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三小姐两次被休,父母颜面尽失,隔天她就稳当嫁去第三家(完)
发布时间:2025-10-06 14:57 浏览量:1
沈家三姑娘这一辈子,前前后后嫁过三回。
头一回是高嫁进了侯府,可那位世子爷嫌她性子沉静、不善逢迎,只过了一个多月,便以 「性情不合」 为由休了她,转头就另娶了别家小姐。
第二回是低嫁,嫁去了寻常官宦人家,偏遇上位泼辣难缠的婆母,总说她不懂操持家务、不合家宅规矩,仅仅三个月,就被硬生生赶出了门。
接连两次被休,沈家的颜面算是彻底扫地。父亲沈青云觉得丢尽了脸,想让她去道观带发修行,断了俗世念想;母亲张氏虽有不忍,却也劝她入贞院,保住沈家女眷的 「清白名声」。
可沈三姑娘谁的话也没听。转天,她仔细收整了一屉贴身的钗环首饰当嫁妆,安安稳稳地,嫁去了第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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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姑娘第三次出嫁,婚事办得格外简素。没有吹吹打打的礼乐,没有噼里啪啦的炮仗,就一抬小轿,两箱嫁妆,趁着夜色冷冷清清地抬进了韩家的门。
新郎韩清晏虽是个穷书生,家底不丰,但也未必连场像样的喜宴都办不起。实在是沈家觉得这门亲事丢人,不愿声张,他便只能悄悄儿地,选在夜里把媳妇接进门。
韩母王氏虽说早知道沈家不待见这个三姑娘,可真瞧见那两箱丫鬟单手就能拎动的嫁妆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犯了嘀咕 —— 这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嫁妆竟这般微薄?转头她就拉着儿子叹气:「要不是你爹走得早,咱们韩家就算败落了,也该给你娶个家世清白、头婚的姑娘,哪用得着受这份闲气……」
韩清晏自然明白母亲口中的 「闲气」 是什么 —— 无非是嫌沈三姑娘是三嫁之身。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祖上虽是颍川韩氏旁支,如今却早已败落;科举考了好几次,次次名落孙山;身子骨又弱,常年带着几分病气。莫说只是三嫁,便是再多几次,这样出身世家的小姐,于他而言,也已是高攀。
韩清晏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这些道理跟母亲说不通,便没再多言,转身进了喜房。
他推开那扇有些摇晃的木门,房里正打盹的丫鬟立马惊醒,连忙端着喜秤上前。端坐在喜榻上的沈三姑娘清了清嗓子,丫鬟便轻声道:「请姑爷挑盖头。」
韩清晏没犹豫,抬手轻轻一挑。这是他头一回见沈三姑娘 —— 盖头之下的模样,跟他想象中 「端庄温婉的世家小姐」 半点不一样。她生着一张鹅蛋脸,一双圆眼瞧人时,眼神平静里带着几分探询,倒像是米行掌柜家的姑娘,或是药铺老板的胞妹,半点没有深闺小姐的娇柔劲儿。
韩清晏微微一怔,沈三姑娘却已在打量他。他身上的喜服虽有些发皱,却浆洗得干净合身;脸色苍白,眉眼间却透着股读书人的清隽气 —— 远不像二姐先前说的那般不堪。最起码,瞧他这孱弱的模样,想来是挥不动拳头的;这般单薄的家世,也让他没法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样,便很好了。沈三姑娘心里稍稍满意,对着他轻轻扬了扬嘴角:「夫君安好。」
这一笑,竟让韩清晏的脸瞬间红了一半;等丫鬟轻轻带上房门,剩下的半边脸,也红透了。他局促地缩着身子,坐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沈三姑娘看着他这扭捏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却没主动凑过去。她清楚,就算自己嫁过两次,男人们也不喜欢看她 「懂太多」 的模样 —— 能装得羞赧懵懂最好,实在不行,也要端着端庄持重的架子。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揉着帕子,安安静静地等着。
可等了好半晌,只听见韩清晏小声问:「三姑娘,你的闺名是什么?」
沈三姑娘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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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娶妻,多半是为了帮扶家族、绵延子嗣,他们要的是一个 「沈家女」 的名头,而非 「沈三姑娘」 这个人,更遑论她的闺名。所以哪怕沈三姑娘嫁过两次、圆过两次房,也从没哪个夫君问过她的名字。
可既然问了,总该答。她轻声道:「我在家中行三,单名一个‘寒’字。」
「寒?」 韩清晏显然有些惊讶。京里但凡体面些的人家,都不会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 ——「寒」 字太薄、太凄,瞧着就不是多福多寿的兆头。
沈寒自然知道他惊讶的缘由,却没解释。沈家虽是清流世家,却素来不看重女儿,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姑娘家的名字,从不会让父亲沈青云费心。她的母亲张氏虽是主母,可母家早已败落,没法给沈青云的仕途添半分助力,故而一直不受夫君待见;后来又连生两个女儿,更是彻底成了沈青云眼中的 「无用之人」。
生下沈寒时,张氏心里积了多年的哀怨,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个小女儿身上。前头两个姐姐再不受宠,张氏也还好好给取了名字,正经养在府里;唯独沈寒,出生才三天,就被张氏以 「体弱需静养」 为由,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庄子里负责照顾她的嬷嬷瞧着孩子可怜,便给她取了个乳名 「寒儿」,日子久了,这乳名就成了她的闺名。
这些旧事,沈寒没打算跟韩清晏说,只轻轻点了点头。可韩清晏的问题,还没问完:「那你…… 是自愿嫁给我的吗?」
沈寒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答。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坦诚道:「没什么自愿不自愿的。我嫁给你,只是想好好活着。」
这话里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 她曾经,是真的走到了 「活不下去」 的地步。
第一回被休时,父母虽觉得丢人,也只是把她关在家里抄女戒、背女训,转头就找媒人帮她再议亲。沈青云嘴硬,对外还能撑着说 「沈家女虽下堂,可侯府世子荒唐,未必是我女儿的错」。可第二回被休后,这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 嫁两次都被休,就算沈三姑娘是天仙,旁人也会觉得是她自己有问题。
