除薪酬保密制、禁止竞业限制等。这些方案在工会力量削弱的美国显然需要克服更大的政治阻力。这不禁让人想起马克思关于“自为阶级”的经典论述，“在斗争（我们仅仅谈到它的某些阶段）中，这批人联合起来，形成一个自为的阶级。他们所维护的利益变成阶级的利益。而阶级同阶级的斗争就是政治斗争。”

《汉娜·阿伦特：爱、思考和行动》

王寅丽/著，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推荐人：臧继贤

推荐语：

这本传记是放在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女性天才：生命、思想与言词”系列里的，但阿伦特本人可能不一定赞同这样的做法。因为书中写到这样一则轶事：“1953年秋，普林斯顿大学邀请阿伦特主持高斯基督教高级研讨班，许多来自大学和研究所的男士纷纷表示，她是第一位主持高斯讲座的女性。阿伦特当场严肃地回应了他们，反对自己被说成是一个‘例外的女人’。”

当然，这一点不影响这是一本好读的传记。这本书的作者王寅丽翻译过汉娜·阿伦特的《人的境况》，是研究阿伦特的专业学者。作者自述，这本传记受到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克莉丝蒂瓦（Julia Kristeva）的《汉娜·阿伦特：生命是一种叙事》一书的启发，试图围绕“行动”和“思想”，以时间顺序来讲述阿伦特的故事，体现她的双重生命——行动生命和心智生命——的融合。第一章介绍生平，后九章分别讨论了阿伦特思想中的各个重要方面——爱、极权主义、政治现象学等等。作者的笔触精准又充满温情，丝毫不晦涩。

阿伦特一生的经历也算是坎坷，但从作者选取的事例中可以看出，阿伦特包容心很强，常常以德报怨。不知道是否因为她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才有站在全人类的高度来思考问题的角度。就像作者所述，阿伦特在给当代人的一个重要启示即：“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情，不是无足轻重的，而是参与构建了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现代以来发生的人类共同世界的衰落和在当代的加速瓦解，促迫我们改变自我中心和工具主义的思维方式，以关爱共同世界的态度去思考和行动”。

《厚土无疆：古代中国的今生与来世》

【英】杰西卡·罗森/著 李晨、陈北辰/译，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9月版

推荐人：钟源

推荐语：

《厚土无疆：古代中国的今生与来世》是考古学家杰西卡·罗森为西方读者写作的介绍古代中国的著作，由其两位学生执笔翻译，呈现给中国读者。本书以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考古学的新发现为基础，选取十二座墓葬遗址，综合考古、历史、地理、生态、艺术等多学科进行诠释，生动而系统地重构了上下五千余年间古人生前与死后世界的鲜活图景。

罗森教授在新书分享时说，她的外国人身份对于研究中国既有劣势也有优势，劣势在于她永远不可能像一个中国人一样了解中国，而优势则是她天然具有一种“超脱”的视角。举例而言，她在书中指出“黄土”对于中国的重要性：黄土的特性使大型深墓和高台基成为可能，而且黄土可以夯筑成坚固的墙体，在干旱的土地上绵延数千公里，中国早期的土建筑及后来木建筑往往矗立于黄土夯筑的高台基之上。而中国墓葬、建筑传统延续数千年——看似普通的黄土，其实是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础。

此外，罗森教授并没有将这十二座墓葬当成一个个独立个体，她非常详细地讨论不同墓葬之间形态、随葬品等方面的联系，提出了很多充满想象力的观点，大胆但又严谨地描摹出古代中国的社会图景，令人耳目一新，叹为观止。

《即使以最微弱的光》

【韩】崔恩荣/著 徐丽红/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磨铁·大鱼读品，2025年8月版

推荐人：方晓燕

推荐语：

近年来韩国女作家群体以她们出众的文学实力和对东亚女性命运的深入刻画受到了国内读者越来越多的关注，去年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是将这种关注推至高点。在这个代际队列整齐的群体中，八零后作家崔恩荣是不容忽视的一位。

读她这本最新的小说集是一种渐入佳境的体验，读完对照着书末的篇目发表时间回顾这些小说，会对其写作上的不断跃升有一种直观的感受。与之前读得比较多的韩江、金爱烂相比，感觉崔恩荣是在以一种更恳切、更用力，也更直呈自我经验与态度的方式在写，不太用技巧把自己推远，这可能也是她更易被读者共情的原因。

