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重器:百年中国商战传奇——第五回 元者,善之长也(3)
发布时间:2025-09-13 18:18 浏览量:3
徐润从走出旗昌会议室大门的那一刻起,脑子就开始围绕着“筹款”两个字不停地转动着。此时此刻,摆在眼前最大的难题是:必须在阳历的元月2日前,集齐首付款40万两。
接下来,3月1日之前,再付60万两。只有先期这100万两交付完毕,旗昌的全部船栈、码头才可以过户给招商局,而这些钱又要到哪去弄呢?虽然总数220万的价款,经过自己的一番变通周转,最后变成只需要一半便可完成的并购大业仍旧困难重重。
“局中的那点现银微不足道,而沪上众股商的资本又多投资于招商局和保险招商局之中,现在也无钱可用,到哪去弄钱?若逾期不付,这之前所有的工夫就都白费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居然一个人就决定了,的确是太草率了……”一想到这些,徐润不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黄浦江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此时木已成舟,只能以是而生锐心,不能以非而存退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只有一往无前地走下去……”随着内心逐渐恢复平静,他的思路也愈发清晰起来,“商人的资金既然已无法筹措,那就只有在官款上打主意了……”想到这,便毫不犹豫地朝上海道衙门的方向走去。
徐润来得正巧,不仅冯焌光在,吴大廷和时任江南制造总局帮办的郑藻如也都在衙门里。
徐润向诸人叙述完归并旗昌的事之后,众人的表现如出一辙:都认为这件事办得漂亮。当他拿出旗昌开具的两万五千两定银的凭信时,众人更是大呼痛快。
冯焌光笑容满面地说:“雨之啊,这回你可真是长了咱们国人的志气。”
徐润谦逊地说:“竹儒兄,徐润何德何能?是招商局平日在李中堂和诸君的关爱之下,方能有今日所为。”
郑藻如说:“雨之,难得你当机立断,方能成此大事。试想,旗昌若不被我归并,而被怡和、太古,或其他洋商所并,对招商局则大为不利。他以生力军与我相抗,而我不能制人,则必被人所制。当真如此,后患无穷啊。”
吴大廷也直言快语地说:“洋人来中国通商谋利,无非是想削我资财,厚其兵力。招商局未开以前,洋商轮船转运于我国各口岸,每年约有银钱收入700万两。招商局营业之后,洋船所载客货骤然锐减。再加之降低运价与招商局争衡,这样算下来,他们每年至少降低了400万的收入。众洋商中,以旗昌资本最大,连洋商之至强者都甘于敛手退让,可见归并旗昌实为中外大局之一关键。”
徐润说:“三位这么一说,我心里顿觉安稳了许多。”
冯焌光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做事之始,只须权衡利大还是弊大而已。依我看,仅以此事而言,归并之弊犹可留意预防,不归并之害却无可设法补救。”
郑藻如接道:“竹儒说得对。归并旗昌,不仅有利于招商局生意,更加有利于通商之大局。”
徐润一看众人的兴致颇高,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一五一十地把筹措巨款的难处说了出来。
冯焌光听完后,沉思了半晌说:“并归旗昌,是恢复我中土利权之大举。但要我筹措上百万的巨款,却势比登天还难呐。”
徐润说:“竹儒兄,在明年1月3日之前,您无论筹得多少,徐润都将感激不尽。”
冯焌光盘算了一下:“现在是十一月,待到明年……多了不敢说,江海关若上下一心,筹措到10万两……总归还是可以的。”
“太好了。”徐润起身给冯焌光深施了一礼,“我代招商局,谢过竹儒兄。”
冯焌光说:“快坐下。想当初招商局筹备之时,我尚且游移不定。而今,不能尽解雨之之患,愚兄有愧呀!”