那时候,沈青云那点遮羞的面皮被彻底撕了下来,竟直接把剪子、鸩酒送到了她房里。张氏倒是哭着拦了,抱着沈青云的衣角哀求 「好歹是亲生骨肉,不能这么绝情」,可转天,就给她送来了一匹白绫。张氏说:「儿啊,要想让世人还瞧得起沈家、瞧得起你,就得清清白白地证明自己。」
那时候沈寒才知道,原来 「清白」 是这个意思。后来过了许久她才懂,母亲要的不是她的清白,是整个沈家女眷的 「名声」—— 就像当年把她送去庄子一样,这叫 「壮士断腕」,只不过断的是她的腕;叫 「破釜沉舟」,沉的是她的命。
沈寒抵不过族人的逼迫,也不想就这么死了。所以当大姐提议让她嫁去韩家时,她一口应了下来。那时候她想,管他韩家是什么样、新郎是什么人,总归不会比前两任更差了。拼一把,或许还能活;若是束手就擒,就只能等死。
她甚至没摸清韩家的底细,就这么嫁了过来。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或许还算对。因为韩清晏听了她这番 「大逆不道」 的话,没翻脸,反倒轻轻笑了:「三姑娘,你果真是个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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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还没琢磨透 「不一样」 是什么意思,房里的喜烛就燃尽了。话本子里写的 「纠结谁睡床谁睡地,最后滚到一张榻上」 的戏码,也没上演 —— 毕竟是拜过堂的夫妻,本就没什么好扭捏的。
第二天天亮,两人一起去给婆母王氏敬茶。王氏看着儿子满面红光,儿媳笑得恬淡,心里没来由地堵得慌。递红包给沈寒时,她故意松了手,红包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 —— 本想杀杀这个 「三嫁妇」 的威风,没成想沈寒还没动,韩清晏已经快步捡了起来,还把自己手里那封干净的递过去:「娘子拿好。」
沈寒浅笑接过,两人站在一起,倒有几分恩爱模样。王氏心里更气,却没法发作,只闷闷喝了两杯茶,就把房门关了。
碧桃跟在沈寒身后,小声担忧:「姑娘,这位婆母瞧着就不是好相处的,往后咱们可怎么办呀?」
沈寒抬头看了看天,云卷云舒,比在沈家、侯府时开阔多了 —— 从前在那些大宅院里,连抬头看见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韩家虽破败,却清净、舒心,不用应付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她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我这位婆母虽爱计较,可起码不会要我的命,不是吗?」
沈寒猜得没错,王氏到了晌午就沉不住气了。她站在院门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左邻右舍都听见,语气不疾不徐:「三小姐,这都快晌午了,你可有想吃的饭食?有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免得做出来不合你的胃口。」
邻居里有好事的妇人立马揶揄:「王婶子,你这是娶了个菩萨回来,还是迎了尊大佛呀?」
王氏连忙摆手,眼里还恰到好处地泛了点泪花:「哎呦,可不敢这么说,这可真是夭寿哦!」
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明着是客气,暗地里却是把 「不孝」 的帽子往沈寒头上扣。沈寒太熟悉这套路了 —— 从前在侯府,那位老夫人就常这么磋磨她,只不过王氏的手段更粗陋,也更直白。
韩清晏刚好从书房出来,听见这话,脸色瞬间变了。一边是自己惶恐的母亲,一边是新婚的媳妇,他僵在中间,左右为难。好一会儿,他脸上带着几分哀求,轻声对沈寒说:「就当是为了我,你去做顿饭好不好?」
一阵穿堂风拂过,带着点凉意,沈寒却轻轻笑了。男人大抵都是这般模样,幸好,韩清晏没装多久便露了端倪 —— 也幸好,他这会儿就露出了马脚,不至于让她日后摔更重的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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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见沈寒挽着衣袖进了灶房,嘴角偷偷勾起一抹笑,显然是觉得自己赢了。韩清晏看着母亲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想去灶房帮沈寒,又怕左邻右舍说闲话,踌躇了两步,终究还是转身回了书房 —— 沈家门第再高,他也是个男人,总不能丢了 「当家的脸面」。
这一切,沈寒都看在眼里。碧桃气得眼圈都红了,忍不住掉了几颗金豆子:「原以为新姑爷是个温和厚道的,没想到也是这般靠不住!」
沈寒笑了笑,指尖轻轻拨弄着盆里新鲜的水葱。她从没想过要靠韩清晏,也没想过要靠任何人。打小在庄子里长大,她就懂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最靠不住的就是旁人,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个人的优点,往往藏着他的缺点 —— 多情的人难免重欲,薄情的人多半寡义,清正的人太看重名声,性子软的人容易被欺负。韩清晏的优点是宽厚,那缺点,自然就是懦弱、耳根子软 —— 这从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事。
沈寒没磨蹭,不过两刻钟,就把晌午饭做好了。王氏早就憋了一肚子话要挑错,菜刚端上桌,就开始了:先是嫌菜摆得不好看,又说味道差了些,最后竟扯到 「沈家女眷连厨艺都学不好,可见家教一般」。
可不管王氏说什么,沈寒都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浅笑,还时不时给王氏布菜,半分不耐和恼意都没有。左邻右舍原本还等着看 「儿媳不孝」 的热闹,这会儿一看,哪里有什么热闹?分明是王氏刚娶了儿媳,故意摆婆母威风给大家看!几个妇人翻了个白眼,各自散了。
王氏见没了观众,挑错也没了劲,匆匆把那些被她骂作 「不如鸡食」 的饭菜扒了个干净,甩着袖子去后院菜地了。
韩清晏见母亲走了,才小声跟沈寒解释:「我母亲是庄户人家出身,性子是粗了点,可没什么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
沈寒自然知道王氏的底细。当初虽说有点 「盲嫁」 的意思,可她还是悄悄派人打听了韩家的事 —— 韩家原是颍川韩氏的旁支,祖上最风光时也出过官,尤其是韩清晏的父亲,当年差点就考中了进士。只可惜家道败落得太快,韩父没钱没势,只能娶了村妇王氏为妻,这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临死前还留了遗书,让韩清晏无论如何也要娶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可韩家这般寒酸,正经人家的小姐谁愿意来?韩清晏等啊等,最后就等到了她这个 「声名尽毁」 的沈家三姑娘。