在前不久接受中国媒体的采访中，崔恩荣以个人经验谈到了东亚女性共同的情感困境：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的愤怒和想说的话，比起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更多的是被父母施加影响，在意他们希望或不希望自己变成什么样，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始终会觉得自己不够好，不断地评判自己。直到逐渐成熟之后回头看，才发现这些想法其实带来了很多自我伤害，需要重新开始练习如何承认自己的情绪，学着对自己更温柔，学着在与哪怕最亲近的人的相处中保护自己、建立自己渴望的界限，不再允许他们越界，让自己的核心价值受到贬低。

听到这样的讲述，那么郑重地校准着这些而今已经相当普世的价值观，作为同代人，多少会觉得有点哀凉，一些后知后觉的伤害，一些后知后觉的自我修复与抵抗所带来的解放感和虚无感，都太典型，太东亚了。而这些也始终贯穿于她的小说之中。

评论家梁景彦说，书中的“这些人物不是在重申自己作为弱者的地位，而是通过毫不迟疑的反省来找回自己的位置。崔恩荣写的是恢复的故事，所用方式就是在充满骚动的沉默中寻找每个存在所具有的声音的色彩”。

因此，即便我们“感到愤怒却又无力”，即便我们“再也回不到感觉这个世界还算不错的时候”（《分内之事》），也还是可以在读到这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变成语言的时候”，浅浅地“感到幸福”（《即使以最微弱的光》）。

《纳粹与哲学家：一个人的流亡史》

【德】卡尔·洛维特/著 区立远/译，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2025年5月版

推荐人：彭珊珊

推荐语：

这是一个德国犹太裔哲学家在纳粹时代的流亡史，一部以个人经历折射20世纪欧洲历史动荡的回忆录，可读性很强。

卡尔·洛维特（1897-1973）出生于富裕的犹太裔中产家庭，自愿参加1914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意大利部队俘虏，1918年通过战俘交换计划被遣送回国，后进入慕尼黑大学就读，并在这一年现场聆听听了韦伯的著名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这次演讲影响了他的学问志向。随后转往弗莱堡跟随胡塞尔读哲学，却被胡塞尔的助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海德格尔所吸引。后者成了他实质意义上的导师，但随即也因为时代政治、哲学路线等原因而成为他猛烈抨击的对象。纳粹上台后，洛维特开始了流亡的日子，1934-1936年避居意大利，1936-1941年在日本任教，1941年前往美国，1952年才回到德国。这部书稿就是在日本流亡时为了争取奖金参加征文活动所写，一度湮没无闻，近半世纪后才重见天日。

洛维特对德国知识分子在纳粹上台前后的精神面貌有贴近的观察，尤其是对引导他进入哲学世界的导师海德格尔，富有洞见地剖析了他追随纳粹的心态与思考方式，认为他的政治投入不是“一时的失节”，而是根源于其哲学思想：“纳粹式的政治论述与海德格尔哲学所使用的语言，两者都贯穿着暴力的表达方式。”回忆录的写作充满细节，与海德格尔的分道扬镳便在一次“天气晴朗而耀眼”的郊游中：1936年，洛维特在流亡的日子里与前来意大利讲学的海德格尔一家共同郊游——这也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海德格尔即便在这样的场合里，也还是没有把纳粹党徽从他的外套上拿下来。他在罗马停留的全程都戴着党徽，也显然完全没有想到，如果他要跟我共度一天，佩戴这纳粹十字章并不适当。”（118页）

