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明末东林党,全面客观的评价这个群体,不黑不吹

发布时间:2025-10-27 23:57  浏览量:1

东林党无疑是晚明历史上最具争议的政治群体,对其评价呈现出尖锐的两极分化。

痛斥者将明末乱世的症结归咎于他们,指责其空谈误国、党同伐异,不仅误民更祸国,甚至在对比中将与之抗衡的阉党视为能办实事的“务实力量”。

而推崇者则极力彰显其“正心诚意”的士人风骨,将其塑造成坚守道义、对抗奸佞的正直典范,这种歌颂有时甚至到了无视其实际政治作为的地步。

这场绵延数百年的争议,实则聚焦于几个核心议题。

在征税问题上,东林党人反对向江南士绅商富加税,主张重农抑商,却因此加剧了朝廷财政困局,其“藏富于民”的理念与国家急需军饷的现实形成尖锐冲突;皇室国本之争中,他们固执坚守“立长不立幼”的宗法礼制。

与万历帝围绕太子册立展开长期拉锯,虽维护了传统礼法,却也激化了君臣矛盾,导致朝局动荡;道德大义层面,他们以“清流”自居,动辄以“君子小人”论划分阵营,用严苛的道德标准裁量政务与人物,这种过度理想化的评判标准,既使其陷入“以道德代政治”的空谈,也引发了与其他派系的激烈党争。

而在具体施政中,无论是军事上对辽东战局的应对失当、对武将的掣肘,还是民间政策上对土地兼并、灾荒救济的处置不力,都成为争议的焦点。

支持者认为这是“独木难支”的无奈,反对者则斥其“志大才疏”,终致民怨沸腾、国势日衰。这些争议的背后,实际上则是不同历史视角对“士大夫使命”与“治国实效”的价值取舍,至今仍难有定论。

首先,我们谈东林党在征税问题上的争议,绝非“反对征税”四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历史的细节清晰地揭示,东林党中确有相当一大批人始终站在为国为民的立场上,积极支持并推动商税征收。

反观阉党,才是真正将税负从商人身上转嫁到普通百姓头上的推手,这与许多人固有的认知恰恰形成鲜明对比。

天启六年五月,阉党核心成员崔呈秀、杨梦衮借着“天变示警”的由头向天启帝进言,在疏中提及“新复商税、拖欠物料、捐俸助工三事”,字里行间处处暗示商税征收存在弊端,随后更是以“暗相指摘者”为由具疏求去。

这哪里是真心请辞,分明是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向朝廷施压,试图动摇刚刚恢复的榷税制度根基,其背后的心思,无非是想为依附于阉党的商人势力减轻负担。

而权倾朝野的魏公公,更是借着“商民困弊”的幌子,真就把商人本应承担的税收减免了,转头却毫不留情地将这部分税负全转嫁到了田赋之上——《明熹宗实录》中对此记载得清清楚楚:“据奏粤中搜括抵饷,其实摊派杂税、抽扣兵饷、那移赋额种种累害,及太平厂税额外加派商人,困苦情弊,昭然甚悉。著即与改归田亩,照地徵输,以抵辽饷,俟辽事平日另议。”

这道旨意看似体恤商民疾苦,实则是将原本由商人承担的税负,硬生生压到了世代耕种的百姓头上,要知道当时的农民早已在土地兼并和天灾人祸中苦苦支撑,这样的转嫁无疑是雪上加霜,让本就艰难的生计更添重负,所谓的“体恤”,不过是为盘剥百姓找的借口罢了。

再看东林党人汪应蛟,早在天启元年,面对国家用度匮乏、辽东军饷频频告急的危局,他便忧心忡忡地上了《大兵四集新饷不敷疏》,在这篇奏疏中,他针对国库空虚的困境,详细列举了除田亩加派和盐课之外的十四项杂项征收办法,其中包括盐课、鼓铸、典铺、契税、库折、事例、囧地、屯田等多个方面,这些全都是商税的范畴,每一条都经过深思熟虑,目的就是为了通过合理征收商税来缓解国库的燃眉之急。

奏疏中明确写道:“今台省诸臣惮忠条议,如盐课、如鼓铸、如典铺、如契税、如库折、如事例、如囧地、如屯田等项,臣未到任,署部侍郎臣臧尔劝等分别议覆,有奉旨允行者,有未尽允令,再议确者,臣今复与臣尔劝、臣德完及司属诸臣通将前后会议条款再三查覆,逐一商度,务求法所可行,事无空碍者,约计可办之数除加派三百六十六万两,仍旧派征。”

汪应蛟与同僚们反复查覆、逐一商度,只为制定出“法所可行,事无空碍”的征税方案,这份为国家筹谋、为百姓减负的苦心,在字里行间显露无遗。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从天启年间到崇祯年间,全国主要钞关的关税一直在持续增加,这一不争的事实,足以打破“东林党反对征收商税”的不实之说。

史料中这样的记载俯拾皆是:北新关原额四万两,天启元年加增二万两,天启五年又加增二万两,累计达到八万两;浒墅关原额四万五千两,天启元年加增二万二千五百两,天启五年再加增二万两,累计达八万七千五百两;九江关原额二万五千余两,天启元年加增一万二千五百余两,天启五年再加增二万两,累计五万七千五百余两;两淮钞关原额二万三千两,天启元年加增七千六百两,天启五年再加增一万五千两,累计四万五千六百两;扬州钞关原额一万三千两,天启元年加增二千六百两,天启五年再加增一万两,累计二万五千六百两。

这些实实在在的数据,不仅证明了商税一直在稳定征收且不断增长,更能看出背后推动这一切的力量中,必然有东林党人的身影,毕竟他们始终主张通过商税来充实国库,而非将负担转嫁给本就贫困的农民。

所以说,认为东林党反对征收商税,完全是不符合史实的偏见;我们更应该看清,究竟是谁在真正为国家筹谋、为百姓着想,又是谁在借着各种名义将负担转嫁给最底层的百姓,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因此,明朝的覆灭绝不能简单归咎于东林党,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东林党确实展现出一定的正面意义,但要说东林党全然是正义的化身,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东林党人中固然有不少坚守气节的正直之士,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他们中有人积极主张并推动商税征收,为缓解国库危机、减轻农民负担付出过努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如过去某些历史研究者所渲染的那样,全是朝廷中无可挑剔的正直之士,这种将其完美化的说法,显然与史实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片面的解读。