一个落魄氏族的穷书生,一个两次被休的官家小姐,倒也算是门当户对的 「良配」。
沈寒依旧笑着,语气温和:「夫君说的哪里话?圣贤说‘夫为妻纲’,我既嫁过来,伺候夫君、孝顺婆母,本就是我该做的,哪里会往心里去?」
韩清晏本就是个酸腐文人,最爱听这种妥帖又知礼的话,心里顿时暖烘烘的,新婚那点蜜意又冒了出来。沈寒趁热打铁,轻轻蹙了蹙眉:「只是婆母总吃不惯我做的饭,长此以往怕是对身子不好,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清晏一听,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无妨,往后家里的饭食,都由我来做!」
韩清晏倒没说假话。当天夜里,不等王氏从菜地回来,他就系上围裙进了灶房。晚饭端上桌时,王氏照例拿起筷子挑刺,一会儿说汤太咸,一会儿说菜太淡,话头眼看就要往沈寒身上引。
碧桃在一旁适时开口:「回老太太,晚上这桌饭是姑爷亲手做的。」
王氏的脸瞬间白了,张了张嘴想找补,却半天说不出话来。韩清晏也没想到,母亲竟真的是在故意针对沈寒 —— 白天他说的那句 「没什么坏心眼」,此刻听着像个笑话。他自觉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垂头丧气,就听见沈寒温和的声音:「方才夫君做汤时,我在一旁帮着掌过灶,许是我添了乱,火候没把控好,终究还是我的不是。」
王氏松了口气,韩清晏也像是得了大赦。一场眼看就要闹僵的尴尬,就这么轻轻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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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遭,王氏总算收敛了性子,再不敢在饭桌上随意挑三拣四。即便心里仍有不满,也会先摸清这饭菜究竟出自谁手,免得再错怪了人,自讨没趣。
韩清晏这边,感念沈寒之前的周全,心里多了几分感激,便主动揽下了下厨做饭的差事。至于洒扫庭院、整理屋舍这些杂事,本就有碧桃打理,倒也无需旁人费心。如此一来,王氏既挑不出错处,能为难沈寒的机会也渐渐少了。
白日里寻不到空隙,王氏便把主意打到了晚上。每当见韩清晏回了卧房,她便亦步亦趋地跟过来。起初还只是躲在窗外,鬼鬼祟祟地偷听里面的动静,后来竟越发大胆,直接推门进屋。若是见两人同榻而眠,她便板起脸教训韩清晏,说他不该沉迷儿女情长耽误学业;可若是见两人分榻而居,她又会调转矛头指责沈寒,怪她不懂为韩家延续香火。左右都是她的理,好话歹话全让她占了去。
这般折腾不过两三天,韩清晏终于按捺不住,彻底动了怒。食色本是人之常情,他虽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三番五次被搅了清静,再好的性子也经不住这般消磨。
终于,在王氏第三次进房想要说教时,韩清晏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头怒火,耐着性子劝道:「儿子如今已然成年成家,闺房之事本就是夫妻间的私隐。娘您日日这般过来,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让外人看笑话?」
「成了家,我这个当娘的就连你卧房都进不得了?」 王氏一听,情绪瞬间激动起来,红着眼眶道,「常言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看来这话半点不假,你如今眼里是半点没有我这个娘了……」 说着,她狠狠甩了甩衣袖,转身就冲出门去。
韩清晏见状,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追了出去。这一幕落在碧桃眼里,让她惊得瞠目结舌,暗自嘀咕:「这哪里像是母子,倒像是一对闹了别扭的夫妻。」
经此事后,沈寒也彻底摸清了韩清晏的脾气和王氏的行事作风。这母子二人,一个看似强硬,一个看似温和,实则一里一外、一张一弛,早已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牵制。表面上看,王氏像是靠着儿子生活,可实际上,她才是那根紧紧牵扯着韩清晏的弦,而对母亲言听计从的韩清晏,不过是被这根弦操控的提线木偶罢了。
沈寒心里渐渐有了主意:若想在韩家安稳度日,就必须斩断这根牵制的弦。
碧桃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姑娘您又不会武功,哪里提得动刀斩断什么弦呀?」
沈寒却笑了笑,说:「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刀剑更有力量。」 说着,她从嫁妆箱子里取出两支玉簪,递给碧桃:「你把这两支簪子拿去典当,换些银钱,再去城里请一位最有经验的喜婆来。」
「喜婆?」 碧桃更是惊讶,「姑娘是要给谁张罗亲事吗?」
沈寒一边将剩下的钗环首饰仔细归拢好,一边淡淡道:「自然是给我那位婆母。」
这话一出,碧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 普天之下,哪有儿媳主动给婆母说亲的道理?可看沈寒神色认真,不像是在说笑,她终究还是依言去了。
第二日,喜婆便如约上了门。其实韩父过世后,曾有不少喜婆来给王氏说亲。起初,王氏顾念韩清晏年纪尚小,不愿改嫁;后来韩清晏渐渐长大,上门说亲的人家条件却越来越差,她便索性孀居至今。
这一次,面对喜婆的提议,王氏也没有一口答应,一边偷偷观察着韩清晏的脸色,一边假意将人往外赶。可奇怪的是,那一夜,她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纠缠韩清晏,之后几日也安分了许多,再没找过沈寒的麻烦。
一日,趁着韩清晏专心读书的空隙,碧桃悄悄去打探了一番,回来后凑到沈寒身边,小声禀报:「姑娘,我瞧着那老婆子也没做别的,就是每天晚上对着铜镜描眉画眼,还往脸上抹胭脂呢。」
沈寒听了,会心一笑。她心里清楚,人总是会变的。如今儿子成了家,心思难免会分给妻子,不再只属于她一个人,王氏心里自然会觉得空落,也需要找个新的寄托。更何况,她托喜婆寻的那位夫君,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货郎,不仅能说会道,模样也生得周正,往日里街坊邻里的妇人闲聊时,没少提起他,王氏当初也跟着议论过几句,心里未必没有印象。
碧桃还是有些担忧:「可…… 姑爷会答应这门亲事吗?若是他不点头,就算婆母再愿意,这事儿也成不了啊。」
沈寒却不甚在意:「你放心,以你婆母那哭闹的本事,想要说服韩清晏,未必是难事。这事儿,轮不到我们操心。」 说着,她又吩咐碧桃:「去我妆屉里取两对耳环、两只步摇来,给你婆母送去。就说她平日里穿戴得太过素净,我作为儿媳,也不好太过张扬,这些首饰让她留着搭配衣裳。」
碧桃一听,顿时心疼起来:「姑娘,您当初出嫁时,老爷和夫人本就没给您预备多少嫁妆,后来又被折腾了两回,剩下的这点首饰已是寥寥无几,您怎么还要拿去给她呀?依我说,您当初就不该嫁进韩家,就算去道观里做个清修的姑子,也比在这里委曲求全、讨好他们强啊!」