徐润忙摆手说:“竹儒兄千万别这么说。您今日能于危急时刻,大义援手,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吴大廷说:“雨之,我快人快语,你可不要见怪。江海关的情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竹儒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尽力了,剩下那些,我劝你再到别处去想想办法。”
“恫云兄不说我也明白。”徐润站起身,又对诸人抱拳拱手说,“大恩不言谢,几位兄台,愚弟这就告辞了。”
在座诸人也都站了起来,冯焌光说:“雨之要是再这么说,我们老哥儿几个就都无颜再见李中堂了。招商局本为官与商合之发端,亦为抑制洋人之根本,我们也是把该尽的力尽到。”
吴大廷听冯焌光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呀,雨之,你怎么不禀明李中堂,看看北洋有无官款可借。”
徐润说:“为抵抗洋商跌价倾轧,李中堂为招商局拨款几近百万。况且,直隶本非富庶之地,水灾、饥荒又接连频繁。我想,北洋应该早已应接不暇,又如何能筹此巨款?”
郑藻如意味深长地接道:“既然北洋难以筹款,那就只剩下一个衙门可拜了。”
徐润的眼睛不由一亮:“还请老哥哥明示。”
郑藻如笑笑说:“两江所辖之省,皆为我大清富庶之地。现任总督沈幼帅又身兼南洋大臣,与李中堂平素政见颇合,且又同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既有同年之谊,又有同僚之交。雨之,你想想,招商局乃李中堂一手所创,现在有难处,他沈幼帅能不帮忙吗?”
徐润思忖良久,迟疑着说:“老哥哥的确指了一条明路。只是徐润自忖人微言轻,说服幼帅之重任恐怕难以担当。”
冯焌光皱着眉头说:“雨之所忧不无道理。说老实话,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是说服幼帅的最佳人选。”
郑藻如微微一笑,讳莫如深地说:“我知道一个人,定能担此重任。”
“谁?”徐润、冯焌光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郑藻如一字一顿地说:“盛杏荪。”
湖北,武穴。
湖北煤铁开采总局在盛宣怀的主持下,选定了盘塘为局址,并且已经着手开始在兴国、广济等地勘探煤铁矿。
盛宣怀一行人,正跟着洋人矿师马立师在挖好的煤井之中勘探煤矿。
马立师一副颇为轻车熟路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人,使用西洋的方法扦探煤层。
盛宣怀看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煤层被探出,不禁有些着急:“马立师先生,我们用您的办法已经扦了数十丈地,至今也没有发现煤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立师掏出一块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故作轻松地说:“您不要着急,以我的经验来看,兴国、广济的煤脉是横跨长江而相通的。因此,煤层都藏在很深的地方。”
盛宣怀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忽听一个工人喊道:“我探到煤层了。”
轰鸣的机器声停了下来,马立师和盛宣怀急忙凑过去。
“您看……”工人用铁钎在壁上狠戳几下,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上面掉落下来。
马立师拿过一盏瓦斯灯,照亮了四周。盛宣怀借着灯光,从地下抓起一把,拿到眼前仔细辨认:“这煤怎么如此细碎?”
马立师凑过来看了看,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您放心。这是煤的上层,当然又细又碎。如果挖到下层,煤石必然坚硬厚重。”
马立师说完,转过身对工人们喊道:“伙计们,干得不错,再加把劲儿。用力向下挖。”
趁马立师不在的工夫,一旁的好友李金镛悄声对盛宣怀说:“我看这个洋人的话不太把握,咱们不要被他蒙骗了才好。”
“咱们苦在无人能识得洋法采煤。过两天你回上海,再请赫德帮我们物色一名洋矿师,这样一来,也好有个比对。”盛宣怀紧锁着双眉,把手里的碎煤往地上一扔,“不然,尽是这等次煤,那可要误了大事。”
李金镛点头说:“好。我明白。”
二人的话刚说完,就听煤井上面传来江汉道李明墀的声音:“杏荪,杏荪在这里吗?”
盛宣怀闻声,往外面紧走了几步,回答:“我在这!”
