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闻:侍卫室风流韵事杂记

发布时间:2025-09-09 06:26  浏览量:1

引子

#本文摘自《侍卫官杂记》(1980年11月),作者宋乔(注:原书“楔子”称源自陈镇堃[kūn]日记,仅除掉别字及以谐音字要隐去人物真名)

之所以发此文,是因为有网友在《刘一文:重庆“侍从室”见闻录》评论区留言“侍卫官杂记可以看看”,索性就搬了这么一块老砖。至于文中人物名字谐音,各位应该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正文

早上起来,侍卫长就下命令叫大家准备下山,因为今天星期一,先生要去主持国府的扩大纪念周。

夫人临时取消进城的计划,说是市区太热,不如在这边等先生晚上再回来。看先生的样子是有点不乐意,可是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来。

我们在一路上战战兢兢地,就怕挨一顿臭骂。快到山脚下,先生忽然叫侍卫长过去,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侍卫长连忙折回山上去,临走前又叫我们要当心些。

扩大纪念周参加的人倒不少,把整个礼堂都挤满了。先生训话又是一大篇抗战救国的道理,可是站在底下的要员们不断地交头接耳,好象不大耐烦似的。

后来老杨私下对我说,先生一连好几个纪念周都说同样的话,谁还愿意静听。还有,这些大人物轻易不在一起,乐得借这个机会叙叙契阔,也是交际之道。

纪念周完毕,先生就到曾家岩宫邸休息和吃午饭,同时还要召见几个人。

头一个应召来的是精神总动员会议的副秘书长贺灏弱,他是地道的湖南骡子,性情倔强得很。不知先生对他说些什么,他居然顶撞了几句。先生大为生气,拍起桌子骂了他两声:“强辩,强辩!”接着先生就进屋睡午觉去了。

贺灏弱这下可吓坏了,在客厅里直转磨—一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有黄豆那么大。后来他看见程不累主任来了,冲过去跪在程的面前,抱着他的两腿嚎啕大哭:“不累先生,请你救我一命!主席刚才说了——要枪毙我!”

让贺这么一哭,程不累也有点慌了;他一见到先生就问:“听说主席要枪毙贺灏弱,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没有说要枪毙他呀!”先生恍如坠入五里雾中。

“可是他现在还在客厅里哭哭啼啼的,恳求主席饶过他这一次。”程不累又加上这么一句。

先生还是想不起来怎么回事,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后,忽然大声喊道;“对了,我刚才骂了他两句“强辩’—他一定听成‘枪毙’了。”

说完这话,先生不由得哈哈大笑:“脓包,这家伙怎么这样没出息,贪生怕死!”

虽然在先生的面前,程不累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和老杨,顶倒楣,憋住不敢笑,把下嘴唇都咬破了。

程不累出去告诉贺灏弱,主席不预备枪毙他了。他又爬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撒开鸭子就跑了。

正在这时候,侍卫长匆匆忙忙地赶进来对先生说:“报告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

过了五点钟,先生就叫预备车子;我们都以为是过江回黄山去。一直到车子开到上清寺,先生的座车忽然抢上前来,往成渝公路上开去。

我低声向老杨打听到底上什么地方去,他说大概是到山洞过去一点儿的林园官邸。我不敢再多问,可是心中实在觉得纳闷,不知道究竟闹什么把戏。

“小陈,你不要费脑筋瞎猜。先生的行动向来是神出鬼没的——说不定有什么要员在林园官邸等着他报告秘密。”

老杨拍拍我的肩膀。“做我们这种工作,行动要敏捷,思想却不妨迟钝些。总而言之,不要想得太多!”

