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土乡情系列——驴毛擀不了毡,野人当不了官

发布时间:2025-10-26 12:49  浏览量:1

在民乐县四坝博物馆看到那一套擀毡模型和毡帽、毡袄、毡靴时,我想起毡匠们在我家擀毡的一点往事。

记忆里存下的画面不多,不过是几帧一闪而过的碎片。

我记不清擀毡的全部工序。小时候,家里请来毡匠擀毡的时候,也没有仔细去看,只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便在网上查看相关记载。

幸运的是,许多地方在申报擀毡非遗传承时,留下了详实的文字记载与视频记录,让我得以了解——其中青海擀毡技艺历史悠久,土族擀毡技艺于2013年、蒙古族擀毡技艺于2024年先后被列入青海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青海擀毡以当地优质的羊毛、牛毛(或牦牛毛)为原材料。这类材料保暖又耐用,十分契合当地气候需求。制作时艺人们常赤脚操作,需依次完成弹毛、铺毛、喷水、卷毡帘、压边、洗毡等十几道精细工序,每一步都凝聚着传统手艺的智慧。

如今,毡匠已经退出了人们的生活舞台,那些用毡做的生活用品也几乎销声匿迹。一代代毡匠也走了,这项技艺几乎要失传了。好在如今不少地区已将擀毡列为非遗重点项目积极保护,让这门承载民族记忆的传统技艺得以妥善留存。

擀毡,只用羊毛或牛毛。想想马、驴、骡身上没有毛可剪。民间也由此生出“驴毛擀不了毡,野人当不了官”的俗语,既说出驴毛粗硬无法擀成毡的特性,又借这一常识作比,讽刺能力低下的人难以担当重任、成不了大器,把“自不量力”的批评说得生动又形象。

别看这些大字不识的普通老百姓,却能将生活经验与骂人智慧巧妙结合,创造出如此精准又有画面感的俗语,这份藏在日常里生活里的民间智慧,实在令人佩服。

我遇见过几个老头、老阿奶骂人时的阵势——看模样像是不识字的人,可一开口,俚语、俗语、歇后语信手拈来,还能巧妙串联,说得有条不紊,骂的酣畅淋漓。那口才,比诸葛亮骂王朗还要厉害几分。

我常常想:这些人要是当作家,定然能写出不少妙语连珠的文章。他们在平日里,不仅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还把语言艺术的精髓也一并积累了下来,这份本事着实让我又佩服又羡慕。我也总忍不住想,我要是能有这样的语言天赋,该多好啊。

八十年代初,农村物质匮乏,日子过得普遍贫困,我家也年年陷入青黄不接的窘境。但每当有木匠、毡匠来家里干活,母亲总会好好伺候——家里白面本就不多,却会特意拿出来做饭、蒸馍馍招待他们。

母亲常念叨:“大处不大丢人哩,小处不小受穷哩。”一来,在农村,手艺人本就受敬重;二来,也难免有顾虑,怕匠人们吃不饱、吃不好,干活时会“日鬼”(糊弄凑合),影响家具或毡子的质量。

八十年代初 , 我家攒了一些羊、牛毛,请来毡匠擀了几条毡。

毡匠们是外乡人,和我们口音不一样,但基本可听懂。那时候还小,毡匠留给我的深刻的影像是——吃头大。

先说说我们家乡对“吃”的几种叫法。

说到吃,不直接说“吃得多”,而是用“数”——比如“他饿坏了,直接把馒头 ‘数着’”。这里的“数着”,既表示吃得多,还暗含狼吞虎咽的意思。

也会说“我饿坏了,一怒气儿‘卸’掉了几个馒头”,或是“我饿坏了,一努气儿‘武’上了几个馒头”,“卸”和“武”在这里也都是“吃”的意思。

再比如“我饿得没吃处,直接‘海’上几大碗”;还有“我饿得‘定’上了几个馒头,三下五除二‘定饱’了”。

这样的说法还有很多……

其实,民间的语言艺术很鲜活,只是没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更可惜的是,很多方言因为生活圈子的变化,现在我几乎听不到了,有些方言甚至连它的意思都弄不明白了。

