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学者薛仁明:教育就是让每个人在每个人的“位上”

发布时间:2025-11-18 00:00  浏览量:1

2021年1月26日,台北的小学生在玩耍。图文无关。(视觉中国/图)

一个偶然因素,让薛仁明从文化学者转身成为教育专家。

1968年,他出生于台南市南边的茄萣渔村。尽管父母目不识丁,18岁的薛仁明却凭一己之力考入素有“台湾第一学府”之称的台湾大学,就读历史系。二十五岁时,他通过台湾偏远地区教师甄试,到台东县立池上中学教书。

多年后的薛仁明开始著书立说,并频繁在大陆讲学。一年里,他有满满48周的讲课安排,从北上广深到南京、杭州、成都,“你能想到的大城市几乎都有”,内容大多围绕一个核心:中国礼乐文明的当代实践。

2000年,薛仁明的长女降生,一年四个月后有了次女,又三年后是幼子,回归礼乐文明成为他教养3个孩子的基本方法。什么是礼乐文明?在薛仁明看来,“它跟所谓的‘中国文化’不完全一样,儒释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各式各样的艺术、器物,都是文化;而文明是种生命状态,是中国几千年来基于阴阳思维产生的行为模式。简单地说,我们的祖辈大多都没啥文化,可他们却都一直在礼乐文明里,所以昂然挺拔、有精气神。”

2012年在台出版的第一本教育类书籍《教养,不惑》中,他直言“当爹要有当爹的样子,而不是老想着要和孩子做朋友”。12年后,三个孩子先后就读大学,新修订后的《教养不惑》正式出版。

2025年11月7日,在广州的新书发布会后,薛仁明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一个人越想找到他自己,就越找不到自己”

南方周末:《教养不惑》最早是12年前在台湾出版的,当时为什么会想要写一本这样的书?

薛仁明:2011年北京新星出版社出版了我在大陆的第一本书《孔子随喜》。出版前后,我把原来在台湾的工作辞掉了,人到中年,未来该怎么走,想了想,还是得先写几本书。恰好这时我带孩子去台北,跟《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任杨泽见了面。杨泽特别喜欢,说台北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孩子了。当时我开始有了想法,将来或许可以往教育的方向写本新书。

南方周末:当时台湾,尤其是台北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薛仁明:台北人西化,因此孩子洋气,活得比较自我,眼里没有别人,也喜欢表现,很难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听你说话。所以我台北的朋友都觉得孩子难教,至少也教得费劲。但我们去台北那天,我的3个孩子就是坐在那里,喜滋滋地听我们说话,我则一派轻松。杨泽说他看得特别舒服。

其实一开始我主要是讲经典、讲传统文化,不是那么想纯粹讲教育,可能是因为我的很多受众是家长,关心教育问题,我也看了太多失败的例子,才开始想跟大家多谈谈传统文化,尤其礼乐文明是如何影响家庭教育的。

南方周末:在你自己3个孩子成长过程中,你是如何和他们相处的?

薛仁明:我的二女儿允和在书里写,小时候她最常惹娘生气,只要娘一生气,就把她发放到“宁古塔”去,让她到三楼去跟爸爸睡。她没写更多的细节,可其实,每次她咚咚地上楼来时都拿着她的“细软”,一个小被子,一个小枕头,我一般不是看书,就是在写稿子,头也没抬地,就对她说,找个地方睡吧!没安慰过她,也从来没有过心理学说的“共情”。事实上,只要这个时候我安慰她,她就哭得更厉害,而且安慰着安慰着,我还很有可能会拆她娘的台。

以前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我的。经常是下午放了学,我把作业乱写一通然后跑出去玩,疯到最后我娘拿着棍子去打我,我一边被打,一边跳着回去,如果我娘那天心情不好,还会叫我在客厅跪着。跪的时候我就在等一个声音,我爹的摩托车声音。远远地一听到,就知道“弥赛亚”来到了这个世界。我父亲进来之后,永远只说一句话说,“起来”。也没问我为什么被罚,更不可能安慰我。开玩笑地说,没继续打我就好了。