老杨这么一说,我赶紧停止胡乱猜想,而把注意力集中到公路的两旁,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过了林主席的墓,转一个弯就到了林园官邸,这个地方虽然不如黄山那么幽静,可是有个更大的庭园;而且在平地上,省得我们爬坡。

车子开进了大门,就听见客厅里传出悠扬的钢琴声。先生下了车后,三步并作两步地抢进客厅去。

我还想跟进去,侍卫长却以眼色制止了我。

客厅里的钢琴声停止了,只听见先生的笑声。

“怎么这时候才来?叫人家在这里等了大半天!难道还要先到黄山报到不成?”听来怪熟悉的女人声音。

“公事忙,不能不拖到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好不好?不比黄山小学好得多吗?”先生陪着笑说。

“原来是她,黄山小学的陈小姐。”我俯在老杨的耳畔说。老杨用胳膊碰碰我,又向我做个鬼脸。我们几个人,谁也不愿意走开,伸长了耳朵再往下听。

“好也不行,哪里轮得上我住?象我们这些人,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比不上你那位老太婆?”

“小油嘴,说话不要带刺儿好不好?”先生无可奈何的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看窗上的影子,好象那位小姐已经坐在先生的身上。

“你们可以下去休息了!”侍卫长忽然走过来说,大概不愿意我们偷听太多的情话。

我们只好搭讪着走开,当然不能违反侍卫长的命令。

“这位小姐怎么来的?”我一进屋就问老杨。

“侍卫长怎么去的?”他反问我。

我一时还不明白,瞪着两眼直望他。

“你真是葱头,我们今天早上从黄山下来时,半路上先生不是叫侍卫长再折回山上去,当然就为了办这件事。”

“啊,是侍卫长亲自接来的!”我恍然大悟。

早上还不到八点钟,城里就摇电话来,说是夫人已经回到了曾家岩官邸,正在大发脾气。

老杨接了电话后,气急败坏地跑进去向先生报告。

哪知道他一推开房门,陈小姐正坐在先生的怀里,而先生又拉住她的一只手在他自己的掌心上打拍子,口中轻轻地哼着“毛毛雨”的调子。

看见老杨冲进去,陈小姐吓得跳起来。

“混蛋,怎么连房门都不敲就跑进来1”先生大发雷霆。

老杨愣住了,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究竟什么事?”先生使劲拍桌子。

“报告先生,夫人今天早上已经回到曾家岩官邸。”老杨硬着头皮说。

“混蛋!为什么不早说!”先生很吃惊似地站起来,“马上预备车子进城!”

“砰”,陈小姐顺手抓起桌上的宋磁花瓶往地下一摔。

先生简直来不及温存她,自己跑到衣架边拿起呢帽就往外走,比跑警报还要紧张。我赶快拿他的手杖跟在他的身后,刚要把手杖递过去送给他。

“混蛋!你们全是混蛋!不会替我拿住手杖吗?”我也碰了一个大钉子。

上了车子后,先生一连跺了好几下脚说:“快,快,快!”

几辆车子就象飞箭似地在公路上疾驰,我们谁也不敢出一口大气,完全是奔丧的神气。

到了曾家岩官邸,我们都认为一定有一场大吵。哪知道,进了大门之后,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夫人呢?”先生连忙问。

“刚刚出去了,”留守在那里的老李说。

“混蛋!上什么地方去了?”先生给他一个耳光。

“报告先生,不知道。”老李哭丧着脸说。

先生大踏步地走进办公室去,一看什么东西全都打得稀烂,连窗帷都剪得象破布条。他皱起眉头,把侍卫长叫进去。看侍卫长的脸色,也是十分害怕的样子。

“林达时,你马上带几个人出去,看看夫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快,快,快……”先生不断地挥手。

侍卫长连声称是,转过身来就往外跑。他跳进车子后就向老杨和我招招手,我们也就赶紧跳上车去。

“林园官邸!”侍卫长吩咐司机。

我们的车子刚刚出曾家岩的路口,迎面来了夫人的座车,只看见小张一个人坐在前座。他瞥见侍卫长后,马上跳下来说:“报告侍卫长,夫人走了—坐飞机上美国去了。”

先生听见夫人已经动身上美国去的消息后,反而镇静下来了。他拿起办公桌上电话机的听筒,马上叫林园官邸找陈小姐说话。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当然趁机溜出来。

