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唐荣尧:银箔般的光在雪中闪耀
发布时间:2025-11-10 16:39 浏览量:1
银箔般的光在雪中闪耀
文丨唐荣尧
乌尔塔夏日郭勒草原上,正午的阳光将一天中最足的热量毫不吝啬地投射在大地上。青藏高原似乎是地球上接纳这些热量最充足的地域。牧民索南达吉和我坐在草地上喝奶茶、聊天,他不时朝不远处的牦牛群瞥去一眼,仿佛这样才能让牦牛感觉到主人没忽略它们,才能安心地吃草。
突然,索南达吉的右手食指竖起在努起的嘴唇前,发出了一道轻微的“嘘”声,随即将头偏向东边,眼睛认真地朝远处的关角山望去,似乎那里马上要有一场盛大的文娱演出。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赶紧也偏过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漫山遍野的绿草把耸立入云端的关角山装扮成一个巨大的稻草人,威严地立在乌尔塔夏日郭勒草原东边,让人感觉是这片草原在那儿突然站立起来一般,山顶的积雪像是老天给这个稻草人扣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
就在我的目光在那白色的帽子到碧绿的山体间来回巡视时,从半山腰的隧洞里突然钻出来一列火车,刚出隧洞就发出一声嘹亮而悠长的鸣笛声,犹如一头快速出洞的猎豹发出的呼啸,似乎是在向群山喊道:“注意,我来了!”
索南达吉家的牧场就在关角山下,不远处就是如两条细绳铺在牧场上的青藏铁路。常年在这里放牧,让索南达吉对每趟路过列车时间的掌握,精准得如自己了解自家牧群里的牦牛数量。那辆从半山腰钻出的火车,在山坡上划出一条又一条弯曲的弧线后,摇摇摆摆地行至山下,然后又提速向西而去,这给我俩开启了一个关于火车的话题。我给索南达吉讲述当年慈禧太后担心惊扰龙脉,下令拆除中国最早修建的、通往西陵的那趟列车的内燃机,改用马拉火车头的笑话。索南达吉听完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哎呀呀,这个慈禧也太笨了!不过也难怪,当初修青藏铁路时,上一代牧民中不少人也是认为火车穿过关角山,也是坏了神山的身子,是不吉利的。”
我说:“这其实难怪,新事物总能检验人的智力。慈禧在闹这个笑话之前,不懂也没见过火车,以为骡马拉火车是正常。”
索南达吉问我:“可不嘛,在我们乌尔塔夏日郭勒草原上,很多牧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也总纳闷那得多少头牦牛才能拉得动呢,但又看不见有牦牛站在车头前拉呀!火车是外国人发明的,你说老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笑话?”我告诉他,英国人斯蒂芬森在成功发明蒸汽机车之前,“火车”的车厢确实是用马拉着的。
索南达吉听后,用他那高原牧民式的想象力告诉我:“当初,青藏铁路刚修通,老牧民们看见第一辆火车像一头大得不得了的野牦牛,扯着嗓子从关角山的山洞里钻了出来,都吓坏了,以为从神山的肚子里跑出了怪兽。大家都纳闷,那么大的铁家伙,怎么就从山里钻了出来,怎么能从山上跑下来还不摔跟头?下了山后,都没歇上一阵,嘴里吐着气就继续朝西面跑去!后来,大家才知道,铁家伙虽然没像点着的牦牛粪烧起来,但它的名字里却有个‘火’字,是靠一个接一个的车站连起来才跑的。火车钻出关角山后,停靠在半山腰的那个站,就是关角站。”
跟随吃草的牦牛的脚步,我和索南达吉谈话、喝茶的地点慢慢挪到了铁路边,看见那两条贴着大地向远方伸去的铁轨,犹如两条穿行在青草间的长龙,像两道不离不弃的弯曲弧线走过雪山的注视,或越河或穿山,连接着青海省省会西宁和西藏自治区的首府拉萨,这条长达1956公里的“通天之路”,就是青藏铁路。
