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记

在最近的一次聚会上，当场有感而发，说怎么现在一回忆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跨度呢。其实，个中既有调侃，也有自嘲。想起青葱岁月的许多人许多事，说实话，蓦然回首，设若重新来过，自己的应对未必比当时更成熟。人是会犯错的，这是谁也无法逃避无法抹煞的事实，人也在时时刻刻地试错，要不然，哪来后来的从容不迫水到渠成。寻常所谓的少年老成，并非是其人近神或近妖，而是指气度气质，如果确乎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装着一位老爷子的灵魂，那才惊悚莫名。所以，列夫·托尔斯泰言犹在耳，“纯粹的、完全的忧愁和纯粹的、完全的欢喜同样都是不可能的。”而辨证唯物主义讲两面性，正是教人拨开迷雾，直面真相。

从与自己和解，到最后彻底的释然，这或许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这更需要烈火烧焚巨锤击荡。总是纠结于过去种种，已然毫无意义。春去了春来，云卷了云舒，似乎过好当下，才是最优之解。正似三十多年前读保尔·柯察金的那段著名语录：“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彼时彼刻无法也根本不能理解其厚重内涵，甚至还觉得有些浮夸，如今回味，才觉看山还是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 《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哪怕经历过沉沉黑夜，还是应当更加珍惜这个世界的美好。于是，栏杆拍遍，那些黄河上的风狂雨急，那些故宫里的霜欺雪削，那些纳木错湖间的云，那些黄山迎客松下的伞，终于变得格外清晰，皆是真的不能再真，你来过，你接纳，如此而已。人本来便需要在什么年龄，做什么样的事情，且一件事情的对错，又具备很深的历史底色。对与错，有的是定量，虽亘古而不移，有的则是变量，或许在用对错去称量之时，便落入彀中。就像你曾疯狂地热爱过的姑娘，就像你死去活来坚持过的理想，充其量只是一厢情愿，可那又怎么样呢，还是得感谢过往，经历过了，才显宝贵。

在王家卫导演的电影《阿飞正传》里，有一句非常非常感慨的台词，以致于一见倾心，被它惊艳了半生，“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此何状鸟乎？就是在说人嘛。人的一辈子鞠躬尽瘁，只有到了化风归去，才得一歇，然后，岁月轮转，终于到了某一日，再也没有谁会记得谁。不知王导的编剧是否受了泰戈尔的启发，因为《流萤集》中的“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恍惚就是它的姊妹句。没有什么人的高高在上，也没有鸟的低下卑微，万物有灵，尽管做不到绝对的平等以视，但尊重所有的生命，就是尊重自己。

在文首提到“试错”，严谨地定义，“试”字属于被动，因为如果知道是错的，哪个还会心甘情愿地浪费精力获得经验呢。譬如上文泰戈尔的诗句，一直标注是引自《飞鸟集》，直至当下AI技术介入搜索行业，才发觉早前的谬误，原来是《流萤集》。非常惭愧，《飞鸟集》是读过的，竟然真地成了一目十行，走马观花。思来类似的错引，过往的文章还有不少，至少知道的就还有托马斯·卡莱尔的“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相信大部分人见此句是源于台湾老兵高秉涵，那一年凤凰网《冷暖人生》做过他的专题。搜索出处本属习惯，印象里最开始搜来的结果不是托马斯·卡莱尔，好像是奥斯卡·王尔德。

十二年前来淮，中间拿出几个月的时间，重新编辑过历来文字，光是可以留用且大刀阔斧“修撰”的便有散文六十几篇，余者皆废。不能说很郁闷，而是很纳闷，怎么那些错漏满篇的东西，在落笔时就没有发现呢。不过，倒也证明一个人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实际上，修改文字，远比另起炉灶更痛苦，因为有过在原创文学论坛做管理的丰富经验，给人过文过到想吐。首先是修辞，然后是谋篇布局，最后是引用溯源，因而，写一章字，大不了两三个小时，改一章字，通常却要夜以继日。又恰好有点小小的强迫症，越是烂字，越不想放弃。自寻烦恼么？不是哟，既然认识到问题，就莫要逃避，解决永远是硬道理。孔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反正仿佛大道理都让圣贤们说完了。今日端午，朋友早早地就给送了粽子，十几个的样子，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窗外的雨，八点多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猛地惊觉，夜里大梦套小梦，记得有个场景是睡在石室里，睡着睡着竟然石顶漏了水，这一处，那一处，然后坐起来讶然，百思不得其解地质颖：石室怎么会如此……最后再应个景，介绍一下洛夫先生的名作《石室之死亡》，节选一小段如下，以飨读者：

喜悦总像某一个人的名字

重量隐伏其间，在不可解知的边缘

谷物们在私婚的胎胚中制造危险

他们说：我那以舌头舐尝的姿态

足以使亚马逊河所有的红鱼如痴如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