看待东林党,必须坚持一分为二的态度,既要看到他们在抨击阉党专权、维护士大夫清议传统等方面的积极作为,也不能忽视其内部存在的局限性。

比如部分成员过于看重门户之见,在党争中陷入意气之争,甚至为了集团利益而忽视全局考量;还有些人虽口谈“家国天下”,却在具体事务中未能完全摆脱地域利益或阶层局限,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历史的复杂之处正在于此,从来没有绝对的好与绝对的坏,若想真正理解东林党,就不能被“非黑即白”的单一视角所困,更不能一叶障目、断章取义地给他们贴上“全是好人”或“全是坏人”的标签,唯有全面审视其言行与影响,才能接近历史的真相。

下面我们就从明代张居正改革,万历党争,到后来的天启阉党专权的角度详细讨论。

万历初年,张居正执掌朝政之时,为了将改革推向深入,不得不对朝堂上的言路长期加以约束,这使得士大夫群体中积压的言论压力如同堆在干燥草场上的柴薪,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燃起熊熊大火。

当然,张居正所推行的改革本是为了国家富强、百姓安乐,在那个积弊深重的年代,确实需要集中权力来冲破层层阻碍,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的父亲不幸病逝,神宗下旨“为社稷苍生,夺情”,意思是让张居正不必离职回乡守孝,继续留在朝中处理军国大事。

旨意刚一颁布,东林党人吴中行便第一个站出来,呈上《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以维护伦理纲常为理由,反对张居正接受夺情的安排;紧接着,翰林院的侍讲赵志皋、张位、于慎行、张一桂、田一俊、李长春,还有修撰习孔教、沈懋学等人,纷纷上奏章为吴中行辩解,认为他的主张合乎情理。

第二天,翰林院的赵用贤也以纲常为依据,献上《星变陈言以维人纪以定国是疏》,同样抨击夺情之事,最终他和吴中行一起遭受了廷杖的刑罚,之后被削去官职,逐出朝廷。

随后,艾穆、沈思孝、邹元标也陆续上奏劝谏,反对夺情,其中邹元标更是在奏疏中直言不讳地批评张居正“自用太甚”。这些官员反对夺情,表面上看是在坚守伦理纲常,对张居正的道德行为提出质疑,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对张居正独揽大权以来“威福自用”的不满,尤其是对他长期压制言路的反抗。

不过,即便反对的声音如此强烈,张居正的夺情最终还是没有半途而废,他依旧留任朝中,继续推动各项改革措施的施行。

到了国本之争的时候,神宗因为长时间拖延册立太子的事情,让朝中大臣们心中都充满了不满。

万历二十一年,神宗秘密谕示王锡爵,让他草拟“三王并封”的旨意。这个主张刚一提出,就遭到了朝臣们的极力反对。大臣们纷纷上奏章,严厉抨击王锡爵迎合皇帝心意的行为。史孟麟、罗万化等人甚至直接跑到王锡爵的府邸,当面据理力争,认为“三王并封”万万不可行。

顾宪成呈上《建储重典国本攸关疏》,详细陈述了“三王并封”以及等待嫡子出生再册立的做法有“九不可”。

东林士人岳元声、顾允成、张纳陛等人,更是直接来到朝房,当面和王锡爵争辩,态度十分坚决。

王锡爵在言路的强大压力下,不得不自我弹劾,承认自己有“三误”,并请求辞职,神宗也迫于公众的议论,只好放弃了“三王并封”的想法,还承诺如果中宫之后没有生下子嗣,再进行册立。

正如“予追溯东林所自始,而本之于争夺情,以其为气节之倡也”所说,张居正之后,申时行担任内阁首辅,他虽然没有张居正那样强硬的作风,却也没什么作为,“时行外示博大,能容人,心固弗善也。帝虽乐言者讦居正短,而颇恶人论时事,言事者间谪官......阁臣与言路日相水火。”

内阁的一举一动总会遭到言官的议论,而言官的劝谏也往往得不到内阁的支持,次辅王锡爵和顾宪成之间就有过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顾泾阳先生谒太原公,公日‘近有一异事,阁中所称是,外论必以为非,阁中所非,外论必以为是。

’泾阳先生日‘某亦有一异事,外论以为是,相公必以为非,外论所非,相公必以为是。’公不觉失笑。”此时的内阁不再像张居正那样采取硬碰硬的手段,而是对得罪了朝廷的官员“凡得罪者谓之钦降官员,终身不叙,遂皆老死不振。”邹元标、顾宪成等那些积极进言的大臣因此被一贬再贬,而且被明确规定不许“朦胧推用”。

之后,围绕着起用曾经建言的大臣、国本之争、会推内阁大臣等朝廷大事,言官们始终不屈不挠地争取话语权,左中允黄汝良曾经在奏疏中说“台琐之臣为天子耳目,耳目壅则丰蔀掩,迩来厌簿言官,无异草芥,甚至言诤之频者寄命砧盎,飞魂汤火,使天下以言为讳。”

到了万历二十七年,神宗已经有十年不理朝政了,却依然在打压言路,甚至动不动就给言官扣上“朋党”的帽子,这时候东林党还没有正式形成,但朝堂之上已经没有真正的公正议论可言了。

这段时间的东林党人,虽然他们的初衷有合理的地方,但做事难免显得意气用事,他们固执地纠结于朝廷的国本问题,行事往往极端教条,缺乏能够统摄全局的核心思想,理想主义的色彩过于浓厚。

他们当时主要集中在朝廷的中下层官僚之中,没有机会参与到核心的政治决策里,却形成了一股用道德来绑架他人的舆论氛围。尤其是在对待张居正改革这件事上。

要知道,张居正的改革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过程中正需要集中权力来破除各种阻力,可他们却在夺情事件中不断添乱。

在万历的国本之争中,万历皇帝本来有制衡朝廷大臣的考虑,可他们持续的“闹事”,实际上完全分散了朝廷的精力,影响了政务的正常开展。

再往后看,顾宪成在被贬斥回归故里后,于无锡东林书院聚众讲学。

这所书院本是宋代大儒杨时传习程朱理学之地,承载着士人对“正心诚意”的学术向往,顾宪成在此援引《论语》《孟子》精义,与高攀龙等弟子辨析义理,四方士人闻风而来,讲堂之外常常挤满求学的生徒,连江南的商绅子弟也愿捐资助学,一时间东林书院的声名如日中天。

