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萧世子做梦都没想到只是先救心上人,再见时未婚妻竟已另嫁他人
发布时间:2025-09-12 13:24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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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迫近,偏生朱雀楼走水,浓烟蔽日。我与萧渡的堂姐萧如烟,一同困在了那片灼热与绝望之中。
马蹄声踏碎喧闹,是他,萧渡策马而来。可那身影直奔萧如烟,抱起她冲出火海,至始至终,未曾向我的方向看过一眼。火光映着他焦急的侧脸,他的世界,仿佛只有怀中那个女子。
那一刻,我以为那只是骨肉亲情的本能牵绊,不过一时疏忽。直到撞见假山后,他与萧母的对话,那冰冷破碎的话语撞进耳朵:
“既然此生与如烟注定无缘,那儿子娶谁……又有什么分别?”
真相如寒冰刺骨。他们之间竟是这般隐忍又绝望的禁忌之爱。而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乡野孤女,竟只是他用来刺痛父母、宣泄不甘的一件工具!
泥人亦有三分火气,何况人心?
心绪落定。我铺开素笺,墨迹干透,“退婚书”三字便成了无声的决绝。小心收起那件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嫁衣,塞进包袱。子夜更声已过,侯府朱门深锁。目光扫过围墙根下那处狭小的狗洞,我闭了闭眼,牙关一咬——这就是最后的出路。
身子蜷缩着探入,粗糙的洞壁刮蹭着衣衫,冰冷的碎石狠狠硌着膝盖,每一步挪动都疼得钻心。包袱散开了口,一抹刺目的红悄然泄露,那是本该穿在我身上的凤冠霞帔。
正焦头烂额,进退维谷之际,清冷的月色下投来一道颀长人影。抬眼望去,竟是那位令京中权贵无不噤若寒蝉的大理寺少卿——谢长逍。他不知何时驻足,目光掠过我狼狈的姿态,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容竟罕见地牵起一丝弧度,笑意里带着几分难言的兴味:
“谢某昨夜刚冒死从火中拖出的人,转眼竟要活活闷死在这狗洞窟窿里?这岂不是白费力气。”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咬着唇,顾不上应声,使尽全身气力再次向前挪动。
膝盖仿佛碾过刀锋,碎石嵌入皮肉的尖锐痛楚令人倒吸冷气。动作牵连之下,肩头的包袱滑落敞开,那抹鲜血般殷红的嫁衣一角,更是无所遁形。
“多谢大人!”我哑着嗓子,借了他递来的刀鞘为支点,猛地发力一扯——整个人终于狼狈不堪地从洞的那一头挣扎出来,呛咳不止,口鼻间全是土腥气。
谢长逍的目光从我沾满尘泥的裙裾,缓缓移至那泄露秘密的包袱上,剑眉微拢:“姑娘这是……意欲逃婚?”
喉头火烧火燎的疼痛提醒着昨日的劫难。压下心口翻涌的羞耻与难堪,我艰难地摇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不,是我不愿嫁了。”
“不愿嫁?”谢长逍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诧异,“一月后便是你与萧世子的佳期,此事京中无人不晓。姑娘这是……”
他自然知晓这桩轰动京城的婚事。三年前,萧渡游学永州,途经许家村遭遇悍匪。是我,从那尸骸遍野的修罗场中将他扒出,捡回一条性命。谁曾想,这个我救下的落魄书生,竟是定远侯府金尊玉贵的世子。云泥之别的身份,本应让这纸婚约作废。然而萧渡却一反常态,不顾宗亲施压,顶着萧母震怒,执意要娶我为妻。连深宫里的皇后娘娘亦有所耳闻,过问了几句。如今这攀上的高枝,竟被我亲手折断,难怪他惊讶。
顾不上拍去裙摆的污迹,我端正地朝他福身一礼,声音尽力平稳:“大人昨夜从朱雀火场相救,今夜又替阿姮解此窘境,两次恩情,阿姮铭记于心。若他日大人有需之处,尽管吩咐。”
见我无意详述,谢长逍也未追问,只抬首望了望天色,清寒的月色洒在他肩头:“更深露重,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在外多有不便。要去何处?我送你一程。”
这话倒让我微微一怔。母亲临终遗愿,盼我回京寻亲,故土暂时无法归返。盘算着找个客栈捱过此夜,天亮再去寻个便宜的住处落脚。可此刻已过子时,寻客栈住下岂非白费银钱?掂量着包袱里沉甸甸的几锭散碎银子,一丝无奈的叹息终究溢出唇边:
“大人……可知晓这京城里,何处赁宅子最为实惠?”
谢长逍抿唇看来,那双清冷的眸子似深渊寒潭,带着几分审视:“只怕你宅子尚未赁到,侯府的人马便已寻来。他们岂会任由未过门的世子夫人就这样悄然消失?”
所以呢?我的心悬了起来。
“既心意已决,必要寻个稳妥的去处。”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说来也巧,谢某府上刚巧缺一位精于女红的绣娘。”
话中之意,我再迟钝也明白几分。
谢长逍。皇后侄孙,执掌大理寺刑狱,以铁面无私、手腕强硬著称。虽年纪尚轻,已位高权重,朝野上下对他多是敬畏三分。定远侯府纵有泼天权势,其爪牙也绝难探入谢家府邸。
对他,我原存几分畏惧。可昨日朱雀火场,是他遣人将我救出;今夜狗洞困窘,又是他出手解围。
此刻心底,唯有潮水般的感激汹涌而上。我顾不得多想,连忙重重颔首。
回望身后,侯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在暗夜里森然矗立,抱柱威严,石狮狰狞——那是一座与我命运格格不入的巍峨门庭。
我用力抱紧了怀中装着嫁衣与过往的包袱。
足下加快。
再不回头。
清冷的月光为屋脊瓦楞上的积雪镀了一层寒银。我踏着雪地里谢长逍投下的长长影子,步履匆匆,几乎要小跑起来。
他悄然放缓了脚步,略微落后我半步,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姑娘既心意已决,何不与萧世子开诚布公?退婚之事,寻个妥善之法说开便是,何必……”
何必受此钻洞之辱?
话语未尽,我已明白其中含义。我用力咬住下唇,齿间能尝到一点铁锈似的腥味,却不知该如何向他剖白这逃离侯府的千难万难。
思绪被拉扯回昨日被谢长逍手下送回侯府时。
人虽安全了,心神却如同离了窍。嗓子嘶哑,手上被火星燎出的水泡隐隐作痛,这些都比不上那一刻心上刺骨的冰冷——火舌肆虐中,萧渡毫不犹豫抱起萧如烟绝尘而去的背影,成了最尖锐的针,狠狠扎在心尖上。
萧母随后踏进这僻静小院。这位素来对我冷淡疏离的夫人,此刻竟换上了关切神色,指尖捻动佛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如烟那孩子,也是可怜见的。生母走得早,几乎是在我跟前儿养大的,与阿渡姐弟情深,你切莫要往别处想。”
“眼下离你过门的日子不远了,安心待嫁才是正经。往后只消安分守己,替萧家开枝散叶,侯府自不会亏待了你。”
每一句劝慰都像是一层薄纱,欲盖弥彰地遮蔽着血淋淋的真相。我不禁想问:为何萧如烟瞧见我腕上那只萧渡所赠的玉镯时,眼底会瞬间蓄满了委屈的泪光?为何她从萧渡怀中回头瞥向我的那一眼,分明带着隐晦的得意与讥讽?为何生死关头,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救她,而非我?