书中对纳粹上台前夕的经济背景有深刻的描述。洛维特写道，通货膨胀将现存的一切吞噬殆尽：“不只是货币的贬值，而是一切价值的贬值。……社会的与政治的生活随之变得激进而极端了。中产市民社会的安定秩序于是宣告终结，中产市民在一场豪赌之中丧失了所拥有的一切，唯一的赢家是国家。”（125页）书中写到洛维特的父亲，一位大学教授、画家，是怎样在几个月内失去了40年辛苦工作所攒下的积蓄：“他失去了战后卖掉施塔恩贝格湖畔别墅后获得的收益，失去了他太太的嫁妆，失去了她的人寿保险（因为他再也付不起保费），还损失了他以大笔资金买入的德国战争债券。在他的遗物里我发现一个小包裹，里面有30张棕色的千元面值帝国马克。他保留这些钞票，因为他天真地以为，也许有一天这些钞票会重新得回原来的价值。”事实上，它们已经一文不名。而“身无恒产的年轻人通过银行的投机操作变成了大富豪。……在这种诡谲的事件里，大战的真实意义才真正彰显出来：它代表一种倾其所有的支付行为，一种全盘的毁灭，其结果就成了这段物价膨胀期间的一切归零，也是这千年帝国的归零。德国中产市民的美德在当时被洪流冲走了，而这股污秽的洪流里夹带着的运动力量，在希特勒身边排成了战斗的队形。”（126页）

洛维特对战俘生涯的描绘也很生动，他对德国人的批评蕴含于对意大利人、对奥地利人的赞美之中。他写关在一起的奥匈帝国战俘：“对于修饰自己的仪容从无闪失，而且几乎每一个都对文学有兴趣”，他们讨论文学与费尔巴哈，画讽刺漫画，充满旧日奥地利的人文气质，而这一切在他后来被转送到一个监禁德意志帝国人的战俘营后，与那些“过度优秀、组织性强、准确到琐碎地步的，永远不知满意的德国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写意大利平民的人性温暖，看守的卫兵士兵在半夜冒着受罚的危险给身为战俘的“我”送食物，把搜出的违禁香烟偷偷放进自己的口袋、待平安度过检查后再还给“我”，甚至还加上火柴。写意大利人也是为了写德国人：意大利人“对个人的自由与人性的弱点有深刻的了解和体会，而个人的自由与人性的弱点，却正是德国人想要除去的”（21页）。“意大利人也许是不可靠又不忠诚的，但是他们一直都在扮演他们自己；而德国人却总是在扮演一点别的什么：一个职位、一个头衔、一种世界观或者其他东西。”（166页）“对德国人来说，最容易的就是在理念上激进，可是对一切事实层面的东西无所谓。他们有办法忽略一切个别特殊的事实，以便能更加坚决地拥抱整体的理念。”（120页）

洛维特还记录了形形色色的流亡者，观察他们的自我意识，看到“一个新的民族大迁徙的时代已经近在眼前”：罗马的德国流亡者、在意大利与日本的苏联流亡者、日本的德国流亡者（他在这里认识了奥本海默），甚至还有两位雅利安流亡者……“在我的一本小本子里，每天都反映着整部世界史：那是一本我从马尔堡时代便开始使用的红色地址簿。几乎没有一个地址还跟当年一样，亲近的朋友与生疏的相识者被打散到了世界各地……”（253页）

洛维特以哲学家富有洞见的笔触记录他的流亡生涯，涉及诸多发人深省的主题，除了对纳粹上台前后政治经济社会的观察，还有对犹太文化与德国文化的认同问题的反思等，即便到今天也仍具有时代意义。

《情为何物：明清两代的性别、情感与社会风气研究》

吴存存/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5年7月版

本书将性别视角纳入研究视野，系统剖析明清社会在封建制度发展极致化之下两性关系的复杂生态。作者认为情欲和性别的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生理问题，而是社会文化结构的产物，明清两朝封建制度的极致发展加剧了社会上层对底层男女的挤压与迫害，对节烈观的揄扬、男风与异装癖之盛行、钱权阶级的逞欲均为其中表现。

这是一本重版书，原名为《明清社会性爱风气》，首次出版于2000年。当年出于好奇曾买了读过，没想到二十五年后再读，感觉并未过时（当然，也许原书名现在不合适了，这算时代的进步还是相反，真不好说）。二十多年来，关于女性、情感、社会生活等方面的各种时髦理论走马灯一般登场、退场，可是有些书让人觉得只是在挥舞旗子，连旗子上写的什么都看不清。比如，前几年出版的一部关于女巫的名著，作者认为在16世纪和17世纪的欧洲，因为巫术罪被审判和处决的人中80%以上是妇女。这个数字确实骇人听闻，但是并没有给出证据，在注释中，作者也承认这在猎巫学术研究中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然而她依然以此为根据说明欧洲资本主义兴起是建立在对女性迫害的基础上。

