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世子榻前我巧笑,大婚那日我遁逃

发布时间:2025-06-06 19:30  浏览量:3

1

我被一杯茶水送到了侯府世子的房中,成了他的通房丫鬟。

府中下人看不惯我,明里暗里对我说三道四,排挤打压。

为了能让自己能够过得好一些,我费尽心思讨好世子。

只待他大婚当日,逃之夭夭。

“热......”

我不知是怎么到的这间屋子,只记得喝了一杯茶,就脑中混沌,困乏至极。

再醒过来,就到了这间屋子。

我没有心思去思考,只觉得浑身燥热,手脚发软,桌上的茶水灌了好几杯,仍旧不解渴。

再怎么迟钝,身上这不寻常的反应我也明白了一二,我起身就想往外走。

刚走了两步,门就开了。

我的双目已经开始模糊,思绪溃散,本能地向身前人伸出手。

“好热,救救我。”我浑身发软,倒向他,神志不清地求救,“求求你了,救救我吧,我要死了......”

明明是求救,声音软糯缠绵,带着说不清的欲色,面前的人愣了愣,最终将我揽入怀中。

碰到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好像置身一片冰湖。

一夜颠鸾,天色泛白才止。

一开始我不知他是谁,但是到了后半场,药效解了大半,我也就明白了。

镇远侯府世子,荣明轩。

昨日圣上下旨,命荣明轩领兵前往边关支援,十日后启程。

侯府仅荣明轩一子,这一上战场便生死难料,侯夫人本想在这十日内给他说门亲事,成了婚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孩子。

可侯夫人也不愿委屈了唯一的儿子,家世低了看不上,家世高的,哪个好人家会这样草率地将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说不定嫁进去就成了寡妇。

思来想去,侯夫人便想着在府中丫鬟里挑一个做通房,知根知底好拿捏,若是有了孩子,那就抬为妾,也算对得起了。

于是我就被选中了。

我八岁时,凭着一张讨人喜的小脸,被侯府的嬷嬷选中,二两银子买入侯府,又因为这张脸,讨了侯夫人的喜,被她留在院子里做个洒扫的丫头,一待就是七年。

昨天的那杯下了药的茶水,是她身边的徐嬷嬷递给我的。

我如一块碎布般摊在床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头顶花纹精美的帐子。

不能恨,不能怨。

对于这些上等人来说,我就是一只蝼蚁。

蝼蚁怎么能有人的思想,想要活着,自然是主子让怎样就怎样。

我一遍遍安慰自己。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眼泪已经在昨晚流干了,现在只剩下酸疼。

躺了一会儿,徐嬷嬷进来了,手中还端着一晚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汁。

她“嘭”的一声将碗放在桌上:“醒了就赶紧过来把这坐胎药喝了,好早日怀上侯府血脉。夫人仁善,等你诞下侯府子嗣,待日后世子夫人进门后,便将你抬为妾室,一辈子吃穿不愁!”

我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心中闷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见我睁着眼不动,徐嬷嬷认为我得了甜头就拿乔,面色不善,忽而端起桌子上的碗,一把死死掐住我的下颌,直接将那碗药往我喉咙里灌。

“不知好歹的小蹄子,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别说你还没飞上去,就是飞上去了,麻雀就是麻雀,这辈子都变不成凤凰!”

令人作呕的苦涩在口腔中漫开,嗓子里挤满了药汁,有种窒息的感觉,我忍不住挣扎起来,奈何浑身酸疼无力,毫无作用。

一碗药灌完,她端着碗就要离开,临走告诫我赶紧离开,世子爷的屋子,我没有资格多留。只得拖着酸软的身子一步步挪出屋子,挪回下房。

我被留在了荣明轩的院子,单独住了一间屋子。

许是觉得我日后要为荣明轩生下一个孩子,院中下人带我还算好,去要热水竟也给了。

我在屋中躺了整整两日才缓过来。

这两日,荣明轩都没有召我伺候,于是第三天我再去要热水时,没有了。

府中下人最擅观风,眼见我被世子冷落,处境也变得艰难。

“给,赶紧洗了,若是慢了,休怪我不留情面!”

衣裳迎面砸来,我面无表情地从头顶将衣裳拿下,放入水盆揉搓。

“呸!装模作样,还真以为被世子宠幸了就能飞上枝头?痴心妄想!”