“杏荪快上来。”李明墀听到盛宣怀的声音,哈哈一笑,“你看看,是谁来了?”
盛宣怀和李金镛对视了一眼,便朝煤井的出口走去。
二人出了煤井,便见李明墀的身旁笑吟吟地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望着自己。盛宣怀见到这二人,也不禁露出笑容,朝前紧走了几步:“六哥、雨之,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煤井之外站着的两个人赫然就是徐润和朱其诏。
朱其诏哈哈一笑,讳莫如深地说:“我们来,自然是有好事找你。”
“好事?”盛宣怀莫名其妙地怔了怔。
“对,好事!”徐润也补充了一句,脸上也露出同朱其诏一样的笑意。
回到寓所,徐润、朱其诏跟盛宣怀详述了一遍并购旗昌和钱款不足需要找南洋帮助的事,盛宣怀听后也称赞徐润大有远见。于是,三个人又仔细交换了意见,最后得出同一个结论:此事成败攸关全在两江总督沈葆桢。
古城金陵。
盛宣怀、徐润、朱其诏三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两江总督府的大门前。三人走上前去,守门的亲兵即过来询问。
盛宣怀不卑不亢地说:“这位兄弟,请禀报幼帅:上海轮船招商总局——盛宣怀、朱其昂、徐润求见。”
亲兵上下打量了一番盛宣怀,见他年纪轻轻,但态度谦和,心中不免顿生几分好感,但还是踌躇地说:“我家大人抱病在身,恕不会客,几位还是请回吧。”
盛宣怀闻言一怔,不由向前又跨了一步:“幼帅患的是什么病?要紧吗?”
亲兵说:“所患何病小人并不知晓。几位要是有紧急公事,就请去巡抚衙门吧。”
徐润原本想:见到沈葆桢,由盛宣怀唱主角,自己和朱其诏敲边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而促成这件事。没想到,此时却横生枝节,弄不好连总督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想到这,不由心中一急,也向前走了几步,刚想说话,却被盛宣怀拉住了。
盛宣怀继续对亲兵说,“我们原本有公事禀告幼帅,听你这么一说,事就先不办了。只是,我们要是不知幼帅患病倒也罢了,既然知道而不去探望,恐怕有悖于礼教纲常。”
乘对方思忖之时,盛宣怀又一拱手说:“有劳这位兄弟去通禀一声:就说盛宣怀前来探望。”
“既然这样……请几位稍候。”亲兵略作踌躇,觉得对方说得在理,便转身进去禀报。
徐润面带忧虑地说:“要能见到幼帅,此事或许还有可成的机会。可现在来看,幼帅既然抱病在身,还能见我们吗?”
盛宣怀说:“以幼帅的为人,知道我等前来,一定会见我们。”
时间不长,亲兵从里边一路小跑出来,对三人说:“幼帅有请,三位随我来。”
“多谢。”三人都不免一喜,忙跟在亲兵后面,径直步入总督府大门。
亲兵把三人引至沈葆桢的卧房前,低声对三人说:“郎中交代过,大人的病适宜静养,所以,只能请盛观察入室一见,您二位请到客堂等候。”
盛宣怀向徐润、朱其诏使了一个眼色,二人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有劳兄弟了。”盛宣怀抱了抱拳,亲兵随即走到卧房门前,跟守门的两个家人说了几句,家人点点头,一个轻推开房门把盛宣怀请入室内,另一个则招呼徐、朱二人进入客堂。
“是杏荪来了吗?”盛宣怀刚一踏进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首先钻进了鼻子,紧接着就听见沈葆桢的声音传了过来。
“正是卑职。”盛宣怀缓步走到床前。
沈葆桢咳嗽了几声,吩咐家人:“扶我起来。”
盛宣怀忙上前一步拦住说:“幼帅,您千万别起来。”
“不碍事。”沈葆桢面容憔悴,挣扎着要坐起来。
盛宣怀急忙扶住他,让他把身体斜靠在病榻之上,关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染上了风寒。发发汗,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沈葆桢示意盛宣怀坐下。