我们现在总说让孩子快乐,让他活出自己,让他找到自我,其实都是特别空的话。一个人越想找到自我,就越找不到自己;找到自我、活出自我这些话就像剥洋葱,老觉得里面有啥东西,剥着剥着,剥到最后才发现啥也没有。

南方周末:现在一提到育儿、教育,家长们都很难避免用应试教育的那一套标准来审视,也就是孩子最后考上了什么样的大学。不知道这本新书出版之后你有没有收到相关的质疑?毕竟里面很具体地提到了三个孩子的去处,无论是北京中医药大学还是山东中医药大学,似乎都不是全国最顶尖的高校。

薛仁明:我不在意这个东西。大女儿以婕在这书里有篇文章“人皆养子望优秀”,说她读高中时,“爹爹很严肃地找我谈话,叫我成绩不要再进步了,把身体养好。当时很憋屈,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加优秀?”她接着又写道,“后来父亲在课堂上说:‘为什么要她优秀?我只要我的女儿活得好。’”说实话,我不反对优秀,也不反对人家到哈佛,到清华、北大,但是我知道去读这些学校可能会有什么副作用。大多的人都希望孩子优秀,但作为家长,还是要看到读名校的两面性,它终究是有风险的。

南方周末:现在很多大陆家长“鸡娃”、焦虑,其实是有一个所谓的终极培养目标,想要孩子成才,不知道台湾是不是也是这样?毕竟中国有科举考试这样的历史背景。

薛仁明:“鸡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是东方特色,不只是大陆,台湾也一样,日本,尤其韩国更可怕。可是更早的时候,我们整个东亚地区这个问题其实是不明显的,后来为什么变得那么严重,是因为西方的竞争意识传进来,而我们原来的礼乐文明动摇了。

以前我们也比,但是中国人比的不是西方个人主义之下突出自我的成就,更在意的是礼乐文明之下孩子有没有办法做一个好弟子:能不能孝顺父母?能不能在家族里面扛起该扛的责任?心里有没有许多的人,乃至于更大的家国情怀?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在这个框架之下,你学文、读书、成为人中龙凤,都没问题。

礼乐文明和个人主义之间有一个根本差别:个人主义强调个人必须优秀、出类拔萃。但问题是,当你已经很突出了,肯定还有人比你更突出,那你当然会不断焦虑。大家都被灌输要“优秀”,每个人都得卷。至于礼乐文明,并非反对优秀或出众,它在意的是这些东西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价值。那是什么呢?你得在弟子这位子上坐稳了,把弟子分内之事做好了,这才是第一优先。在这个基础上,有能力出类拔萃,当然可以去追求卓越;但如果没有那些禀赋,也完全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弟子,两者并不冲突。

南方周末:和12年前出版的台湾版本相比,今年在大陆出版的这个版本主要增加了三个孩子的视角,去谈他们过去二十多年间的种种感受。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你怎么看他们的反馈,这和你的培养标准一致吗?

薛仁明:是出版社中华书局提出,希望他们写写。之前我并不知道孩子们要写些什么,后来发现他们不约而同地写到了爷爷奶奶,这点我特别高兴。对于他们仨,我在意的是两点,第一是爷爷奶奶;第二是他们的母亲。以前我对儿子说,你可以调皮捣蛋,但不能惹你娘生气,这是红线。

我觉得孩子该学习就好好学习,对将来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同时他心里还要有父母,有爷爷奶奶,有兄弟姐妹,然后性情平和、很好相处,跟大家可以处得来,基本就可以了。就像之前大家常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需要太复杂。

薛仁明。(受访者供图/图)

“每个人在每个人的‘位上’”

南方周末:你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什么样的?