而本书作者当年也许在性别理论上没有那么多花样，但是通过对明清文献特别是文学作品的细读、分析，并且从更广阔的视角呈现彼时的社会风貌，足可见其论断的扎实、言之有物。比如绪论中说：

在晚明这样特殊的历史时期，上层社会的大部分男性基本上不存在性压抑的问题，有人且据此认为晚明是一个具有进步意义的性的解放的时期。如果孤立地看这些现象，这种结论可能是对的，但要是把它与性别问题联系在一起，那么我们就会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这种解放其实含有许多不人道的成分。我们应该注意，晚明这种以男性为中心的纵欲风气是以女性的禁欲为基础的。（7-8页）

作者明确认为：“把一种完全没有女性主动参与，相反却是压抑女性的纵欲风气称之为人性的解放是可疑的。”这就澄清了很多人对明清时代性解放似是而非的想象。

又比如：

中国传统性文化对性欲相对来说持接受和承认的态度。我们的传统文化却始终没有发展出这种情欲分离的观念，中国古代的小说戏曲中，情欲基本上是合一的（中国文学中情欲分离的现象出现在本世纪接受了西方文化影响之后）。在小说最为繁盛的明清时期，那种尊情为至上、贬欲为邪恶的倾向或一味言情而无欲的作品是罕见的。（14页）

所以，用现代时髦理论来硬套当时的社会状况，很可能与事实相去甚远。

具体来说，本书分为五章，分别讨论了明清时期的正统性爱观与节烈风气、晚明的纵欲主义思潮、明清社会男性同性恋风气、女子缠足的流行与金莲崇拜、明清社会的异装癖风气。

晚明的纵欲思潮与明清的节烈观，恰成鲜明的对比。晚明色情文学的泛滥很多人都知道，不过作者对讨论的三部作品《金瓶梅》《肉蒲团》和《痴婆子传》都提出很有意思的看法。比如：

《金瓶梅》全书的结构是众星拱月式的，西门庆是它的最中心人物，……西门庆死后，小说随之黯然失色，虽仍写了二十余回，却写得如群龙无首般地张惶，只剩下对西门庆死后其家庭状况的凄凉的交待。……可以说，作者始终对西门庆深怀崇拜之情，在作者的心目中，西门庆实际上就是一种战无不胜的伟大的男性性能力的象征。他是一个暴发户，但他在经商理财、做官处事上并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干，……作为一个艺术形象，西门庆与其说是新兴的资本主义的代表，不如说是明中晚期纵欲思潮中的性偶像更切合实际一些。（116-117页）

作者更进一步论证，“作者在行文中虽时时对西门庆持谴责、批评的口吻，但《金瓶梅》里除了西门庆，所有的男性都显得猥琐无能，或穷酸懦弱，或迂滞冥顽，或轻佻油滑，几乎都不堪入目”（122页）。他们都是为了衬托西门庆的雄性形象，深化性崇拜的主题。这个看法当然可以讨论，但是建立在对文本通盘把握基础上的论断，让人耳目一新。

在讨论《肉蒲团》一书时，作者指出：“小说中所有纵欲的男人却都没有遭到像西门庆那样的生死攸关的实质性的报应，反而都因纵欲而修成正果，获致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升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并没有使纵欲的男人本身的利益受到损害，而是所有的报应都落到了他们的女人身上，她们做了纵欲丈夫的替罪羊和牺牲品，备遭痛苦和蹂躏，最终自杀或被杀，皆不得好死。……佛理在这里起的不是戒欲的作用而是在宽容纵欲行为，这种思维模式为晚明的许多色情小说家所共有。”（130-131页）作者认为，这类小说中的劝世说教无非就是一种幌子，这是晚明纵欲风气长期发展的结果。

讨论明清男同性恋风气时，作者做了细致的区分：“当时社会上形成了京师、江浙、闽南等三个同性恋中心区域；形成了京师中官员与小唱、江浙间商贾士绅与小官、闽南的契兄弟、契父子这样具有代表意义的男性同性恋关系。”（139页）比如：

福建契兄弟风俗，与当时京城及江南一带的同性恋风气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所不同。在京城和江南，男风多与卖淫联系在一起，属于一种性娱乐方式，与婚姻不可同日而语。而闽地这一风俗却是比较认真的，它基本上不存在卖淫现象，相反，契兄弟同居，往往需要近似于婚姻的仪式，性伴侣比较固定。（161页）