沈寒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又何尝不知道王氏难缠、韩清晏懦弱,不值得自己这般费心讨好?可这世道本就如此,纵使夫君再不堪,她身为女子,也不得不顶着他的姓氏生活。在别人家的门楣下过日子,总得学着低头,才能安稳活下去。用一时的尊严换长久的活路,其实是笔划算的买卖,只是碧桃年纪还小,还悟不透这其中的滋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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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寒将钗环送去后,王氏果然对她和颜悦色了许多。她转手就把那两只步摇当了,换了一对足金镯子,整日戴在手腕上,出门时故意露在外面,走街串巷,早出晚归,神气极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王氏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往日里常挂在嘴边的腰酸腿痛全都没了踪影,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头十足,脸上总带着笑,仿佛被春风拂过一般。沈寒看在眼里,心里清楚缘由,却从不点破,只当没看见。
直到有一天,韩清晏去市集上买字画,偶然在一条巷子里撞见王氏和那位姓李的货郎私会。回来后,他气得脸色铁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沈寒虽没亲眼见到当时的场景,但去听过墙角的碧桃回来后,只用了 「不堪入目」 四个字来形容,便足以让她想象出当时的混乱。
韩清晏是个读过书、懂礼数的人,见了这般有失体面的场景,自然怒火中烧。可他没料到,王氏哭闹的本事远超他的想象 —— 接下来的几日里,王氏寻死觅活,三天之内闹了五次,硬生生逼着韩清晏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经此一事,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彻底离心。
王氏改嫁搬走后,沈寒总算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韩清晏虽性子懦弱,但没了母亲在一旁逼迫,对沈寒也多了几分温和,不再像从前那般唯唯诺诺。夫妻俩平日里一起读书,闲时夏日去池塘边采荷,冬日在庭院里赏雪,日子过得平静又和睦,竟有了几分琴瑟和鸣的模样。
沈寒几乎要以为,自己后半生就要这样平静地度过。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开始频繁呕吐,碧桃最先察觉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奴婢记得从前府里大姑娘有孕时,也是这般反应,您莫不是…… 有喜了?」
沈寒心里也是一惊。当初刚嫁给韩清晏时,她确实喝过几副避子汤,可那避子汤并非永久有效,如今许久没喝,难保不会有意外。
韩清晏得知消息后,却是满心欢喜。他小心翼翼地俯在沈寒的小腹前,声音里满是初为人父的激动,像个孩子似的雀跃道:「我…… 我这是要做爹了吗?」
沈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反复拉扯:一个声音劝她,这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若是生下来,或许日子会多些盼头;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她,韩清晏这般软弱,真的值得她为他生儿育女,从此被孩子牵绊一生吗?
屋檐下的残雪被屋里暖融融的烛光映着,渐渐融化,水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敲在石阶上,也敲得沈寒心烦意乱。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韩清晏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期待:「寒儿,若是你真的有孕,那你可就是为我们韩氏一族延续香火的有功之臣了!」
这本该是句贴心的夸赞,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透了沈寒,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功之臣?原来在他眼里,只有生下孩子,她才算有了价值,而且,这 「功」 的前提,恐怕还是要生下儿子吧?若是她生下的是女儿呢?
沈寒不敢再想下去 —— 母亲当年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生下女儿的,从不是什么功臣,只会被当成没能延续香火的罪臣。
这一夜格外漫长,直到天快亮时,屋檐下的残雪终于化尽,碧桃才匆匆请来了大夫。大夫仔细诊脉后,却摇了摇头,说沈寒并非有孕,只是近来脾胃不和,开了两副调理的药便走了。
得知结果的那一刻,沈寒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长长地松了口气。韩清晏脸上难掩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收起了方才准备好的婴儿衣物。
窗外又开始下雪,细碎的雪花轻轻落在窗棂上。屋里,沈寒卧在榻上休息,韩清晏坐在桌前看书,一切都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可沈寒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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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屋檐下的残雪终于彻底化尽,可边关却传来了急报 —— 蛮夷入侵,朝廷为抵御外敌,下了征兵令,无论世家贵族还是普通百姓,每家每户都必须出一名男丁上战场,韩家自然也不例外。
即便韩清晏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面对朝廷的征兵文书,也只能乖乖签下自己的名字。
听闻这个消息,王氏倒是急匆匆地从新家赶了回来,抱着韩清晏哭了一场,嘴里不停念叨着儿子命苦,要去吃战场的苦。可哭完之后,用过一顿午饭,她便又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寒心里清楚王氏为何这般绝情。原来,她如今已经怀了货郎的孩子,虽说被街坊邻里嘲笑 「老蚌生珠」,可王氏却觉得自己是货郎家的大功臣,每日依旧穿戴光鲜,招摇过市。眼下正是新婚燕尔,又即将老来得子,她心里哪里还顾得上早已和自己离心的大儿子?