《明史·顾宪成传》中明明白白记载着“宪成既谪归,讲学于东林,天下学者闻风响附”,正是当时盛况的生动写照。而与他声气相通的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等人,皆是性格鲠直、以“蹇谔自负”的士人,在朝堂之上见不惯内阁专权,常常与执掌中枢的政府官员据理力争,有时为了一个法条的修订、一个官员的任免,便能在文华殿外争执数日不休。

当时依附于首辅沈一贯的科道官员亦不在少数,这些人或是出于同乡之谊,或是为求仕途安稳,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浙党势力,于是乎,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东林群体与沈一贯的浙党各执一端。

为了政见的分歧、权力的分配,斗得难解难分。顾宪成的讲学活动不仅是学术交流,更成了传递政治主张的阵地,天下士人趋之若鹜,纷纷将东林的清议视为“正论”,这让沈一贯深感威胁,为保权势、求胜心切,他对那些持不同意见者动辄以“结党乱政”为由加以罢黜。

可未曾想,那些被贬斥的士人反倒因之名声更盛,被天下人视为“直臣”“清流”,这便是东林党与浙党纷争的开端,双方的对立从此如鸿沟般难以弥合。

东林党最初以实学振起明代中后期日渐空疏的学术之风,反对阳明后学“束书不观”的空谈,主张“经世致用”,又以清议之名评议朝政、臧否人物,逐渐掌握了舆论的话语权。

正如时人所评“明代东林讲学会,在朝声势极大,最后形成了著名的东林党。结会讲学,究其本意是讲明学术,以改变人心不古,然讲学群体的存在,以及讲学活动中不可避免的讽议朝政,实际上已形成了干预朝政的事实”。

他们以东林书院为中心,在野的士大夫们通过书信往来、会讲论道凝聚共识,期望将“天下公议”牢牢握在手中,一旦这种公议形成强大的舆论势力,便能在皇帝与内阁之间的博弈中占据更大的主动权。

此时的东林党,始终抱着江南士人那套固有的理念不放,他们的理论并无新奇之处,不过是延续着自宋代以来“士大夫与皇权共天下”的传统主张,又深受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影响,总以“正学”“清流”自居,认为自己的见解便是“天理”的化身,常常自以为是,对异见者动辄扣上“异端”“奸邪”的帽子,实则刚愎自用,难容半点不同声音。

东林党内固然有邹元标冒死弹劾张居正、赵南星拒受阉党贿赂等坚守气节的正直之士,但也不可否认混杂了大量投机分子与自私自利之徒,这些人看到东林的声势日盛,便借着“拜师求学”“参与会讲”的名义依附而来,借“清议”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尤其擅长抓住对方的一点瑕疵便大做文章,挑拨离间,将本就激烈的党争推向白热化。

在东林党人的舆论支持下,其他党派的官员多被冠以“奸佞”之名而遭斥逐,叶向高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升任首辅。

东林党人寄厚望于他,希望他能凭借首辅的权力,推动那些因直言建言而被罢黜的大臣重新起用,然而“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反对东林党的声音从未停歇,浙党、齐党、楚党的官员在朝堂之上处处设阻,有时连一份赈灾的奏折都能因“东林党人所拟”而被搁置多日。

东林人士为了推动李三才入阁而竭力奔走时,乔应甲、王绍徽等反对派更是从李三才在淮扬任上的钱粮账目里寻瑕疵,指责他“克扣军饷”“私通商贾”,顾宪成见状,连忙“贻书向高,力称三才廉直,又贻书孙丕扬力辨之”,字里行间满是维护本派人物的急切,全然不顾李三才确有“用库银招待宾客”的传闻。

反对派见东林党如此行事,为了自保与抗衡,逐渐结成反东林的联盟,双方对舆论主动权的争夺日渐激烈,一方在《万历邸报》上刊布对方的“罪证”,另一方便在江南的书院刻书驳斥,你来我往的攻讦如拉锯战般无休无止。

在官员诠选这件事上,舆论风向更成了朝野上下争论的关键,仿佛一个官员的贤愚善恶,全凭东林的清议与反东林的声讨来判定。

万历三十七年十二月,东林党人、首辅叶向高上疏乞请神宗亟补阁臣,疏中忧心忡忡地写道:“自此官空虚以来,内外南北众论滋纷,推载挤排,疑端四起,盈庭聚讼,大率由兹,其流之祸,将有不可言者。诚使一旦慨然补用,则众喙俱休,息簧兢之风,养和平之福”。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士人最关切的是补充阁臣,只要神宗愿意接受舆论的要求,选几个东林认可的人入阁,那么朝堂的纷争自然平息。

而当时舆论属意之人,正是附和言路、支持东林的淮抚李三才。万历三十七年正月,李三才以三品考满加官户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其在淮扬任上治理黄河、安抚流民的功绩确实为人称道,颇有入阁之势。郭正域在给友人的信中直言“海内望公,旦夕在鼎铉”,顾宪成更是在与高攀龙的书信中赞道“若得柄用,必有一段精彩可观”,从这些士人的言论中,不难看出李三才已经博得时论的广泛推举。

而李三才面对这样的舆论,不但没有谦辞避嫌,反而频频派遣亲信到京城打探阁臣补缺的消息,甚至让门生故吏在江南的茶馆酒肆散布“李公入阁,必减商税”的传言,显露出入阁的急切之意。

然而好景不长,万历三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工部屯田司郎中邵辅忠首先发难,在参劾李三才的疏中罗列了“贪、险、假、横”四大罪,说他“挪用河工银十万两,为自己修建豪宅”“纵容家丁强占民田”。

一下子引发了士林的轩然大波。万历三十八年正月,浙江道御史徐兆魁紧接着续参,添油加醋地说李三才“与江南盐商结亲,每年收受盐引贿赂”,攻击的炮火愈发猛烈。

至此,为李三才辩护的声音也随之而起,李三才连上三疏为自己辩解,一会儿说“河工银乃用于抚恤灾民”,一会儿说“豪宅实为驿站改建”。

东林官员亦纷纷上疏相救,南京礼部尚书叶茂才甚至列举自己亲眼所见“李公在淮上夜以继日批阅文书”的事例。

首辅叶向高也为李三才辩解:“臣惟三才夙着时名,屡效忠谠。在淮上十三年,甚有保障功。言者所云或别有见,臣不敢知,且三才事皇上久,其行事人品具在圣鉴”,言语间带着几分无奈的调和。

