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锐评古代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无法代表人民的利益
发布时间:2025-09-22 16:42 浏览量:7
与家世优渥、倾向于经营文化的钱穆、陈寅恪等人不同,出身普通读书人家庭的吕思勉,不仅对底层民众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并对他们所承受的苦难一直报以真切的同情。
因此,他在著史的过程中,大到水利、赋役与吏治,小至生民的收支与负担,都会认真调查,详细记录。
1941年抗战期间,吕思勉与师生们合影,前排左二为吕思勉
值得一提的是,他一直坚定认为,旧官僚阶级绝不可能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原因很简单:
官官总是相护的,这是因为阶级利益相同之故。所以上级官的监督,不甚可靠。最上级的监督,就是君主,他并不能纯粹代表人民的。
君主的性质,世系立于官僚和人民之间,而保持其平衡的,而究竟还略偏于官僚一方面,所以其监督之力,终不能彻底。官僚阶级大利之所在,而要专靠上级的监督去防止他,老实说,这是等于以只手障狂澜。
那么问题来了,吕思勉又是如何评价古代中国的政治体制的?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接下来和大家简单聊聊。
吕思勉著《中国通史》第十章“刑法”手稿
中国的政治体制,往往倾向于维持静态稳定而难以推动变革。也就是说,它只能在长时间保持现状,却很难寻求更大的进步。
之所以如此,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统治阶级的利益在于敛财享乐,而非勤政为民;其二是有才干的人多数被吸纳进统治阶层,或依附于权势集团,少数不愿同流合污者则选择隐退,远离政治舞台,导致真正做事的人越来越少。
因此,君主虽然被制度赋予了与国家利益绑定的地位,但发挥的作用仅局限于监督统治阶级,防止他们对百姓的欺压超过一定限度。
北京故宫
这样的体制,导致中国的官僚系统出现了一个非常畸形的现象。
首先,管理官僚的官员越来越多,实际治理百姓的官员却越来越少;其次,选拔官员的环节,通常不会看重能力——只要看科举考试培养选拔的人才大多都是学非所用,便可知晓。
因此,各级大小官吏们只能墨守成规,若要他们主动推行政务、兴利除弊,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北京故宫
要想革除这种积弊,必须对政治体制进行彻底改革。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要从根本上变革官制与人才选拔机制。否则,无论君主多么英明,如何力图励精图治,最终取得的效果都微乎其微。
原因很简单,无论朝廷中的议事章程多么周密,对执行官员的督促多么严厉,一旦政令传出宫门,不是被敷衍了事就是干脆拒不执行。
所以,君主的实际影响力十分有限,能有效整顿的范围极其狭窄。指望专制君主以雷霆万钧之力推行改革,本质上是错误的判断,因为他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所以,所谓"开明专制"的道路,在中国之所以始终走不通,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北京故宫
官僚集团总是通过剥削民众来谋取自身利益。要制约他们,通常只有两种途径:一是依靠上级监督,即法律制裁;二是依靠民众反抗,即实力制裁。
官员之间往往互相庇护,这是因为他们属于同一利益集团。过去官场中常有人说:“倘若某一位官员把官场弊病全清除了,那么让后继者怎么运作?”