可我终究没有问出口。这些,是我与萧渡的私事,答案也只能由他亲口给出。
夜极深了,门外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裹挟着一身冰凉的夜气和未散的雪星。萧渡回来了。仆妇窃语,他入宫请了太医,亲自守着炉火熬药,直至萧如烟安稳睡下才离开庭院。
我守在门内,渴求一个解释。
他形容倦怠,眼底晕开浓重的青黑,焦躁之气几乎按捺不住:“阿姮!如烟是我亲亲的堂姐!救她是天经地义!我不过是一时……慌了神,没顾上你还在里面!你别揪着不放成不成?”
——可昨天清晨,分明是他拉着我的手,眼眸含笑地约好,要去朱雀楼给我挑选添妆的首饰!
“再说了,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他的语气添了不耐,“没事找事非揪着不放,将来我们夫妻一体,理应互相体谅!”
我还要再辩,他却猛地抿紧了唇线,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从身后抽出一卷画轴。
展开一角。
是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山道真人的《雪涧幽禽图》!这是我寻访许久都未能得见的珍品!
萧渡拉住我的手,试图将那画塞入我掌心,脸上挂着一种刻意又无奈的苦笑:
“瞧见没?我昨天就是为了寻这画,才误了赴约!阿姮,我真的以为你早就回来了……”
指尖紧紧掐入掌心。看着那幅令我魂牵梦萦的画,心湖翻涌起复杂的波澜。在贫瘠的许家村,我曾无意间与他提过一次:山道真人的画作笔法精妙,意境深远,最适合作刺绣的图样。一句闲谈,他竟然真的记挂在心,还费力寻来了。
也许……是我误会了?毕竟,那三年在永州的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的情谊,总不该是假的吧?
然而那个夜晚,月凉如水,我睁着眼,看窗棂上的光影从浓黑移至浅灰,心,再也无法安稳。
翌日晨光未明时,我便去寻萧渡。
未曾想,刚穿过那道垂花拱门,便隐隐听见暖阁内压抑的争执声。萧渡带着疲惫与某种执拗的声音隔着纱窗传来:
“……您还要问多少遍?这辈子我与如烟既已绝无可能,那便随便娶谁,都、一、样!”
“啪!”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萧母的音调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穿的怒火:“绝无可能?你既知道绝无可能,昨日朱雀楼前众目睽睽之下为何非要亲自去抱她?!你父亲豁出老脸才替你谋下的翰林院清要职位,多少双眼睛盯着!若被御史台那些老东西参上一本‘叔嫂不顾’,你的前程、侯府的体面还要不要?!”
“原本以为你大了懂事了,谁知竟这样糊涂!先前闹得天翻地覆,非要娶这个乡野丫头回来,原来不过是想看我恼火,替你的有情人出口恶气罢了!”她的声音尖锐如刀。
提到萧如烟,萧渡的声音软了下来,浸透着无法言说的怜惜:“您不知道……大伯母待她,苛责得近乎苛刻。眼瞅着就要随意寻个破落户把她发配过去受苦!我……我既做不了她的枕边人,那便做她的弟弟。至少,不能让人轻易作践了她去!”他似乎是跪在了地上。
最后那句,带着深深的厌倦和对我的精准算计:“母亲为儿子思虑周全,儿子明白。日后必当谨言慎行,不留人话柄。您尽管放心,阿姮……性子温吞,心软好说话,拿捏起来容易得很。她绝不会、也绝不敢去为难如烟……”
我就这样站在冰冷的穿堂风里,倚着冰冷的廊柱。那些锥心刺骨的话语化作无形的冰锥,穿透单薄的衣衫,一寸寸冻僵我的骨头,直至血液都凝固。
时间仿佛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四肢传来麻木的刺痛,我才惊觉指尖早已冻得失了知觉。
我是许姮。即便孤身一人漂泊世间,也曾有阿娘教会我何为脊梁、何为脸面。
余生漫漫,难道就要在深深的侯门宅院中,装作看不见那道横亘在我婚姻里的禁忌阴影?日复一日地为那一对痴男怨女粉饰太平?它终将成为一根永远扎在心底的软刺,每一个日夜都在无声嘲笑:你的夫君,他不爱你。他胸腔里那颗心,每一寸都浸满了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沉爱意。
晨光刺破云层,落在我的眼睫上。
那一刻,心如磐石。
铺纸,研墨,落笔。退婚书墨迹淋漓,如断冰切雪,再无转圜。将那包着心血的嫁衣裹得更紧了些,我挺直了腰身,前去向萧母辞行。
“你要走?”萧母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一顿,抬起眼,眸光冷得像淬了冰碴子。
她嗤笑一声,言语间尽是轻蔑与规训:“乡野之地养出来的,果真不懂什么规矩体统。今日,老身便教教你!”
佛珠在她指间发出急促又冰冷的碰撞声:“大婚在即,行六礼,告祖宗,岂是儿戏!你说反悔便反悔?我儿年轻气盛,行事或有不当之处,老身自会严加管束!你莫要仗着有几分委屈,便在此耍性子、拿乔摆款,凭白惹人笑话!”
我略一思忖,便明白萧夫人绝不肯轻易放我离去。
萧渡执意要娶我为妻,外头人人赞他知恩图报,品性高洁。
这桩婚约,连深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已知晓。眼下他仕途正顺,又怎肯因我背上背信弃义、寡情薄幸的污名?
眼见多说无益,我只好转身折回。
萧夫人遣了身边的王嬷嬷过来。她虚应故事地劝解了我两句,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
「姑娘怕是还不知晓,咱们侯府的规矩最是森严,一应物件离府都需清点明白,若有遗漏差池,咱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要跟着吃挂落。」
她那精明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我肩头的包袱上。
原是疑心我夹带了什么贵重物件出去。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咬紧了牙关,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滚烫的泪意强行压下。
指尖微颤着,解开系带,将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摊在日光下。
其实,哪有什么值钱的物事。
不过几件半旧的替换衣裳,一支娘亲留给我的素银簪子,还有一件我亲手绣好的嫁衣。
一枚系绳断了的半旧护身符,是萧渡当年为我求来的。
那时我拿了绣活去镇上给他换伤药,归途忽遇暴雨,受困山中。是他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艰难寻来,将我带出险境。
后来他特意去寺庙求了这枚护身符,信誓旦旦说会保我一生平安。
那系绳断后,总想着寻条合适的续上,却一直未能寻得。
另还有几个新做的香囊,里头填着凝神静气的药材。
萧渡病愈后,落下了夜不安寝的症候,唯有嗅着这特制的香囊气息,方能入睡。
如今这些……想来他也用不上了吧?