在野的士人也不甘示弱,顾宪成接连给叶向高和吏部尚书孙丕扬写信,信中言辞恳切地为李三才辩驳:“安民弭乱之功甚大,其人磊落非暮夜受金者”,还特意提到自己曾在淮安见过李三才“食不兼味,衣仅布素”。可这些书信经邸报发抄之后,反而让东林清议彻底卷入这场纷争,原本只是言路之间的纠纷,扩大成了朝野派系的正面冲突。

正如叶向高于万历三十八年六月十日上疏中所叹:“甚至一生砥砺如顾宪成者,徒以尺书之故,亦拖入其中推敲不已。盖从来是非之纠纷,议论之驳杂,未有如此甚者”,之所以会引发如此严重的门户分立、议论纷杂,正是因为顾宪成代表的东林清议在当时有着举足轻重的舆论地位,他的一句话、一封信,都能被双方解读为“党争的信号”。

第二个让舆论深度涉入核心决策的,便是“官员考察”的标准,仿佛国家重臣和地方官员的贤否,不靠政绩簿上的钱粮、刑狱来评判,全凭东林与反东林的舆论来定调。

万历三十三年京察之时,吏部左侍郎杨时乔提出的考察结果参报于神宗,其中计典查核名单里有多名是首辅沈一贯的同乡与门生,神宗看后龙颜大怒,指责杨时乔“挟私报复”,将京察奏章按下不发,那些被列入“不称职”的官员得以全部留用。

这一举动立刻引发言路对沈一贯干涉京察的猛烈质疑。叶向高在给友人的信中就曾直言:“北察得旨留用台省诸臣,其中如钱梦皋、张似渠辈,皆四明所厚者,人情骇焉”,字里行间满是对浙党结党的不满。

东林党人更是借言路参劾的渠道,将积压已久的对内阁专权的不满倾泻而出,有的弹劾沈一贯“堵塞言路”,有的指责其“纵容子侄经商谋利”,朝堂之上的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御前。

京察之后,舆论的怒火仍未平息。万历三十四年五月,李三才以“佞臣邪人”为名连上二疏,疏中痛斥:“首辅沈一贯,恐沈鲤、朱赓逼己之位,既忌其每有谏说,形己之短,又耻其事不由己,欲坏其成。故贿买左右,百计相倾,或冷言热语,以惑圣聪,或借秦指汉,以激圣怒,遂致一应好事俱不得行者”。

这番指控如同惊雷般炸响,将沈一贯描绘成一个为保权势不择手段的奸佞,引得朝野大哗,士论的攻防瞬间白热化。

虽然神宗在李三才上疏后一个月内,便以“惑乱视听、沽誉要名”为由罚其俸五月,试图平息这场风波,却根本无法阻止言路对沈一贯的批评攻势,那些被东林影响的江南生员甚至在苏州玄妙观前集会,举着“驱逐奸相沈一贯”的牌子游行。

最终,阁臣沈一贯和沈鲤被迫去职,这一结果不仅让东林党人欢呼雀跃,重启了舆论对改善朝政的信心与期待,更让天下人纷纷猜测李三才即将入阁,相关的议论在茶馆、书院、衙门里持续发酵,连街头的说书人都将“李御史斗倒沈首辅”编成了新段子。

可这一切的背后,东林党始终抱着江南士人那套固有的理念,他们的理论翻来覆去就是“士大夫当与天子共治天下”的老话,又深受心学“心外无物”的影响,总觉得自己的见解便是“良知”的体现,容不得半点质疑,稍有不同便斥为“小人”。

党内固然有邹元标、赵南星等真心为国的正直之士,但也混杂了太多投机分子与自私自利之徒,这些人借着清议的名义,将官员考察变成党争的工具,将舆论话语权变成打压异己的利器,擅长挑拨离间,把朝堂变成了派系角力的战场,最终让万历朝在无休止的争吵中耗尽了元气,只留下一个“病入膏肓”的帝国躯壳。

万历四十年至天启末年(1627年),东林党与反东林势力围绕舆论主导权展开的角力,早已跳出了单纯政见之争的范畴,演变成一场裹挟着权力、利益与生死的白热化较量。

尽管东林党在阉党的血腥镇压下几乎折损殆尽,那些曾在朝堂上振臂高呼的骨干或死或贬,但他们凭借数十年清议积累的舆论影响力,却在这风雨飘摇的岁月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街头巷尾的茶馆中,说书人将东林君子的“忠义”编成话本;江南的书坊里,刻印着东林奏疏的小册子被士人争相购阅,连贩夫走卒都能说上几句“东林清流”的故事。

《明史纪事本末》中曾这样记载彼时的态势:“辛亥内计台谏右东林者尽出之,他傍附者皆以法谪去,向之罪申、王攻四明者,久亦不复计,而东林独为天下大忌讳矣”,自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之后,东林党人俨然成了朝野上下共同攻讦的标靶,仿佛朝堂上任何一丝波澜,都能被归咎于他们的“结党乱政”。

万历四十年二月,曾以“掣签法”暗中偏袒东林的吏部尚书孙丕扬,在浙党与齐党的联合弹劾下黯然罢归;四十二年,一度为东林党争取话语权的首辅叶向高,也在“党同伐异”的指责声中被迫去职。

而在此之前,东林书院的精神领袖顾宪成已在万历四十年病逝,那位被顾宪成寄予“柄用必有精彩”的李三才,随后也被削去官籍,成了乡野间的“罪臣”。

到了万历末年,方从哲继任首辅之时,朝堂上的争论几乎成了“东林批判大会”,任何政策的推行、官员的任免,都会被对立面扣上“东林阴谋”的帽子,台谏官员中但凡有维护东林言行的,轻则贬谪,重则下狱,东林党不仅彻底丧失了曾经牢牢攥在手中的话语权,连在官场中苟存的空间都被挤压得所剩无几。

直到泰昌元年,熹宗朱由校即位,这位年轻的皇帝在东林党人的辅佐下清算万历旧弊,东林官员才得以批量复用,当时的记载描绘出“熹宗初政,群贤满朝,天下欣欣望治”的景象。

赵南星掌吏部,邹元标管刑部,叶向高再任首辅,仿佛大明的中兴指日可待。然而好景不过两载,随着乳母客氏与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的勾结日深,这股刚刚抬头的“新政气象”便被阴云彻底笼罩,政局再度陷入比万历党争时更深的泥潭。