老杨把小张找到我们的屋子里,打听夫人怎么发现陈小姐这桩事的经过。

原来侍卫长昨天刚刚从黄山小学把陈小姐接走,夫人和龚二小姐就又散步到了那里。她们把那位校长找出来,严词盘问了好久,最后威胁要枪毙他;校长吓得什么似的,当然只好和盘托出来。

夫人当时气得几乎晕过去;二小姐又叫人把陈小姐的卧室打开,她进去捣毁屋子里的一切东西。夫人本来立刻就要过江,二小姐劝了半天把她劝住,说是提奸应该捉双。一直憋到晚上,夫人打电话到曾家岩找先生,听说已经出城了,以为他一定回黄山。

那知等到深夜,还看不到先生的影子。夫人又要下山,可是因为浓雾,早已没有轮渡过江。

今天一情早到了曾家岩官邸,盘问老李他们不得要领,顺手就摔坏了好些东西。后来打一个电话给美国空军,要了一架专机。起先小张还以为是到成都或昆明,到了机场之上,才知道是往昆明、印度转飞美国。跟着她去的是二小姐和她的大洋狗,还有夫人的贴身娘姨王妈。

小张一口气说出来了整个经过后,大家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人怎么会疑心到黄山小学里藏着陈小姐?”我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小姐的事,早就传遍了重庆。龚二小姐有那么多眼线,当然早已得到风声。要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陪着夫人上黄山?”小张摇摇头。

“先生早已防到搜山这一着,所以叫侍卫长把陈小姐弄到林园;但是没想到夫人会盘问那个校长—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杨说话总要带两句戏词。

“其实,夫人走了也好,我们省事了许多。再说,客厅里的三五牌香烟,也不会有人数数还剩几支了。”老李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客厅拿了一支香烟被夫人发现的事。

“也许那位小姐比夫人还要精明,还要小气。”小张说。

“不会的,”老杨不赞成他的说法,“至少目前她没有过明路,对我们一定不肯那么不客气!”

“小张,你可得小心些——因为你是夫人的亲信。”我和小张开玩笑。

“对呀,”老杨哈哈大笑,“小张,你做干儿子的,怎么没跟着出国呢?要不要换一个干妈?”

今天起,先生决定在林园住了。这对我们倒是一件好

事,因为不值班的时候,在城里可以放开胆玩。

有陈小姐在一起,先生的脾气好多了,常常露出笑容。

老杨说,这完全是阴阳调和的关系。

上午先生进城,一到曾家岩先拨一个电话给陈小姐,唧唧哝哝地说了半天的话。

下午还不到三点钟,我们就跟先生回到了林园。

先生一进屋就到处找陈小姐;听说她在附近的小溪钓鱼后,他连休息也不休息就追到那里去。

远远我们就看见陈小姐穿着白绸衬衫和蓝绸长裤,头上还戴一顶大草帽,斜坐在树荫下,一手拿着钓竿,看样子是比夫人自然得多。

先生蹑起脚步,轻轻地走到陈小姐的身后,把两手蒙着她的眼睛。

“吓死人了!”陈小姐把先生的两手弄开,“做主席的人,哪有这样鬼鬼祟祟的?”

“在你的跟前,我就不是主席了!”先生笑嘻嘻的。

“不要多说,我们来比赛钓鱼,看谁钓上来的鱼大。”

她把地上另外一根钓竿递给了先生。

先生接过钓竿后,居然也就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把钓丝伸到溪水中。

过了好久,除小姐的钓竿一沉;她用力往上拉,口中说:“我可比你占先一步了。”

拉到岸上一看,原来是一条三四寸长的小泥鳅。她撅着嘴对先生说:“恐怕是你嬴了!你一定会钓得到更大的鱼。我真倒霉,半天才钓着这么一条破鱼。”

先生笑呵呵地说:“看我的,钓到了一条大鱼今天晚上煮着吃。”

他的笑声未绝,手中的钓竿也就往下一沉;他两手使劲抓住钓竿往身后一甩。“拍”的一声,好象是一条大鱼。再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先生的脸气得通红。