故宫博物院神武门和远处的CBD建筑群
实际上,这句话最能体现这种心态。因此,上级监督往往不可靠。
最高层的监督者是君主,虽然国家是其家天下,亡国会使其家族失去统治地位,按理应当竭力保护百姓免受官僚集团剥削,因为国家盛衰与民众福祉息息相关。
但是,君主个人能力有限,且本身也属于压迫阶级,只是因其特殊地位而与其他官僚略有不同。所以,他并不能完全代表人民利益,只能站在官僚与民众之间的平衡点上,且天平往往更倾向官僚一方,所以其监督效果终究有限。
乾清宫内景
至于民众,则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反抗,要么加入压迫阶级。
人性总是趋利避害,显然反抗之路阻力更大,而同流合污则容易得多。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渴望做官或主动巴结官员。
当较有能力者都涌入官僚集团时,民间抵抗力量就更加薄弱。除非遇到天灾人祸迫使多数民众奋起破坏秩序,否则平常只能依靠法律制裁。
法律制裁依赖两种机制。一是依靠上级官员的道德良知,不忍坐视下属胡作非为;二是通过层层上级直至君主,因其利益与民众部分重合而不得不进行必要监督,但这种监督力度始终有限。
乾清宫外部
实力制裁终究属于特殊手段,在常态下仍需依靠上级监督进行防御。于是,官僚们最重要的行事准则就变成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们竭力粉饰公文,使法律监督无机可乘,这成为官僚体系的首要任务,其他公务反而成为了次要。
其结果就是,所有政令都停留在纸面,实际执行荡然无存。想要单靠上级监督来阻止官僚集团谋取暴利,这简直好比用手臂去阻挡滔天巨浪。
向来敢于发声批评时政的人士中,固然确有真心代表民众利益的存在,但他们的追随者里,绝大多数却是些随波逐流、暗谋私利之徒。
晚清的维新派人士
假使没有满人入主中原,也没有西方人东渐,中国继续长期延续明朝那种昏聩暴虐的统治格局,那么革命领导者必然会提出限制君权甚至废除世袭君主的主张,而革命领袖们也必定会欣然赞同,因为这些理想主义者们大多怀有济世之心,渴望实践自己所倡导的空想社会主义理念。
到那时,知识分子一定会设计出一套新制度并推行实施,但实行过程中必然出现严重问题,因为他们不得不依靠那些实则追逐私利的追随者。届时,更为现实的革命领袖必然会推翻这些理想主义者,政权大体仍会回归君主专制体制。
然而,理想主义者可以被镇压,理想本身却不会消亡,必将在经历了一次次失败后再度重新兴起,这是我对中国近代若未与欧洲接触可能产生的自发变革的推想。
老照片中的“戊戌六君子”
另一个关键在于,历代怀抱理想的知识分子大多不掌握军权,能成为革命行动领袖者之人却又往往学识不足,这实为革命事业难以取得突破的重要原因。
近来治史者多断言历代农民革命皆以失败告终,此说并不准确。当时的人们根本无法设想君主专制之外的其他政体形式,他们所要推翻的只是昏暴的君主及其政权罢了。
空想社会主义多为江湖豪杰所秉持,而农民作为小有产者,本就不追求制度性变革。因此只要实现朝代更替、政治稍显清明,他们的目的便已达成了。
至于更大的社会变革,本就需要遵循客观发展规律,不能像看到弹弓就想着烤鸟肉、见到鸡蛋就指望立即报晓那样急于求成。
五四运动主题绘作
中国人的职业大致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其中,农民占据绝大多数。与其他阶层相比,士人、工匠和商人面对暴政时更有周旋余地,唯独农民无处可退。因此当暴政达到极致时,挺身反抗的必然是农民群体。
农民所求的不过是安居乐业,他们所能认知的压迫主要来自地方恶政。
实际上,这些恶政往往源于中央体制,但农民并不知晓这一点。由于长期脱离地方政治运作,更从未参与过全国性政权,农民的反抗目标通常止于地方政权,且只懂得破坏旧秩序,而不懂得建设新制度,更谈不上掌控全国政权。