侯府这般泼天的富贵,应有尽有,怎会稀罕这些?
眼前这些物事,每一件都刻着永州那三年,我与萧渡相依为命、风雨同舟的痕迹。
「嬷嬷可都看仔细了?」
王嬷嬷脸上青白交错,讪讪地补救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离去。
我在厢房枯坐至日暮西山,才终于等到了萧渡归来。
那封墨迹已干的退婚书,被我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
他只草草扫过一眼,再抬眼看我时,眸色便沉了下来:
「阿姮,你闹够了没有?」
我望着眼前这曾经熟悉无比,如今却觉陌生的容颜,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
「萧渡,其实你心中真正在意的,是萧如烟。」我语气笃定。
他闻言骤然一惊,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我。
其实,桩桩件件,早有端倪可循,只是我过于迟钝罢了。
他房中的一桌一椅,皆按萧如烟的喜好摆设。
他那旧日衣衫的衣角,总悄然绣着一只小小的纸鸢。
甚至他窗前的庭院里,栽植的也是萧如烟最爱的梅花。
初来侯府时,萧如烟看我的眼神便不同寻常——那里面藏着隐忍的嫉恨与深入骨髓的痛楚。
乃至在无人僻静处,偶然撞见他们四目相接又仓促错开那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状。
这些碎片,如今才被我一点点串连起来,清晰得刺目。
萧渡沉默良久,没有承认,也未否认。他敛下眼睫,语气淡漠地说:
「所以,你就是因此,才在朱雀楼将她推倒,害她扭伤了脚踝?」
「阿姮,你何时变得如此善妒?如烟病中还在替你开解,说你必是无心之失。此事,是你过分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倘若我说,当时推人的实则是她,并非是我。你信我,还是信她?」我直视着他。
那日火势凶猛,蔓延至二楼时,分明是萧如烟狠命将我推开,抢先一步冲下楼梯。
我慢了须臾,被骤然坠落的横梁拦住了生路,若非谢长逍及时赶到……
萧渡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脸上:
「我与如烟自幼一同长大,她的秉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
「我与她之间……不过是年少轻狂时一时情迷。家中早已为她定下了亲事,下月便要出阁了,你大可安心,莫要再无理取闹。」
他的视线掠过我空荡荡的手腕,忽地问:
「那镯子呢?」
我早已褪下,搁在他书案上了。
「如烟幼时便喜欢那只玉镯,同我讨了去,当作娘家添妆之物。我已应允了。」
萧渡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做出亲昵的姿态,语气也放软几分:
「阿姮,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后你我之间,再无旁人阻隔。成了亲,咱们安生过日子。」
这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宣告。
一如当初,不容抗拒地带我进京。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
那噙在睫上已久的泪珠,终究是无声地滚落下来。
去给萧如烟送那玉镯时,萧渡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难言的不安。
他忍不住回头遥望了一眼侯府那朱漆大门,只觉那高墙深院如同蛰伏的巨兽,无端令他心头发憷。
他自幼在侯府见惯了内宅的龌龊手段,阿姮性子温顺又心软,只怕轻易便会被人欺辱了去。
想来也是哪个多嘴的碎嘴下人,将他与如烟的旧情捅到了阿姮面前。
行至半途,偏被几个平素交好的同窗拉住,硬架去了酒楼饮酒。
连素来不耐应酬的谢长逍竟也在场。
都是国子监同窗,相互之间知根知底。
酒过三巡,有人便提起了长乐街朱雀楼走水那日的事。
「萧渡你也真是,众目睽睽之下,抱起你堂姐就走,也不怕你那小未婚娘子喝了一肚子醋?」
「可不,那日我也在场,她被长逍救出来时,就默默望着你们远去的背影,那伤心的模样儿,便是我们这等粗人见了也忍不住心疼呢。」
萧渡微微一怔,这事他倒不知晓。怪不得阿姮这次罕见地动了真火,竟连退婚的话都说了出来,想必是醋海翻腾到了极致。
倒也难怪她……那日在朱雀楼忘了她的处境,确实是自己不周。她向来眼里心里都是他,定是伤心极了。
「瞧着就是个本分善良的好姑娘,萧渡你也忒不地道了,万一人家姑娘恼了,一气之下跑回永州老家怎么办?」
萧渡放下酒杯,唇角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永州?她在那边早就举目无亲,如今除了我,还能依靠谁?怎会如此想不开,回去受苦受罪?」
当年他年少气盛,因父母阻挠姻缘,愤而离家外出游学。
不期然途中遭遇悍匪,身受重伤之际,幸得阿姮相救收留。那时与家中置气,索性隐姓埋名,随阿姮在永州清贫地过了三年。
阿姮待他的千般万般好,点点滴滴他都记得。
如今归返京城,大好男儿立于世间,自然以功名仕途为重。母亲说得没错,他的青云之志,不该被这些儿女情长绊住了手脚。
今日了了送镯一事,他和如烟那段旧事,便算是彻底了结、彻底放下了。
至于阿姮……她向来温顺听话,也最是好哄的。一幅值不了几文钱的赝品画也能让她眉开眼笑。
往后的岁月里,他只消多对她上心些,护着不让她受人欺负,日子总该会越来越安稳舒坦。
如此思量一番,萧渡心中略略安定几分,便招手又让小二添了一壶新酒。
这时,一直沉默饮茶的谢长逍忽然开口:
「长逍近日遇着一桩事,心中颇感踌躇,想听听诸位的见解。」
众人皆感好奇,萧渡亦催促道:
「何时见你这般为难?直说便是。」
谢长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张一向清冷疏离的俊脸上难得地透出几分鲜活:
「前两日,我在巷口偶然救了一只可怜的小猫。浑身是伤蜷缩在墙旮旯里,连叫声都是嘶哑的。」
「萧兄觉得,遇见这般惨状的小东西,当如何处置才好?」
萧渡抿了口杯中酒,随口应道:
「既是你捡着了,带回去好生养着便罢了。」
谢长逍却缓缓摇头,面露迟疑:
「可若这猫儿从前是有主的呢?只怕那主家待它不好,日后再来讨要,我又该如何?」
萧渡轻嗤一声,言语间带着几分冷峭:
「既已知旧主薄待于它,难道还不许旁人施以援手,给它一个安稳?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闻言,谢长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意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萧兄此言,甚是在理。」
话音未落,他的贴身小厮悄无声息地进来,在萧渡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渡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惊疑不定:
「你说什么?阿姮走了?!」
或许是窗外月色太过温柔撩人,我忍不住倾诉了几句,说完又自觉失言,脸颊微烫:
「谢大人莫要嫌小女子聒噪。」
谢长逍垂眸望向我,目光中流露出三分温和:
「姑娘所为,实乃明智之举。莫要为了一个薄情寡恩之人,再委屈了自己。」
我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发热,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狼狈地避开他眼中那过于清透、过于关切的视线。
谢长逍坦言请我前来,原是存了份私心。
他取出我昨日为他止血的绢帕,指尖点着上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猫绣样:“我小妹幼年不幸夭折,只留下当年的襁褓,家母视若珍宝。这些年襁褓日渐破旧,母亲生怕被拙劣的绣工所毁,一直不敢交给寻常绣娘修补。”他抬眼看向我,目光透着恳切,“在下观姑娘的针法,竟与那襁褓上的神韵极为相似,不知姑娘能否……帮忙补一补?”
