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大学党委书记郑庆华：人工智能正引发第三次教育革命

生成式人工智能正以颠覆性力量重塑教育生态，重构知识生产与传播方式，教育这一古老的人类实践活动，又一次站在了历史变迁的关口。在这场重塑教育形态的变革中，中国工程院院士、同济大学党委书记郑庆华教授鲜明提出，这场变革绝非技术的简单叠加，人工智能正触发人类教育的“第三次革命”。

郑庆华，博士，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同济大学党委书记。国家杰青，长江学者，国家“万人计划”科技创新领军人才，教育部科技委学部委员，教育部大学计算机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创新群体负责人。

在IEEE TPAMI、TKDE、IJCAI、AAAI等发表论文190余篇，出版《大数据知识工程》系列专著3部，主持国家863计划、国家科技支撑计划、核高基重大专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国家科技创新2030“新一代人工智能”重大专项等40余项科研项目。

研究成果在数字教育、国家金税工程偷逃骗税识别等实现重大应用，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3项、国家教学成果一等奖2项和二等奖3项、省部级科学技术一等奖5项，获2022年度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中国自动化学会科技进步特等奖。

人工智能已经从工具进化为教育的主体

在郑庆华的教育哲学中，技术革命与教育变革始终相伴共生，他提出了“三次教育革命”观点，第一次发生在农耕时代，教育形式从原始的家庭教育转向私塾的个性化教育；第二次在工业时代，班级授课制取代私塾，实现规模化人才培养；而当前，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第三次教育革命正在席卷全球，人类逐步迈向虚实融合、人机共生的教育新格局。

如果说人类教育正处于“第三次革命”，它有着怎样的典型特征？对这个问题的明晰，考量我们在这场变革中对教育的重新定位，也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教育的主客体关系。从农耕时代到工业时代，再到智能时代的教育跃迁，郑庆华从历史维度定义了AI引发的教育范式变革，他指出人工智能已经以智能体的形式，从工具进化为教育的主体；机器不再是被动工具，而是能与人协同突破认知局限的伙伴。这种结构性变革，正是技术赋能教育必然性的核心体现。

“今天人工智能全面参与教育，我们的教育结构已经从师生二元变成师生机三元结构，人工智能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和教师、学生一样的角色，并与师生互学习、同进步、共成长。” 郑庆华强调教师需从知识传授者转型为“学习设计师”与价值引领者，机器应成为协同创新的智能伙伴，而学生未来不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在于“驾驭AI而非依赖AI”的批判性思维与创造力。

郑庆华判断，在新的教育格局中要处理好人对人、人对机、机对人、机对机的关系。

在人对人的关系中，传统的教师对学生的整体教育功能和定位发生了变化。教师将从知识传授转向能力培养，其主要作用在于价值塑造、思维创新、情感教育等，并引导学生运用AI工具进行深度学习。

在人对机的关系中，主要体现在人对机器的训练，实现人类和机器价值一体，这是保障机器听人的话、尊重人类价值规定、按照人类意识服务教育的一个重要手段。

在机对人的关系中，核心是智能反馈，人工智能赋能教育，改变教、学、评、管、服各种手段和方法，这是机器智能为人类提供知识以及AI for X的各类功能。

在机对机的关系中，主要是实现相互学习、对抗博弈，比如说阿尔法狗等，在现有大模型基础上，通过所谓的知识蒸馏和大模型赋能系统，让系统具有自主能力。这种赋能，为人类提供各种有智能的，甚至有自主行为的各种智能体。

郑庆华认为，首先要解决好人对人、人对机、机对人的协调关系，其中最关键、最重要的是人对机的训练，这是保证人工智能朝着科技向善、为人类提供正确价值引导方向发展的基础。

教育要适应技术变革

面对AI指数级进化，正如郑庆华所述，在教育变革过程中，矛盾性挑战随处可见，许多教育场景应用也验证、揭示了技术赋能与伦理风险并存的现实困境。比如，网络上两个视频充分体现出AI重塑教育过程中产生的冲突。一是国外某高校毕业生哭诉自己用AI做了所有事情，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上大学。另一是国外某高校教授在课堂上奔溃控诉全班学生都在用AI做作业，他指责学生学习不动脑子。

不少人担忧，如果这种场景在大学是普遍现象，这代人要靠什么走进未来？面对部分教育工作者对AI的焦虑，郑庆华清晰界定了人工智能的赋能边界，“它只是手段，绝非目的；人机共生不是替代，而是增强”。在郑庆华看来，人工智能既有教育主体的属性，也有帮助人类提高认知的技术手段属性，这是事物不同的面。郑庆华谈道，“不管是获取知识，或者做科学研究，只要能促进教育效率提高，帮助人类提高能力，我们都应该充分考虑其存在的必要性，教育要适应技术变革，这也是先进生产力在教育中的应用。”

郑庆华举例道，我们用竹简看书历时近2000年，到了1000年前看纸介质书籍，300年前开始读报纸，100年前在电脑上看书，30年前用平板看书。手段进步大大提升了人类传播知识、获取知识的能力，过去世界知识更新大约是100年一次，后来大约是50年一次，当下信息知识爆炸，可能两三年就增加一倍，只能用先进的工具来处理它，否则应对不过来。

“1000年前，人类的知识非常有限，迸发不出太超越发展阶段的需求，到了今天如果没有人工智能技术，依然停留在农耕文明手段的应用，对人类来说是场灾难。”郑庆华认为人工智能技术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他指出要辩证看三个关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实践手段和方法内容，社会发展是一个不断适应的过程，生产力的发展依赖技术进步和实践手段革新，这符合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和实践论。