天启三年的京察,成了阉党向东林党挥出的第一记重拳。

魏忠贤授意党羽诬陷吏部尚书赵南星“朋谋结党,紊乱朝政”,将东林骨干尽数罢黜,转而把徐兆魁、王绍徽等反东林官员安插要职,《明季北略》中记载彼时情景:“小人竞进,天下大柄尽归忠贤矣”——内阁成了阉党的传声筒,六部成了魏家的私衙,连地方督抚的任免,都要先问过魏忠贤的“义子”们。

天启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忍无可忍,在文华殿外伏地痛哭,上呈《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疏中细数魏忠贤“擅权乱政”“迫害忠良”“蒙蔽圣听”等罪,字字泣血。

这封奏疏借着邸钞的传播,在短短数日之内就传遍了全国,“几于家钞户诵,是时忠义之气鼓荡一时”——苏州的生员们举着疏文抄本在街头游行,应天的商人们自发捐钱刻印,连远在福建的驿卒都能说出“魏阉二十四大罪”中的几条。

阉党的反扑来得迅猛而残酷。他们先是借“汪文言案”大做文章,逼供这位曾为东林穿针引线的布衣,让他诬陷杨涟、左光斗等人“受贿万金”。

继而又以“封疆案”罗织罪名,将熊廷弼的兵败归咎于东林党人的“掣肘”。杨涟在诏狱中被打得“体无完肤”,却始终怒骂阉党不止;左光斗“面额焦烂不可辨”,仍以血书明志;魏大中在狱中受尽折磨,至死都未屈招。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东林官员死于诏狱的就有十余人,被投入监牢、流放戍边的超过百人,革职、贬黜的更是多达上千人,朝堂之上为之一空。

与此同时,阉党还在舆论上大造声势,王绍徽仿照《水浒传》的体例编出《东林点将录》,把东林党人比作“天罡地煞”;崔呈秀炮制《东林同志录》,将支持者一一标注“可杀”“可斥”。

还有《缙绅便览》《东林朋党录》《东林籍贯录》《盗柄东林伙》等花名册,像一张张巨网,要将所有与东林沾边的人一网打尽。

天启五年十二月,魏忠贤矫传圣旨,将三百零九名“东林党人”的名字刊布于《东林党人榜》,贴遍全国州县,又下令将东林、关中、江右、徽州等各地书院尽数禁毁。

那些曾回荡着“经世致用”讲学声的书院,转眼间成了“结党营私”的罪证,《明史》中记载:“阉党不问书院讲学内容,一律冠以聚众讲学结党营私之罪,以钳制思想,压制舆论”,无数珍贵的典籍在这场浩劫中化为灰烬,连宋代杨时手植的古柏,都差点被阉党爪牙砍伐殆尽。

值得注意的是,东林党在这一时期的兴衰,始终绕不开与司礼监太监王安的密切勾连,这层关系既是他们一度崛起的“阶梯”,也是最终被攻讦的“软肋”。

中国台湾学者林丽月在《明末东林运动新论》中就曾指出,东林党与宦官的正式结交,正是始于这位在泰昌、天启初年权倾内宫的王安。

黄尊素在《说略》中记载,万历后期,汪文言能在齐党、浙党、楚党之间“设奇用间”,让“齐、浙果大讧,卒以两败,而楚遂归正”,背后“安之谋居多”——王安利用司礼监的信息渠道,为东林党提供对手的动向。

东林党则在朝堂上为王安清除政敌,这种“内外配合”让他们在万历党争中屡屡占得先机。在移宫事件中,顾炎武在《熹庙谅阴记事》中说得更直白。

王安“素不快于李选侍,为杨涟等内应”,杨涟上疏弹劾李选侍“挟皇长子邀封”,之所以能“被旨褒嘉过当,人谓其结王安以取旨如响答”,正是因为王安在熹宗面前“日夜进言”,才让东林党人的主张迅速落地。

复社人士夏允彝在《幸存录》中也提到,东林党在泰昌年间及天启初年能从“贬谪殆尽”到“群贤满朝”,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汪文言向王安的举荐。

汪文言频繁出入王安府邸,将东林党人的“忠直”一一细数,最终说服这位太监“以国事为重”,在皇帝面前力荐赵南星、邹元标等人。

这种与宦官的深度绑定,自然成了政敌攻击的靶子,杨维垣在《剥复录》中怒斥东林党“希王安之旨以号召天下”,把他们比作“借内宫之势乱政的奸徒”;阮大铖在《定山堂集》中更是直言:“天启四年以后乱政者忠贤,而四年以前乱政者王安,而翼以东林党”,将东林党与阉党并列为“乱政之源”。

即便是东林党人顾大章的弟弟顾大韶,也在《炳烛斋稿》中无奈承认:“诸君子用王以兴,小人用魏以剿之,虽邪正不同,均之非国家之福”——无论动机如何,与宦官勾结终究不是朝廷之幸。

然而,当王安被魏忠贤设计诛杀时,东林党人的反应却显得格外“克制”。

并非他们不愿救,而是不敢公开救——《大明律》中明明白白写着:“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皆斩,妻子流三千里安置”,交结宦官不仅是杀头之罪,更违背士大夫“清浊分明”的政治伦理,被视为“官邪之首恶,言路之奇丑”。

直到王安死后数月,才有少数东林官员敢试探着鸣冤:天启二年二月,吏科给事中侯震旸上疏“暴白逆阉杀旧司礼王安事”,却被斥责为“借故生事”;天启三年二月,御史周宗建再疏“请穷究王安之死”,同样石沉大海。这种“既依赖又避讳”的复杂心态,暴露了东林党深层的矛盾。

他们既想借助宦官的权力对抗政敌、获取话语权,又想维持“清流不与内官结交”的道德形象,这种拧巴的政治策略,最终让他们在阉党反扑时陷入“无人援手”的孤立境地——那些曾被他们斥为“奸党”的浙、齐、楚党,乐见其成;朝中中立官员畏惧阉党权势,不敢发声;甚至连曾受东林举荐的官员,也因“避嫌”而保持沉默。

这一阶段的东林党,虽然涌现出杨涟“血书明志”、左光斗“宁死不屈”这样坚守气节的志士,但其整体却呈现出严重的派系化与投机性。他们一边固执地抱着“士大夫与皇权共天下”的理念,以“道德楷模”自居,受心学“致良知”的影响形成强烈的道德优越感,动辄以“正学”“清流”打压异见。