薛仁明:小学六年级时,有次父亲带我们去夜市,因为以前从没去过,那天有点兴奋,看到旁边有人卖玩具,就多看了一眼,眼神里流露出那么一点想要的意思。我父亲看到之后,只说了一句,“你觉得你还小啊?”然后我就把那念头给吞进去了。但是,那回之后,我却觉得自己长大了。

之后是初三,青春期,突然嫌我母亲烦,觉得她啰嗦,但我还不至于敢顶撞,就是整整一个星期没跟她说话。有天父亲吃饭,见我娘不在,就跟我说了一句,“你这样子对你妈对吗?”我头低着,所谓青春期的反逆就完全结束了。

现在回头想,父亲的一句话为什么那么有分量?为什么现在的父亲母亲没有这种分量?是因为我父亲是在父亲的位上,对我来说,一言九鼎。现在为什么很多父母亲疲于奔命,他们说要跟孩子做朋友,要跟孩子交流,但父亲不像父亲,母亲不像母亲,孩子也不会开心的,他真正喜欢的是每个人在每个人的“位上”。

南方周末:你对你的原生家庭有什么样的看法?

薛仁明:我不喜欢“原生家庭”这个词,但年轻时有段时间确实对家里是有些不满意的,因为我父亲母亲都不识字,所谓没文化。高中时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他父母亲虽然只是小学老师,但已经让我极羡慕了。当时觉得人家父母开明,和孩子说话都是交流的口吻,彼此能巴拉巴拉一直讲,但我父亲跟我讲话一天绝少会超过三句的。后来我到台大读历史系,有个同学父亲是位大教授,我去他家,看到四面都是书,羡慕到有些绝望。我家四面,都只是墙壁。

那时会觉得有缺憾,如果我小时候有这些条件该多好!就不会落后人家,输在起跑线上;如果打小有“童子功”,做学问就方便了。直至后来我当兵,接着又开始工作,离开象牙塔,回到真实的世界,我才慢慢把原来的那些不满放下来,甚至反过来开始感激我父母。

南方周末:是什么让你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薛仁明:我从高中二年级开始长期有困惑,对于身心安顿有焦虑,18岁的时候还因此休学了半年。当时我看了不少书,多半是西方的,即便是中国的,也大多是从西方视角来解读。读了半天,我在脑子里面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可是我的灵魂没有解决,我还是焦虑的、不安的。

在台大读大三、大四时,我迷恋王阳明,甚至相信王阳明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等我大学毕业去当兵,我就发现作为一个挂少尉衔、要管兵的预备军官,我理解的王阳明那套东西根本搞不定我底下的那些兵。他们各种行业、各种学历,还有人是坐过牢的,谁理我这个书呆子?我只好把王阳明给放下来,慢慢找回我在乡下读小学时和人相处时的感觉,结果,还真的行得通。

老师不像老师之后

南方周末:台湾版的序言里,你曾经写到自己1993年到台东当中学老师,2010年才离开,17年的教育职业生涯里,“眼见教改的灾祸绵延”,这个评价可谓很重了。在台湾你见到的教改是什么样的?

薛仁明:台湾有个对“教改”起到根本影响、叫“人本教育基金会”的团体,把西方那套教育理论讲到极致,彻底以儿童为中心。曾经有个“人本”的老师跟我对话,讲到他们经常就只是为了一个学生不想进课室上课,便去共情孩子、做几个小时的工作。最后,当然是耗得油尽灯枯。同样地,台湾很多家长接受了这套教育理论之后,也特别努力,花特别多的时间关心孩子,可能关心的时候暂时要好一点,但一没空、关心不上,孩子就不行了,走两步退三步,就要花越来越大的力气来关心孩子,变成一个恶性循环,最后到了某一天,孩子管不动了,他们也束手无策,觉得太累了。这些受“人本”影响的父母,尤其母亲,在孩子很小的时候读了“人本”的教育理论,开口闭口尊重孩子,等到孩子上小学,发现自己尊重不了了,因为有学习的压力,得开始要求孩子。可是孩子已经习惯了母亲凡事都跟他商量,一旦母亲对他们有了要求,马上感觉是种“压迫”。前后的反差就会让孩子特别受不了,神经错乱、焦虑,做家长的肯定也难受到不行。