盛宣怀望着沈葆桢消瘦的面庞,轻叹了一声:“倭寇犯我TW,要不是幼帅布控有方,使其无机可乘,西乡又怎肯轻易退兵?恕卑职冒昧,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您哪里是患了什么风寒,分明就是为了江山社稷而积劳成疾。”
沈葆桢苦苦一笑:“《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有时想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盛宣怀说:“庄周的梦话,当不得真。”
盛葆桢一笑:“杏荪,趁我现在还醒着,有什么事就说吧。”
“卑职不敢说。”盛宣怀望着沈葆桢形神俱疲的病容,实在不忍心说出自己的来意。
“你是见我这个样子,不忍说吧?”沈葆桢凄然一笑,“说出来听听,昔日干净利落的盛杏荪,今日怎变得如此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盛宣怀稍作迟疑,便把整个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把需要沈葆桢帮助筹款100万两,借给招商局以完成并购旗昌的请求提了出来。
沈葆桢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他说:“归并旗昌,你们都认为利大于弊,可我细一揣摩,却似乎弊多利少。”
盛宣怀一愣:“请幼帅明示。”
沈葆桢说:“旗昌即便为我所并,但我却依旧不能禁止怡和不走天津,太古不走长江。有旗昌在,则洋商之间尚可互相制衡,若归并旗昌,则势必变成诸洋商直接与我角逐,其弊一;旗昌码头目前虽占地利,太古码头亦与其相仿。更何况,从虹口至吴淞,沿岸三十余里,处处皆可兴建码头,虽得旗昌,却仍不能禁止他人添筑,其弊二;旗昌轮船共十六艘,新旧各半,招商局得此大宗轮船,短期之内不可能再添购新船。要是怡和、太古,或另有洋商购买新船与招商局争斗,反而凸显你们的旧船多,新船少,其弊三;招商局以承揽华商客货为主,目前生意已居其大半,得旗昌之后,船比现在多出一半,生意却总不能无端再多出一半,如此,则本愈重而利愈轻,其弊四……”
沈葆桢一口气说出并购的四大弊端,盛宣怀心中不由喜忧参半。他想:如果不能说服对方,筹款的事便毫无指望。他一定要针对沈葆桢所说的弊端,予以一一澄清,从而加深他的信心。
家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推门进来,对沈葆桢说:“大人,该服药了。”
沈葆桢点点头,接过药缓缓喝下。
盛宣怀利用这个空隙,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慌不忙地说:“幼帅思虑周全,心思缜密,让卑职高山仰止,由衷叹服。然而……”
沈葆桢让家人服侍自己坐起来,并往身上披了一件厚衣服,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些,直接说后面的。”
“遵命。”盛宣怀先是笑了一下,接着正容道,“然而,事需通盘筹划,彻底根究,不能因其弊而存畏难之心,更不能不去其弊而处万全之地。招商局未并旗昌以前,怡和、太古跌价相战皆已大亏其本。旗昌既并之后,我局声名大振,以猛虎威慑豺狼之势以据守我内江外海,怡和、太古又怎肯再添资本与我争已定之局?况且,长江、天津航线,我局尽可多派船只行驶。他船少,我船多,他又怎能与我相敌?招商局码头处在虹口,实属不便。虹口以南尚无间隙之地可用,以北则更为辽远荒僻。至于汉口、宁波等处,即使花费巨款,也难以求得善地。而得旗昌即得善地,此码头之弊不足为虑;我局现在新船十一艘,再加旗昌十六艘,共计二十七艘。以如此数量之船队,分布于江海之中,实乃亘古未有。即便洋商另添新船,也无法达到我们的规模,此洋商添船之不足虑;有旗昌之时,诸洋商运价日跌,我与其共担亏折,若无旗昌,运价便可恢复到最初的水平,我从此便能专获其利。太古、怡和船少势衰,有鉴于旗昌已被我所兼并,便不敢再继续大跌运费与我抗衡。如此一来,则航运业之鏖战暂可平息,此为生意之不足虑也。”
沈葆桢见盛宣怀对自己提出的弊端一一予以说明,不由来了精神。