陈小姐却笑得弯下腰去,一面掏出手绢揩笑出的眼泪:“这下你可输了,连鱼都没有钓着。”

看到陈小姐的笑脸,先生也就不发脾气了。“我们还是回去罢!”他用手挽着她的手臂。

“其实乌龟有什么关系?你是日本留学生,应该知道有好些日本人的名字中都带有‘龟’字。”她边走边劝着先生。

“嘿,嘿,嘿……”先生笑起来了。

老杨和我在他们的身后互相挤眉弄眼,谁也没敢笑。

昨天晚上临睡前老杨就约好我今天进城去玩,因为我们两人都是今天休息。

早上一起来,先在山洞陆军大学的理发店剪了头发,我换上新生服装店老板报效的新西服,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我几乎不认识镜中的我了。

“小陈,你这小子真有当‘工党’的资格了。”老杨使劲拍拍我的肩头。

“去你的,老婆还找不着,当什么‘工党’?”我顶他一句,“抗战时期,宁可当‘工党’,不要娶老婆。在重庆,找一两个阔姨太太来倒贴是个生意经!”老杨一本正经地说。

他这一说,我心里不免一动。

老杨又叫我把侍从室的证章别在西装领子的上面,说是有时候可以拿出来当护身符。

我想洗一个澡再进城,他笑着说:“你这家伙真外行,洗澡当然要到城里去。”

“为什么?”我不明他的意思。

“走啦,走啦!”他一把拉住我,“到时候你就明白。”

我们向宪兵团借了一部吉普车,说清楚明天再还给他们。老杨开车的技术不错,一路上都没有出乱子。

在民生路的胜利大厦开好一间双人房后,老杨就对我说:“我们现在去洗澡。”

我们步行到五四路的一家旅馆兼浴室里,老杨一进去就对伙计说:“要两个家庭间!”

“什么叫做家庭间?”我简直不懂他的话。

“家庭间就是男女可以在一起洗澡的房间。”老杨解释。

“可是我们并没有带女人来,何必要家庭间——而且又是两个?”我继续问。

“没有女人,不会找两个吗?”他大笑起来。

果然我们进屋刚脱好衣服,那个伙计就走过来说:“先生,要不要漂亮姑娘?”

“我们要两个顶漂亮的;不漂亮我们不给钱!”老杨说。

伙计带来了三四个女人;老杨和我各挑一个。

“我到隔壁房间洗澡去了。”他拥着他挑的女人就走。

在这情形下,我当然明白洗澡是怎么回事了。

老杨刚刚又把那个女人带到我这个房间来,正在大吃豆腐。伙计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说:“先生,警察来了!请你们躲一躲!”

说着话一个警官和三个警察就闯进来了;两个女人吓得浑身发抖。我也有点儿紧张;老杨却不慌不忙地指着墙上挂着的西服领上的证章说:“要不要我打电话找你们局长?”

警官望了证章一眼,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门。

从浴室出来后,老杨问我的印象如何。

“不错倒不错,就是警察进来那一幕相当紧张。”我说。

“对了,”老杨跳起来说,“我们应该去找警察局长汤义,要他请客和赔罪。”

汤局长一听侍从室里有人找他,马上就把我们让进去。他看见我们就问:“二位,有什么公事?”

“汤局长,你的玩笑倒开得不小!”老杨说。接着他又把刚才浴室那一幕叙述了一遍。

听了老杨的话后,汤义才放了心。他笑着说;“我认罪好了。今天你们两位在城里的一切开销,都是小弟的东道。

老杨,你第一句话可把我吓坏了。”

“东道之外,你还得替小陈想想办法。”老杨指着我,“小伙子身体如此结实,没有出路怎么能行?”

“你可不要拖人下水,老杨。”我立刻拦阻他。

汤义否认他有什么办法,他笑嘻嘻地说:“老杨,要说门路,还是你多!”