几日后,韩清晏便收拾好行囊,去了军营。邻居家的媳妇送丈夫出征时,哭得撕心裂肺,依依不舍,可沈寒却显得异常冷静,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该吃饭时吃饭,该绣花时绣花,仿佛丈夫从未离开,又仿佛他本就不该在这宅院里多作停留。
街坊邻里见了,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冷心冷肠,是个没心肝的女人,难怪之前会被休两次。沈寒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从不放在心上 —— 她心里清楚,就算自己哭肿了眼睛,也改变不了旁人对她的偏见,更挽不回自己受损的声名。与其在别人面前做戏,不如踏踏实实顾好自己的日子。
碧桃却始终放心不下,担忧地问:「姑娘,若是沈家老爷和夫人知道姑爷去了战场,您却这般平静,他们要是来责问您,该怎么办啊?」
沈寒闻言,忍不住笑了:「你还记得吗?当初我在沈家时,父亲来敲打我,是为了沈家男丁的仕途,怕我给家族丢脸;后来我在宋家时,母亲来责问我,是为了沈家女眷的名声,怕我坏了沈家的门风。可如今我在韩家,韩家本就是破落氏族,一没人脉,二没钱财,就算他们来责问,又能从韩家得到什么好处?我那父亲向来老谋深算,绝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
碧桃听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可沈寒没料到,三日后,沈家竟真的派人来了,还带来了一封邀帖。邀帖上写着,母亲张氏挂念她,特地在府中备了宴席,想请她回府一叙,好好聊聊家常。
沈寒看着邀帖,忍不住笑了 —— 母亲若是真的挂念她,当初她出嫁后,怎么会连回娘家的门都不让她进?这邀帖上的话写得情真意切,可她一个字也不信。但她心里却很好奇,想知道母亲这次突然邀她回府,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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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回到沈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父亲沈青云。沈青云见了她,先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似乎想开口说些寒暄的话,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冷着脸道:「你母亲在后院,去找她吧。」
沈寒也不介意,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提着裙角,径直往后院走去。她和父亲本就父女情薄,平日里没什么话可说,如今这般冷淡,倒也在意料之中。
沈夫人正在后院的花园里赏花,见沈寒来了,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沈寒不想和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母亲今日唤我回府,想必是有要事吧?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见沈寒态度直接,也不再遮掩,终于说了实话。
原来,朝廷的征兵令不止送到了韩家,也送到了沈家 —— 沈寒的胞弟,也就是沈夫人唯一的儿子,也在征兵之列,必须上战场。
这本不是无法解决的事,沈青云在朝中做官,若是想办法疏通关系,未必不能让儿子免于兵役。可沈青云一向看重自己的官声,不愿为了儿子徇私,怕落人口实;而沈夫人疼子心切,说什么也不愿让儿子去北疆受苦,夫妻俩为此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而他们思来想去,最终竟把主意打到了沈寒身上,觉得这难题只有沈寒能解。
「寒儿,算娘求你了,你可得帮帮你弟弟啊!」 沈夫人拉着沈寒的手,语气急切地说道。
沈寒皱了皱眉,疑惑道:「我一个女子,又能帮上什么忙?」
「这不难,」 沈夫人眼神闪烁,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你和你弟弟本就是同日出生,容貌身形都有八九分相似,再说你弟弟从小就不爱习武,北疆那边也没人认识他。若是…… 若是你能替他去参军,扮成他的样子去北疆,我们沈家想办法瞒住这件事,未必不能蒙混过关。」
沈寒听到这里,才彻底明白母亲的如意算盘 —— 原来她是想让自己替弟从军。她忍不住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母亲莫不是看话本子看多了?旁人都是替父从军,到了我这里,倒成了替弟从军,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寒儿,你就别再计较这些了!」 沈夫人急了,拉着沈寒的手不肯放,「你弟弟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苦?北疆那么冷,战事又凶险,他去了岂不是送死?可你不一样,你自小在庄子里长大,吃过的苦比他多,遇到事也比他能扛。算娘求你了,你就疼疼你弟弟,帮帮他,好不好?」
沈寒心里一片冰凉 —— 原来母亲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庄子里过得是吃苦受累的日子,也知道弟弟在府里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可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觉得亏欠她,反而觉得在大家族里,牺牲女儿成全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旁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自然也可以。从前是这样,如今依旧是这样。
想通了这一点,沈寒心里反而释然了。或许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母亲就从未爱过她分毫,而她花了半生时间,才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酸楚,缓缓开口:「我若是答应替弟弟去参军,那韩家那边该如何交代?总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吧?」
沈夫人见她松口,立刻喜上眉梢,连忙说道:「这你放心,我和你父亲都已经商量好了!对外就说你为了给韩清晏祈福,自愿去道观里清修,过上届时再将你弟弟送去瓜州避避风头,等到三年后你归来,此事便也圆满了。」
原来这事儿父亲也有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说得果然没错。
只不过被爱的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这事儿我答应了,只不过我要亲自和弟弟说。」
沈夫人一口应下。