“瞧瞧她那狐媚样,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惯会勾引人,世子爷才看不上她呢!”

不用看我都知道她们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眼中的嫉妒有多明显。

可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又怎么会卖身做丫鬟,平白受人欺凌。

就连被要了清白,也只能忍气吞声。

2

离荣明轩出征还有五日,我主动来到了他的房中。

清白丢了,日子还越过越难,言语讥讽就罢了,活也没比旁人少干,吃得却更差了,昨儿晚上竟然连饭都没留。

我越想越不平,索性坐实了她们的话,不就是勾引吗,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不难。

荣明轩近几日一直在兵部做出征前的准备,很晚才能回到府中。

他没有传召,我是进不去他屋子的,只能在外面等。

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荣明轩冷着一张脸踏着月色归来。

“世子爷。”

在他进屋的前一刻,我叫住了他。

他脚步一顿,听见我的声音,看向我,只一眼,我就知道,他还记得我。

心下一松,我朝他福了福身,酝酿好情绪,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抬头,双眼含泪,楚楚可怜:

“世子爷,奴婢来伺候您。”

我看他一眼,在眼泪落下去那时微微低头,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柔顺无害。

一时寂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速响亮,在忐忑不安中良久,荣明轩终于开口了:

“进来吧。”

说完他率先进屋,我赶紧跟进去,极有眼色地伺候他宽衣净面。

他也不说好,也不阻止,就那么看着我,神色不明,似乎是想要看我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似乎就是单纯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出戏。

我硬着头皮伺候他沐浴,气氛有些尴尬,饶是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有些慌。

到了最后一步,我正准备宽衣时,他制止了我:“很晚了,歇息吧。”

我解衣裳的手顿住,看着他说完径直上了床榻,很快睡去。

我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到底要不要离开。

按道理,我是应该离开的,他既然没有做那事的意思,我便不能留宿,可他也没有赶我走。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就这么离开了,明天那些见高踩低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奚落我。

想了想,我心一横,和衣在床边脚踏上睡去。

第二日一早,我伺候荣明轩用了早膳才回到下房,然后照常干活,徐嬷嬷再次给我端了一碗坐胎药。

我面无表情接过,一口闷了。

虽然还是有婢女嘲讽,活儿还是很多,但是好歹吃上了热饭。

往后一连几天,我日日都往荣明轩屋子里去,无论他多晚回来,我都会等着,伺候完他洗漱后再缩在脚踏上睡去,第二日不管多早,都会醒来伺候他穿衣净面,送他出了院子再回下房,然后喝一碗坐胎药。

直到他出征的前一日。

离他出征还有一日,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陛下特许他今日留在府里。

这一日他都待在侯夫人的院子里陪着侯夫人,用了晚膳才回。

我知道,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侯夫人将我送到荣明轩房里,就是为了在他出征前能够让我怀孕留下血脉。

可除了第一次,这么多天他并没有碰我的意思。

老天爷甚少眷顾我,一次就中这样的事,我也不敢赌。

奈何他实在是太忙了,日日早出晚归,我便是想要,看着他眼下的青黑,也着实张不开这个口。

今晚他早早回了院子,我已在门口等他。

待他进屋,我熟练地伺候他净面洗手,宽衣沐浴。

待他上了榻,我将蜡烛吹灭,只留下一盏小灯,屋中霎时暗了下来。我咬了咬唇,如第一次自荐枕席那般紧张,解衣裳的手颤抖得不像样,解了好几次才解开。

许是看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灭了灯就缩到脚踏上,荣明轩在黑暗中扭过头。

今夜月色明亮,房中幽幽一豆烛光,朦胧暧昧。

我鼓起勇气上榻,紧紧抱住了他。

荣明轩下意识就想要推开我,被我抱得更紧了,像是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也确实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在他走后我没有查出来怀孕,我不敢想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下场。

府中下人的排挤、讥讽、折辱,这都是轻的,若是一个小不小心,命就要丢了。

前途一片渺茫,我心中凄然,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哽咽。

“求世子爷怜惜。”