“大局长,你可不要装佯了。重庆有几个地下赌场,几个私人俱乐部,哪一个阔佬的姨太太在外面找野食;你还有不知道的道理?”老杨的嘴是没遮拦的。

一看老杨这样说,汤局长立刻转了话头:“老杨,我只是和你开玩笑。今天晚上我在小洞天请你们两位吃晚饭;饭后我们一道去一个私人舞会。至于弄得上手不上手,那全靠你们自己的本领了。”

我们回到胜利大厦后,随便吃点儿东西就睡午觉,完全是养精蓄锐的意思。

在小洞天吃晚饭时,老杨就打听今天晚上去什么人的家里,汤义一直卖关子,不肯透露半点情报。

饭后,汤义把他的司机打发走,他自己开着车子。

我们在中二路附近的一所大洋房前把车子停下来,随即顺着石阶往上面走。

“不要打听任何太太小姐的底细,也不要报告你们自己的来历。”汤义嘱咐我们。

客厅里已经有十几个男女客人,都打扮得十分漂亮。

汤义替我介绍一个林小姐:她自己说是四川人,可是却说一口交关崭的上海话。

和她连跳几个舞后,我不禁问起她的地址来了。

“你就记着我是林小姐好了——虽然我也可能是林太太。”她微笑着对我说,“只要来这里,一定可以找得着我。”

她带着我到楼上的一间卧室去……

和老杨回到胜利大厦,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早上回林园的时候,老杨拼命打呵欠。我问他昨天晚上的收获;他从口袋中掏出两百元美金来。

“这样一来,你可真是正牌的‘工党’了。”我笑起来。

“什么‘工党’?”他说,“我这钱是赢来的;我和那几个人打了两个钟头的沙蟹。”

我也报告了和林小姐的经验;老杨认为我应该放长线钓大鱼,迟早会打听出来她的底细的。

把吉普车还给宪兵团后,我们急急忙忙赶回官邸。

小张看见我们两个人就连忙摆摆手,接着低声对我们说:“留神些,先生正在大发脾气呢!”

原来东战场整个垮了:赣南,粤北和湘桂的国军都节节败退。吓得禁果大少爷带着他的俄国太太和孩子们,坐了一架美国运输机从赣县直飞重庆。今天一大早他从城里赶来看先生,报告脱险的经过。

先生一直还睡在鼓中,听过了禁果的报告,他才知道情形的严重和恶化。发了一大顿脾气后,已经叫侍卫长打电话找程呈和贺英卿,还有空军总司令邹子尤。

还不到半个钟头,程呈坐着车子从城里赶来,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贺英卿和邹子尤紧跟着就到,也是诚惶诚恐的模样。老杨把他们先让到客厅,然后再进去报告先生。

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客厅,身后跟着禁果。程呈他们连忙站起来敬礼,先生理也不理就大嚷起来:“你们是不是成心和我捣蛋?这么重要的消息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们简直要我在美国人面前坍台!”

这三位将军谁也不敢开口,他们就等着先生骂个痛快。

一直到先生停下来喝两口白开水时,贺英卿才慢吞吞地说:“我们原来判断日本人的主要目标是消灭该地区的共产党游击队,根本不会和我们为难的。他们所占领的据点,多半是临时性质;只要任务完成,就会自动撤退的。”

“你事前有没有得到可靠的情报?”先生沉吟着问。

贺英卿走上前一步,在先生的耳边轻声地说几句话。

先生的脸色稍为缓和些,他做个手势让他们坐下。

“不过我们也得有必要的军事部署,不要让美国人看穿

了才好。”先生又说。

“主席的话对极了,”程呈连忙表示意见,“等敌人开

始往后撤时,我们可以来个乘胜追击。”

“那可不大妥当;恐怕弄假成真,败坏了两家的义气。”

贺英卿绝不放松和程呈抬杠的机会。

“这些活以后再说,”先生弹压他们,“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不过要随时报告发展情形。”