沈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没预备妥当之前夫妻俩一定不会告诉弟弟。
而她此番,就是要抢占一个先机。
一个彻底改头换面的先机。
9
沈寒踏入沈府的青石板院,绕过几丛修剪齐整的翠竹,转遍了东跨院,才在窗纸映着微光的书房里,瞧见伏案昏睡的胞弟沈允。
这书房比她当年未出阁时住的闺房宽敞了不止两倍,梨花木博古架上摆满了古籍善本与奇珍古玩,连案头压着的镇纸都是成色极好的和田玉。一幅据说求遍京城才得的名家墨宝,竟被沈允当作软垫压在臂下,边角沾着些水渍,是睡梦中流的口水浸得发皱。
「三姐姐?你怎么回府了?」 沈允猛地从臂弯里抬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清来人时,眼底瞬间亮了起来,满是惊喜。
他们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弟,虽幼时一个在京中府邸养着,一个在郊外庄子上长大,鲜少相处,却比府里其他兄弟姐妹要亲厚几分。当年她在庄子上染了急病,看管的仆妇们怕费银钱,不肯请大夫,还是恰巧跟着奶娘去庄子上玩的沈允,偷偷跟她换了衣裳,把她扮成自己的模样,才让不知情的爹娘接回府中,捡回一条命。也正因那次成功的 「瞒天过海」,沈氏夫妇如今才动了别的心思。
「听说朝廷征兵了,你想去吗?」 沈寒开门见山。
「谁愿意去那刀光剑影的地方啊?」 沈允苦着脸,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案上的狼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团墨渍,「可征兵的文书都送到府里了,由不得我不肯。娘心疼我,托人四处打点,也只多求了三五日的宽限,再过两天,我就得跟着兵队走了。」 他仰头看向沈寒,语气带着几分委屈,「阿姐,你是特意来给我送行的吗?」
沈寒没接他的话,目光落在了书案角落那张叠着的薄纸 —— 那是朝廷发下的征兵文书。她望着那张纸,心里没有半分不舍,反倒涌起一阵羡慕。羡慕什么呢?大抵是羡慕,即便沈允性子软、胆子小,没什么本事,朝廷也愿意让他去保家卫国,只因为他是个男人。
有时她忍不住想,许是自己投错了胎,生就了女儿身,才要受这许多磋磨。自幼便在她心底烧着的那簇火,先前被一次次的境遇浇得快灭了,此刻却又重新燃了起来,烧得她眼眶微微发烫。
「若是我替你去当兵,你愿意吗?」 她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沈允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他从未想过,向来听话温顺的三姐,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是啊,沈寒这辈子,从来都是听人安排的。第一次嫁人,父亲那时官阶不高,为了攀附永平侯府、铺就仕途,要她做个贤良淑德的宗妇掌家,她便闭着眼应了;第二次,父亲已升了官,想借着联姻收拢门生人脉,又要她以纯孝之心侍奉性子挑剔的婆母,她也低着头嫁了;第三次虽不是爹娘做主,却是大姐牵的线,她为了寻条活路,还是应下了。细数沈寒这十九年的日子,半分 「违抗」 的影子都没有。可如今,她竟说出了这样 「大逆不道」 的话。
「这怎么行啊?」 沈允急得摆手,「三姐你一个女子,剑都拿不动,刀也提不起来,怎么能去战场呢?」
他说的是实情。沈寒虽在庄子上长大,却从没学过武艺,也没有话本里那些女子天生的蛮力,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显然没法在战场上抵挡蛮夷的厮杀。可她眼底的决心没半分动摇。
「拿不动长剑,我可以用短刃;提不起大刀,我可以练弓箭;实在不行,便是头上的簪子、身上的珠钗,也能派上用场。」
沈允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怀疑:「可阿姐,你杀过人吗?」
沈寒轻轻笑了笑,声音平静:「自然是有过的。」 幼时在庄子上苛待她的嬷嬷,永平侯府里奉命给她下暗药的仆妇,宋家那个想害她性命、夺她位置的妾室,最终都没好下场。只不过,她没用过刀剑。那些在旁人看来是污点的休书,于她而言,却是逃出生天的护身符。她早便明白,这世上,总有比刀剑更厉害的东西。
沈允被她说得愣住了。他望着与自己眉眼有几分相似的三姐,竟没法忽略她眉宇间透出的光彩与英气 —— 这一刻,她反倒比自己更有几分男儿模样。沈允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好半天才颤着声音问:「要是我愿意…… 阿姐真要跟我换身份吗?」
沈寒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换,也不换。」
10
半个时辰后,姐弟俩走出院子。
沈夫人率先凑到沈寒身边:「怎么样?可商量妥了?」
还未等她答复,沈允便开了口,颇有几分恼怒。
「母亲想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姐姐代弟弟从军,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堂堂七尺男儿,断然不会受这样的折辱,母亲莫要再说了!若是再提,我宁愿去死!」
沈夫人没想到向来只知玩乐的儿子,一时之间竟然有了这么高的觉悟。
略略思索后便觉得是沈寒挑唆的,一改方才祈求卑微的姿态,竟是斥骂起沈寒起来。
沈允不愿再听,转头就走。
沈夫人也顾不上本就碍眼的女儿,连忙去追。
沈大人冷哼一声「不中用」,便拂袖而去,半个眼色都未曾给沈寒。
满院子的下人作鸟兽散,没了主家发话,自然也不会有人去管已经出嫁的姑奶奶有没有饭吃。
沈寒只得带着碧桃回了韩家。
没了人替儿子顶包,沈夫人也没了主意,只得日日去磨沈大人,指望丈夫能松一松口,找个人顶替儿子上战场。
奈何于男人而言,官声比名声还重要。
沈大人不愿冒这个风险,沈允便只能乖乖拿着文书去北疆。
临行前,沈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儿子预备了半马车的行装。
其中不乏包括吃食,衣衫,古籍,珍玩。
沈允此行,不像是上战场,倒像是下江南。
直到马车启程,驶出京城五十里开外,沈寒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宽敞舒适的马车,满满当当的行装,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直接与沈允换身份。
因为她知道,若是如此,沈氏夫妻必然不会真的把她当做沈允看待。
即便她顶着「沈允」的身份入了军,依旧得不到原属于「沈允」的照拂。
她虽要机会,但也要公平。
只是沈氏夫妇怕是想不到。
他们千宠万爱的儿子,如今正顶着并不好听的声名,守在寒门里过苦日子。
而这一切,都是他们给予的。
沈寒到北疆后,第一件不习惯的事情便是站着撒尿。
第二件不习惯的事,便是时常会碰见韩清晏。
他家中无人关照,便被分在了最末等的丁字队。
起初第一次见到他时,沈寒心惊胆颤,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直到韩清晏乐呵呵地唤她小舅子,她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成亲不久,她这位夫君,远没有那么了解自己,自然也看不穿自己的画皮。