我自然连声应下。
他随后便谈及谢母因幼女早夭之痛,患了癔症,时而清醒时而狂乱,请我务必多担待几分。
翌日,虽已做足准备,踏入谢母院中时,仍被眼前景象惊得心头一颤。只见妇人双目赤红如血,青丝披散凌乱,怀中紧紧搂着那方旧襁褓,口中喃喃不清。无论我如何温言细语劝说,她都充耳不闻。眼见她要扑上来撕咬我的手背,谢长逍疾步上前,一手刀劈在她颈后,随即沉声吩咐下人速去请大夫。
惊魂甫定,我凝神细瞧那襁褓上残存的猫儿绣样。虽已破烂大半,那灵动逗趣的小猫形态和精妙绝伦的针法仍清晰可见。只一瞥,心便狂跳起来——这分明是娘亲的手笔!呼吸都凝滞了,我猛地攥住谢长逍的衣袖,喜极而泣:“大人!这……”
娘亲当年被我父亲偶然救下时,已是前尘尽忘,只恍惚记得自己或许来自京城。直到临终前,记忆才有些模糊的碎片。如今这襁褓,不啻为天降明灯!
“……阿姮斗胆,再烦请大人一次,”我声音哽咽,“恳求大人,帮我查查娘亲的身世,可好?”
谢长逍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僵,轻咳一声,语气有些不自在:“谢某定当竭尽全力。”说话间,他的目光悄然落在我紧抓他衣袖的手上。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松手,后退半步。谢长逍垂眸敛袖,俊朗的眉宇间,却莫名笼上一层落寞的轻云。
那襁褓破损得厉害,修补起来极为耗时耗神。我埋首其中,足足耗费月余光阴,才堪堪补回一半。
殊不知,这一个月里,为寻我的踪迹,萧渡早已将偌大的京城翻了个底朝天。
身处谢府之前,我曾听闻京中勋贵门第规矩森严,料想谢家也不例外,早已告诫自己要处处谨慎。然而谢府上下待我极是厚道,府内氛围也颇为松快,只一桩——饮食起居需得按时,不得误了时辰。
谢母神志清明时,是位极温柔娴静的夫人。她待我格外亲厚,总爱唤我“阿姮”。言谈间,不免说起谢长逍的婚事,便是一叠声的愁叹:“这孩子样样都好,可这终身大事,就是迟迟不见动静,真真急煞人!”
谢长逍年方二十有三,这般年纪的同龄男子,膝下孩童早已奔跑跳跃。也难怪谢母心焦如焚。只是他为人端方清正,在朝中日渐位高权重,姻缘怎会如此艰难?
我宽解道:“许是良缘天定,尚需等待……”
谢母却连连摇头:“依我看啊,他怕是把一颗心落在了旁人身上,这才迟迟不愿议亲。”
话音未落,谢长逍恰好推门进来。四目猝然相对,他竟猛地偏开了视线。
我还未从那微妙气氛中回神,只听谢母略带嗔怪道:“这几日你倒是回府勤快了,还得多谢阿姮在这儿,才多见你几面。”
谢长逍平日公务缠身,多宿于衙署,这阵子难得常回府陪母亲用膳。
说话间,两个小厮抬进一只大木箱。启开一看,箱内竟堆满了光泽流转的华美丝线,在日光下闪烁细碎虹彩。那是番国特产的极品生丝,细如胎发,韧比金铁,传说能劈成四十八股,珍贵异常。我先前不过在与谢母闲谈中随口提及一句,未料想他竟记在心上,当真替我寻了来。
记得在萧府时,萧夫人曾得了一小匣。我心向往之,央求萧渡替我讨要少许。彼时他正急着出门赴宴,只随意敷衍应下。此后那匣丝线早被府中绣娘用尽,我到底未曾等来分毫。见我闷闷不乐,萧渡倒哄劝过我,说些闺阁绣技终究是小道,府内养着众多能工巧匠,何须我自己费神。日后成婚,更要学着掌管家务、相夫教子,那点针线活计,权当消遣便罢,何用那般用心钻研?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倒似全然忘却了,当初供他治病读书的银钱,是我熬红双眼一针一线换来的。
自那以后,我再不与他提关于刺绣的心事。
门外侍立的长随富喜边跨进门边忍不住絮叨:“大人,这丝线刚进京都不到一刻钟,明日再送也不迟啊!阿姮姑娘就在咱府上住着,难道还会飞了不成?一沾上姑娘的事,您就这般急切!上回也是,打听到姑娘……”
富喜后半截话,被谢长逍骤然扫去的严厉目光硬生生截断。
我惊讶地望向谢长逍。原来……他全都知晓。知晓萧渡待我不好,知晓我心灰意冷离去……可那夜,他为何候在萧府门外?
心头千头万绪如丝缠绕,一时间,我竟不敢再看他那双深邃的眼。
谢长逍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指着那箱丝线问我:“你看这些……可是你需用的那种?若非如此,我再着人重新寻过。”
我压下纷繁思绪,上前抚摸着那些光滑柔韧的丝线,眼底漫上真切的欢喜:“正是此物,有劳大人费心了。”有了这等丝线,复刻外祖父那幅令人称奇的水中游鱼图,便大有可为了。
还在出神思量,忽听谢长逍温声道:“明日,姑娘随我出府一趟可好?”
我抬眼,猝不及防又撞入他温煦的目光里,一时忘了言语。
谢长逍唇角微扬,那张平日里清冽如霜的脸庞,此刻却漾开清浅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姑娘所托之事,幸不辱命。我已为你寻到亲人了。”
山真道人的外孙女!——阿娘的身世震得我久久无法动弹。
山真道人,当世大儒,诗书双绝,更以一手丹青妙笔冠绝天下。膝下仅有一位掌珠,却在及笄之年与家中生出嫌隙,一气之下独身远赴江北,自此音讯全无。
鹤发苍髯的外祖父见了面,老泪纵横。问起阿娘生前种种,更是哽咽难言,许久方能平复。
“当年……若我不是那般固执,逼她放下画笔安心嫁人……她怎会负气出走……”老人声音颤抖,悔恨交加。我也哭得双眼红肿如桃。
垂首拭泪时,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递到我眼前。我默默接过,指尖触及他温热的指尖,心头泛起一股暖流。
最终还是谢长逍温言打断这悲情一幕:“老师,请节哀。如今骨肉重聚,此乃大喜,当保重身体才是。”山真道人闻言,如醍醐灌顶,释怀长叹,抚掌而笑:“是极!是极!该当好好庆贺,大宴宾朋,宣告吾孙认祖归宗!”