他变换了一下坐姿,想了想又说:“我听说吴淞口日渐淤浅,洋商屡次要求开挖而不遂其愿,所以才萌发了兴建铁路之举。万一有人在吴淞建造码头,而另由火车转运,这样一来,吴淞以内的码头反而居于其后,地利之便不复存在,这又是一弊;招商局归并旗昌之后,一举而成总资本400万之大公司,实则官款占其一半,即使不担盈亏风险,却是把现银变成了轮船和码头,一旦官本奉命提出,一时之间又无以变现,这是否又为一弊?招商局全恃运漕以担其成本,江苏、浙江、江西、广东四省,仅有漕米30余万石,以局中现有轮船而论,尚嫌船多米少,归并旗昌之后,船虽多了一倍,但漕米的数量却不能凭空多出一倍,这是第七弊;还有,旗昌以旧船换得现银,倘若他以现银再另购新船与我争衡,我又如之奈何?”
盛宣怀想了想,不卑不亢地逐条分析辩驳:“幼帅有所不知,吴淞航道虽已淤浅,但招商局、旗昌的轮船皆吃水较浅,完全可以进出自如。不能进港之船,多为远洋航行的大轮船,而招商局现在并无此种船只。铁路造价高昂,洋行若是再添火车转运,其成本不知要比单独使用轮船高出多少,而我船可直抵码头,在时间与成本之上占尽优势。更何况,是否准许其建造铁路权操在我,此吴淞码头不足为虑;招商局前后资本400万,官、商各占一半。卑职以为,官本可存局生息,以利息还本,这样则不需奉命提现。如此一来,何时还银,克期清楚,不仅商力可舒,官本有着,岂非一举数得,利官利商。”
盛宣怀说到这,留心观察了一下沈葆桢的神色,不失时机地说:“倘若幼帅能将所拨借的100万官款予以免缴利息,则更是商局之福,众商之祉。”
“我还没答应借钱给你,你就开始讨价还价了?”沈葆桢马上反应过来,“我看你简直比商人还精明。”
盛宣怀笑笑说:“漕米如何加拨,尚需幼帅与中堂撑此大局。前几日,太常寺少卿陈兰彬曾奏请朝廷多拨江、浙漕米交于招商局承运。卑职想,既有此成例,兼并旗昌之后,幼帅是否也可奏请总署,把江西、安徽漕米改由海运,如此一来,米量势必增多,船多米少也将不足为虑;旗昌因亏本而甘心售与我局,该公司系众商出资集股而成,他们既得现银,必至各自分散,转投他方。就算他们另购新船,表面看起来似乎占了点小便宜,但其原先占尽地利的码头、栈房均已为我所有,他们又如何肯抛弃多年经营的已成之局之后而另开生面?这样的账划不划算,他们的心里更清楚。”
沈葆桢站起身,在屋里缓步走了起来。盛宣怀走到火炉旁,用铁钎挑了挑炉中的煤块。沈葆桢也走到火炉前坐下,一边暖手,一边望着炉中的火苗出神。
盛宣怀说:“卑职和局中同僚也反复论辩,权其利害,一致认为,归并之弊犹可留意预防,不归并之害则无可设法补救。万一旗昌被怡和、太古所并,我局则前功尽弃,今后必被洋商所制。”
沈葆桢仍然不动声色地望着炉火发呆,整个室内只能听见火炉因燃烧而发出的“噼啪”之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盛宣怀和沈葆桢如同两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威廉·兰面色铁青地推开郑观应公事间的门。屋里另外两个买办一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忙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威廉·兰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愤懑,把手里的报纸摔在郑观应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说:“请你亲口告诉我,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郑观应拿过报纸一看,原来自己交给徐润的那些关于香港太古洋行和汕头太古南记行贩卖华人苦力的证据已经被刊登出来。他把报纸随手放在一旁,坦然地说:“不错,这些都是我搜集到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威廉·兰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气急败坏地说,“这是背叛,是对太古赤裸裸的背叛!”