荣明轩也不过刚刚二十,正是少年心性,怜香惜玉。听见我哭得凄婉可怜,终于放松了抵抗。

他身上少年人的火热源源不断地隔着轻薄的布料传过来,我略缓了缓,主动抬头,在他的颈间落下一吻。

忽然,我的腰被一双手臂紧紧箍住,转眼间天翻地覆,我背后是柔软床榻。

天青色的幔帐在朦胧月色和烛光中荡出波浪,一层又一层,绵绵不绝。

3

翌日一早,我强撑着起床伺候他洗漱穿衣用早膳,一路送他出门。

迈过二门,我知道我不能再跟过去了,不合规矩。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头是一个用布缝制的黄色三角包,上头用红线绣了平安顺遂四个字。

我将三角包双手递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俊美冷冽的脸,期期艾艾。

“世子爷,这是奴婢家乡旧俗,亲手缝的三角包里装了银钱,天上的神仙才会更快收到祈祷,虽不多,但是奴婢的心意,望世子爷不嫌弃。”

荣明轩抿着唇看我,眼神幽深,我略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良久,他接过三角包,拿在手里轻轻摩挲,我的一颗心高高提起,生怕他看不上随手丢掉。

最终他还是将三角包塞在了腰间。

“等我回来。”

说完不等我应,转身就大步往大门走去,门口已经候满了送行的人。

他的包袱行李早已收拾好由人送走了,今日他出门,只穿了一身银白的铠甲,三角包红色的穗子露出来,走动间一晃一晃,很是显眼。

我的目的达到了,荣明轩这样走出去,侯夫人和一起的下人一定会注意到的。

不管我日后能不能怀上他的孩子,他离家最后几晚日日都让我留宿伺候,现在还将我送的东西随身佩戴,都证明了我目前在他心中是有一定分量的,日后侯夫人要发落我,也要思量思量她儿子。

当然,若是能够怀孕,那就更好了。

我回到下房,要了热水好好擦洗一番,躺到床上小憩。

昨日胡闹一番,今日又早起,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天色渐明,侯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叫我去见她,大概是为了确认早间荣明轩腰间的三角包是不是我送的。

我洗了把脸,清醒清醒,跟着走了。

侯夫人许是担心儿子没有睡好,神色疲倦,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她高高坐在椅子上,穿着湘妃色暗纹锦服,手腕上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发髻如云堆叠,簪着八宝赤金簪,雍容华贵,富态优雅。

就是这样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决定了我的人生。

我听见她开口,语气淡淡:“明轩身上的香囊是你送的?”

我跪地俯身,恭敬回答:“回夫人,是奴婢送的。世子爷即将出征,奴婢便依着家乡的习俗送了三角包,愿世子爷平安。”

“嗯,你有心了,今日的坐胎药喝了吧,争取早日为我侯府诞下血脉,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不出喜怒,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地施舍。

徐嬷嬷端了药出来,我接过喝完,药腥味翻滚着,直往口腔里涌。

我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压下这股味儿。

侯夫人似乎累极了,闭着眼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

也不知是侯夫人的吩咐还是仅凭我那三角包,府中下人待我好了不少。

虽然还是照常干活,但活儿轻松了不少,吃食上也好了,虽然还是有眼红的酸我,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舞到我面前,只敢在背后咬手帕。

一个多月过去,我被诊出身孕。

侯夫人十分高兴,将我安排到她的院子里住,还特意派了个叫莺歌的丫头来伺候我。

跟了我也怪她命不好,人家伺候主子,伺候得好了还有赏钱,她伺候丫鬟,伺候得再好,我也给不出赏钱,还要被人踩一脚,伺候丫鬟的丫鬟。

那丫头是个乖顺的,被人欺负了也只敢躲起来偷偷哭。还是我瞧不过眼了,仗着肚子里不知男女的家伙发了一通火,这才没人敢不长眼地凑上来。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有权有势的好处,真是让人心旷神怡,难怪人人趋之若鹜。

自从发了那一次火,我在不忍着,但凡听到有人背后骂我,那是二话不说就骂回去,毫不退让,便是徐嬷嬷,惹了我不高兴,我也要骂回去。

仗着肚子里的宝贝蛋,我整个孕期过得十分自在。

转眼就到了生产日。

4

生产那日,边关传来捷报,荣明轩率五千轻骑直奔漠北主帅营帐,取主帅首级,结束了边关多年的战争,为国家赢得一时安稳。

荣明轩首功,不日率军凯旋。

因着这个原因,侯夫人对我生的女儿由一开始的不满变得十分喜爱,直说她是个小福星。

我十月怀胎的女儿,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被抱到了侯夫人的院子里。

听说侯夫人给她取了个乳名,叫欢姐儿。

听说侯夫人给她安排一个奶娘还有两个嬷嬷仔细照看着。

听说欢姐儿如今越发白嫩,同荣明轩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坐月子期间,莺歌怕我想不开,日日打听女儿的消息告诉我。