环顾室内琳琅满目的画卷,我鼓足勇气,对外祖父道:“阿姮想恳求外祖一事。”
“何事?但说无妨。”
“外祖之画乃当世神品,阿姮心慕已久。请外祖恩准,允阿姮将您的画作,以绣线复刻,成就绣品。”
将丹青道法融于刺绣针黹,此念在我心中盘桓已久。
外祖闻言,眉心微蹙,神情转为严肃:“老夫作画,乃抒写胸中丘壑,展露万里山河之魂。此等气象,岂能被闺阁绣架上区区针线消解了神髓?”
这便是世人惯有偏见了,只道绣品徒具其形,难摹其神。
可我偏不信这邪!这股执拗,曾向萧渡流露过一二。那是在萧家的诗会上,饶是我将声音压得极低,萧如烟那耳朵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她立时以绢扇掩唇,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了天大的荒唐:“哎哟,妹妹好大的志向!不过嘛,这丹青之道,讲究的是六法、气韵、骨法,妹妹怕是连画论都未曾读过吧?你在乡野长大,文墨不通,只道绣花针能仿出名家山水的风骨神韵?未免……太过天真了。”她刻意拔高的音调引得满座侧目。
我以为萧渡至少会为我分辨一句。
然而他只是沉默。那沉默宛如沉甸甸的冰水,浇熄我最后一丝期待。良久,他才面沉似水地对我说:“阿姮,如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尤其擅长丹青,你日后……多向她请教便是了。”
他默许了萧如烟的嘲讽,心中已然认定我在痴人说梦。
此刻,外祖父的反应何其相似。
心头正急速思索如何说服这位倔强的老人,却见谢长逍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我仅补了一半的襁褓残片,恭谨地双手奉至老人眼前:“老师三十年前那幅《寒江独钓图》,以三笔淡墨,勾勒满卷苍茫孤寂,意境深远,直破六法成规,反成举世公认的绝世佳作。”他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您细看阿姮这针法。她以针尖为画笔,以彩丝代丹青,巧夺天工,将书画精髓与女红糅合,自成锦绣天地,不也打破了‘绣不如画’的门户之见么?”
我怔怔望着谢长逍,惊异于他不仅全力维护我,更字字句句都说在我心坎深处,将我朦胧的抱负道得分明。
外祖父捻着花白长须,陷入了沉思。良久,这位以固执闻名的大儒才深深颔首:“……罢了罢了!说得在理!允了!”
我惦念着谢母那尚未补完的襁褓,并未搬去外祖府邸,只约定每日前去学习画艺。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前行,车厢随着颠簸轻微摇晃。我望向对面支着下颌、凝视窗外景致的谢长逍,心中的犹疑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问道:
「这等仿画刺绣的手法,在闺阁中视为出格,不合祖制常法。谢大人非但不劝阻于我,反倒替我在长辈面前美言……是何缘故?」
现今的名门淑女研习女红,大多是按着固定花样子,循规蹈矩施针布线,一针一线追求的是精细工整,丝缕均匀。可我偏不,我是像作画一般,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变换针法如同变换笔触,借着丝线本身的流转光泽,想要绣出活生生的气韵来。
说实话,这般大胆尝试,我心里其实也并无十足把握。
谢长逍闻声,目光从车窗外收回,那双清冷的眸子落在我身上,顿了片刻。他眼底像是含着某种通透的光,能将人心底那点怯意看穿:
「你绣的,是心之所爱,胸中丘壑,何必在意旁人如何评说?」
他声音平静低沉,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如此天赋灵秀,若只因为一句‘不合规矩’便就此埋没,那才是真的可惜,是这世道的损失。」
我一时怔住,抬眼直直望着他,几乎忘了礼仪。
大约是少见我这般失神的模样,谢长逍忽地牵起唇角,轻轻笑了。
他素日里总是一副清冷自持、不苟言笑的神情,此刻这难得的一笑,便如寒冰乍破,春水初生,无端地漾起涟漪,直直撞入人心,惹得心湖一片悸动。
这笑容,让我不由得忆起初次见他时的情景。
那是我初抵京城的日子。街道喧闹,人潮涌动间,正遇上官差押解囚犯的队伍。为首那人,高踞于一匹神骏的枣红烈马之上,腰缠镶金鸾带,眉峰冷峻,神情淡漠如覆霜雪,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正是谢长逍。
那时,人群中蓦然窜出几个亡命之徒,手持利刃,直扑囚车,声势骇人。众人大乱。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单手稳稳控住缰绳,身形矫若游龙,自马背上腾跃而起,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待我看清时,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悍匪,头颅已然落地,一腔热血激喷而出,染红了积雪未消的地面,刺目的红。
当时我骇得魂不附体,只觉得他是夺命阎罗临世。
如今想来,是我见识浅薄,一叶障目了。
谢家的这位郎君啊……原是极好的性情中人。
按着约定,我日日前往外祖父家中习画。果不其然,还是在那巷口,撞见了萧渡。
外祖家与镇国公府萧家,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萧渡甫一见我,眼底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狂喜光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他一如既往带着世家公子的矜贵仪态,只是眼下的青黑透出掩饰不住的倦意。
「阿姮!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吉日就在三日后!你纵使要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我寻你一月有余,几乎翻遍了京城,担忧你的安危,你怎这般任性?」
他伸出手,欲要拉我,姿态依旧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掌控。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荒诞的苦涩。时至今日,他竟还固执地认定我只是在使小性子,以为几句软语温言,我便会像从前千百次那样心软回头。
「萧渡,」我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异常平静,「你是不是忘了,你与我之间,早已退婚,恩断义绝。」
他的视线猛地扫向我身后那辆雕饰不凡的马车,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眸中划过一丝了然与不屑的嗤笑:
「原来如此!阿姮,怪不得我掘地三尺也遍寻不到你的踪迹……原是攀上了高枝,寻了座新靠山!」
他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
「我告诉你,即便你想故意寻个男子来气我,让我醋海生波,也不该是他谢长逍!」
我静静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只觉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萧渡,」我清晰地回答,「我与谢大人之间清清白白。我离开你之后,不过是为谋生计,凭手艺在谢府做了绣娘。」