郑观应默然地把目光移向窗外。
威廉·兰继续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不仅破坏了太古兼并旗昌的计划,更致命的是你损害了太古的声誉,让太古蒙受了巨大的灾难。”
“我‘背叛’了太古?笑话。”郑观应收回目光,“事实的真相是——太古背叛在先。”
威廉·兰瞪着郑观应:“太古承诺给你的薪水、佣金哪一样没有兑现?”
郑观应也针锋相对地凝视着对方:“可他背叛了商人本该具有的良知。”
威廉·兰觉得对方简直不可理喻,极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郑观应站起身,冷冷地说:“兰先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的同胞,你的兄弟姐妹,也被当成动物一样卖给别人当牛做马,你会怎么想?你又会怎么做?”
威廉·兰没有料到郑观应会这样反驳自己,他稍稍怔了一下,强词夺理道:“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我们沿着这个方向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你给太古造成了这么巨大的损失,必须承担责任。”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郑观应毫不退缩,“这个结果并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太古自己种下的‘因’,才结成了今天的‘果’。”
威廉·兰说:“我不想去讨论你的中国式逻辑是否成立,作为太古的一员,你毫无顾忌地损害了公司的利益,这是无论怎样都说不通的。现在包括我在内,都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
郑观应想了想说:“我明天就会向你递交辞呈。”
威廉·兰简直要被气炸了:“你把太古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你觉得可能吗?”
郑观应也坐了下来:“你想怎么样?”
威廉·兰说:“我们之间是签了合同的。在合同的有效期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你离开太古,我们就会按照合同约定,扣除你缴纳的保证金。当然了,即使你现在没有离开,我们还是要扣除你的保证金。”
“悉听尊便。”
“我还要提醒你……”威廉·兰冷笑着说,“虽然我扣缴了你的保证金,但只要我们之间的合同没有到期,你就不要妄想离开太古半步。”
郑观应淡然一笑:“你认为,留下一个一言不发的郑观应对太古还有意义吗?”
威廉·兰冷漠地回答:“这至少可以暂时阻止你加入竞争对手的行列。”
“幼帅……”盛宣怀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和徐润、朱其诏等人意见相同,遂不敢因循今日,以致贻误将来。现在只因旗昌总经理面临接替之际,日期过于紧迫,故才贸然前来禀请幼帅,还望您速做定夺。”
沈葆桢也从炉火中收回目光问:“李中堂对此事怎么看?”
