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痛苦成为诗行 ——读《幻想底尽头:穆旦传》

发布时间:2025-06-12 15:43  浏览量:1

2025年高考语文试卷全国一卷的作文试题出现穆旦等作家的诗歌,穆旦的诗以及长沙易彬教授的新书《幻想底尽头:穆旦传》再度推上阅读的热点。

现在初中课本里其实就收录有穆旦的早期诗歌《我看》,至今我都记得那句“向晚的春风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草木摇曳、春风温柔、青春喜悦,尽在其中。《我看》引发了我对于穆旦诗歌的兴趣,而今再读到易彬教授新著《幻想底尽头:穆旦传》,则对这位中国诗人和他的时代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这本书首先吸引我的是封面——绿色和褐色交错,像潮汐拍打岸边,潮涨潮落间,隐约听到一声长叹:“我已走到幻想底尽头。”绿色意味着生命与希望,褐色则是死亡和晚年的钟声。书名取自穆旦晚年诗作《智慧之歌》,这个封面也应和着诗句中的“叶子”、“枯黄”、“飘零”和“尽头”。绿叶与枯木,回忆与现实之间层层叠叠、犬牙交错,似乎浸透了穆旦的一生,也让我猛然意识到诗人名字里的命运闭环:早年写作多用“慕旦”,最终以“穆旦”行世,而在人生的黄昏,诗人该是多么羡“慕”日出之“旦”啊。

历史褶皱中打开的穆旦光谱

易彬教授从事穆旦研究二十多年,对诗人和他的时代了然于胸。其笔下的穆旦,早不只是文学的穆旦,而是延展到更广阔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和穆旦的前沿研究;也不只是文献的穆旦,而是潜入历史的深处,以尽可能打开隐藏在历史褶皱之中的生命细节与时代面影。不同的读者应该能从这六百五十多页的文字中,看到不同的穆旦形象:学生、恋人、军人、职员、写作者、沉默者。或许,也能借由穆旦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学会如何在动荡中“往里走、安顿自己”。

作者笔下的穆旦是丰富的、生动的,也是复杂的、危险的。“丰富”一词贯穿于诗人的创作之中,也伴随着色彩、无有、痛苦、危险、自由、沉默的纠缠与互动:“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未成形的/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而我们是皈依的/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蕴藏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上帝”。研究者将“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视作穆旦诗歌的标识,实可谓恰如其分。

穆旦的人生经历也是“丰富”的,全面抗战爆发后,从北方迁徙到湖南,又从长沙步行至昆明,放弃西南联大教职参加中国远征军、在缅北丛林差一点死去;在东北办报,又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查封;在新中国即将成立之际赴美留学,又在1953年初归来,因外文系事件、肃反运动、历史反革命分子宣判等一连串政治运动而受磨难,在困厄之际始终不忘诗人本分、潜心翻译大量诗歌作品等。实际上,自20世纪90年代被重新发现之后,二三十年来相关研究不断推进,穆旦早不仅仅是一位现代主义诗人,而有着更丰富的面目。正是基于对这种丰富的体认,易彬教授汇集了尽可能详尽的文献,而其特别的用意,应该还在于文献背后的历史与问题。正如姜涛所指出的:“该传记不仅是要用‘丰富的史料’去填满穆旦的形象及周边,透过史料交错而成的缝隙,或许更多指向了‘丰富的问题’之打开。”

这本书所聚焦了很多重要且具有延展性的话题。例如,将家道中落的穆旦称之为“落魄户子弟”,会让人想起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的相关描述;从长沙临时大学到西南联大的描述,或许会诱发读者去读杨苡的《一百年、很多人、很多事》、杨潇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等书籍;在从军归来书写“坐在山岗上让我静静地哭泣”(《隐现》)以及三年之后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中感慨历史的“遗忘”,与唐人李华《吊古战场文》中的“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也能在遥远的时空里呼应。

未抵达的黎明与永恒的翻译

传记的后半段进入了更为暗流涌动的阶段,“危险”和“痛苦”成为“丰富主调”的“复调”。穆旦在这段时期历经“被打压、被鼓励、出面、隐没、发声、沉默”的洪流回溯。“斯文并未丧于秦火,反倒是丧于日后的弦歌。”作者通过日记、他人回忆、书信、翻译作品、交代材料、史实,将这段蜘蛛网密布的历史拿出来,吹灰、擦拭,捻着一根根透明的蜘蛛丝,一点点地勾描那些“看似平静的生活”、“俄语扼住英语咽喉”的时期以及更为漫长的磨难岁月。这部分充盈着大量的细节、经验、心态,诗人在动荡的时代,借助翻译安顿自我的故事,实在是值得细细咀嚼。

再往后,历史的潮水逐渐吞没了穆旦的背影——这本传记越往后,越蒙上浓浓的阴翳,作者以异常繁密而冷静的笔调向读者勾描了诗人的生命最终如何湮没于一片混沌之中。穆旦的生命终止于1977年2月26日。似乎很快,天就亮了,穆旦潜心翻译的作品如《唐璜》《普希金抒情诗选集》等,几年之后就陆续出版了。但请记住啊,穆旦是死于春天之前的——也是死于大时代的春风之前的。佩索阿的《死于春天之前》,仿佛是诗人生命的隐喻:“当春天到来/如果我已经死了/花将以同样的方式开放/树的绿色也不减于去年春天/现实并不需要我”。

作为读者,我还是忍不住发问:腿伤拖了一年而终于决定动手术、心肌梗死隐隐作痛、躺在病床上胡乱地想着自己“也许可能死掉”的穆旦,会不会想起翻译过的普希金的那些文字呢?他读懂了普希金的那种“痛苦大于力量”的绝望感吗?或许,历史就像是宿命的轮回,普希金在决斗中射偏的子弹,在一百多年之后,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译者——穆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