战场上浓烟滚滚,鼻尖是让人作呕的血腥气,残肢断臂的士兵在帐篷里呻吟。
沈寒这才明白,参军之路,远没有自己想的这么容易。
战报紧急,根本来不及训练,他们这群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便被推上了战场。
沈寒也不例外。
战鼓擂动,混迹在人群中,沈寒冲了上去。
在北疆的战场上,她展开了自己的第一场杀戮。
她第一次知道,刚砍掉的头颅还是会动的,敌人的血落到脸上,也是温热的。
他们也是人。
但战事残酷,狭路相逢。
敌若不死,她便不能活。
她不会武,力道也不够大,但胜在灵活,自幼在农庄又杀惯了鸡,如今砍起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一日,沈寒砍卷了一把刀,带回五条人命的功绩。
庆功宴上,将军赏了她一张弓,赞沈家底蕴醇厚,竟能养出她这样的将星。
沈寒扯扯唇角。
他们一定想不到,她这样的杀神,也险些死在大宅院里好几回呢。
在北疆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两年。
沈寒一路靠着功勋往上爬,已然做到了千户的职位。
离校尉只有一步之遥。
并非是因为她的功勋不够卓越,而是因为沈家。
若来的是真的沈允,想要在战场上混迹三年,沈家或许能成为他的倚仗和依托。
可如今来的是沈寒,她想成就一番功绩,那么沈家就成了她的牵绊和累赘。
无它。
只因沈家本就是文官清流,家中若是再出个武将,树大招风,难免惹人侧目。
莫说是将军,单说她那猴儿精的父亲就不会允许她一路直升。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沈家仿佛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会牵绊她的脚步。
沈寒并不在乎。
即便做不到校尉,在千户的职位上功成身退,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却不曾想,老天似乎不愿看她圆满。
返京的前一月,她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11
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调任入营的沈家将军沈伶筠。
要论起这位沈家小将军,满京城谁都能说上两句。
她自幼在军中长大,五岁挽弓,七岁追狼,待到十五岁时已然能单枪匹马夜袭敌军营地了。
人人都说,她是天生的将军。
也正是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在众将士宴饮酒醉的篝火旁,将沈寒拎了出来。
语气讥讽:「山鸡里头混凤凰,亏你们也看不出来?」
众人一愣,只当是在夸沈寒。
「沈家小哥生得俊俏,自然不是我们这些粗汉子能比的。」
沈伶筠投来打量的目光,沈寒亦是皮子一紧。
沈允从前有没有见过沈伶筠她不知道,但她嫁入侯府的时候,沈家女眷是来吃过酒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伶筠在此刻揭穿她的身份,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可怎料,沈伶筠不发一言,只讥诮地看了她两眼,便松了手。
就像是白日无事里,调戏了个公子哥儿那般寻常。
深夜,夜幕低垂,星子闪烁。
有人撩起帐帷,沈寒利落地起身。
冷剑出鞘,抵在纤细脖颈间。
来人轻笑:「三姑娘,咱们论起来也算是亲戚,何必如何冷峻?」
沈寒一滞,果然在漆黑夜幕中分辨出沈伶筠的那张脸。
她忽然想起,沈徽也姓沈。
自己从前做过永平侯府的宗妇,自然能同沈家旁支的沈伶筠攀一声亲戚。
但此刻论这些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沈寒看着沈伶筠笃定又质询的目光,明白自己如今就算是解释也已经无济于事。
便只道:「沈将军是如何发觉的?」
「月有盈亏,海有潮汐,血与血的味道,是不同的。」
「你瞒得过那些男人,可同为女子,你瞒不过我。」
沈寒脸色发白,不再辩解。
「只求沈将军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沈伶筠坐定,拉下帐帷,问:「若是要我闭口不言,你便告诉我,你为何要女扮男装入这军营?」
沈寒心头一滞。
是啊,她当初究竟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入这军营呢?
韩清晏征兵入伍,她的嫁妆虽不多,但本可以过安稳太平的日子。
这样刀尖舔血,死里逃生的日子,本该是属于旁人的。
可她还是来了。
究竟是为什么?
帐外微风拂过芦苇,传来簌簌声响。
沈寒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为,在这个世道没有掌权的公主,也没有入朝的女官。
更多的,是贤淑的闺秀。
她们或许有比之兄长更高的才华,有比之父亲更贵的德行,但更显为人知的,还是她们允继母系的美貌。
所以她们便只能像一支柔弱无依的菟丝花,委身在逼仄宅院里,娇娇弱弱的绞上她们赖以为生的夫郎。
就像她的两个姐姐,也像她自己。
她们做不了自己的「君」,便只能做夫家的「臣」。
沈寒想起韩清晏那夜的话,犹觉冷汗未干。
于是答:「因为,我想做个人。」
「做个不从父,不从夫,只从本心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沈寒原以为沈伶筠不会理解。
可漆黑夜幕里,对面的女子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12
往后的一年里,沈伶筠再未寻过沈寒的晦气。
两人一同杀过敌军,也逐过狼群。
最兴起的时候,沈伶筠也曾单独在帐帷内教过沈寒杀敌之道。
例如,从何处落刀不易卷刃,砍哪只臂膀不会溅自己一身血。
沈寒学得认真,军中的流言也愈演愈烈。
人人都说,沈家的小公子手段了得,不过短短数日便俘获了沈小将军的芳心。
沈寒起先觉得好笑,直到家书寄来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长长的一封家书里,大半都是父亲在斥责沈允不该撩拨武将世家的姑娘,后面寥寥几行字竟罕见地提及了沈寒的名字。
信上说,「沈寒」与靖王有了苟且之事,被宫里来的内监当场捉奸在了倚春楼。
沈寒看完家书,只觉得头都大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会和靖王、倚春楼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也没想到,沈允这小兔崽子,竟然顶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可她转念一想,这事保不齐只有沈家知道,等她回京后疏通一二,应当也能解开误会。
却不曾想,这谣言已经闹到了韩清晏面前。
军中上至将军统领,下至烧饭的火头兵,人人都晓得韩清晏被戴了绿帽子。
而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正是沈小将军相好的亲姐姐。
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叫人欲罢不能。
一时之间,竟成了众将士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沈寒觉得丢脸至极,却又无法辩解。