我一个通房,是没有资格教养孩子的。

我安慰自己,侯夫人看上去是真的喜欢欢姐儿,总归是亲祖孙,跟着她比跟着我要好。

荣明轩回来那天,正好赶上欢姐儿满月,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个团圆饭。

至于我,一个下人,是没有资格的。

我努力地去忘记她,忘记荣明轩,企图抹去我跟她之间可怜的母女情分。

“惜玉,我回来了。”

可见到荣明轩,我发现我错了,他们在我脑子里的样子清晰得仿佛上一刻才见过。

他好像瘦了,更挺拔,脸部棱角更加锋利,眉眼幽深,往那里一站,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整个人都泛着肃杀之气。

我也瘦了,孩子的出生,不仅带来世上一个生命,还带走了我的精气神。

荣明轩来见我时,我正在绣字,准备用来缝三角包。我甚至特意让莺歌去换了一张五两的银票用来酬神。

莺歌率先反应过来行礼:“世子爷。”

我也站了起来,放在膝上的针线篓子翻落,纠缠了一地。

我也不知怎么了,学了那么多年的规矩,突然间好似都忘了。

我一边想着要去收拾地上的乱麻,一边想着,世子爷来了,怎么还不行礼,当心被罚!

一个都做不了,见到他,我才发现我是这么想他,想我的欢姐儿。

这一晚的荣明轩激动而温柔,他怜惜地啄吻掉我脸上的泪珠:“我回来了,惜玉。”

云收雨歇后,我没能下床,被荣明轩抱在怀里,他枕在我肩上,餍足地叹息。

“我明日去禀了母亲,将你抬为妾,允你自己抚养欢姐儿。”

我心跳加速,胸腔里逐渐弥漫上喜悦,我都还没有抱过她呢!

可转瞬,我又想起了嚼舌根的几个丫鬟,她们说欢姐儿可怜,摊上了我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母亲,说不定待世子妃进门,还会连带着不待见她。

我想冲出去骂她们,可我又清楚的知道,她们说得没错。

没有哪个正头娘子能大方接受庶子庶女,尤其是在自己进门前的庶子庶女。

未来世子妃不会待见我,若是欢姐儿跟着我,只会更加被人看不起。

想到这我拒绝了:“奴婢没什么本事,大字不识几个,跟着我只会耽误她。夫人心善,亲自教养欢姐儿,是我的荣幸。”

荣明轩抱着我,轻叹一口气:“睡吧。”

到底没有再提这事。

5

欢姐儿半岁时,荣明轩的正妻定下了,是礼部尚书家的郑大小姐,姿容秀美,家世清贵,因着家中祖母过世守孝三年,这才耽误了婚姻大事。

同荣明轩很是般配。

可这位郑大小姐,容不下我。

她找了个由头来侯府看望侯夫人,临走时专程来见了我。

她身上有一种和侯夫人荣明轩一样的气质,刻在骨子里、藏在举手投足间的,属于上等人特有的矜贵清高。

她瞧不起我,厌恶我。

她接受了荣明轩因为出征不得已有了子嗣,但是她不接受我,她觉得以她的身份,我不配跟她同侍一夫。

我看见她穿着百两一匹的软烟罗,十指白皙细嫩,跟我坐在一起,云泥之别。

“惜玉是吧,我并非容不下你,只是我要为了欢姐儿考虑。她毕竟是世子的第一个孩子,若是让人知道她有一个爬床的通房生母,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她浅饮一口茶水,眉眼带笑,字字句句都是为欢姐儿好,字字句句对我都是嫌恶。

“我嫁妆里有个庄子,你要是愿意,我便同夫人说一声将你送过去,做一个管事娘子,也可以为你找个老实人,嫁人生子,好好过日子。”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对她福了福身,同她告退。

结果转天,侯夫人就找我了,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场景,这是第二次,她坐着,我跪着。

“明轩婚期定在下月初十,你自来是个乖巧听话的,刚娶亲就纳妾对明轩名声也不好,你就去我嫁妆庄子上住一段时间,等过段时日,我便让人将你接回来,抬你为姨娘。”

我俯身叩首:“是。”