至于学校方面,主要论调是让学生“快乐学习”,以学生为中心,老师开始变成了服务业从业人员。后来,大陆也变得和台湾一样,大学生可以给老师打分数,所以老师就不能真正要求学生了。结果,我的朋友在台湾的高校教书,他说现在几乎没有老师敢在早上8点开课,连10点的课都开得不多,上课几乎都在下午、晚上。

南方周末:你读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薛仁明:我上学的时候还没有。那时候台大已经是最宽松的学校了,一天的课程最晚也就是到下午五六点钟,基本没有晚上的课。等到我们毕业十几年后,那些在大学教书的同学就发现,除了一些将来要去类似台积电这些企业的尖子学生还愿意学之外,一般学校的学生,学习态度都很差。有某段时间他们还是靠着来自大陆的台湾交换生,才在教学现场能够找到热情。陆生都坐第一排,下课还会找老师问问题,而台湾的学生全部趴在教室后面,爱听不听。

南方周末:那从你的观察来看,这种教育改革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台湾出现的?

薛仁明:从李登辉时代开始。他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所以对于礼乐文明、中国传统文化,压根就没有那么多的感受。台湾的“教育改革”一方面让“人本”的西方教育理念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则全方位地“去中国化”,大幅删减了中学历史课程的中国史比重。就连小学生的语文课,都从以前的一个星期10节课,直接改成了4节课。

南方周末:作为曾经的教育从业者,你怎么理解这种冲击下的教育改革所带来的影响?

薛仁明:先不说最严重的中华民族认同问题。教育改革弄得许多老师坚决不打学生,我待的那个学校有位教务主任尤其信奉这套理论。可是,我们那种乡下初中的孩子,调皮捣蛋的不少,顽劣不堪的也会有。他就憋着憋着,脑子一直想压住惩戒学生的念头,最后压不住,炸了,动手了,严重失控,结果就不可收拾,前后三次被人举报去教育局,都遭约谈了。后来他看我特别不顺眼,因为我该打照打,该骂就骂,学生还特别服我,家长也支持我,压根没啥举报不举报。

南方周末:为什么结果相差这么大?

薛仁明:当时我的理解是:我待的池上乡下,家长孩子都算纯朴,老师只要不过火,就像我幼时一样,其实都能接受的。这位主任之所以被举报,是因为脑子一直压住精神,人的精神只要长久被压制,一直绷着,但凡过了临界值,情绪就失控了。而我脑子和精神一直是高度统一的,压根就没情绪问题,脑子也不需告诫自己啥,所以我轻松,孩子也舒服。

除此之外,现在我还明白了另外一点:当我们在学生的眼里像个老师的时候,学生自然就会服你。譬如说,今天你到一个新的班级,第一堂课,学生基本对你是恭敬的。因为,他们知道你是个老师。等第二节课之后,有些老师会越来越被学生尊敬,因为,他们感觉你“真的”是个老师;相反地,第二节课之后,有些老师越来越不被放在眼里,那是因为,学生感觉他压根就不像个老师。

所以,学生只是觉得我在“位”上,有种“师道尊严”,一直视我为师,因此服我。而我那位奉行“教改”的教务主任,因为太有服务意识,学生慢慢把他视为贩售知识的“服务员”,谁还当他是老师呢?学生只会嫌他“服务态度不佳”吧!

南方周末:很多家长也常常会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有什么问题或可以改进的地方,你会有这些思考吗?

薛仁明:可能有些小地方,譬如我对儿子稍稍松散了一点,其实还可以多一些要求。但从大方向上来讲,问题不大。所以我才有脸让这本书出版。如果经过多年之后,还觉得这里有大问题、那里有大问题,那么,我就该把这本书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