一边又在实际操作中与宦官勾结、利用舆论裹挟公议,为了派系利益不惜歪曲事实、排挤贤能。这种双重标准,不仅让朝堂之上的党争愈发惨烈。

非东林即“奸党”,非“奸党”即东林,无人再论是非曲直——更严重削弱了明朝朝廷的权威。

皇帝的旨意被东林党以“公议”抵制,内阁的决策被东林清议批驳得体无完肤,地方督抚的施政动辄被言官以“不合东林主张”弹劾,整个帝国的行政体系在无休止的内耗中日益瘫痪。

正如日本学者小野和子在《明季党社考》中所言:“东林党方面也是与宦官有联系的”,这种“既要当君子又要借权势”的拧巴策略,最终将明朝拖入了党争的无底泥潭,加速了这个庞大帝国的衰亡。

由此可见,东林党绝非非黑即白的简单存在,既不能全然捧为“清流”,也无法一概斥为“奸党”,但其深陷的历史困境,根源正在于那套扭曲的价值观。

它深植于思想体系盘根错节的内在矛盾与理论困境之中,而这种困境,在对心学的尖锐批判与对理学的刻意复归过程中暴露无遗。

更关键的是,其思想体系从根本上便与“君主权力集中方为治国正道”这一颠扑不破的原则南辕北辙,恰是这重矛盾,注定了他们在晚明的历史漩涡中难寻出路。

正是其悲剧命运的根源——回溯历史,洪武皇帝以铁腕集权整饬吏治,“剥皮实草”震慑贪官,终成“三十年无大贪”的清明之世。

永乐皇帝集全国之力五征蒙古,凭集权调度维系“天子守国门”的雄威,即便五征朔漠仍能保障江南漕运畅通、国库充盈;张居正以首辅之权推行“考成法”,借集权之力强推改革,终使“太仓粟可支十年,太仆寺积金四百余万”。

这些铁一般的史实无不证明,在古代生产力条件有限的背景下,适度的君权集中是大一统王朝稳定的基石,反观东林党执着于限制君权、分割权力,恰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致命错误。

在晚明波谲云诡的政治与学术格局中,东林党思想体系的内在矛盾与扭曲,如一张无形的网,深刻缠绕着其价值观的形成与走向。

这一现象的根源,与当时宦官专权、党争激烈的政治生态,以及心学泛滥、理学式微的学术思潮紧密相连,其中对王阳明心学的猛烈批判以及对程朱理学的刻意复归,构成了东林党思想发展的主线,却也在这条主线上埋下了价值观扭曲的种子。

晚明时期,王阳明心学如野火般在士人群体中蔓延,“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观点引发学界轩然大波,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学派虽敏锐察觉到王学末流所导致的“空”与“混”之弊端。

王畿、周汝登等人空谈“良知现成”,致使士人“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空谈心性而不务国计民生,却在纠正过程中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学术之争异化为政治站队的工具。

顾宪成在《小心斋札记》中从“性善”本体出发,反复强调“善”乃是天地万物起源与化生的根源,不仅具有“生生不息”的宇宙本性,更蕴含着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属性,试图以此拧紧王学松动的道德标准螺丝。

他极力倡导“小心”工夫,主张通过后天“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实学路径,打破传统中圣人“生而知之”的神话,认为即便是“下根之人”也可通过苦学成为圣人,这种对实学的倡导,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明清实学思潮的兴起,为学术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然而,这种实学主张始终未能触及“如何通过君权集中落实实政”的核心问题,顾宪成在书院讲学中只会强调“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却提不出让官员“念头在君父百姓上”的集权监督机制,终究是纸上谈兵。

东林党人在批判王学过程中陷入的新困境,更如一面哈哈镜,映照出其思想的荒谬。从方法论上看,他们始终未能彻底摆脱心学框架的无形束缚。

顾宪成虽在讲学时将朱子学的读书穷理奉为圭臬,主张通过研读六经达到“尽性”的目的,但在对“心体”的认知上,仍残留着王学的深刻烙印。

他在《泾皋藏稿》中既痛心疾首地批判阳明“自信太过,主张太勇”,指责王学末流“任心而废学”,却又不得不承认“自程朱既没,儒者大都牵制训诂,以耳目帮衬,以口舌支吾,矻矻穷年,无益于得,弊也久矣!阳明提出一‘心’字可谓对病之药”,这种既否定又肯定的矛盾态度,恰恰暴露了他在思维范式上对心学的依赖,就像一个人试图砸碎枷锁,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已与枷锁长成一体。

高攀龙的格物论同样如此,尽管他反复声称本于程朱的“即物穷理”,却在《高子遗书》中将格物定义为“反求诸身”的道德实践,认为“才知反求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把对事物规律的探究简化为“正心诚意”的道德自省,这无疑是心学“致良知”理论的变形,将认知活动过度伦理化,使得理学经世致用的初衷被扭曲,更与“集权需以制度规范为根基”的治国逻辑背道而驰。

东林党人试图以理学代心学,结果却如饮鸩止渴,陷入了更执拗的心学框架之中。

他们在批判“无善无恶”论时,将“天理”与“人欲”的对立绝对化,仿佛二者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可在实践中面对具体问题时,又陷入概念混乱的泥潭。

吕坤在《呻吟语》中提出“世间万物皆有所欲,其欲亦是天理人情”,冯从吾在《少墟集》中主张“货色原是人欲,公货公色,便是天理”,这些观点看似在调和天理与人欲的矛盾,实则是心学“心即理”命题的扭曲翻版。

将“心”的判断偷偷换成了“公”的标准,却又说不清楚“公”究竟是朝廷的法度还是士绅的共识。他们一方面试图以“三纲五常”等传统道德观念来规范社会秩序,维护士绅阶层的利益。

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心学强调内心道德判断的影响,致使在面对“矿税之争”“福王之国”等具体社会问题和政治实践时,缺乏明确而统一的价值标准,更遑论构建一套支持皇权集中的思想基础。

他们过于依赖道德感化的力量,坚信“正心诚意”可平天下,却缺乏制度创新的智慧,使得这些努力最终沦为“以学术杀天下”的清谈。当辽东告急,熊廷弼提出“三方布置策”需要朝廷集中粮饷、统一调度时,东林党人却在朝堂上争论“熊廷弼是否与浙党勾结”。