转身离去时心中冷笑,只怕去了庄子就再没机会回来了吧,卸磨杀驴,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回到房中,我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还有荣明轩回来后送我的首饰,零零碎碎,凑一凑大概有个百两。

够了。

我抱着盒子,心满意足地睡了。

荣明轩成亲前一天,我被送往庄子,走前除了那个木盒子只带了两套换洗衣裳。

临走之前,我本想偷偷去瞧瞧欢姐儿,最终还是没去。

看了一眼,就怕舍不得了,此一别,怕是终生再难相见,不如不见。

我被一辆青布马车送往城郊的庄子,一进去,就被看管起来,生怕我跑回侯府闹事。

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庄子里,在荣明轩成亲那日,庄子里的人得了喜钱凑一起喝酒,我趁他们喝得差不多了,打翻了烛台。

天干物燥,夜起北风,我用提前准备好的湿被褥包紧自己,等待看管的人去找人救火,偷偷跑了。

我自小就是山村田地里长大,走夜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看着远处火光明亮的庄子,隐约还能听见救火的呼唤声,我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

从此天高海阔,随心而行。

6

“余娘子,两晚大份的鲜肉香菇馅小馄饨!”

两个着短打的汉子大概是刚下工,浑身热汗的找了张桌子坐下。

我在后院应了一声,一会儿就端出来两晚鲜香的馄饨。

收了钱,我在柜台后面看账本,邹婶子一脸笑意的走进来,凑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开口:

“余娘子,昨儿个林家粮铺的少东家,来请我找你说媒呢!”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邹婶子哪哪都好,就是爱说媒。

我正想要拒绝,邹婶子努努嘴,不给我开口的机会:“这个林少东家可是说了,娶你是做正头娘子的,这可是顶顶好的事儿!你这大好年纪,难道就这么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天冷了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我搁下记账的笔,笑着摇摇头:“婶子,我一个嫁过人的,哪里配得上林少东家?婶子吃了没?”

“没呢,就念着你这里的小馄饨。”邹婶子下意识回道,随即又瞪我一眼,“你呀你呀,人家自个儿都不介意,你倒是先介意上了。”

“婶子这话不对,林少东家不介意,是他如今正对我上心着,自然看我哪哪都好,可他父母呢,也能不介意?”我将账本收好,一边系围裙一边答,“再者说了,便是他说服了父母娶了我,等日子久了,说三道四的人日日在他耳根面前说他不值得,难保他不会后悔。”

这人心呐,最经不起念叨了。

我来到厨房,烧了灶,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思绪恍惚。

当初烧了庄子离开,没有户籍身契,无法走官道进城,只能走小道翻山林。

一路南下,磕磕绊绊,历时三个多月,在除夕的前三天,我倒在路上了,被外出上香的柔娘救了。

柔娘是镇子上最大青楼花满堂的花魁,花容月貌仿佛天上神女,心地也柔软善良。

我编了个凄惨的身世,说自己死了丈夫,又无一儿半女,大伯占了家中房地都被,甚至还想将我卖给镇上六十岁的富绅做第二十房小妾,趁着夜深人静跑了。

柔娘不仅信了,还利用手中的人脉资源,为我新办了户籍,让我在镇子上安家落户。

我用手里的银子租了个院子,后门处连着一条街,可以卖点东西。

我准备买小馄饨。

幼时在家,娘亲的小馄饨做的极好,汤鲜味美,一口下肚,由身到心都舒服了,那味道,这么多年也不忘。

我在后门口搭了一个棚子,又支了几张桌子板凳,一个炉子一口锅,摊子就摆好了。

我的小馄饨,用肉骨熬汤,皮薄馅足,五文钱一大碗,足足的量。

开张一个月,客人逐渐稳定,开始有了回头客。

镇子上的人朴实热络,听闻的我的身世,左邻右舍的,都会顾着我一点,我在这熙熙攘攘的小镇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我的小馄饨摊子,从一开始的几张桌子,到十几张桌子,再到现在这个两层的门面。