萧渡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言语愈发咄咄逼人:
「定远侯府未来的世子夫人,竟自甘堕落,跑去谢家做仆婢下人?!阿姮,你就算再要与我置气,也该顾惜些颜面体统!此事传扬出去,岂非让整个侯府沦为京中笑柄!」
他的眼神像两把锥子刺过来。
我却只觉得心凉,唇边勾起一抹冷嘲。
「只要你肯随我回去,」他见我不为所动,强行压下戾气,语调又软了下来,如过去每一次犯错后用甜言蜜语哄我那般,带着诱哄的意味,「往后你想绣什么就绣什么,我绝不干涉!你要什么样的丝线绫罗,我即刻派人去给你寻最好的来,江南苏绣,蜀中云锦,任你挑选……」
我缓缓摇头,不再浪费唇舌,抬脚便要越过他前行。
外祖父还在府中等着教授今日的课业,实在不愿与他在此做无谓的纠缠。
萧渡见我态度如此决绝,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了,紧绷着唇线,显出几分气急败坏:
「阿姮!我不同意退婚!我再说一次,退婚不作数!」
他用力握紧拳头,声音拔高:
「三日后!我来娶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记住了,是三日后!」
他撂下狠话,未及等我给出半分回应,便猛地一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大步流星,步履仓促,像是生怕多留一刻便会听到更令他难堪的话。
只留下巷中回荡着我那句被他全然无视的轻语:
「我不会嫁你。」
未曾想,谢长逍受伤了。
缘由竟是因我而起——他与萧渡动了手,打了一架。
随从富喜急匆匆来寻我时,脸色气得煞白,咬牙切齿地禀报:
「大人本来好好地在衙署当值,是那定远侯世子萧渡!二话不说冲进来就动了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肖想’之类的混账话,下手狠辣,招招式式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富喜越说越气,胸口起伏:
「我们大人起初还避让几分,后来大约是听他说了什么实在不堪入耳的话,便冷冷地回敬了一句‘难不成只准你薄情寡义,便容不得旁人待她好?’,结果那句话像是彻底戳了马蜂窝,那萧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更加恼羞成怒,两个人登时打得难分难解!」
富喜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道:
「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早知今日,当初大人就该任他自生自灭!您是不知,当年他年少时追剿流寇中了埋伏,被山匪围困在冰天雪地的野林子里,若非我们大人恰好途经,豁出去半条命替他引开追兵,还把自己仅剩的御寒袍子和治伤的药都留给他,他萧渡!早就冻饿而死或者被乱刀砍死了!哪还有今日这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嘴脸!」
富喜的话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银针,猛地刺进我的耳鼓,扎进心尖。
我手中的绣针“啪嗒”一声掉在光滑的绣绷上,再无迟疑,起身便疾步奔去看谢长逍。
他伤得委实不轻,靠在榻上,素日里就偏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唇上亦失了血色,一边颧骨处淤青一片,嘴角裂开的细小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丝。
望着那点刺目的红,我喉头有些发哽,艰涩地开口:
「谢大人,我……实在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我万万没料到萧渡竟会如此冲动,去……寻你的麻烦。」
谢长逍微微摇头,动作牵动了伤口,却努力扯动唇角,想给我一个安抚的笑容:
「无妨。」他的声音带着受伤后的低哑,却奇异地含着一丝浅淡的骄傲,「他伤……比我重。」
我想起富喜方才说的旧事,心头五味杂陈,又见他此刻的模样,心中更是愧疚难当,认真地保证道:
「我今日已与他彻底讲清划断,只奈何他不肯相信,执意如此……明日,明日我再去寻他当面说个明白,定叫他不再来寻衅滋扰……」
「不必了!」谢长逍倏然出声打断我,语气竟透着几分少有的急促,随即他似乎意识到语气过于生硬,缓了缓气息,才补了一句,那话语里的意思却清晰无比:
「我不愿你……再单独与他碰面。」
这话说得直白而逾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他抬眼看向我,眸色深沉:
「何况,如今他执念已深,今日还在四处扬言,三日后定要登门迎娶于你,为此,他连与萧姑娘已经抬上明面的婚事……都干脆利落地拒了。」
见我有些讶异,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萧姑娘的身世,前阵子已水落石出。她并非萧家亲生骨肉,原是永昌伯府当年抱错的千金小姐。」
「两人的生母,当年同日去灵山寺祈福,巧遇暴雨阻路被困寺中,又同在惊吓之中分娩。想必是产后忙乱,才抱错了婴儿。」
「真相大白,得知与萧渡并无血亲之碍后,那位萧姑娘可谓是喜极而泣。」
谢长逍的语调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闲闻:
「她本以为从此能与萧渡再无阻碍,喜结连理。却不承想,转眼间就被萧渡断然拒绝了。」
「阿姮姑娘。」
他唤了我一声,语调沉缓。他唤过我许多次“阿姮姑娘”,可唯有这一次,那低沉的嗓音里仿佛压抑了太久太沉重的情绪,终于让这四个字带着某种沉重而滚烫的分量,从唇齿间沉沉地流淌出来。
「若是萧渡执意前来纠缠不休,若是那位萧姑娘此后也因嫉恨与你处处为难……」
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住,喉结极其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言语需要耗费莫大的气力。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试探:
「你……不如,便对外声言,已许给了我……」
随即,像是生怕我误会他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也唯恐唐突于我,他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丝急切的解释:
「我知此事唐突!并非存心趁虚而入!也绝非轻薄孟浪之辈!只是……或许用我的名头能替你挡去诸多不必要的烦扰,也省得你再为他们费心劳神。横竖我这‘谢阎王’的诨号,在京中还算有几分唬人的用处。此乃权宜之计……」
他深吸一口气,从枕畔取过一叠厚厚的文书递到我面前:
「这是我亲笔签押并盖了印信的和离书。」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倘若你我日后成婚,而你过得不顺心意了,不必有任何顾忌,随时都可凭此离去,绝不阻拦。」
「若真有结缡那日,家中无需你恪守晨昏定省的繁文缛节,中馈庶务自有专人打理,万事万物——皆以你的心意和想做的事为重。」
他又拿出一串钥匙和几张叠放整齐的契书,一并递来:
「这亦是我名下所有田庄、地契、府中库房的钥匙清单,皆可交予你保管。」