当流民四起,陕西巡抚请求加征剿饷以安抚流民时,他们又以“体恤百姓”为由激烈反对,实则是担心加征会触动江南士绅的利益。

这种空泛的道德说教在复杂的政治斗争和社会矛盾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既提不出强化君权以统筹全国资源的可行方案,又顽固反对张居正式的集权改革,反而陷入“该不该加征辽饷”“该不该起用熊廷弼”的无休止争论,眼睁睁错失了挽救危局的最后时机。

这恰是其思想体系与“君权集中方能安邦”原则相悖的直接体现。

这种思想困境在限制君权的问题上体现得尤为刺眼。东林党人一面在东林书院的讲台上高呼“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主张以士绅舆论制衡皇权,展现出对传统君主权威的挑战。

另一方面,他们又深受“圣君贤相”传统范式的影响,在《以俟录》中,顾宪成倡导“君臣之分,如天尊地卑,不可易也”,高攀龙在《高子遗书》里强调“六经者,天之法律,人君当奉若天道”,将国家治理的道德理想完全寄托于君主的德行之上,未能构建起一套制度化的权力约束机制。

东林党,正是因为这种扭曲的思想体系,导致从张居正时代到魏忠贤时代,东林党的政治实践始终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本就脆弱的皇权体系——他们执着于限制君权、分裂权力,却看不见这种认知偏差终将酿成的悲剧。

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在《中国的历史脉动》中以陈龙正为典型个案,细致剖析了东林党人的权力野心。

在明末“由官民上下到贫富上下的支点转移”中,陈龙正一边借《同善会讲语》大谈“救贫济困”,在嘉善设义庄、收弃儿、组乡勇,一边却在《几亭全书》中明言“乡事不烦有司”,将县衙的教化、赈济职权悄悄转移到士绅主导的“乡约”之中。

他与顾宪成等人一样,激烈反对张居正当权时“丈量天下田亩”的集权举措,斥其“以朝廷之威,侵士民之业”,实则是怕江南士绅隐瞒的田产被清查、乡村话语权被官府收回。这种以“民间自治”为名分裂朝廷对基层掌控力的行径,正是东林党“权力分裂以求安定”理念的露骨体现。

他们以为把皇权从乡村推开、让士绅说了算便能天下太平,却对洪武年间里甲制度严密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治世视而不见。

在政治理想层面,东林党人将“正心诚意”的匾额悬于东林书院,嘴里念着“致良知”的教条,骨子里却把“限制君权”奉为终极目标。

他们以书院为阵地,借《四书讲义》批注指桑骂槐:批神宗“矿税”为“与民争利”,斥申时行“调和论”为“乡愿误国”,实则想借“天下公议”让皇权屈从于士绅利益。

万历“国本之争”中,数百官员跪哭文华殿,以“祖制”逼神宗放弃“三王并封”,捧着《明伦大典》高喊“维护纲常”,实则是借“公议”挟制君权,正如顾宪成给李三才的信中所言“君心可格,民心可恃”,潜台词无非“士绅心意比皇上旨意更重要”。

他们坚信“权力分裂方能安定”,却对洪武、永乐年间皇权集中带来的“吏治澄清、四夷宾服”视而不见。

朱元璋以“剥皮实草”震慑贪官,借“胡惟庸案”“蓝玉案”清除权臣,确保“三十年无大贪”,朝堂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棣凭集权之力调度全国人力物力,五征蒙古而国力不匮,既遣郑和七下西洋扬帝国声威,又顺利推进迁都北京这样的浩大工程。

反倒是张居正当权时用“考成法”整肃吏治、提升六部效率,竟被东林党骂为“威福自用”。显然,在生产力条件有限的古代社会,东林党限制君权的主张,从根本上违背了“适度集权是大一统王朝整合资源、应对危机之基石”的治国常理。

东林党人对“私欲”的态度更充满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

他们在朝堂上激烈批判李贽的“私心说”,斥其“鼓动私欲,败坏风俗”,有悖传统道德规范。

可面对江南士绅偷税漏税、兼并土地等现实问题时,又不得不承认顾炎武“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个人私欲的合理性。

这种摇摆暴露了其思想体系的深层断裂,难以形成统一明确的价值观。“福王之国”事件中,他们以“天理”“纲常”为武器反对神宗为福王赐田四万顷,却提不出既合朝廷规制又能平衡各方利益的替代方案,只是一味指责“皇帝徇私”,最终不仅未能阻止赐田,反而激化了皇帝与士绅的矛盾。

他们的政治主张始终停留在对“恶”的批判上,既提不出建构“善”的制度设计,更无法理解“皇权集中恰恰是遏制士绅私欲、维护天下公利的有效手段”,在与皇权的对抗中,自然既无坚定立场,也无有效手段。

连戚继光、李成梁等能臣也被安上“结党营私”的罪名——这种对权力集中的本能排斥,要么是借“士大夫自由”谋私利的虚伪,要么是不懂“权散则乱、权聚则强”的无知。

东林党人将“限制君权”当作毕生追求,本质是想把权力从朝廷手中抢来分给江南士绅:反对张居正“一条鞭法”,因它让士绅与农民同按田亩缴税,断了“优免”特权;弹劾矿税太监,非为“民生”,只因太监查抄了士绅经营的煤矿、丝绸坊。

“移宫案”中借王安之力赶李选侍出乾清宫,非为“保圣躬”,而是怕其亲戚染指漕运肥差。这种对权力的执念,让朝廷在最需集中力量时陷入分裂。

天启年间,熊廷弼提“三方布置策”需速发粮饷,东林党人却争论“他是不是浙党”,拖黄战机;崇祯初年,袁崇焕言“五年复辽”需全权调度蓟辽兵马,东林余党斥其“专权”,逼崇祯用太监监军,终致能将绝境。

辽东战事吃紧时,户部没钱发军饷,只因江南士绅借东林党庇护偷税漏税;流民四起时,地方官不敢镇压,因东林党人以“民变皆由官逼”为由,逼朝廷将能干事的巡抚换成空谈“清流”。

顾炎武在《日知录》里念叨“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视“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为真理,却忘了洪武年间“粮长制度”严格时,江南税粮能按时运到北平,正是因皇权能管住士绅偷税的“私欲”。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将“人欲”抬到与“天理”同高,称“理尽则合人之欲,欲推则合天之理”,却看不到明末士绅的“人欲”有多贪婪——他们一边在《东林点将录》里互捧“君子”,一边兼并万亩良田逼得农民流离失所,这般“人欲”何来“天理”?