即便在动荡时期各地农民同时起义,这些力量也难以汇聚成统一洪流。当动乱范围超越地域界限时,必然已有其他力量介入,此时就不再是纯粹的农民起义了。
电视剧《太平天国》剧照
这些关键力量就是古代所称的豪杰、近代所谓的江湖人士。这类人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组织网络,活动范围更广,故而能建立较大规模的政权。
但是,这一类群体本质上缺乏真正的纪律约束,且其追求多停留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的物质层面。得势之后往往沉湎享乐,忽视制度建设,即便有所建制也必然幼稚粗糙,违背社会发展规律而难以持续。
太平天国的过往经历正是明证,最终只能为真正的领袖扫清道路。
所谓真正领袖,往往是其中志向更远大、能力更突出、见识更高超,并能建立相对合理秩序的人物。
在建设阶段,他们多与士人阶层合作。但守旧的士人提出的方案多拘泥于书本教条,导致破坏旧的体系后,新建构的仍不免回归老路,这正是中国政治陈陈相因的根源所在。
电视剧《太平天国》中的太平军
第一,是学校与科举的关系错位。
历代学校教育和科举考试本是两个系统。明朝规定参加科举必须先入学校,本意是重视学校教育。但结果却导致所有人入学只为应付科举,学校反而成了科举的附庸。
既然入学的目的就是考科举,而科举应试技巧又不一定非要在学校才能学,人们自然不愿真正去学校读书。其结果就是,学校形同虚设,学生根本不去真正上课,教员们也无事可做。
清朝的科举考场
第二,是考试内容的严重脱离实际。
唐宋时期科举设有多类科目,考生精通其中的一科即可,这还具有可行性。
自王安石变法后,取消各类专科只留进士科,迫使所有读书人挤独木桥,已显不合理。当然,鉴于当时进士科只考经义、论、策,经义又只需专攻一两部经典,尚有可能准备。
到了明清两代,考生不仅要同时掌握《四书》《五经》,还要兼通明朝时期要求的论、判、诏、诰、表以及清朝增加的试帖诗——须知,这些本是唐宋时期,多个不同专业的考试内容。
再看第三场的策问,前代策问尚有范围侧重时务,到了明清时期还要加考经子典籍,要求无所不通。
清朝的科举考场
坦诚说,这样的科举根本不是常人能应付的。
制度违背人性规律的结果就是,当要求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人们连本来能做的也会放弃。所以,明清科举最终演变为只看重《四书》文章,其他一概不问。
更荒谬的是,连《四书》文都形成固定套路,会写八股文的人甚至都不需要懂得《四书》真义。这就使得通过科举选拔的人才,大多数其实根本一无所知,而且彻底败坏了人才培养体系。
清代科举图
清末主张改革的人,多数都支持两种方案,其一是废除或改革传统的科举制度,其二是裁撤胥吏(即基层办事员),改由文人担任。
坦诚说,单从这两点就能看出,他们并未真正认清政治腐败的根源。
古代中国的科举,只是读书人当官的途径,大多数考生本来就是冲着做官而来。可以说,朝廷考什么内容,他们就会专门去学什么。所以,无论用诗赋、经义还是策论取士,总有人能精通,多数人也总能达到合格线。
不过话说回来,要论实际办事能力,无论擅长哪种文体的人都同样无能。原因很简单,诗赋八股一点都不实用,即便是策论也一样脱离实际。
科举考场
现在,很多人把科举和考试制度混为一谈,甚至以科举有弊病为由连考试本身都想否定。但问题核心在于:科举的弊端是考试内容脱离实际,而非考试这种形式本身。
考试制度唯一不可避免的缺陷,是考生只会针对应试内容学习——王安石变法后就曾叹息:"本想培养通才,反倒制造出更迂腐的书呆子——但若考试内容切合实际,考生终究能掌握真才实学。
因此真正该做的,是废除僵化的考试内容,但一定要保留科学的考试制度——这不仅是可行的,更将带来切实的益处。
清朝殿试试卷(举人陈诗,第三甲第84名),广州塱头村艺术文化中心藏
在我早年前清末年新式学堂刚刚兴起时,就始终坚持考试制度不能废除。我的理由有两点:
首先,任何政治体系都离不开监督考核。