「阿姮姑娘,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也无需觉得为难。」他最后强调,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若你不愿意,方才所言,皆不必当真……就当是我失言好了。」
大约是太过急切地想剖明心迹,那一声“阿姮姑娘”,唤得又重又急,仿佛耗尽了他浑身的气力。
说罢,他像是被自己这番近乎赤诚的肺腑之言灼烫到般,猛地转开视线,脚步略显仓促地要离开。
谢长逍一贯以沉稳从容、深藏若海著称,这是我头一遭,见他如此方寸大乱,近乎失态。
「谢长逍。」
我在他身后轻声叫住了他。
那挺拔的身影如遭雷击,瞬间定在原地。唯有肩膀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微绷紧,悄无声息地泄露了他此刻汹涌的紧张。
我将那叠沉甸甸的文书和钥匙紧紧抱在怀中,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他因转身而凝视着我的眼睛,唇角终于缓缓扬起一个清晰、明亮、毫无迟疑的微笑:
「好。」
我答应了谢长逍。
谢夫人得知我要与谢长逍成亲的消息,当即便喜形于色,开心得像个得了稀世珍宝的孩子,全然失了一品诰命的持重。
她迫不及待地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厚厚老黄历,指着上头的日子,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意:
「早就找人算了!瞧,就两日后!诸事皆宜,百无禁忌,顶顶吉利的大好日子!」
我微微一怔——这日子,恰恰是萧渡掷地有声扬言要来娶我的那天。
我依着礼数回外祖父家准备待嫁。
谢家却如同早就在暗中筹备了经年一般,排场惊人的聘礼流水般一抬接着一抬送进门来,尽是名贵的玉器古玩、绫罗绸缎、珍稀药材……将外祖那原本颇为轩敞的前厅庭院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外祖父本就心疼我这外孙女命途多舛,见此情景更是老怀大慰,也倾尽所能,为我置办下丰厚嫁妆。
两家这般架势,分明是要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办得轰轰烈烈。
翌日,谢夫人执意让我去她陪嫁名下的宝庆银楼,选几颗上好的南海珍珠,用来在嫁衣领口做点缀。
万万没想到,在那里,迎面碰上了萧如烟。
她就站在二楼楼梯转角的阴影里,倚着冰冷的紫檀木栏杆,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冷冷地向我刺来。
姿态依旧如过去每一次那样,带着拒人千里的孤傲与一种近乎刻入骨髓的高高在上。
「当真是好手段!」她开口便是淬毒的讥讽,声音又冷又硬,「当初假惺惺离开,玩一手欲擒故纵的把戏,一面勾着阿渡的魂不让他放下,一面又暗中攀附上了谢家这门高枝!」
「他居然亲口对我说……」她的声音陡然哽住,眼圈瞬间泛了红,眸中闪过强烈的屈辱和伤痛,「说……说他心里始终放不下你,除了你,他谁都不要!」
我静静地看着她因嫉恨而扭曲的美貌面庞,只觉得荒谬又无奈。萧渡所谓的“放不下”,不过是那点病态的占有欲作祟罢了。我的离去,于他而言,恐怕更似一件珍藏品的丢失。
「萧姑娘,」我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冷意,「你与萧渡的纠缠瓜葛,早已与我毫无干系。不必在我面前唱这出痴心被负的戏码。」
我的淡漠显然更加激怒了她。
她猛地将手中攥着的锦帕狠狠拧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贝齿紧咬:
「少在我面前装这副无辜清高的模样!若非你在背后挑唆生事,阿渡又怎会连与我成亲都不肯?明明我们已经……」
她的脸因羞愤而涨红,终究无法完全宣之于口。
我倦极了这种无谓的拉锯,实在懒得再费唇舌与她纠缠。
恰在此时,银楼的掌柜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将我那件临时送来连夜赶工、刚刚用南海珠点缀好的嫁衣捧了上来。
八颗大小如一、浑圆无瑕的顶级东珠被绣工高超的匠人排成一弯新月形状,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嫁衣领口。每一颗珠子都泛着温润的、如月光般的莹莹珠光,价值连城。
那份奢华尊贵,任谁看了都知晓所费不赀。
萧如烟脸色瞬间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你也配穿这样的嫁衣?!」
她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嫁衣的袖子:
「凭什么?你不过是个低贱的乡野孤女,凭什么……」
萧如烟一贯恪守贵女典范,一言一行端庄优雅。
眼下约莫是气狠了,竟失态到言行无状。
我正要抬手,忽听身后萧渡厉声叫道:
「松手!」
萧渡冲进来时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扣住萧如烟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声音冷得像冰:
「我说过,不许你来找阿姮的麻烦!」
「我早与你说清楚,婚事作罢。从前是我糊涂不懂事,年少轻狂,总想跟家里作对,这才犯了错。」
「如今我想明白了,我爱的人,是阿姮。」
萧如烟整个人摇摇欲坠,她看了看萧渡,又看了看我,眼中的泪终于滚落:
「萧渡,我恨你!」
她离开的背影,狼狈得像只被雨淋湿的雀鸟。
店里一时寂静。
我弯腰拾起嫁衣,抬起头时,萧渡正伸手。
我瞥了他一眼,抚平嫁衣的褶皱。
似乎没想到我待他如此冷淡,那只手突兀地停在半空,半晌才缓缓收回。
「阿姮,我和她,早就没关系了,你别放在心上。」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语气近乎讨好:
「别再跟我置气了好不好?明日我们就成婚了,得开开心心的。」
成婚?
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正想开口再说一次。
萧渡抢先接过我手中的嫁衣,眼眸亮了几分:
「阿姮绣的嫁衣真好看,我还记得,你当时绣它时的样子。」
这些时日,我已经很少想起在许家村的事了。
他骤然提起,我便记起那些在灯下忙碌的时日。
即便十指被刺破,依旧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期待嫁他为妻,从此白首不离。
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已经放下了。
「萧渡,我要成婚了,不是……」
萧渡高兴起来,猛地打断我:
「我知道,我这就回去,再检查婚礼有无疏漏。」
「阿姮,明日,安心等我。」
说罢,他转身阔步离开。
我哑然。
掌柜的面色变了又变。
「喜帖都下完了,怎么萧公子还……」
我敛眉,只觉荒谬:
「告诉你家公子一声。」
12
翌日一早,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外。
我被喜娘牵着往外走。
外祖垂泪握了握我的手,万分不舍。
隔着盖头,只看见谢长逍颀长的模糊身影。
「阿姮,我来接你。」
我的手被他包入掌间,干燥温暖。
正弯腰踏入喜轿,街尾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让开!都给我让开!」
满街哗然。
我心下一跳,谢长逍用力按了按我的手心。
「别怕,一切有我。」
一颗忐忑的心定了下来。
萧渡几乎目眦欲裂:
「好你个谢长逍,居然敢骗我?以为调虎离山,我便会上当了?!无耻!」
「阿姮才是我的妻子!我今日便是来娶她的!」
谢长逍轻笑,掏出礼部存档的婚书:
「萧公子怕是糊涂了,今日明明是我和阿姮的大婚吉日。」
「萧公子口口声声说阿姮是你的妻子,请问三书六礼,你可拿得出一件来证明?」
萧渡骤然哑了声。
我再清楚不过,那时萧母因我孤女的身份,说一切从简,不愿操心,萧渡也没反对。
说到底,那桩婚约,无人在意。
「来人,今日谢某大喜,闲杂人等,赶出去,莫要误了吉时。」
不知谢长逍用了什么法子,忽然我就听不见萧渡的声音了。
锣鼓声重新响起。
谢长逍抱我下了喜轿。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并未受到任何干扰。
入夜,盖头被轻轻掀起。
谢长逍一袭红衣,俊朗如玉。
他欲言又止,有些踌躇:
「萧渡一直守在外面,他想见你。」
「你若不想……」
我打断他:
「我见。」
谢长逍的眸光陡然黯淡,直到我含笑说道:
「总要同他说个明白,免得他又痴心妄想。」
那双好看的眼眸才重新泛起亮光。
萧渡穿一身皱巴巴的喜服,发冠歪斜,眼底布满血丝。
他呆呆地看着我身上的嫁衣,满脸不可置信:
「阿姮,不过短短一月,你真嫁他谢长逍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根本早就有所预谋,你被他骗了!」
我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
我自然知道谢长逍是什么样的人。
他救我于水火,解我困窘之境。
他看到我的难处,不舍得我受一丝委屈。
「我嫁他,是因为,他本就是极好的人。」
「是他待我的这段时日,让我意识到,你待我并不好。」
是你明知我在萧府孤立无援,受人嗤笑排挤,你却不曾为我撑腰。
是你明知我一心想嫁你为妻,膈应你和萧如烟,你也不曾避嫌,只想利用我给家人添堵。
是你明知我有意钻研刺绣,却肆意贬低嘲讽,不曾在意,我会不会难过。
「萧渡,即便没有谢长逍,我也不会嫁你。」
萧渡怔怔地看着我,好像直到此刻,才发现我并非说笑。
我是真的与他,一刀两断了。
我许姮出身乡野,不懂许多大道理。
但我不傻,知道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萧渡踉跄两步,从怀里掏出那只玉镯,着急着要往我手上套:
「阿姮,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不该这般对你,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见我躲避,他红了眼,满眼苦涩:
「你就这般恨我?」
我只摇头,不恨,也不怨。
更不在乎。
「其实当年,为我挡下一箭的那个人,不是你,是谢长逍,对不对?」
萧渡猛然定住,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从一开始,你便在骗我。」
所以,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当年土匪悄声进入许家村时,正巧我在河边浣衣。
我软了手脚,挣扎着要去报信时,被匪首发现,一箭射了过来。
是一位身穿靛蓝缎绣云鹤纹、脸戴面具的男子,拔剑替我挡了那一箭。
而后策马疾驰,杀向匪群。
因此,后来我在死人堆里看见那件衣衫,便不假思索救了萧渡。
藏在袖下的手不住颤抖,萧渡闭眼,只剩绝望的苦笑:
「阿姮,是我卑劣。」
「从来,都是我配不上你。」
「对不起。」
我转身离开,转过廊角。
火红宫灯映衬着一张清隽如玉的脸庞。
似忐忑,似期待。
我朝他伸出手,浅笑盈盈:
「夫君,该回去喝合卺酒了。」
13
萧家几位叔伯相继牵涉贪腐大案,下了大牢。
萧渡向皇上请了折子,自请去西北监军。
西北战事频繁,缺吃少穿,去了肯定要受苦。
萧母哭肿了眼,也未能让他改了主意。
他劝萧母,说本家叔伯触怒龙颜,自己得去军中挣份军功,以后才好谋个出路。
听说出发前,他亲自护送萧如烟去了江洲嫁人。
萧如烟哭啼了一路,叫夫家看出了端倪,婚后第一日,便抬了几个通房。
夫妻同床异梦,不过半年便分了居。
这些琐事,还是富喜告诉我的。
他向来觉得自家大人顶顶好,总忍不住奚落萧渡:
「若他真娶了人家萧姑娘,我倒还敬他萧渡是条汉子!谁知啊,他就这么亲手把人家送入喜堂。」
「不像我家大人光明磊落,去永州剿匪,对夫人您一见倾心,即便被萧渡冒充了救命恩人,见夫人喜爱他,也不曾卑鄙地从中作梗,只默默……」
我埋头理着绣样,正要开口,身后突然插进一道冷声:
「嘴这么碎,这个月俸禄不要了?」
富喜叫苦连天,连连朝我眨眼。
我含笑点了头,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谢长逍来看我刚绣好的猫儿嬉戏图。
绣绷上三只小猫慵懒交叠,金丝般的毛发在晨光下泛着微光,仿佛下一秒就会伸个懒腰,跃下绣架。
最妙的是那几双琥珀色的猫眼,我特意在最暗处藏了一缕银线, 光影变换间, 那几双眼便仿佛活了过来。
谢长逍立在绣绷前,呼吸不自觉放轻了。
他忍不住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猛地顿住,像是怕惊扰一场幻梦。
我被他的反应取悦,忍不住笑了笑。
烛花啪地爆响, 谢长逍反应过来, 将我搂进怀里:
「我就知道阿姮能做到。」
14
萧渡离京那日, 下了暴雨。
雨幕黑沉沉地压着他的眼。
他徒劳地看着城门, 幻想有个人会撑一把伞,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可盯了许久, 那里仍是空无一人。
他苦笑,觉得自己痴心妄想。
阿姮从来都是一个善良聪明的姑娘。
她对人好, 是好到心窝里去的。
他就这么肆意地挥霍着她这份喜欢。
他以为, 无论如何,阿姮总会等着他。
无论多么混账,她总会原谅。
直到她走了,他怎么也找不到她时,他才慌了。
他发现, 自己真的喜欢上她了。
待真找到人了,一颗无旁无落的心,才放回原处。
他想, 该给她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于是, 他满心欢喜地准备着, 想象着阿姮穿上那件嫁衣的模样。
应是极美。
可阿姮要嫁的居然是谢长逍。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她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并非是他救了她。
阿姮待他好的那三年, 是他偷来的。
所有的解释与哀求,都苍白无力。
汹涌而来的难过和悔恨,压着他喘不过气, 几乎站不住。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 他失去阿姮了。
15
嫁给谢长逍的第二年, 我开了绣铺,办了绣学。
不拘男女, 凡有十指、有心学者,皆可入门。
第三年,许氏绣坊成为京中一等一的绣楼, 名气渐渐远传。
第五年, 皇帝寿宴, 我献上一幅千里江山图。
三十丈长的素绢上, 大周疆域纤毫毕现。
自此,许绣誉满天下。
第六年,西羌二十万大军压境,西北军监军萧渡,亲率三千精骑出城诱敌,不幸战死。
收殓的亲发现,他铠甲尽碎,怀中紧攥着一方褪色的绣帕, 依稀可见许绣的针脚。
「可惜了,年纪轻轻就……」
消息传到我耳边时, 我正低头挑选着灯笼。
朱雀大街上千灯齐燃,烛火映得夜空如坠星河。
那声叹息, 随着人潮,很快湮灭在喧嚣中。
「阿娘, 快来!」
谢长逍抱着女儿, 在桥对岸朝我招手。
灯火憧憧,映出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
我高声应了。
灯火阑珊回首处,
正是人间好颜色。
完