馄饨摊子到馄饨店,我花了五年的时间。

我将侯府的那段记忆远远地仍在了脑后,过上了我想象中的日子。

7

直到柔娘满身伤痕地倒在我门口。

她心思细腻,担心自己的妓子的身份会给我带来别人异样的眼光,甚少找我,便是找我也是派了小厮过来与我联系。

若非走投无路,她不会来找我的。

我将她扶进房间,打了热水为她净身,却发现她浑身都是凌虐的痕迹,捆绑。

不好为她请大夫,我只得买了药亲自为她敷上,半夜她发了热,昏迷中还在求饶。

我顿时心中五味陈杂,在侯府的那段日子,我总以为我过得很惨,世上在没有比我更惨的人了,可见到了柔娘,方知世事艰难,各人有各人的不易。

在这么一个小镇子,县令就是最大的官,柔娘本就是贱籍,便是受了虐待,也只能忍气吞声。

我以为只有临安京都这样的地界才会视人命如草芥,一心想要逃离。

却发现,世道如此,哪里都有阶级,人分三六九等,下等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傍晚,柔娘才悠悠转醒,整个人双眼无神,想尊瓷做的娃娃。

我也不问,每天不顾她拒绝的为她换药净身,这些事儿,我在侯府做惯了的,时隔五年再次上手,熟悉的让我意外。

这两天我也打听到了,镇子上来了一个富家子,据说十分有来头,嚣张拨扈,有特殊嗜好,柔娘就是被他折磨的。

柔娘不敢回花满堂,她害怕,但那公子点名道姓的要柔娘,花满堂的妈妈强制将她带回去了。

临走时,柔娘伤心欲绝,十根纤细的手指死死扣着门框不愿回去,用力到十根染着蔻丹的指甲都翻了也不肯放手。

我有心想要帮忙,却无能为力,花满堂的妈妈不敢得罪那富家公子,派了好几个婆子和小厮来抓她,我被两个人扣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柔娘被一根根掰开手指,被拖走。

我想要去报官,还没有出镇子,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我的人腰间佩着刀,虽然穿着常服,但那把刀,一看就令人发憷。

我被带到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阴柔的脸,五官透着一丝邪气,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正悠悠地摇着。

我虽没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那个玩弄柔娘的富家公子,宋凌华。

“天色已晚,余娘子这是要去哪里?”他摇着扇子,明知故问。

我不想理他,低头沉默着。

“听闻余娘子的馄饨是镇上一绝,不知本公子今日可有口福尝上一尝?”

我还是不开口,沉默着拒绝。

只听见他冷哼一声,扣着我双臂的手不知使了什么巧劲,酸疼的像要断掉一样,我冷汗霎时就下来了。

我死死抿着唇,不想求饶,无声的挣扎着。

一柄扇子出现在眼前,宋凌华抬起我的脸,细细端详:“哟!想不到余娘子还是个美人坯子!”

我这张脸,无权无势下,容易带来麻烦。因此,从我到这个镇子上来,就每日抹了脂粉遮一遮,却不想被他一眼看破。

他收回扇子,伸手就要摸我的脸,却在此时,不只是什么东西飞过来,飞快地弹进他伸过来那只手背里,没入血肉,不敢想用了多大的劲儿。

“啊——”

一声惨叫,宋凌华捂着手面目扭曲。

制住我的佩刀侍从松开了我,护在宋凌华身侧,刀刃出鞘,戒备的望向我身后。

我心头猛地一跳,回过头,就看到一辆马车,车上站着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背着手,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在他身后,车帘掀开,探出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

8

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都凝固了,我立在原地,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好像进入一场梦境。

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模糊的,只有那两个身影是清晰的。

我好像又回到了侯府,从来没有离开过。

宋凌华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将我拉回现实。

“什么人,敢伤了本公子,你知道我姐夫是谁吗?”

五年不见,荣明轩的气势更甚,他冷着脸,视线没有在我脸上停留一刻。

五年了,他或许早就忘了我,毕竟我虽说在侯府多年,但真正跟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一年不到。

穿着青色官袍,坐着马车赶来的知县大人刚到,就听见宋凌华这句话,吓得赶紧跑到荣明轩跟前请罪。

荣明轩一语不发,冷冷的看向宋凌华。

宋凌华还在吱哇乱叫,知县擦了擦额头的汗,正了正官帽,手一挥,跟在宋凌华身边的侍从就捂着他的嘴一把将他塞进马车。

荣明轩这才缓了缓面色,矮身进了马车。

马车哒哒从我身侧经过,忽而探出一个小脑袋,歪着头冲我一笑,双丫髻上缠着红丝带,衬得她愈发玉雪可爱。

我看着马车驶向镇上最大的客栈,消失在视线里,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

因着柔娘,今日没有什么人,我干脆收拾收拾,提前打烊。

正准备关门时,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荣明轩一身收腰玄服,静静看着我。

他不说话,我就当不知道,关门时,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我们无声对峙。

最终我叹了口气,打开门将他请进来。

相对无言,我猜不透他的心思。

正忐忑不安时,忽然听得他问:“你可知逃奴被抓后,是什么下场?”