程不累,伍果真还有董贤观一早就来林园看先生,说是有重要事情报告。

先生接见他们之后,他们谁也没敢先说话。

“有什么事情吗?”先生满验不耐烦的神气。

还是伍果真的胆子大些,他陪着笑向先生说:“报告主席,外面对于夫人前往美国有许多传说。我们觉得有澄清谣言的必要—因为好几个美国记者已经往美国拍了一些无稽的电报……”

“把那些电报扣下了没有?”先生着急起来了。

“我和贤观两人商量的结果,已经全部扣下来了。不过,外国记者们闹得很凶;我们怕他们也许会写通讯用航空信寄出去。所以今天特别请不累先生带我们来向主席请示。”

伍果真话说得很委婉。

“你们觉得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先生问。

“主席是不是可以举行一次外国记者招待会,对他们说明夫人去美国的经过。”董贤观低声下气地说。

先生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旁的人完全不敢作声。

“好罢,今天下午就来个记者招待会。”

“在曾家岩官邸还是在这里?”程不累问。

“就在这里好了,下午四点钟——顺便招待他们吃茶点。”先生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三个人走了后,我私下问老杨:“先生怎样对这些外国记者说呢?”

“当然是打官话—这没什么困难的。”老杨笑着说。

下午还不到四点钟,有十来个外国记者由伍果真和董贤

观陪着来了。他们在客厅里,咭咭呱呱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先生出来和他们挨个的握手,口中照样地连声说好。

先生刚一坐定,他们的问题就来了。

“夫人为什么去美国?”一个大胡子问。

“去医病。”先生说完,由伍果真翻译。

“什么病?”另外一个问。

“皮肤病。”

“哪一类的皮肤病?”他还要刨根问底。

“皮肤病就是皮肤病!”先生大有发脾气的意思。

“你和夫人的感情好不好?”又一个人问。

“好极了—我们两个人都是基督徒。”

“夫人走后,你如何消遣?”

“除办公外,看看书,散散步。”先生站起来说。

那些外国记者没好意思再问什么,一窝蜂似地走了。

和陈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先生的心情非常愉快,说说笑笑,完全是年轻小伙子的样子。

今天下午四点多钟先生带着陈小姐出去散步,小张表示殷勤,连忙送上手杖。

“用不着!”先生大声地喝他一句。

小张碰了钉子后,还莫名其妙。后来老杨偷偷地告诉他:“在陈小姐的面前,先生就愿意装年轻,你这一送手杖,岂不是替他泄底?再说,人家有了一个活手杖,还用得着你耽这份心吗?”

陈小姐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似的;她的身材比较夫人窈窕得多,一身墨绿色底白花的绸旗袍,更衬托出她那白中透红的脸庞。和夫人一样,她也戴着一副黑眼镜。

她和先生手牵手地,顺着林主席墓前的石子路走。

“林主席从前有太太没有?”她忽然问。

“他早年丧偶后,一直没有继弦。”先生说。

“大概世界上的男人有两种:有些对事业有兴趣;有些对爱情有兴趣。”她说。

“真正的英雄对事业和爱情是要兼顾的!”先生笑眯眯的。

“那就是你!”陈小姐用手指戳先生的额头。

我们都想笑,可是谁也没有敢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先生有点儿不好意思,转过身来以严峻的眼光扫射了我们一眼。

“说起了英雄,我可想起了一件事:你昨天晚上不是说今天要找唐医官来的吗?”陈小姐嗲声嗲气地问。

“是的,一会叫他们打电话把他找来好了。”先生有点狼狈。

散步回来后,先生果然立刻叫侍卫长找唐医官。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唐医生满头大汗地从城里赶来了。

“主席的身体不舒服吗?”他一看见侍卫长就问。

“没什么事,刚刚散步回来。”侍卫长告诉他。

“那么一定要打补针了。”唐医生掏出手绢,直擦脑门子上的汗。

他由老杨带进去后,过了半个钟头就出来了;老杨替他提着药箱,一直赶到车子上。

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晚上老杨问我:“小陈,你知道先生打的什么针?”

“还不是补针?唐医生进去不是提了一句?”