多么遗憾啊,这份裹着烟火气的民间语言艺术,和我渐行渐远,只剩偶尔想起时的零星片段。

下面关于毡匠饮食的这段文字,我并无半分歧视之意,只是当年的场景在记忆里太过清晰,便如实记录下来。这不仅是对那些毡匠的片段追忆,更藏着那一代人、许多普通老百姓真实的生活情状。

毡匠们真能吃。一次能“海上”两三大碗洋芋菜或者汤饭。而且,在饭汤里还泡馍馍。他们说:“馍馍泡汤,越吃越香”。

他们总是说:“吃是吃什么哩麦,端把(必须、一定)要喝些汤哩”。一喝汤,又是泡馍馍。把饭汤舀上,又高愣楞的泡上一碗馍馍。那样子窝念(贪婪)的很。

家里擀毡的那段日子,累坏了母亲,每天三顿三给匠人们做饭 ,隔两天就在大锅里炕馍馍,每次炕的馍馍像尕山山一样摞在大案板上,每顿饭,馍馍像雪消融一样,能消融很多。

隔壁婶婶惊讶地说:“这些毡匠是不是长了‘牛肚子’了?他们吃这么多,涨坏里吧?吃的憋死噎活,看哈像五八年的荒年里养哈的!老汉们说,嫁给毡匠娃顿顿吃东把(馒头)哩,看这些毡匠的吃手哈,媳妇哈馍馍做死给哩……”

婶婶本就是村里能说会道的人,妖名(外号)叫“巧儿嘴”。现在想想,她的说话艺术简直就是藏在烟火气里的真滋味,令人回味无穷。

俗话说“木匠走了念三天,毡匠走了骂三天” 。我不记得我们村有没有人骂过毡匠,我们家人骂过毡匠了没有,但毡匠们说的那一句话一直铭记在心——“吃是吃什么哩麦,端把(必须、一定)要喝些汤哩”。 这么多年过去,这句话,我们姊妹依旧记得,还常常拿这句话互相调侃。

我至今不明白以前把尿床的娃娃为什么叫“毡匠”。

想起毡匠,记忆又牵出一段往事。“雪花糖,雪花糖,小孩子吃了不尿床,大人吃了营养好。”八十年代初,外地的小商贩,像担货郎一样穿街走巷,吆喝着买雪花糖。听说,有的娃娃想吃雪花糖故意尿床。

我清晰地记得小商贩的吆喝声,但记不得雪花糖的模样和味道。问了一下弟弟,他说有一点点影像,糖有点白,吃到嘴里很快就融化了。雪花糖,名副其实。

博物馆里对几样传统毡制生活用品做了详细介绍:

毡帽(牛舌头帽):帽檐形似牛饮水的舌头,以羊毛擀制,能避雨御寒,是居民野外劳作和日常穿戴的常见帽子。

毡靴(毛猴儿):严冬保暖冬鞋,靴头、底、筒浑然一体,靴头钝圆、底厚、筒高及膝,形似“曲尺套子”或“镰刀鞘子”,保暖但笨重,天冷时需套在普通鞋外穿。

毡袄:羊毛擀制的毡衣,襟袖相连,经简单裁缝即可制成,能防风防雨、隔潮保暖,野外劳作时沾泥水,晒干拍打后无污痕。

毡帽、毡袄、毡靴,父亲曾都使用过,睹物思情,看着这些带着岁月温度的老物件,心底满是对父亲与旧时光的怀念。

我家里有两条毡,是父母亲留下的,一条从上中学的时候一直用到成家后多年,陪我走了好多年,一条是结婚后父亲给的,但不用很久了,就那么压在床底。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转眼间,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我们的童年、毡匠、雪花糖……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化作了过往岁月里的碎片,拼凑起来,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一叶禅,文字爱好者。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协会会员、青海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青海读书会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