明亡之后,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的反思更是钻进了认知死胡同。

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痛骂“君主专制”,称“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斥皇上“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却对万历帝三十年不朝、东林党与浙党在朝堂扔奏章互骂的乱象视而不见,看不到明末真正的危机是皇权旁落导致“政令不出紫禁城”。

他们继承了东林党的认知偏差,将明亡归咎于“君权过盛”,却看不到那些高喊“士大夫与天下共治”的东林党人,正是权力分散的最大受益者。

顾宪成在东林书院收江南盐商的钱,便帮其减免盐税;钱谦益当东林领袖,借“复社”将门生故吏安插各部。他们推崇的“封建”,说白了是想回到春秋战国,让士绅像诸侯般割据一方,陈龙正在嘉善搞“乡兵自治”,俨然想当土皇帝。

这种对权力集中与王朝稳定关系的无知,不仅让东林党人在阉党镇压下身首异处,更让后代思想家找错了明亡病灶。他们始终不明白,皇权集中是国家社会的根本,只有这样才能将江南税粮、西北兵源、西南矿产捏合成一股劲。才能富国强民,国泰民安。

而东林党追求的“权力分裂”,恰如将黏合剂换成沙子,看似让士绅暂得好处,最终却让整个帝国在风雨中散架。

综上所述,东林党中确实不乏杨涟、左光斗,高攀龙这般铁骨铮铮的正直之士,他们在《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中展现的勇气,在诏狱中“血书明志”的坚贞,足以让后世敬仰。

即便是被视为“奸邪”的阉党,也未必全是宵小之辈,如崔呈秀早年曾弹劾贪官,魏忠贤掌权时亦推行过“辽饷改折”等务实政策。

但若因此便断章取义地评判谁对谁错,实在有失偏颇。

不可否认,东林党在道德与思想层面,确比齐、浙、楚党等纯粹的利益集团多了几分“正心诚意”的表象,顾宪成在《小心斋札记》中强调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高攀龙在《高子遗书》中倡导的“静坐修身”,都使其在晚明污浊的官场中显得尤为突出,这亦是时人记载“熹宗初政,群贤满朝”的原因所在。

然而,东林党终究是晚明社会经济繁荣与制度体系崩塌相互撕扯下的畸形产物。

万历年间,江南商品经济蓬勃发展,苏州织机逾万张,松江棉纺“衣被天下”,但张居正改革留下的“考成法”废弛,朝堂被“矿税之争”“国本之争”撕裂,制度的腐朽让自私自利的利益集团愈发肆无忌惮——浙党为包庇江南税吏,阻挠“一条鞭法”推行;齐党为维护辽东将门利益,掩盖萨尔浒战败真相。

这些利益集团的吃相之难看,恰为东林党的崛起提供了土壤。

于是,一批以“清流”自居的正直之士,与江南士绅、盐商等利益集团悄然合流: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背后有常州大族赵氏资助。

李三才弹劾矿税太监,实则为淮盐商人扫清障碍,正如夏允彝在《幸存录》中所言“东林君子,多与商贾联姻,其议国事,常暗护商人之利”,这种正直之士与利益集团的畸形结合,使得东林党从诞生之初就带着“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矛盾基因。

利益集团需要正直之士当炮灰,在“国本之争”“移宫案”中冲在前线对抗皇权与阉党,以此洗白自己“偷税漏税”“兼并土地”的贪婪形象,而正直之士则借利益集团的财力与舆论,扩大自身影响力,这种共生关系恰是明朝衰落的鲜活象征。

因此,东林党总体上不仅不是进步的,反而是落后的,更是王朝衰落的扭曲产物。他们反对张居正的“丈量田亩”,实则维护士绅的隐田特权。

抨击“矿税”,本质是阻挠朝廷染指江南商业利益;即便在“辽东战事”这般国难当头之际,仍在争论“熊廷弼是否为浙党”,致使战机贻误——这哪里有半分进步性可言?

沟口雄三在《中国的历史脉动》中称东林党“为辛亥革命奠定思想基础”,实在是高估了其价值:东林党追求的“乡村自治”,不过是士绅割据的翻版。

他们倡导的“限制君权”,从未跳出“圣君贤相”的框架,与近代民主思想相去甚远。若说有什么“遗产”,恐怕只有“以道德绑架政治”的流弊,这从复社在崇祯年间“干预朝政”的行径中可见一斑。

东林党的出现,更像是历史的偶然。它既非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也非思想解放的自然产物,而是万历党争中利益集团内部分赃不均的意外结果。

若不是浙党首领沈一贯“卖官鬻爵”过于露骨,若不是楚党与齐党为“京察”互相倾轧,东林党未必能以“清流”之名脱颖而出。至于其先进性,更是无从谈起。

他们敌视李贽“穿衣吃饭即人伦物理”的异端思想,参与禁毁《焚书》《藏书》;他们维护“重农抑商”的传统政策,反对开放海禁,生怕“倭寇之患”影响江南士绅的贸易特权,这些都与“进步”二字背道而驰。

当然,杨涟、左光斗等人的文人风骨不可无视,杨涟在《狱中血书》中“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的绝笔,左光斗“面额焦烂不可辨,仍以指血书冤”的忠烈,足以彪炳史册。

但我们必须“对人不对事”,不能因这些个体的光辉便美化整个东林党。

东林党中正直之士的风骨,终究掩盖不了其作为利益集团附庸的本质,他们是晚明王朝在衰落途中,被利益集团推到台前的“道德木偶”,看似光鲜,实则早已被蛀空了内里。

参考资料

《东林党复社研究》张宪博

《中国的历史脉动》沟口雄三

《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岛田虔次

《魏忠贤专权研究》苗棣

《明夷待访录》黄宗羲

《实念与实事:晚明高攀龙的救世理念与实践》王卫平

《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谢国桢

《玉镜新谭》朱长祚

《酌中志》刘若愚

《东林党复社研究》张宪博

《失衡:明代宦官与党争》杜婉言

《多维视野的大明帝国》朱子彦

​《中国历代党争史》

《明儒学案》黄宗羲

《沟口雄三的东林党研究》耿鹏程

《论晚明东林党的舆论活动及其影响》刘中兴

《明末东林党的形成及其政治主张》李洵

《东林党人的作为:政治与经济的背离》周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