青藏铁路沿途的牦牛如果有人类一样的记忆,看到这些穿过白昼、不知疲倦、匆匆来去于高原的铁头怪兽,拉着数量不少的人和物,一定会开心:它们的祖辈们曾经被人类征用,从青藏高原屋檐下起步,驮着茶与丝绸、兵器与日用品,缓缓走过一个个海拔较高的部落、庄园、村寨或帐篷;从青藏腹地返回时,搬运着青稞与牛羊、将士与酥油。如今,那一头头沿着铁路飞奔的钢铁怪兽替代了牦牛,发出轰鸣般的喘息,钻山越河、顶风冒雨、霜染雪浸地穿昼跨夜,尤其是夜行在高原时,它们的眼里射出切开夜色的光,惊动夜眠的群山、羚羊、群狼和牧民的毡帐,以载人运物的状态,穿过青藏高原的视野。隔一段距离就出现在铁道边的车站,那是这些钢铁怪兽休息的地方。当初,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关角站,就是任何一趟穿越关角山腹腔的火车艰难爬出关角隧道后吐着粗气歇息的地方。如今,随着新修的关角隧道投入使用,挂在半山腰的关角站已经废弃,但连接关角山两侧的乌兰站和天峻站的关角隧道,依然是青藏铁路沿线最艰险的路段。
一
下午的时光,高原的太阳照在铁轨上,让我和索南达吉坐在铁轨上有种暖乎乎的感觉,感觉像是坐在一堆刚刚拉下的热牦牛粪上,让我能长时间地感受高原阳光下的铁轨和内地铁路的匆忙相比之下的悠闲。一趟列车过去后腾出的时间,像是处于一群演员刚刚撤台而另一群演员还没动手化妆的空白期。我打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搜索到青藏铁路在关角山的这一段,就像我看到地图上的澜沧江在上游的青海、西藏与云南段走出的各种曲线,时而蜿蜒出个“Ω”的造型,时而像一截被随意丢在一张大床上的丝绸,有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360度弧线,有三处甚至走出了圈中套圈的线路。这些在高原大山上划出的曲线,呈现在手机中让人忍不住发出抒情般的赞叹,但我深知,这种视觉上的美好是当初设计者与建设者的无奈和艰辛。
青藏铁路的开通,给雪域高原带去的不仅是物流、人流、技术等,也给铁路沿线的牧民带去了时间观念的改变。在高原牧民眼中,他们在“牦牛时代”是以年或月为计量单位的;公路时代,他们是以天为计量单位的;铁路时代,时间的计量单位变成了小时。有些沿线牧区的人们,也有了这样一个衡量人本事的新标准:旅游旺季,看一个人能否有本事,就看他能否买到一张到拉萨、兰州或北京的火车票!铁路时代,改写了雪域高原上基本上以男人出远门旅行、经商的历史,如今常常是车厢里载着一个个家庭出外。
青藏铁路的修通,更是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的看法。具有代表性的看法是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索鲁在他的《骑乘铁公鸡》一书中说的:“倘若昆仑山山脉在,火车便永远开不到拉萨。”通往拉萨的铁路修通,颠覆了西方人的认知,其中,关角隧道的建设,更是出乎西方建筑工程师们的意料。如果这位著名的旅行作家乘坐火车前往拉萨,想必会修订他的《骑乘铁公鸡》。
索南达吉被他那缓缓移动的牦牛群带着向远处走去,留下我一个人望着空荡荡的铁轨,眼前却浮现出K的模样和他在西宁接受我采访时说的话。
见证一条铁路的变化或者体验其中的滋味,最权威的莫过于火车司机了。K是第一期青藏铁路的第一代火车司机。犹记得采访那天的情景,他的声音,就像车轮划过铁轨时的声音,匀速而带着节奏,恍如他从第一天开着火车到退休的几十年时光,就像我们面谈时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杯里泡着的茶叶,有点发黄但酽淡正好。他给我讲述青藏铁路沿线小站的故事,像一个农人天天路过村里的小卖部,熟悉那里面的货物摆放和主人的脾气。
K熟悉青藏铁路上从西宁到格尔木沿线的每个小站,在铁路的左边还是右边,车站的规模大小、海拔及列车到站时间,也熟悉晚上打信号灯的工务段人员的背影;熟悉列车进站时站在阳光下举手致敬的乘务员的大致身高,也熟悉沿途的小站名字如熟悉老婆的脾气,他更知道流传在铁路沿线司机口中的各种“小站故事”。如果说这些小站的故事连成了一部“青藏铁路词典”,关角无疑是这些故事中的经典。
如今,K退休多年了,青藏铁路早已经全线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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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唐荣尧《大地命名者》甘肃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