只能整日忍耐着韩清晏哀怨的目光。
直到半年后,我朝大破敌军,驱逐蛮夷退居境外。
沈寒才终于有了返京的机会。
13
时隔三年,沈寒再见沈氏夫妻。
沈夫人先是扑到她臂膀上狠狠哭了一场,待到看见儿子胳膊腿俱全,这才开始唾骂。
「都怪那个死丫头,否则我儿哪里要去受这样的罪?幸得祖宗保佑得以平安归京,只是我们沈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沈寒自然知道那个「她」是指谁。
但她不能问,因为此刻她就是母亲口中被唾骂的那个对象。
沈府上下闹了一场,直到夜幕,沈寒才终于有机会独处。
她坐在书案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而后小心翼翼地放了支焰火。
一刻钟后,沈伶筠压着沈允来了。
他被绑得像只螃蟹,一见沈寒,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三姐姐,你居然活着回来了!太好了!」
沈寒嘴角微抽:「我不活着回来,难道死着回来吗?」
沈允讪讪:「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吧,靖王是怎么回事儿?」
沈允不说话,只侧过头朝沈伶筠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确——
家丑不可外扬。
沈伶筠翻了个白眼:「放心吧,你说的话就像是军营里那些男人撒尿的声音一样,我嫌脏,懒得听。」
见沈寒不为所动,无法,沈允只能开始解释。
「那日我与靖王,原本只是在倚春楼听曲子,半途却遇上了你婆母来寻男人,我怕被她撞见,便只得和靖王躲进了厢房,却没想到,那厢房里,还有宫里来的王内监。」
沈寒一时无话,却可以想象到那日究竟是怎样混乱的局面。
沈允顶着一张同她肖似的脸,跟靖王进了软厢,还被王内监撞见,难怪会传出那般离谱的谣言。
沈寒扶额,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
「听人说,那日靖王在倚春楼包了软榻,你和他……」
「睡了?」
沈允思考了一瞬,那日为了躲避王氏,他无处可去,的确是同靖王在倚春楼睡了一觉。
于是点头:「睡了。」
沈伶筠讥笑:「啧啧,睡了。」
烛火噼啪一声。
沈寒半句话也说不出。
14
第二日,靖王来沈家拜访。
沈夫人虽然平日里奸夫淫妇骂得顺嘴的很,可如今天潢贵胄骤然降临,她也不敢骂了。
只敢颤颤巍巍地奉茶。
连素日里倨傲清高的沈青云,也只能卑微地退居次座。
只可惜,任凭他们如何讨好,靖王也只是淡淡的。
他是来找沈寒的。
直到看见姐弟俩同时出现在他眼前,靖王仍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围着沈寒看了又看,啧啧称奇。
只可惜,沈寒不是耍戏的猴,只略略见过礼,便坐下喝茶。
「王爷来寻我,可是有事?」
「你怎知本王是来寻你的?」
「若是为了寻允弟,又何必来府上?」
「本王是来找你父亲提亲的。」
「沈家女儿皆已出嫁,哪里来的亲事?」
「沈家三位小姐皆已成婚不假,可四姑娘还待字闺中呢。」
沈允一愣,转头却只瞧见靖王狡黠的笑。
沈寒也笑:「这么说,王爷还是来寻我的。」
「聪明。」
沈允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听得出事关自己,还是发问:「萧时章,你莫不是昏头了,我们沈家哪有什么四姑娘?」
靖王摇摇头,对沈寒叹道:「都说双生子总是晴缺互补,一见三姑娘如此聪慧,本王便明白你这胞弟缺的是什么了。」
沈寒也不愿兜圈子:「王爷今日来,怕不是来跟我叙话家常的吧?」
「自然。」
「想要我的身份?」
「聪明。」
「那我也斗胆向王爷讨一样东西。」
「什么?」
「我也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靖王皱眉:「沈家独子的身份还不够光明正大吗?」
当然不够。
她要的,是作为她自己存在的身份。
不是沈家独子,也不是韩氏新妇。
只是她自己。
「本王知道你有建功之能,所以才能在短短三年内做到千户,但若是换个身份,你还可以吗?」
「你或许瞧不起世家,但世袭的余荫能笼罩你余生,惠及你的后代。只要你应允,不论是沈氏夫妻还是旁人,都不会有人来置喙拆穿你的身份。」
沈寒看着靖王,忽然笑了。
从北疆返京的路上,她曾无数次的思考过应当如何守住自己的功勋。
但没有一种办法,是能让她全身而退的。
这也似乎是在昭告着,她从前贸然从军有多么愚蠢。
但此刻,她明白了。
无论如何,这份功勋,她都是守不住的。
只要她是个女人,那她就有把柄捏在世人手上。
所以历数过她的功勋后,靖王决定,封她做男人。
真傲慢,真可悲。
靖王诱哄:「三姑娘, 当男人,远比当女人要来得轻松肆意,你真的不当吗?」
沈寒如梦初醒。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扬起一个平静温和的笑。
「不当。」
不当男人,也不当女人。
不当沈家的女儿,也不当韩家的妻室。
她不愿再做沈沈氏, 宋沈氏, 韩沈氏,不愿再让自己鲜活的身躯沤烂在那腐朽的门楣里。
往后半生,她只想做自己。
15
草长莺飞, 日光晴好。
沈寒伴着靖王走出院子。
沈夫人看着她散落的青丝和身上的锦袍,忽然明白过来。
顾不得靖王还在一旁,便上前撕扯她:「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你弟弟呢?」
沈寒头一遭地,毫不客气地甩开衣袖。
唇边是两个极小的漩:「日后沈家可没有男丁了,只有女眷,沈夫人可莫要记错了。」
沈青云一滞, 看着靖王不怀好意的笑,旋即明白过来, 脸色青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费劲心力栽培的儿子成了女儿, 而弃如敝履的女儿握了长枪。
如此龙凤颠倒, 实是造化弄人呀!
念及此,他嘴唇翕动, 说不出话。
在一片混乱中, 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三日后, 不顾沈氏夫妻还在缠绵病榻, 靖王就上门提亲了。
求娶的自然是那位三嫁三离的三姑娘。
下聘那日, 满京城的百姓都在看热闹。
「诶,你们说, 这沈三姑娘究竟生得怎样一副天仙般的面容,怎的都三嫁了还有人上赶着要啊?偏偏求娶的还是靖王殿下, 那可是凤子龙孙啊。」
「我看啊, 应当是那三姑娘命格太贵, 这才三嫁都不得圆满。」
「是了,是了, 否则靖王又怎么会巴巴地上赶着去娶一个下堂妇?想来必定是一位有福气的姑娘。」
明明情况是同一种情况, 名声也是同一个名声。
可偏偏, 花轿里的人从女人变成男人后, 便换了种局面。
实在荒唐。
沈寒骑在马上, 有些发笑。
不知他们是如何让沈允应下这门婚事, 也不知那和离书他们是如何弄到手的。
亦不知当今圣上为何会同意让儿子有此荒唐之举。
大抵是子孙太多,放浪形骸的便不再去管,只囫囵活着便是。
沈寒无暇去想。
从前那个玉面少将沈家公子, 早已经死在了战场了。
而她如今, 已然有了新的身份。
她给自己取名为英。
不要楚楚可怜, 誓要英姿勃发。
她勒了勒缰绳,身下的青骢马打了个响鼻。
沈英想,她接到碧桃后, 还是要去投军。
投在那位沈将军门下。
这世上大道之宽,总不能只让男人来走。
她做不了掌权的公主,入朝的女官。
但可以做建功的将军。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