“盖世维雄和维他赐保命!”老杨做个鬼脸。

“所以刚才先生提到了‘英雄’,而陈小姐就想到了他应该打‘盖世维雄”!读过书的人脑筋转得是快些。”我笑着说。

天还没有亮程呈就打电话来,说要找先生亲自说话,我立刻去报告侍卫长。他先和程呈在电话上说了几句话,就亲自把先生叫醒;我连忙跟进去。

先生睡眼迷糊地拿起床头分机的听筒,很大声地说:

“我就是委员长,什么事?”

“…………”

“什么?独山也丢了?”先生嚷起来了。

“好,好,就这样办好了!”砰的一声把听筒摔在桌上。

我把听筒轻轻地放回电话机上,蹑着脚步走出来。

八点钟不到,客厅里就坐满了一大堆人。程呈,贺英卿,陈荔甫,伍果真……还有程不累先生。

先生板着面孔进了客厅,大家连忙站起来致敬。先生笑也不笑地就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我们指挥佣人们送上茶水;看到先生把手一挥,便赶紧退出来,不过在院子里照样可以听得见里面说话。

“抗战到了目前,胜利已经在望。你们大家这么不努力,怎么对得起国民党,怎么对得起去世的总理,又怎么对得起我?”是先生高亢的声音。

谁也没有作声。

“桂林柳州失守还可以说是减弱桂系的实力;独山是贵阳的门户,这一丢贵阳也就危险已极,要等到贵阳再失陷,那么我们重庆也坐不稳了。事到如今,我们一定要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先生继续说。

又是半天的沉寂。

“你们怎么一声不响?”先生拍起桌子。

“主席早已指示过:我们要长期抗战,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以退为进,诱敌深入。”

贺英卿头一个开口。

“为了便于指挥全局,我建议把陪都搬到昆明,因为我们的新军已经从印度攻入缅甸了。”程呈接着说。

“印度是我们的盟国,我主张迁都到喀林彭,必要时再撤到西藏拉萨。”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

“什么?独山也丢了?”先生嚷起来了。

谁也没有作声。

又是半天的沉寂。

“你们怎么一声不响?”先生拍起桌子。

贺英卿头一个开口。

“许老太婆去了美国,就不许我去南美洲?”她的声音更大。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岂有此理!”先生大为冒火。

看到情形不妙,陈小姐乾脆放声大哭。她哽哽咽咽地说:“你看我不顺眼,我走好了。用不着张口骂人!”

她一面擦眼泪,一面跑到卧室里去。

她顺手关起房门;约莫过了个把钟头,两个人又有说有笑,手牵手地走出来。

“这是秘密外交的成功!”老杨悄悄对我说。

贺英卿忽然又从城里赶出来,要谒见先生。

他一见了先生就说:“报告主席,独山日内就可克复!”

“啊!是不是有什么可靠的情报?”先生满脸的高兴。

“苦守衡阳的方仙珏刚刚脱险归来,他带回了不少宝贵的消息。”贺英卿说。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向先生说了一大套话。先生越听下去,脸上的笑容越多。

“这样说起来,日本人就是打到独山为止了?”先生问。

“我想是这样的!”贺很有把握的神气。

贺辞出后,先生就把程不累找进去:“不累先生,你可以马上关照中央社先后发些我军反攻独山的消息,越热闹越好——因为我们就要克复独山了。”

程不累唯唯称是。

我对老杨说:“早知如此,先生和陈小姐也不必吵架了。”

早上跟着先生进城,满街都已贴上“我军克复独山”的号外。先生左顾右盼,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

看到许多老百姓围在墙边看号外,每个人都很兴奋——我实在忍不住要笑。

刚到曾家岩不久,伍果真就匆匆忙忙地赶来见先生。他这个人,既会拍夫人的马屁,又会讨先生的欢心。

他向先生建议举行一个鸡尾酒会,招待外国使节和美国军官,报告这次独山大捷的重大意义。

先生起先犹豫不决,背着手在屋子里兜圈子。

“对付美国人,我们对一切事情都有略加渲染的必要,因此,我觉得这个祝捷的鸡尾酒会是应该举行的。”伍果真说明他的用意。

“对,”先生点点头,“兵法上说: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外交的运用和战略是一样的。”

先生说完后,大概觉得他的话有了漏洞,连忙又补上一句:“何况我们这次又是真正大捷呢!”