而且，作者特别指出：“晚明社会上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是：虽然同性恋盛行一时，人们亦普遍持一种宽容甚至于欣赏的态度，但这实际上却有着极严格的限制，亦即它仅限于对待同性恋中的主动方面——有钱有地位的阶层，而被动的方面——小官阶层——是被玩弄的对象，不惟得不到宽容，而且受到了比任何社会下层都更为严重的歧视。”（180页）所以，晚明社会对同性恋的宽容与现代西方社会的宽容完全不是一回事，根本不是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

晚明清初是个很耐人寻味的时代，作者说：“清初一些身历两朝的士人，尽管国破家亡痛哭流涕，却难以中辍自己业已形成的蓄伎狎优的习惯爱好，有些士人更把沉溺男风作为一种消极抵抗和摆脱痛苦的手段。”虽然我们现在不会站在道学的立场对明清士人的风习做道德判断，但是，联系到那时严苛的节烈观，似乎有点诡异。比如：

在明代，有事迹小传、有姓名可考的节烈妇女竟达五万八千多人……清代受到旌表的妇女很多，自开国到《古今图书集成》编成的短短数十年间，节妇烈女即达七八千人。而在某些节烈之风尤为严重的地区，统计数字更加触目惊心，如在贞节牌坊林立的徽州，有清一代该地区的节烈妇女竟有六万五千零七十八位！”（41-42页）

也许，这就是帝国晚期风格吧。

《卧底警局：一位法国记者的潜入调查》

【法】瓦朗坦·让德罗/著 付金鑫/译，上海书店出版社·也人，2025年8月版

推荐人：朱凡

推荐语：

法国警察种族歧视、暴力执法、高自杀率等问题近年来常常见诸报端，但新闻报道中关于当事人的只言片语很难提供事件背后的完整图景。让德罗潜入警察局内部长达两年——先是在圣马洛警察学院接受3个月的培训，然后是在巴黎警察总局附属精神病院工作了15个月，最后终于如愿进入警局进行为期半年的卧底行动。他的写作揭示了法国警察的日常生活，呈现了新闻事件背后“人”的境况。在此之前，让德罗进行过多次卧底调查，做过汽车流水线工人、上门推销员以及呼叫中心员工等工作。

让德罗的工作包括站岗、充当狱警和上街巡逻。一次巡逻中，他所在的分队接到一起噪音投诉，赶到现场后看到几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当街放音乐，原本是一桩平平无奇的日常工作，让德罗的一个同事却因为一个年轻人在被训斥时回了一句“我们什么也没做”而大发雷霆，乃至对其大打出手，让德罗随后被要求作伪证证明并不存在暴力行为。为了继续卧底工作，让德罗不得不违背道德，和同事保持“团结”，这让他的良心备受折磨。这样的事件绝非孤例。

另一方面，让德罗卧底期间，他所在警局的一名警察在持枪休假时自杀。此前的2018年，执法人员自杀人数为88人。对此，法国国家警察总局局长呼吁所有部门动员起来反对自杀，还鼓励组织“烧烤、体育运动或者野餐等集体活动”，显示出警界高层和基层警察之间存在严重脱节。让德罗发现，经过匆忙培训后上岗的执法人员一方面面临日益恶劣的工作条件，却被要求成为道德楷模，这不合理也不可能实现。由于经常对执勤的警察提出完全不可能做到的要求，高层最终只能选择包庇。就像拉吉·利导演2019年的电影《悲惨世界》所呈现的那些，边缘郊区的少数族裔居民和行为失范的警察都处在悲惨生活之中。