虽然工具在变，但突破边界的创新精神不能改变。郑庆华强调，学生坚决不能躺在让人工智能提供答案、做作业、考试这些层面。“要应用AI培养学生创新意识，强化学科交叉融合，破解工程技术难题，这才是赋能教育的真正目标。”他随即提醒，“效率提升不等于教育本质改变。当AI成为‘知识生产者’，学校的知识传授功能必然弱化，但价值引领功能必须强化”。

面对人工智能发展带来的冲突和变化，郑庆华异常冷静，他认为最终指向仍然是人文社会科学建设问题，“个人情绪喜好、表达和需求，以及社会层面的伦理道德准则、知识产权、隐私保护、社会治理等问题，是人工智能时代遇到的最大挑战。”这些问题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涉及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涉及各阶层、各群体之间的平衡，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理论的重大创新。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过不了互联网这一关，就过不了长期执政这一关’这一重要论断，蕴含人工智能带来的社会治理挑战”。郑庆华设想，未来社会很有可能存在两种类型的“人”，一种是我们碳基的人，还有一种是硅基的人，“这两类人单纯从智能角度来看各有千秋，机器人或智能体也可能会超越一般人类智能，这种情况下怎么进行社会治理，我认为这将对整个社会及教育提出一个重大挑战。但我们要乐观，相信技术浪潮终将推动人类文明向前发展。”

用“变与不变”的哲学视角厘清AI与教育的共生关系

人工智能正以惊人的速度重构知识体系、能力的习得路径，甚至思维图谱的形成过程。当知识获取日益便捷，教育的核心是否仍在于生命的唤醒？当工具理性走向泛滥，我们是否更应珍视价值理性、伦理思辨与共情体验？当算法试图“优化”人的发展路径，我们如何守护那些关乎人之为人的特质？

当前，课堂边界在消融，教师角色在蜕变，评价体系在重构，这些“变”，如潮水般冲击着百年不变的教育堤岸。在这场关乎未来的教育追问中，郑庆华以“变与不变”的哲学视角厘清了AI与教育的共生关系，他呼吁要坚守教育初心，“技术奔涌向前，教育中变的是方法手段，不变的是育人本质，而教育的本质应该始终指向人性光芒。教育的灵魂在于‘使人向善，教人求真’，而不能以虚拟交互替代师生间眼神的温度与肢体的互动。”

强调技术赋能与教育本真的平衡，这些观点反映了郑庆华对教育变革的战略思考。他认为，人类的终极目标，是造就一个稳定平衡的大同世界，而教育的重要目标是为人类有序发展培养人才。“未来人和人之间的竞争主要表现在创造力的竞争，而生产力竞争主要是机器人之间的博弈，我们大学最高的理想是培养出有创新思维和具备家国情怀、人文情怀的人”。郑庆华认为，这类人才要有用技术改造世界的理想，也要有创造更加美好的社会制度的理想，他们的追求永远是让人类更加美好，让社会更加进步，这是教育永恒的主题。

曾几何时，“知识储备”是教育的重心，“标准答案”是评价的尺度，若课堂仍执着于填鸭式灌输、机械式训练、应试化教学，教育的基石价值或将消解在数字洪流中。面对这场颠覆性浪潮，怎样培养好人才不可回避？回答这个问题任何教育工作者都不会太轻松，郑庆华有自己的理解，“教育一定要让学生知道人是从哪里来，初心和使命是什么，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看似朴素，却包含最丰富的人生哲理，郑庆华深刻的道出了生命初始状态的普遍感受，“每个人来到人世间像张白纸，需要从最基础、最原始的东西教起；还要从第一性原理出发，教会学生理解事物最本质、最基本的原理，两头的逻辑讲清晰，中间的知识部分则可以自学”。

郑庆华认为教育从来都是塑造全人的过程，但在这个过程中，教育毕竟在内容方面是有选择性的，学生将来希望从事什么职业，便会倾向性的多学什么，专业在这里无疑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他认为要重视学生的价值观培养，对基础原理的掌握和在真实场景中的学习。

注重培养学生正确的价值观，强化人文素养。“这是提升知识获取效率、开展科学研究的伦理基础。”郑庆华认为未来我们更多是借助机器人去改变世界，未来世界的社会结构、组织形态、人与人的关系是否变得更为和谐，是否进化到更高级阶段，都是学生该去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教会学生科学技术中的基本概念、基本原理。“越快速变革越需要创新，越要重视基础理论、基础方法。”郑庆华谈道，从历史维度看，不管是在工程技术领域，还是人工智能领域，真正取得成就的仍然是掌握核心技术的人，除了个人的天赋和兴趣爱好以外，STEAM依然起决定性作用。

要为学生创造真实的学习场景。郑庆华认为要在真实场景中培养学生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创造性思维，至于具体怎么创造，可能更多的是留给他自己。“过去很多时间都花在怎么实现创造，将来人工智能可以帮助我们做很多过程性的工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创造”。

“我也是大学老师，作为教育工作者，我认为基础知识和基础理论不仅过去重要，现在、将来会更重要”。郑庆华表示，比如说数学、科技、工程等，科学研究过程中关键步骤和原理掌握不能让机器人去做，具体的某个实验方案设计或实验数据选择等，可以利用人工智能提高效率。

最后郑庆华提出警示，“第三次教育革命”本质上是人类借助新技术完成的一场自我超越。在教育过程中，技术手段使用不能过分，人工智能若沦为标准化批改作业的“效率机器”或学术不端的“代写枪手”，将消解学生的批判性思维与情感互动能力。技术使用把握合适的度是个难题，用好是正面，用不好教育可能会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