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伍果真根本没理会这句话,他接下去又问:“主席对于举行鸡尾酒会的地点,有没有什么指示?”

“你的意思怎样?”先生又问他。

“有两个地方可以供主席选择:民生路的胜利大厦或者上清寺的中美文化协会。”他必恭必敬地说。

“胜利大厦的名字很好,”先生说,“不过在市区,恐怕太嘈杂些——还是在中美文化协会举行罢。”

“主席的英断真好,中美文化协会太合适了;又可以表示我们这次大捷的光荣是和美国友人共享的。”伍果真替先生的决定来个注解。

先生被拍得十分舒服,眉花眼笑地说:“果真,你的思想很缜密周到。”

“主席认为哪一天举行最妥当?”

“就在下星期中随便挑一天罢!”先生无可无不可地说。

“是不是要陈列一些战利品和放映克复独山的电影?”

伍想进一步地讨好先生。

那知道这一下马屁却拍到马脚上,先生勃然变色说:

“有陈列战利品和放映电影的必要吗?”

一看情形不对,伍果真马上转了口风:“也许时间上来不及,其实没有也无所谓。不过为了加深外国人的印象,我们可以把其他战役中的战利品和电影先拿来利用一下。战利品上面既没有记号,外国人又没有去过独山,电影上也看不出什么破绽的。不知道主席的意思怎样?”

“好,好,好!”先生大为击节赞赏。

为了要布置鸡尾酒会的会场,侍卫长派老杨和我去找重庆警察局长汤义接洽一下。从警卫的眼光来看,鸡尾酒会的戒备问题是非常麻烦的。万一混进了一两个不妥当的份子,可就要我们的好看了。

汤局长和我们谈完了正事后,便对我说;“镇堃兄,那天晚上可便宜了你。后来有见过面没有?”

“哪里有功夫?我们这些人就是行动不自由,整天到晚在官邸里钉着。”我说。

“你知道她是谁?”汤义问我。

“不是林小姐吗?”我反问。

“林小姐只是一个化名,你要知道她的底细,非请教汤局长不可!”老杨插嘴说。

“老大哥,”我转过身来看着汤义,“我请客好不好?”

“请客倒不必,只要你遇事多多帮小弟我的忙。”他笑得很神秘。

“到底是谁?”老杨忍耐不住了。

“是樊劭曾的十七姨太!”汤义说。

“哪一个樊劭曾?”我问。

“樊劭曾还有几个?就是川军的军长,他的太太姨太太起码有三十个。”老杨说。

“这个十七姨太一向很得宠的,手边很有些黄金美钞。小陈兄,希望你好自为之。”汤义一本正经地说。

听说林小姐是樊劭曾的十七姨太,我倒有点儿胆怯。因为这家伙不仅是个四川军人,又是袍哥的领袖。如果落在他的手中,眼前亏是要吃的。

也许老杨看出我的神气不对,他拍拍我的肩头:“小陈,大丈夫敢做敢当;凭我们侍从室里的人,还能怕人家?”

汤义也笑着说:“没有什么关系,樊劭曾对于他的姨太太们一向是睁一个眼睛,闭一个眼睛的。这么多的女人,他一个人哪里照应得来呀。”

他们两人这一说,我哪能再有示弱的表现;跟着就对汤义说:“不过,还希望你老大哥随时关照。”

“咱们自己人,这还有问题?”汤义说得好听。

看看时间不早,老杨和我就预备回去向侍卫长报告接洽布置的经过。

汤义当然不好再留我们,他顺手在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

“叫通电话时你还是找林小姐,记得说你自己也姓林。”他叮咛我。

“你小子该走桃花运!”老杨在车上说我。

资料来源:

《侍卫官杂记》(198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