这部日记体的非虚构作品只是呈现现实，让德罗并没有指出解决方案。或许，对于如此复杂的系统性问题，答案并不存在于纸面之上。

《吴文藻传：从社会学中国化到重建中国社会学》

孙飞宇/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10月版

推荐人：丁雄飞

推荐语：

吴文藻是中国社会学的奠基人，在人类学和民族学领域也有重要地位。这部传记“希望能透过他前半生的著述和后半生的生命历程，去探寻一位学者的本色故事”，全书足证其所愿不虚。对于吴先生的学术贡献，作者结合传主经历，有充分的论说：“他提出了社会学中国化的思想”，“设计了中国社会学的发展道路”，“培养了诸多社会学人才”；他“精研世界各国社会学流派”，“开创了中国社会学社区研究的先河”；他和费孝通等人开展了民族研究，与冰心等人做了大量翻译工作……而书中所述吴先生的大量生活细节，更令人由衷感佩：比如他在给冰心父母的求婚书里写道，“我们留学生总算是智识阶级中人，生在这个过渡时代的中国，要想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首当以身作则……令爱主张自己选择，而以最后请求父母俯允为正式解决，我认为这是最健全而圆满的改良南针，亦即是谋新旧调和最妥善的办法”；比如在冰心笔下，吴文藻是个眼里只有读书、写作、学生的“傻姑爷”，一次冰心趁吴文藻上课，把书桌上吴文藻声称每天都要看的冰心照片，换成了阮玲玉的照片，吴文藻过了好几天都没察觉；比如1936年，吴文藻收到学生费孝通的快信，得知在广西大瑶山做研究的费孝通夫妇遇险，费孝通身负重伤，新婚妻子王同惠遇难，吴文藻“乍一拆读，难以置信，再读两三遍，才敢确认噩耗，震惊悲痛”，遂将《社会研究》新一期设为“追悼——王同惠女士专号”；比如吴文藻“绝顶认真”地写了自己的遗嘱，专门嘱咐“遗书除由儿女选取可用者外，一律仍捐给民族学院图书馆”，“有关专业书籍让费孝通优先选取，余均以便于同业人员利用存放适当单位保管”。孙飞宇在《吴文藻传》最后写道：“时至今日，社会学中国化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茁长成长；社区研究已经成为中国社会学最重要的研究传统。这也许是对这位学者最好的纪念。”

《像鸟儿一样居住》

【比】文西安娜·德普雷/著 陈赛娅/译，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9月版

推荐人：于淑娟

推荐语：

其实，这本书不太像我会翻开的书，因为我对动物的了解有限得很。但不久前在一个会议间隙的聊天中，一位老师推荐了这本书，于是，我决定找来看看。

“像鸟儿一样居住”，很诗意的书名。那么，鸟儿是如何居住的？本书内容围绕鸟类的领域研究展开。所谓领域，简单地说就是鸟儿的地盘吧。它们如何选择、占据这块地盘？这块地盘能有多大，为什么这么大？鸟儿的地盘是独属的还是共享的？鸟儿在自己的地盘里的行为该如何解释……等等。如此问题列举在这儿，可能令人生畏——如果我对鸟儿没那么多兴趣，我知道这些干嘛？！但这本书并不是科普书，作者在书中枚举了有关鸟类领域研究的诸多理论，呈现了科学家们对这些问题的发现、解释，而作者则梳理、评析了这些观点。在我看来，这里有两个鸟儿的世界：一个是科学家所见的鸟儿，一个是科学家就其所见继而所思考、解释的鸟儿。所以，即使对鸟儿知之甚少，读完书也没记住几个科学家的名字，但也无碍于我喜欢这本书，因为这两个鸟儿的世界给予了我们思考人与自然的启示。

这本书的最后有两篇“后记”，其中第二篇《收集从巢穴中掉落的知识》可以说是一篇很好的关于本书的评述。作者巴蒂斯特·莫里佐，是这个系列丛书中另一本书的作者，介绍说是新生命哲学流派的领军人物，跟本书作者算得上是同行，其理解应该是贴合作者的吧。巴蒂斯特·莫里佐在这里说：

这本书不是为了我们人类而写的：它并没有从对科学争议的观察中得出适用于人类世界的经验教训。鸟类不是人类的镜子，这本书的主题也并没有被人类自恋主义的引力固定在“人属”星球上（就像每次人类谈论动物最后都只是为了谈论自己一样）。

说实话，当我看到这篇“后记”，前面阅读的朦胧感似乎清晰了些。但是看到这句话时，不由得要反思——没错，我在前面的阅读中脑中就时不时冒出谈论人类的想法和欲望。当然，这一警示不仅是给我这样的读者，对于鸟类科学家也同样受用。在文西安娜·德普雷的评述中，一些鸟类科学家就比另一些鸟类科学家更自以为是。