“时间紧迫,尚来不及禀报中堂。”盛宣怀稍稍停顿了一下,“不瞒幼帅,即便中堂纵有此心,此时也难有此力。”
沈葆桢微微一怔。
“北洋先前已为招商局拨款近百万,现在实已无力筹此巨款。”
“还有一事,你必须如实相告。”沈葆桢眸子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盛宣怀。
盛宣怀说:“卑职定当知无不言。”
“归并旗昌的总价是222万,即便南洋肯暂借招商局100万,那余下的122万你是否已准备妥当?”沈葆桢缓缓地说。
盛宣怀稍一迟疑,却已被沈葆桢看在眼里:“还是说……那122万并无把握凑齐,而只是等购并旗昌之后,以招商局营业的周转之资,逐一清偿欠款。”
盛宣怀说:“余下的122万有无着落,与您能不能借钱给招商局……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那是自然。”沈葆桢稍作沉吟,“倘若此时局中众股商已集齐现银122万,我奏请朝廷,再行拨借100万,朝廷虽会开始迟疑,最终也会允准此锦上添花之举;可要是朝廷若知道并购旗昌的122万尚无着落,而只是试图以南洋的100万官款充作雪中送炭之资,则断然不会应允。”
盛宣怀紧锁眉头,沉思了片刻:“卑职半点不敢欺瞒幼帅,这122万虽尚无着落,但卑职却尚有补救之法。”
“说来听听。”
“盐商历来皆殷实富足,可否请幼帅札饬两淮盐运司,会同卑职劝令两淮盐商入股招商局?”盛宣怀略作停顿,“我查过,江西票盐17万引,湖北13万引、湖南13万引……再加之安徽、淮北,共79万引,按每引股银1两计算,便可招股79万两。”
沈葆桢说:“此法虽可一试,可两淮盐商是朝廷历来报效、赈捐的主要来源,怕就怕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
盛宣怀踌躇满志地说:“谋事在人。此法虽无必成的把握,但足可勉力一试。”
沈葆桢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推开窗子,一股冷风骤然吹入室内,让盛宣怀不由打了个冷战。沈葆桢仰头向天空中望去,一抹夕阳正在渐渐消逝在天的尽头。盛宣怀也站起身,来到沈葆桢身旁,也举目朝天边望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葆桢推上窗子,慨然叹道:“也罢。我便助你成此前无古人之事。”
“幼帅……”
沈葆桢摆摆手:“招商局的经营刚有起色,万一中途蹉跌,必令忌我者传笑,任事者寒心。归并洋行,为我中华数百年之创举,其中利弊得失,功过是非,于庙堂之中,必有起而议其后者。杏荪,你身为这件事的经办之人,或可因此事而功成当代,也可由此而招致祸端,你难道就不为自己再多想想?”
盛宣怀淡然一笑:“中堂为创建招商局,可以力破群议而为之;幼帅为救济招商局,亦可不顾个人之荣辱得失。卑职不过一名小小的道员,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还怕什么?”
“好。”沈葆桢又沉吟了半晌,然后郑重地叮嘱道,“杏荪,以后万一因此事而生出什么事端,你尽可将所有过错都置于我一个人的身上。”
“幼帅何出此言?”盛宣怀急道。
沈葆桢淡然一笑:“无须多问,你只需记得,我今日跟你说过的话就行了。”
说到这,没等盛宣怀回答,沈葆桢一扫脸上的病容,仿佛又变回了那位昔日布防TW时,统率千军万马的主帅:“如此巨款,仅凭江南各库断难筹措,且事关大局,必须各省通力协作,以共同解济。我既然应允,自应勉为其难。拟饬江宁藩司筹银10万两,江安粮道认筹20万两,江海关道认筹20万两,浙江巡抚筹拨20万两,江西巡抚20万两,其余10万,本督将专折奏明皇上,急饬湖北督臣、抚臣筹拨10万两,以期共成百万之数。”
盛宣怀向沈葆桢深施一礼:“卑职欢䜣愉悦之情无以言表,唯有倾力与太古、怡和诸洋商周旋,以谢幼帅再造招商局之恩!”
沈葆桢轻拍了一下盛宣怀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我知道你深悉商情,向来以商人为重。可你刚才所说欲免除官款利息一事,恐怕难以准行。其一,如若先决定不给息银,各省恐怕会借此推脱,朝廷也断难应允;其二,我国以农为本,农人尚不能一概捐免钱粮,又岂能唯独对商人偏袒?”
听沈葆桢这么一说,盛宣怀也不好再坚持,便说:“但凭幼帅做主。”
沈葆桢点点头,再次叮嘱道:“旗昌一经归并,局务随之扩展,一定要克己奉公,悉心经营。招商局乃国之利器,若无驭器之善法,或人、器俱毁,或必被利器所伤。”
盛宣怀躬身答道:“幼帅教诲,卑职必将永铭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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