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我却白了一张脸,只听得荣明轩慢条斯理道:“若是罪臣之后,入了奴籍,私自逃跑,被抓后会先杖一百,然后秋后问斩。若是良籍签了卖身契的,被抓后视情况,杖五十,刺字入奴籍,世代为奴,遇赦不赦。”

他每说一字,我的脸色就惨白一份,到最后,冷汗已经浸湿了贴身的里衣。

我的手脚冰凉发软,说不出一个字。

“呵,这就怕了?”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那你当初怎么敢跑的?!”

他忽然拽住我的手,逼我看着他:“你可真是狠心,一走了之,躲了这么多年,你不要我,你也不要欢姐儿了吗?”

“我去求了母亲,待我婚后便还你卖身契,消了你的奴籍,再光明正大地走纳妾之礼,这样你就是良妾,我也跟郑家说好了,让你亲自教养孩子。”

“可你就这样厌恶我吗,厌恶到连孩子也能说不要就不要!”

到后面他近乎愤怒地质问,我也索性豁出去了,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厉声反驳:“是!你的确处处为我着想,可你有问过我的意愿吗?”

“我原本也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女,虽然卖身为奴,却也努力攒钱想为自己赎身,还差十两,还差十两!”我快速抹了一把眼睛,恨恨瞪着他,“我明明很快就可以为自己赎身了,你侯府门第高,却也不是人人都想要攀附!”

那些委屈,那些怨恨,我以为自己早就释怀了,原来一直压在心底,当初那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气,今天终于吐了出来。

“侯爷,你明知我被下了药不是自愿的,可你为了让夫人安心,还是碰了我!还有夫人,明明看不上我,还非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好似多么仁慈心善。”

“我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谁稀罕当你侯府的妾,便是嫁个穷苦人,也好过在你侯府看人颜色,仰人鼻息!”

发泄一通,我也顾不上形象了,脱力的瘫软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一个劲儿地哭,好似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才好,哭得专心投入,好半晌才停下来。

没有听到荣明轩的声音,我以为他早走了,站起来准备打点水洗洗脸,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他正站在我面前,面沉如水。

见我哭完了,掏出帕子给我擦脸。

我偏过脸,这会儿也冷静了,闷身道:“总之我是不愿意回去的,只求侯爷看在我为侯府生下一女的份上,就当今日没见过我,放过我,若是侯爷不愿,就杀了我吧,左不过一条命。”

反正我是不想再回侯府了,小镇上的五年,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是自由的,再回到高高的院墙内,我受不了,迟早会死的。

“你不想见欢姐儿吗?”

荣明轩忽然问我,我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

“行,你狠,你真狠。”

荣明轩一甩手,脸色难看的走了。

9

因着荣明轩刚来就被宋凌华得罪了,知县大人连夜将他送走了。

他一走,柔娘也就安全了。只是经此一事,柔娘在花满堂待不了了。

她不能再接客了,她如今见到往日里的恩客,被他们碰上一下,都会下意识地发抖。

一次两次是惹人怜爱,三次四次就是不知好歹了。

花满堂的妈妈对她劝也劝了、罚也罚了,不顶用,柔娘干脆拿出了全部积蓄,为自己赎了身。

柔娘无处可去,我让她来我这里。

申时左右,一辆低调的青布马车停在小院门口。柔娘和她的几个姐妹穿着朴素,带着兜帽下来了。

柔娘身上的伤已经好全,但是精神很差,白着一张脸,病恹恹的。

她是我的恩人,不仅救了我一命,还让我能在镇子上立足,我有今日,全靠她。

柔娘离开花满堂,出了身上穿的那一身衣裳,什么都没带。

一开始,她连门都不敢出,害怕被人认出来,每日窝在小院子。

为了让她不再想着那件事,我辞了帮工,让她来帮我,若是不愿意见人,就在厨房帮我。

骨汤和馅料是我一早备好的,她只需要看火煮馄饨。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不会瞎想。

荣明轩还在镇上没走,偶尔还会带着欢姐儿过来吃馄饨。

我只当他们是陌生人,我知道,他还是没有放弃,想要我心软。

柔娘渐渐开始放下,但不知是谁将她在我这里帮工的事儿说了出去,次日一开门,我的门口围满了人。

往日里和善热情的邻里常客,无论男女,都挤在我的店门口。

“余娘子,你是个心善的,但花楼出来的姑娘不干净,若是让她在你这里帮工,那你这里的吃食,我是不敢再吃了!”