现今的学校虽然存在私立性质,但主体仍是官办和公立院校,这本质上属于国家治理范畴。既然教育属于政治行为,就必须建立监督机制,而考核学生学习成果正是最直接有效的监督方式——相比起派员巡视检查这种程序繁琐又难见实效的方式,考试显然更为可靠。
其次,政治运作的关键在于以简驭繁。
以中国幅员之辽阔、受教育人口之众多、行政能力之有限,若要将所有教育责任都压给国家承担,根本不可能实现。最有效的方式是建立激励机制引导民间自主办学,而考试制度正是所有激励手段中最见成效的。
晚清广州新学堂的学生们
谈到胥吏,历来讨论政治的人几乎都喜欢横加指责他们。但是,我要在这里为胥吏们说几句公道话。
有些人之所以喜欢批评胥吏,无外乎有两点理由。
第一,他们办事只会墨守成规,只求不出差错,导致每件事在法律层面尽管无可指摘但脱离实际,最终政务也在无形中败坏;第二,他们还时常舞弊。
但这些人忽略了一个关键——是否切合实际本质是法律条文自身的问题,而非执行者的责任。
县衙大门
当社会发展到需要靠法律约束而非自觉行善时,自然会出现只重形式的现象。既然只重形式,就难以贴合实际。
退一步讲,即便立法时竭力考虑实际情况,但是各地的情形也千差万别,法律不可能为每个具体事件单独立法,只能作出概括性规定,这就更难符合实际需求。
然而既有法律就必须执行,若要求每件事都灵活应变,就等于抛弃法律,社会必将陷入混乱。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之所以能判断某事可为或不可为,并放心行事而不担心触法,正是得益于全国统一且相对稳定的法律体系。
如果此地合法而彼地违法,这个官员认可而那个官员否定,人们必将无所适从。而维护法律统一性的关键力量,恰恰来自胥吏。
县衙大堂
一位老官僚曾对我说:“官不是人做的,是衙门做的”。
这话意味深长,官员需要依法办理的事务如此繁多,怎么可能做到全部精通?且不论古代官员缺乏专业知识,即便受过良好教育,面对庞杂事务和精密程序,官员也只能掌握概要,具体执行必然需要专人负责——这是古今中外的共同规律。
在中国古代,承担这项职责的正是幕友(即师爷)和胥吏。幕友通常通过师徒相传形成体系,而胥吏则多为世袭。他们都经过系统学习和长期实践,办事严格遵循规程,分毫不差,所有例行公务靠他们才能井井有条地运转。
要知道,非例行事务固然重要,但维系社会日常运转的恰恰是例行公务,这些事务一刻都不能停滞。从这个角度看,胥吏和幕友其实才是优秀的公务员。
县衙的狱房
他们确实只处理例行公务,但非例行事务本就不属公务员职责范围。
他们或许存在舞弊行为,但若无完善监督制度,谁能保证任何岗位都不出问题?因此,古代政治的弊病在于官员自身无能——除了例行公事外毫无处理能力,甚至无法监督执行者杜绝舞弊——这根本与胥吏、幕友无关。
当然,幕友胥吏制度并非完美无缺,其弊端在于知识传授封闭化,容易形成利益集团使官吏难以撤换。但我想说的是,这根源在于缺乏完善的公务员制度,而非公务员群体本身的问题。
县衙的戒石铭
8)尾声总的来说,在统治者与被治者的对立中,在强者与弱者的对峙中,吕思勉总是自觉站在被治者与弱者一边。
除此之外,他还坚持认为,“借历史以爱国不可用之太过”。简单地说,“借历史以激励民众爱国家、爱民族之心,亦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凡事总有一个适当限度”,“用之太过亦有弊”。
因此,用历史来宣扬爱国主义以及民族主义,必须恪守“感情与理性,须相辅而行”的原则,不能“昧于事实的真相”,无论是“偏重感情而抹杀理性”,还是“过度掺入民族主义情绪”以及“过于拔高本族与贬抑他族”,都是不对的。
常州吕思勉故居
一言概之,“爱国爱族,诚未尝不可提倡,然蔽于偏见,致失史事之真,则缪矣”。对于史学工作者而言,应当运用“真正的历史”,克服由于“矫揉造作的历史”所产生的民族主义误用的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