再分享阅读本书的一点诗意所在。读书的时候偶然接触到“禽言诗”，当时听老师津津乐道地讲，自己是满脑子困惑：是因为我没有方言经验吗，我怎么听不出鸟叫像人说话？但直到多年之后的某个周末的午后，我小睡醒来，好像只有听觉打开了似的，我听到了“收麦割谷”一般的鸟叫。我兴奋地跟老师分享了这个收获，但之后，再无此经历。美好又遗憾。这个小插曲也是我懵懵懂懂中又能读完《像鸟儿一样居住》的一个原因。合卷遐思飞，再欣赏一下纪录片《迁徙的鸟》，那或许是离开“人属”星球的愉悦吧。

《要有光》

梁鸿/著，中信出版集团·先见，2025年9月版

推荐人：钟源

推荐语：

现在很少有让我愿意逐字逐句且带有强烈情感读下去的书了，但这本写“问题孩子”和他们家长的《要有光》，我花了三个晚上读完，被梁鸿教授的妙笔带入书中孩子、家长的视角，反复拉扯，感同身受，极致共情。孩子们崩溃、抑郁，失学、休学；家长们狂躁、无助，绝望、接受。《要有光》中没有光，只是日常，只有真实，书里的每个细节都很能让人代入，令我不断回想自己作为孩子的经历、作为家长的心态。书名或许是作者对于这些孩子和家长最真挚的祝福和自己所能为他们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本书后记写道：“我希望经由这本书，重新打量我们的生活和观念。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不管你是未成年人还是成年人，不管你家里有没有一个‘生病’的孩子，在看完这本书后，你要思考，到底是哪些东西让我们的孩子‘生病’了。或者，我们返回自身，思考是我们哪个地方‘生病’了。”我认为这段话绝非虚言，每个人都会在《要有光》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想通一些事情——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法】让-雅克·卢梭/著 袁筱一/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4年7月版

推荐人：韩少华

推荐语：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是卢梭晚年在田野漫步时所思的记录，总共十篇，或许是他最后的作品。

卢梭的作品，无需溢美，就在那里。以下摘录的一段来自其中“漫步”之二，记录了他在遭遇一次车祸事故之后醒来时的感受，“我在苏醒的那一瞬确实处于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在这里我可非得把它描述一下了”：

夜色渐浓。我瞥见了天空，几点星光，还有一抹翠绿。这最初的感受真是妙不可言。我也只是从这一刻才觉出自己的存在。在这一刻我开始体味到生命了，仿佛觉得在所看见的一切里都充盈着自身那微弱的存在。我就全身心地浸淫在那一刻的美妙感觉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对我的个人状况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意识到刚才遭遇的事情。我不晓得自己是谁，又是在哪里，既没感到疼痛，也没感到害怕不安。我看着自己的血流下来，就好像在看着小溪流水，压根儿没去想这毕竟是自己的血。我整个儿沉醉在一种心旷神怡的宁静感觉里，日后我每每忆起那一刻，却还觉得那是一种闻所未闻、从未经历过的欢乐。

《坐困穷途：“无限竞争社会”的苦恼》

【韩】金敬哲/著 艾同立/译，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2025年9月版

韩国学者金津经曾这样解读韩国的压缩式发展：“如果说日本在明治维新后用了100年的时间才品尝到了欧洲300年近代化历史与发展的果实，那么，20世纪60年代后的韩国解锁这一成就仅仅用了30年。在这样的速度和疯狂发展下（或许这样说有此夸张），我们只用了30年的生物学时间，完成了300年的叙事时间，以这样可怕的速度模仿欧洲的进程中，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重新审视自己了，当然也有人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审视。”

韩国政府将有限的资金和资源，按照效率优先的方式进行分配：财阀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导致韩国拥有经济腾飞的骨架，却难以孵化出中小型企业。

与此同时，“经济第一”、“为了成功，就要不择手段”的社会风气蔓延，诱使韩国人陷入扭曲的竞争主义中。

本书通过分析韩国残酷的升学竞争、日趋严峻的青年就业、职场与家庭双重压力下的中年阶层，以及无法退休的老人，直面自金大中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以来，韩国社会出现的两极分化与阶级固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