“那就是个不安分狐狸精,不知道勾引了多少人,她在你的店里勾人,你也不嫌膈应!”

“余娘子,叫她走吧,花楼里的姑娘,赎了身也是贱籍。”

“将她赶走!”

“将她赶走!”

......

他们的往日里被人碰了推了,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如今却对着一个素不相干的女子如此恶语相向。

我又想起了我在侯府做通房的那段日子。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喝了一杯水,只是因为世人固有的印象,就将我钉死在耻辱柱,走到哪里都逃不脱一个媚上惑主的罪名。

我余光看见了躲在后面的柔娘,她不是自愿想要做妓子,也不是自愿去接客,为什么世人不怪将她卖入青楼的人,不怪上青楼寻欢的嫖客,偏要怪一个受害者呢?

对我是这样,对柔娘也是这样。

我看着面前一张张脸,他们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深吸一口气,冷着脸,看向刚刚说柔娘帮工以后就不来吃了的汉子:“王家大哥是吧,去年冬天,柔娘花钱请人在街上施粥布药,我记得你还为你的小儿子去取了药的,如今你儿子可活蹦乱跳的,怎么,那时候你就不嫌她脏了?”

男人涨红了脸,讪讪闭嘴。

我不理会,继续看向下一位:“还有这位婶子,你说她勾人,可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柔娘在花满楼安安分分做营生,虽不拒绝上门的恩客,可也从来没有主动往别人跟前凑过!明明是哪些贪欢好色的男人的错,是他们管不住自己,你怎么能把错都推到她一个身不由己的人身上!”

我一个个回过去,门口围着的人渐渐少了,索性打开门,大大方方地:“我余穗做人做事凭良心,柔娘她救过我,我自护着她。若是大家非得觉得柔娘是个贱籍,柔娘身子不干净,不愿意来我这里吃,我也无话可说。”

我缓了缓,扫视一圈:“世道艰难,大家伙都是小人物,终日奔波就为了好好活着,还望大家互相体谅。”

柔娘想走,她怕连累的我店子倒闭,被我拦了下来。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这几年我也存下来不少钱,便是店子真倒了,我也不怕。

柔娘十四被卖到花满堂,十年过去了,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县城,她孤身一人,我如何放心。

当初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若不是因为遇见了她,而是被旁的不怀好意的人碰上,只怕我现在坟头草都老高了。

我坚持让柔娘留下,我告诉她,即便她现在走了,他们也不见得能完全放下芥蒂。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索性坦然面对,她留下来我还能有个人一起商量商量。

在我一番软磨硬泡下,柔娘留了下来,没有人上门来吃饭,我就当给自己休个假,我们在院子里搭了棚子,搬来躺椅,一起躺着吃院子里现摘的瓜果。

白云悠悠,闲心赏乐。

但总有人不叫我顺畅。

算算荣明轩在镇子上也呆了一个月了,今日过来,是来辞行,也是不死心想要最后问问我的心意。

“侯府虽然不如此处随意,但有我在,我会让你有最大程度的自在,即便这样,你也不愿意跟我回去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道:“侯府里锦衣玉食,你也不用整日忙碌,若是你舍不得房里的那个女子,也可以一起带回去给你作伴。”

我看着他一脸严肃认真给我承诺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动。

但是不行。

“侯爷,你可知我本名叫什么吗?”我问他。

看着他茫然的样子,我笑了笑:“侯爷,我叫余穗,麦穗的穗。侯府的院子里,可以种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但是不能种麦子。”

荣明轩终于死心,转身离开。

我目送着他一步步走上马车,车帘掀起,我最后看了一眼欢姐儿,荣明轩待她很好,我放心了。

此一别,我和侯府的最后一丝关联也断了,我看像院子里长势喜人的瓜果菜苗,由衷的笑了。

只有田野山林,才会允许麦子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